陆秋霞
桃村的人都叫他敲钟人,只有桃代奶奶知道他的名字。
钟倒有名字,叫四季钟,说是敲一下,便能唤醒一个季节。敲钟人一般不敲钟, 准确地说,敲钟人只在立春、立夏、立秋、立冬这四个日子敲钟,每次只敲一下。其他时候,敲钟人便在钟旁的一个小茅草屋里守着钟,自己不敲,也不让别人敲,跟防贼一样。
“四季有度,要是随便乱敲,那怎么成?乱套的话,天神会降罪的!” 每当有顽皮的孩子偷偷摸摸爬上山要敲钟时,敲钟人总是拿着干枯的桃枝,板起脸来训人,每训一句,桃枝一弯,孩子们的肩就一耸。
四季钟在桃村的一座小山上,山的向阳面种满了桃树,背阴面种满了松树。春天,桃花开了,整座山上半山松绿,半山桃红,远远地看,云雾氤氲,斑斓的颜色缓缓流动。等到了黄昏,晚霞那么一照,小山就像火壳里的琥珀似的,就是仙人也会看呆了。
桃代家在山坡底下,因此能享受额外的春色。每每柔柔的春风一吹,半山的桃花就都飘进屋子里了。窗台上、地板上、桌椅上、床铺上都是桃花花瓣,甚至做饭的奶奶白发上也满是桃花。
“奶奶,奶奶!你成春姑娘了!”桃代很淘气。
奶奶一乐,满头的桃花就簌簌地落到正炒着的菜里。“得,咱们今天就吃春姑娘做的桃花饭。”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桃村的春天总是这么美,桃代家四季都是这么欢乐。
钟敲了三十下时,桃代已经七岁半了,奶奶替桃代数着呢。只是今年秋天,奶奶再也数不动了。奶奶总是躺在床上,爸爸妈妈总是坐在床边,叔叔阿姨总是过来探望,家里总是有一股咸咸的泪水味儿。
“要是能熬到春天该有多好啊!那时候,我们桃代就八岁了。”这天晚上,奶奶又叹气。
桃代抹了抹发红的眼睛,偷偷溜出门。他一口气跑到山上,钻进四季钟的亭子里,可他还没够着钟槌,就被敲钟人揪住颈后的领子。敲钟人还没来得及训话,桃代就抢嘴道:“敲钟人,我问你,我奶奶今年春天是不是给你做了桃花馅饼?”桃代生怕敲钟人不记得了,仰起冻红的小脸蛋特意补充:“还是我送过来的呢!”
“对啊。”敲钟人一头雾水。
“我奶奶去年是不是也给你做了桃花馅饼?也是我送过来的哦。”
“对——”
“奶奶是不是连续好多年都给你送饼了?”桃代急得发出了哭腔,话也说不清楚。
敲钟人因为一直要看守四季钟,从来没下山过,自然不知道桃代奶奶病重的消息。他隐隐察觉到出了什么事,放下桃枝,蹲下身,摸着桃代的小脑袋,轻声问:“奶奶出什么事了吗?”
“奶奶……奶奶不行了……大人们都这么说,还摇头……呜呜……奶奶说要……要熬到春天……敲钟人,春天太远了,奶奶熬不到了……敲钟人,你让我敲一敲钟好不好,我只敲两下,求求你了!奶奶她给了你好多好多馅饼呢!求求你……”
敲钟人摇了摇头,迟缓而凝重。
天地一时间变得寂静,只剩下桃代抽抽噎噎的哭泣声。桃代把天都哭黑了,把眼泪都哭干了,敲钟人还是没有点头。
桃代只能回家,月亮已经升到头顶最上方了,再不回去,奶奶该着急了。夜风刮在桃代刚哭过的脸颊上,像刀割一样疼。桃代觉得,今晚格外冷。
走到半山腰,突然,“当——”,什么声音?
整座山都跟着晃了一晃,桃代脚下一滑,坐在地上,地上竟然结冰了!好不容易站起身,风却越来越大,不一会儿,雪花飘起来了。“哗啦啦,哗啦啦”,雪花不要命似的从天上往地下落,不一会儿,桃代就成了一个小雪人。
桃代不觉得冷,反而很兴奋,是钟声!敲钟人敲钟啦!只消再敲一下,春天就来啦!仿佛要让桃代放心似的,“当——”,又是一声。
风慢慢地软和起来,还夹杂着什么香气,桃代抬头一看,原先光秃秃的桃树枝丫上,像下雪一样落满了桃花。雪还没有散去,桃花已然盛开,桃代有些担心,这样算是春天吗?
桃代半是期待半是担心地回到家,没想到,一开门,就被家里的样子给惊呆了——家里的窗台上、地板上、桌椅上、床铺上都是桃花花瓣,奶奶散在枕头上的白发也落满了桃花,百灵鸟在绕着房梁转圈呢!
桃代扑到奶奶床边,开心地嚷道:“奶奶,奶奶!春天到了,桃代八岁了。奶奶!奶奶!”
奶奶笑得很开心,笑得比桃花还明艳。
爸爸妈妈却哭了,一左一右搂住桃代:“傻孩子……”
奶奶在春天里离开了。桃花开满山头,火烧云似的,却再也没人做香喷喷的桃花馅饼了。
桃代学着奶奶的手法,捏了几个桃花饼,看上去不像桃花,像……狗爪印。他挎着一篮子馅饼,赶去敲钟人的小木屋道谢,却发现敲钟人不见了。再转一圈,他终于在四季钟的小亭子里发现了敲钟人:敲钟人扶着钟槌,却再也不能敲钟了——他已经变成冰雪人了!脑袋、肩膀、腿全被冰给封住了!
桃代不知道,原来敲钟人说的乱敲四季钟会受惩罚是真的。
桃代还不知道,敲钟人一开始不叫敲钟人,人们都叫他“臭老鼠”。他是个流浪儿,个子小小的,饿急了就去村里偷东西吃。桃村的人都讨厌他,只有一个姑娘偷偷给他塞馅饼,馅饼做得像桃花,皮酥馅甜。姑娘对他说,吃饱了就有力气,有力气就能干活儿,干活儿就能养活自己,养活自己的人不算“臭老鼠”。这句话一直被“臭老鼠”珍藏在心底,即便在成了敲钟人后的很多年里,他也不曾忘却。
做了敲钟人的“臭老鼠”一生没下过山。他在高高的山坡上看着姑娘坐上喜轿从桃林穿过,看着她当上了妈妈,又当上了奶奶。如今,他看着当年的姑娘安详地躺在春天的懷抱里,终于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桃代看不到这许多,他只看见冰雕似的敲钟人嘴角还向上扬着,那是和桃代奶奶去世前一模一样的幸福而温暖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