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中的树懒

2021-08-27 21:36姚鄂梅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8期
关键词:刘小东李欣女儿

父母该如何应对孩子早恋的问题?或者这本身不是一个问题,顺势而为便好?文中的两个母亲作出了不同的选择。母爱有时是一柄利刃,有人以它抵挡伤害,有人用它刺向自己。

冬天到来的时候,李欣在老家一个远亲的婚礼上遇到了刘小东。

如果不是正巧在哥哥家做客,她是不会去参加那个婚礼的。哥哥说,一起去一起去!你不去没人给你做饭。很多年没参加过别人的婚礼了,红包会送,人却不想到场,理由说出来肯定招人骂,就觉得那个场面假得夸张,假得让她一个不相干的人感到难为情。

这天客人出乎意料地多,吃饭渐渐有了抢座的意味,十人一桌,坐满上菜,吃完走人。前一拨的一次性桌布还没收走,下一拨客人已经坐满,眼巴巴地望着了。李欣从侧门进入,自饭厅深处出发,边走边往出口处移动,如果实在找不到一个合心意的位子,她就准备偷偷溜掉,饿一顿也不会怎样。

人际关系的代谢实在太快了,她离家也就一二十年,婚礼上抬眼一望,一个熟人也没有。不知为什么,这些年她越来越抗拒陌生人,即使在地铁和公汽那种地方,也会下意识地捏紧衣领,夹紧胳膊,害怕碰到别人的皮肤。其次是衣服,最最无法忍受的是痰和皮屑,如果前面有人边走边吐了一口痰,她会立马掉头,换一条路。前夫跟她就是这么分开的,他不知何时多了个习惯,时不时就要启动鼻喉清理功能,从鼻腔到喉咙再到口腔,反反复复,像一把铲子,来回铲刮,越积越多,最后汇成一坨,喷射而出。从他启动第一步开始,她就浑身紧缩,屏住一口气,随着那叭的一声响起,她奓着汗毛失声尖叫起来:怎么又吐在水槽里?跟你说了几千次了,没有纸巾吗?你让我还怎么洗脸?这么恶心,只配去跟猪住在一起!他甩给她一句:装什么装!不过是个农村出生的女人。前夫打死都不承认,这句话会成为压垮他们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说她就是自私,都这把年纪了,他的一生都献给这个家了,早干什么去了?她一句话都不想反驳,也不在财产上跟他斤斤计较,幸好家里有两套房,明知吃亏,她还是要了那套又小又旧的,息事宁人。

离出门只有一步了,发现大门边居然还有个空位,犹豫了一下,还是去坐下了。筷子还是湿的,也不知是用什么水洗的,待会儿得用点技巧。她早就试过,小心一点的话,基本可以做到筷子不沾口唇。

一道影子在对面缓缓升起。你是李欣?真的是李欣?

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个地方碰上三十三年前的同学,她记得刘小东的老家在鄂豫交界的某个小地方,从那里到这里,刚好横穿了整个湖北省。毕业十年聚会的那次,是她们最近的见面,也是毕业后唯一的见面,印象最深的是有人还没有结婚,而刘小东的孩子已经八岁了,被同学们封为“长公主之母”。

两人激动得赶紧将座位换到一起。你不叫我,我都认不出你来了。李欣的记忆中,刘小东没这么瘦,也没这么高,原来那个红润饱满、风风火火的女生委员,现在变得又苍白又安静,气质也不一样了。刘小东自己也说:我是有变化,你也变了好多,但基本神韵还在,所以我认出来了。和年轻的时候比,你现在是另一种漂亮。

“漂亮”这个词早就不属于我们了。李欣继续凝视着老同学的眉眼,为什么被她认出来之前,自己扫视了好几遍,都没发现有这样一个穿着海蓝色呢外套的女人呢?而在她们相认之后,她却发现,刘小东其实有种说不出的清瘦之美,那是一张有点奇怪的脸,一切都有干涩萎缩的趋势,唯独那双眼睛,准确地说,是那对黑眼珠子,依然又大又黑,还能滴溜溜地转。还有一个地方也让人奇怪,她以前的胸到哪儿去了?李欣曾经鄙视过的、怀疑是否女生委员特有的引人注目的大胸,她特意扫了几眼那个地方,真的没有了。

刘小东和主人家并无亲戚关系,她是跟工作上的小伙伴一起过来的,小伙伴的老家也在这里,这次回来处理一件事,她正好跟着,就一起过来了。反正凑份子吃饭呗!刘小东大笑的时候,李欣终于找回了一点点女生委员的影子,热情、活跃,动不动就哈哈大笑,常替大家出頭办事,教室角落里的扫帚倒了,谁都没看见,就她会去扶起来。同学遇到困难,她总是最先发现,第一个冲上去,既当护理,又当知心姐姐。而当时的李欣,手上总是捧着本小说,一张脸阴阴的,像在记恨整个世界,那时她一点都不欣赏刘小东的女生委员作派,与其说是女生委员,倒不如干脆叫妇女主任呢。后来她回想那几年,觉得那种状态其实跟她的身体有关,她性格安静,发育迟缓,青春期在十八九岁才缓慢降临,表现方式就是把自己与所有人严严实实地隔离开来,并且无端地嫌弃身边的一切。

刘小东的小伙伴年轻有型,大冬天只穿一件半高领粗针毛衣外套,手腕上一串看不出名堂的珠子。当他从男人酒席那边走过来时,李欣依稀从他脸上看到了某种特别的笑意,特别在哪里呢?她一时说不清,只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暖意。小伙子说:小东姐,再等我五分钟,我去跟老人唠两句我们就走。刘小东手托下颌,抿嘴笑着对他点头。她的微笑又软又长,跟一个同事小弟在一起,女人大概都会笑成这样吧。

然后你们就回去了?

不,回公司。我们公司在南京。我离开湖北,搬到南京去了。

哇,这么巧!我也在南京。

两人眼里同时发出光来:

没想到我们流落到一起去了。

一个月后,刘小东找到了李欣在南京的家。

见李欣一个人住,刘小东哈哈一笑:你怎么能处处跟我一样呢?

然后就开始打量房间,不是垂着两只手参观,而是沿途拨乱反正,把掉到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挂到挂钩上;在歪掉的靠垫上拍一掌,让它站起来;捡起茶几上的橘子皮,丢进卡通垃圾盒里。李欣跟在她后面,发自内心地说:你还像当年的女生委员一样温暖!

温暖吗?看来我还要努力,我想做个酷酷的人。

很快她们就发现,两人还是有很多地方不一样:李欣有前夫,刘小东只有亡夫;李欣的孩子在国内读大学,刘小东的孩子在国外读博;李欣家有只胖猫,刘小东家只有几盆耐旱耐寒植物;李欣还在上班,刘小东三年前就退了休。退休前一年,她被两个从单位辞职走掉的年轻人敲定了后半生去向,他们看中她在这个行业工作了一辈子的经历,对她说:小东姐,早点退了算了,退了去跟我们一起干,保证你的后半辈子会照亮你一生。除了工资,她还有百分之十的股份,现在,这个合伙办起来的汽车销售公司发展不错,目前已被几个大公司看中,要被收购。

那你要发财了。

我从来没想发财,我只是觉得,跟着年轻人干,人会精神些,老得慢些。

婚礼上那个穿粗针毛衣戴手链的小伙子,就是挖墙角的两个年轻人之一,李欣还记得他的样子,三十多岁,眉清目秀,玉树临风。

自然就聊到了身材。李欣大吃一惊,刘小东居然是靠健身房瘦下来的,而且就发生在近两年,因为公司是异地经营,下了班大家都没事干,就一起涌进健身房打发时间。

真好啊!都退休了还能跟年轻人一起挣大钱,一起玩耍,孩子也不要你操心,上辈子积德了吧。

刘小东呵呵笑着,无意识地转动手上的茶杯。如果说人生真有任务的话,不管结果怎样,我都已经完成了,好比一场考试,上半场已经考完,就不去想它了,现在我只想下半场的事。

别以为上了大学就算完事,还早呢,还要恋爱成家,还要处理夫妻感情问题,还要照看孙子。

那些我都不管的,她也不要我管,倒是给我布置了一个任务,叫我去好好谈个恋爱。

李欣有些羡慕刘小东的母女关系,自己的女儿前两天还打电话给她,说不想考研,只想快点毕业,去过朝九晚五、再也不用考试的生活。从小到大,女儿都不是个爱学习的孩子,也不见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初中阶段,迷过一阵十字绣,被她强行收缴了,传出去人家会骂她这个当妈妈的不负责,人家都在刷题,她在刷针线。进了高中,她开始给女儿请家教,数理化,全年的,不请不行,不请就掉队,一旦掉队,就会越掉越远。好不容易考了个二本,她以为进了大学多少会比中学时学习兴趣更浓一点,没想到一个学期还没过完,女儿就恢复了不情不愿的状态。说实话,她一点都不看好女儿的人生,她这辈子,很可能连她妈妈的状态都达不到。她是1980年代最后一批毕业包分配的大学生,是最后一次福利分房的受惠者,第一天上班,就能拿到单位宿舍的钥匙,女儿呢?下了班,除非回家,否则就得去租房,一年到头为房东工作。和女儿相比,她觉得自己像个不声不响的小偷,从时光机上窃取了一份厚厚的蛋糕,到了女儿这里,蛋糕盒子都没有了。难道她偷走的正好是女儿的那一份?

喝过茶,刘小东没打招呼就钻进了厨房,灶头上有李欣正在文火煨煮的卤藕。

刘小东揭开锅盖,捞起一片藕尝了尝。好像还差点盐。她说。

李欣拿出盐瓶来:本来就还没放。

刘小东咂了咂嘴:不光是没盐,好像还缺很多东西,你是不是只放了水呀?

谁说的,明明有姜,还有酱油。

行了,你去做你的账吧,这只锅交给我。

李欣是做财务的,工作之外接了份代账会计的兼职,平时在家里做,必要时才去那家小公司,所以她的餐桌上总是堆满了账本。刘小东到来之前,她正趴在账本上,但刘小东说了这话之后,她反而不想做了。

不着急,我先看看你怎么做卤菜,当了一辈子主妇,我做菜的手艺还是很烂。

刘小东翻箱倒柜找了一通,又找出了一堆调料,干辣椒、香叶、陈皮、花椒、陈醋、白酒、糖、五香粉,统统调进一只碗里。

我厨房里能放进锅里的你都放了,只差放点洗洁精了。

做饭就是这样呀,家里有什么放什么,做出来就是你家饭菜的味道。

碗里的东西缓缓入锅后,味道很快不一样了,有了点卤菜的感觉。刘小东盖好锅盖,去洗碗,收拾灶台,边做边说:你还囤了这么多米?我已经很久很久没买过米了,不知道你现在食欲如何,我现在吃得很少,除非饿到心里发慌,否则我不吃东西。

为什么?减肥吗?

当然不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对吃这件事完全失去兴趣了。

我恰恰相反,就对吃还有点兴趣,别的都没兴趣了。

但我喜歡上了喝酒,我还带了一瓶酒过来呢。

李欣大感意外,作为女生楷模的刘小东,居然爱上了喝酒。于是,毕业三十三年后,两个老女生坐在堆满账本的餐桌边,就着一锅卤菜,认真地喝起了酒。

毕业会餐那天,有男生哭了你还记得吗?听说是因为你,人家给你写了五封情书,你一点回音都没有。

李欣当然记得那事,当她在毕业餐会上听大家说起那五封信时,饭都没吃完就跑了。被一个矮小丑陋的男生一厢情愿地表白,然后他还把这种表白公之于众,实在让人太没面子了。事隔三十多年,再来看这件事,她依然不想留情面。

也许他只是想炫耀自己的勇敢。事隔这么多年,她突然为那件事找到了另一种定义。她看着杯中晃荡的红色酒液,觉得是酒帮她找到了合适的看法、合适的词语,酒把她从生活中拎了出来,让她有了点隔岸观火的意味。看来刘小东爱上酒是有道理的。

说说你的公司吧,既然有人想收购,那就赶紧卖呀,大赚一笔,再去干别的。

别的股东不同意呀,因为股东不止我们两个,我们两个只占百分之五十。

两个?不是说有三个人吗?

股东里面没我的名字,我的百分之十挂在崔总名下,就是你那天看到的那个小伙子。决定跟他们一起干的时候,我还没退休,在职人员不能办公司,这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在我不能肯定股东关系一定会和谐的情况下,我选择支持我信任的投资方,以便帮他控制局面。

李欣呆呆地望着她。

没听懂吗?

她当然听懂了,搞了一辈子财务,哪能听不懂这个。她不懂的是,刘小东怎么会愿意做个不具名的投资者,她就这么信任那个年轻的崔总吗?

见李欣这副表情,刘小东只好解释:我们随时可以去做股权变更,把那百分之十改成我的名字。

除了你们俩一起去做股权变更,再没有任何办法能证明他的股份里有你的百分之十对吧?

对的。

天哪!无与伦比的信任!我只能这么说。

李欣不想细说她的担忧,那会显得她太小气太俗气了,以刘小东的社会阅历,她能想不到?比如,万一那个崔总突然出个什么意外,刘小东将怎样证明自己的股份?太不吉利了,她决定忍住,暂时不说,也许以后再找机会提醒她,一定要记得提醒她。

刘小东问起她的前夫,李欣不耐烦地说:我已经快要忘记这个人了,刚离那两年,因为有些事情还没扯清,生他的气,带着怨恨记着这个人。后来,一部分问题得到解决,一部分自己糊涂了断,怨恨一旦减轻,对他的记忆马上土崩瓦解。这事也让我很伤心,不是对他这个人,而是对这件事,你明白吗?曾经视为人生意义的唯一,突然间像被橡皮擦去了一样,一点痕迹都不留,这可不是我故意的。正因为不是故意的,才真正感到悲哀,没什么是持久的,永恒更谈不上。

也许是因为这份感情并没有那么刻骨铭心吧。

你说这种话证明你并没明白我的意思:人世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刻骨铭心的感情。

李欣没有得到回应,转头一看,刘小东两眼发直地望着某个地方,脸上的表情吓了她一跳,跟平时相比,根本就是两个人。她看过一个科幻片,一个人身体里住进了另一个人的灵魂,一旦那个人停止思考,或是停止说话,寄生在里面的人就爬出来,坐在寄生体的脸上——此时的刘小东,就是那种状态。她忍不住喂了一声。

那人倏地从刘小东脸上逃开。刘小东一笑:干吗?以为我喝醉了吗?才没有,我清醒得很,我在思考我们刚才说到的话题,可能就像开花一样,花期一过就谢了,完事了。从这个角度说,那些拼命反对早恋的父母,为这事把孩子们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父母,真是该死,花期本来就短,还要给他们拿掉几年。

李欣说:我见过很多粗暴干涉早恋的家长,根本无济于事,有些家庭还搞出了大事。

她向刘小东举了举杯,刘小东黑黑的大眼珠子缓缓朝她滚过来:你女儿呢?她有过早恋吗?

当然有,上高中的时候,有个暑假,偷偷坐火车跑了,快下火车时才告诉我,她说她只是想去看一眼刚刚转学走掉的男同学,看一眼就回来。我知道那个男孩,一直以来我都假装不知道他的存在。

你从不反对?也不担心她受伤害,或是影响学习?

我当然担心!我可是她亲妈哎!我记得我当时脑子里嗡的一声,差点就断篇儿了,但我还有一丝丝理智,我说,好,好,知道你在哪里我就放心了。我还叮嘱她,见到他的家人,要礼貌一点,说话做事得体一点,见一面就赶紧回来。我的声音一直在发抖,但我從头至尾都没有骂她,甚至都没有大声,我像对待玻璃娃娃一样小心翼翼,生怕我声音大了把她吓跑了,把她吓得不敢回来了。她可能听出来我的声音有点怪,反过来安慰我: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就是想来看一眼,否则我不甘心。

刘小东看着自己的酒杯。所以你是个好妈妈,你的孩子真有福气,有些傻妈妈是坚决反对孩子早恋的,尤其是一些女孩的傻妈妈,不惜动用一切手段,不把孩子们拆开不罢休。傻妈妈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即便是个高一的学生,现行教育体制下,也有十六七岁了,如今营养又好,身体已经发育得相当成熟了,还说什么坚决反对,那不是要灭人欲吗?

刘小东突然牵起一只嘴角笑了下:我问你,如果他们上床呢?你这当妈妈的也不反对吗?

你以为我女儿穿过两个省去见他,真的只是为了看他一眼、说几句话?小学的时候,他们就看过那个关于精子赛跑的纪录片,初中的时候,他们已经知道超市收银台附近可以买到避孕套。一个人长到那么大,命运的列车早就开动起来了,我们这些做大人的,自以为还能干涉他们,实际上已经只剩下提款机这一个功能了。

要是这些年我们不失联多好,要是我们一直有联系多好……刘小东的声音突然变得粗哑,她清了清嗓子,起身去了厨房。李欣听见她在饮水机下面接水,又打开水龙头,似乎在洗脸。

李欣就着酒,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往事里,事情并不像她刚才讲的这么简单,好在都已经过去了,女儿总算平安无事地长大了。

刘小东出来了,脸上潮潮的,泛出揉搓过的红色。继续讲吧,她后来怎么回来的?男孩送她回来的吗?这中间你真的一点斗争都没有过吗?

李欣摇头:她告诉我她回来了的时候,我赶紧请了假,从单位跑了回来,结果她不跟我见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开门,不吃不喝不说话,整整两天两夜。第三天,她出来了,瘦得像一缕魂,对我说,妈妈,我失恋了。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一把抱住她,对她说,我们去弄只小猫来养吧。其实我是急中生智,从一部电影里借了一句台词,那个台词是这样的:你还这么年轻,与其一头扎进恋爱里浪费时间,不如养一只小猫。当天我们就去了我朋友家,他家猫咪刚生了小猫,喏,就是这只。李欣指了指埋在沙发一角睡觉的胖橘猫。你没看到那个情景哦,她抱着个小奶猫死不松手,亲啊、哭啊、哭啊、亲啊,所以我一直很爱护这只猫,总觉得是它把我女儿从那个泥潭里拉了出来。

刘小东不停地叹气、揉眼睛。唉!真是,被你们母女俩感动得一塌糊涂。

你眼睛怎么啦?李欣看她不停地揉眼睛,自己的眼睛都跟着有了反应。

刘小东强行停下揉眼睛的手,原本的双眼皮被她揉成了三眼皮。

此处应该有眼泪,可我的眼睛只会发痒,我可能得了干眼症。

李欣哈哈大笑:没想到你还很会讲笑话。

她们从此开始每周一聚。刘小东的厨艺让李欣兴奋不已,但刘小东瞧不起李欣那套陈旧的厨具,她建议把它们封存起来,一切都换成小号的,把炒锅换成二十英寸的小煎锅,锅的直径跟火圈的直径差不多大,这样的锅用不着锅铲,一双筷子扒拉几下就足够。除此以外,她们分别爱上了烟和酒。

李欣很多年前就开始抽烟了,都是没人的时候躲在抽油烟机底下抽,谁也没发现过。刘小东更爱喝酒,她喝得很慢,慢得像太阳的移动,似乎她不是喜欢喝酒,而是喜欢端着杯子的状态。她一喝酒就把李欣喊成李欣儿。李欣儿,你应该养条狗,而不是猫,有个心理医生说过,如果所有抑郁症患者都去养狗的话,我们就该失业了。

养狗得有大房子,我这里太小了,它会离家出走的。

一个历史性的改变就这样到来。刘小东突然说:为什么不到外环的外环去买套大点的房子呢?老了,又不上班,走得远远的,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晒着太阳等死。

没钱呀。

要不我们俩AA吧。

这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你总有一天要去国外跟女儿团聚呢。

我才没那个打算,千万不要跟孩子住在一起,会住成仇人的。

李欣正要夸她活得通透,刘小东已经开始替她描绘:现在住的房子留给你女儿,她高兴了去看你一眼,为你的花花草草拍几张照片,发发朋友圈,又亲密又舒坦。我敢肯定她会喜欢这种状态的。至于产权,我们俩一人一半,我女儿将来肯定不要这个房子,我呢,肯定死在你前面,到时候全都给你。

说干就干,刘小东当着她的面下载了一个看房软件,找起房子来。李欣见她不像开玩笑,认真地问:你的意思是,我们两个女人住在一起养老?这真的可以吗?

这不就是现在流行的同居式养老吗?我们都是家务小能手,我们在一起绝对是强强联合,不要太舒服哦。

没几天,刘小东就不停地往李欣手机里发送房子,看房她负责,把关还得是李欣,因为李欣身边可以当参谋的同事更多。这个行吗?嗯,边上好像有个化工厂。那就不要。这个小区呢?听说离火葬场有点近。呸!直到有一天,刘小东偷懒,直接把一个微信截屏发给了她,她才发现,看房子的人其实是崔总。

股份隐名登记在崔总名下,买房子这种事,也是崔总在跑,似乎有点不对劲呀。又一想,也许人家事业型伙伴就是这样的,彼此高度渗透、高度依赖,不像自己,一旦离婚,就像跟所有男人都有了仇,从此敬而远之。

但她终究藏不住话,有一天直接跟刘小东聊起了崔总。

我看到崔总在帮你看房子,你把我们的计划也告诉他了吗?

是啊,这人非常聪明,我信任他,他对我也很依赖。

他依赖你什么?李欣打心底里不相信。

我肯定有值得他依赖的地方呀。比方说前一阵子,他有点躁,嫌汽车销售太慢,想去搞投资,赚大钱赚快钱,结果一年之内亏了一百多万,人一受刺激就容易出馊点子,他想把公司卖了去救他的投资,我把那些借钱炒股失败的例子讲给他听,又把他的资产分析给他听,他慢慢听进去了,还跟我说,他老婆就只会埋怨他,骂他是个败家精。

也就是说,他不依赖他老婆,反而依赖你?

某些方面讲,好像是这样。

李欣死死地盯著刘小东:把话说完。

刘小东不好意思地一笑:好吧,被你看出来了。

真的假的?李欣大吃一惊,你吹牛吧?你们这……合适吗?还有,你不是说要跟我一起养老的吗?这又算怎么回事?

刘小东笑嘻嘻地说:放心,他跟我们的计划无关,至于你说的合适的问题,我认为我现在不需要考虑这两个字。我退休了,没有单位管,孩子也长大了,不用考虑影响问题,只要不犯法,我现在百无禁忌。

你们俩谁先跨出这一步的?是他怀有特别的企图,还是你居心不良骚扰小鲜肉同事?

天哪,我能让人有什么企图?你有所不知,有一阵子我状态特别不好,经常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就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不能动也不能说,要过好一阵才能慢慢清醒过来。那种情况下,是没有人会来帮我的,因为谁都怕惹麻烦。那天,我正这样歪倒在街边,小崔,那时还不是崔总,还只是我的同事小崔,突然扑了过来,从他的口形看,我知道他在叫我的名字,但他的声音比蚊子还要小。他拦了一辆车,送我去医院,半路上,我还过魂来了,我使劲地哭啊喊啊,他也不停地安慰我,为我擦眼泪,为我理头发,然后,不知怎么回事,我们就紧紧地抱在一起了。那以后,我们之间就像打开了某种通道,他很愿意跟我说说心里话,他说我的话总能说到他心坎儿里去,我也喜欢把我的想法全都告诉他,我们在一起,真的很舒服很自在,感觉我们可以很远,也可以很近,无论什么状态都很……很亲密。真的,即便我们不在一起,不发生任何碰触,也会有种亲密感。天哪!我是不是太奢侈了。

李欣有点被打动了,却故意板着脸提醒她:小心他老婆!即使你无意摧毁他的婚姻,她也会视你为侵略者。

这我知道,我有分寸。

虽然如此,李欣还是觉得他俩根本不般配,她使劲回忆穿粗针毛衣的崔总的样子,他到底看上了刘小东哪一点呢?不漂亮、不年轻、不风情,如果她还保有上学时几乎溢出身体的热情洋溢,她也好想一点,但现在……好吧,也许男人跟女人的审美不一样。

对了,李欣突然想起来,给我说说吧,你那段时间为什么状态特别不好?生病了吗?

刘小东正在打量自己的指甲,她把其中一个手指送到嘴边,咬了起来。

我经历过一个大事件,我以为我要死了,没想到又慢慢活了过来。以后吧,以后我会找个时间详详细细地告诉你,现在,请原谅我一个字也不想说。

刘小东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掠过一抹萧索,像一阵自带魔法的寒风吹过,所到之处万物凋零,失去神采。难道是工作的事?要不就是家里的事,总之,李欣猜测,不会是什么好事,如果是这样,也不忍心逼她说出来。

这年冬天,李欣正式退休,只剩下代账会计一职,带着用了半辈子的文具回家时,她的心情有点像外面的天气,穿得再多,还是有冷风嗖嗖往里钻。这一生,原来这么短,先是被学校踢出来,后来被经营了一二十年的家踢出来,现在又被奉献了一生的单位踢出来,踢了三次,这一生就完了。幸好遇到刘小东,如果不是刘小东,她不会想到去郊外买个阳光充足的房子,她会继续待在市区那个白天也需要开灯的小套间里,紧紧巴巴冷冷清清地度日。

新家是个二手房,推开窗,不远处就是农田,刘小东说,崔总说了,这附近马上会开发,等我们老了,这一带的生活会很方便。房子基础装修还不错,两人也不想拆了重装,只在局部稍稍搞了些整修,就搬了进来。四室两厅两卫,完全对称分布,几乎就是为她们俩量身定做的,刘小东住西边,李欣住东边,客厅和餐厅公用。

李欣的女儿来新居看过一次,她毕业了,顺利地找了个小学老师的工作。她没能在新居里见到妈妈的同居伙伴,因为刘小东并不是每个周末都会回来,但她毫不客气地检查过刘小东的房间,还打开衣柜查看了她的衣服,评价了一句:衣品一般嘛。又提醒李欣:产权问题搞清楚了吗?会不会有什么后患?我觉得你们这事还是不公开比较好。还有,郑同如果要来,我会先打个电话,让她回避一下。郑同是女儿的男朋友。

她没吱声,女儿的态度来源于她的谎言,她说她住腻了小房子,想搬到宽敞一些的地方,可以铺张地晾晒衣物,吹吹自然风,晒晒太阳,而她真正的意图是,如果她不搬出来,女儿就无法拥有自己的独立空间。但她搬出来,凭她一个人的能力,即使在郊外,她也无法拥有一套完整的房产。她记得她含蓄地向女儿暗示过这一点,语气间对刘小东充满了感激,没想到女儿说:她该感谢你才是,因为她不是南京人,没有你,她根本没资格在南京买房。好像她反而是被刘小东利用了一样。

女儿就来过这一次。郑同是外地人,估计女儿已经让他住进了她从小长大的家吧。不考研也好,但愿她过得幸福。李欣突然心里一松,肩上的担子彻底卸掉了似的。

刘小东订好的窗帘送到了,师傅安装的时候,李欣觉得有一幅似乎有点短,打电话给刘小东,响了好一阵才接,声音怪怪的。

特别短吗?嗯,我在看牙医,可能要拔牙,不用担心,这个周末我就回来了,我会让老板想办法的,在窗帘头那里动个小手术,就可以圆满解决这个问题。

你看你,都老掉牙了,所以还是每个周末都乖乖地回家来吧。

直接说想我了不行吗?

你把家里都料理清楚了,我就不想你了。

她們总能抓住机会互相调侃一下。两个女人搭伴一起生活似乎也不错,各种细节轻松驾驭,周末还能安排一次徒步,这是独居时没有办法做到的。一个人上路总有点说不出的荒凉,两个人就不一样了,干什么都兴冲冲的,什么都不想干的时候,各人窝在自己的沙发上一起追剧也不错。李欣认为她最明智的地方就是没同意刘小东买长沙发的主意,她建议买两个舒适的单人沙发,宽大得可以跟猫咪一起在上面睡午觉的那种。她内心深处有个不能过去的坎,她可以在饭桌上、在厨房里、在外面任何一个地方碰触到同性的身体,但她不能容忍在闲坐或睡觉时碰触到同性。她想她在性取向上是多么正确而且显著呀,但奇怪的是,她后来竟会对丈夫彻底失去兴趣。有个大秘密她一直没对任何人说起过,与其说她对丈夫后来的许多生活习惯产生不满、乃至深恶痛绝而离婚,不如说她对他从物理意义上失去了兴趣,丈夫从她身边走过,就像一块吸铁石从一块木头旁边经过,她不知道这一切缘何而起,她只知道程度在加深,从不感兴趣,到完全无感,到轻微的厌恶,最终无法忍受,直至离婚。有时她也会反省自己,觉得自己未经他知晓就发生了这么剧烈的变化,对他而言,有点不公平,但又一想,对她自己就公平吗?谁说她一定得为了所谓的平静与和谐而委屈自己?大家都只活这么几十年,每个人都应该珍惜自己的每一天。

刘小东问她买的桌布到了没有?李欣说还没到,马上又说这个倒不急,急的是窗帘,如果你认识的那个老板能在一天之内改制成功,就等你回来了再拿去修改,否则,短一点就短一点吧,让我住在没挂窗帘的家里,就像没穿裤子逼我上街一样。

刘小东说:桌布也重要,因为这个周末我过生日,这是我第一次给自己买蛋糕,我要把我的蛋糕摆在我相中的桌布上。

李欣大吃一惊,很快就激动起来。

光一个蛋糕哪行?你回来,我找地方给你庆祝。

不用,就在家里,我们吃吃蛋糕,喝喝酒,说说话,我还有很多话没对你讲呢。这个生日对我来说很有意义,今年我做了太多重要的事、以前从没做过的事。

那个人会来吗?

虽然她们已经有过约定,李欣还是想再次确认一下。

我不会让他来的,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家,谁都没资格进来。

还有一天就是周末了,李欣盘算着明天该去为刘小东的生日买点什么。蛋糕刘小东说她已经下好单了,吃的东西她又不感兴趣,李欣决定去买束花。

第二天一觉醒来,已经是早上七点多钟,自从退休后,李欣的生物钟就失灵了,不仅如此,她的动作也失去了节奏感,收拾房间足足用了两个小时,难怪人家说,退休后依然很忙,原来是节奏发生了变化。又花了半个小时换好出门的衣服,毕竟是要出去买花,穿得太随便的话,她担心配不上那些花。

好不容易走出门,路上接到代账公司的电话,说是有事情商量,让她赶紧过去一趟。没什么好说的,现在代账就是她的全部,立即从进城的车上下来,拐向另一条路,已经有接她的车开来了。

原来代账公司马上要迎接一个财务检查,许多账目都要重新调整,尽管她这个老财务早有准备,还是很有压力,因为工作量太大,时间又太紧。

中午只能站在账堆中间吃盒饭,她脑子里闪了一下暂时中断的买花计划,要不,待会儿在网上订一束吧。饭还没吃完,老总过来了,问她进度怎样?她作了个详细汇报,又拿出以前应付检查的经验,给老总提了几个醒。老总应该是重视这事的,但又故意表现得无所谓。他们也是例行公事,应该不会为难我们的,再说我已经托了人,必要时会给予关照,所以你也不必太紧张,以后类似的检查还有很多。老总说完就往外走:我去搞定外面的事,家里的事就交给你了。老总走了以后她慢慢回过味来,后知后觉地悟出了老总话里的意思,应该不会为难我们的,其实就是说,这次检查注定有点难搞;老总已经托了人,更加说明这次检查很重要,很难过关,但必须过关;还叫她不要太紧张,意思是,你马上给我紧张起来。

她放下没吃完的盒饭,重新回到账堆中去,她很清楚,如果这次检查出了问题,她也别想再做这个代账员了,收入少了是小事,关键是面子丢不起,她都是老财务了,岂能在代账上翻船。

当她告一段落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这才想起来,刘小东应该已经回来了,而她想要在网上订一束花的打算,被老总打断后就再也没有想起来过。

两手空空赶回家时,新买的粉白两色桌布已经铺好,蛋糕摆在桌子中央,一瓶酒,两只杯子,在灯光下闪着清亮亮的光泽。刘小东从卫生间出来,头上缠着干发毛巾。

说到她意外没买成功的鲜花,刘小东笑了:有这个想法就够了,花就已经在这里了。她在桌上比画着花瓶和花束的形状。

自己买蛋糕,自己插生日蜡烛,我是不是太无耻了!刘小东哈哈大笑。可能是刚刚洗过澡的原因,李欣觉得今天晚上她的眼睛格外乌黑。

是有点呢,好歹把倒酒的事留给我吧。李欣倒好酒,对刘小东说:现在可以讲了,你不是说好多话还没对我讲吗?

慢慢来,等我喝到微醺之时。先让我们好好享受蛋糕吧。

李欣拦住了她切蛋糕的手。我还是先给你唱个生日歌吧,过生日怎么能没有生日歌,算我代你女儿给你唱的,你把它录下来,再转给她。

刘小东使劲摇手:别唱别唱,我会害羞的!

李欣不由分说把手机塞到刘小东手里,转身跑去关灯,回身一看,漆黑的小屋里飘浮着五根小蜡烛,心中莫名一动,黑暗遮住了她的羞怯,她调整一下呼吸,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气息上。这歌也是为她自己唱的,六天以后,就是她的生日,但她不想说出来。这辈子,她没给自己过过一个生日,三十八岁那天,她突然萌发了要给自己买个生日蛋糕的念头,丈夫说:我记得妞妞的生日是在暑假呀?她说:我就不能过个生日吗?赌气买回蛋糕,丈夫轻蔑地看了一眼:你自己吃吧,我讨厌甜腻腻的东西。那以后,她再没在他面前提起过生日,当然也没给他過过生日。

歌唱完了,刘小东放下手机,双手捂脸,捂了一会儿,就开始拼命揉眼睛,那个力度,真把李欣吓坏了。

轻点轻点!又不是不要了的,至于这么激动吗?李欣使劲拽住她揉眼睛的手。

真是受不了你……叫你别唱别唱。

好了好了,这么容易动情,说明你还很年轻,祝你永远保持这份年轻。

终于开始切蛋糕了。尝过一口之后,两人同时瞪大眼睛:太好吃了!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蛋糕。

但一口之后,刘小东就放下了小勺子,端起了酒杯:我发现我到底还是不能吃太甜的。

李欣有点不高兴:为什么我碰到的人都不喜欢吃甜的?甜可是世界上最美的味道。

我知道,我以前也喜欢,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不能吃了,因为……它吃到嘴里却是苦的。

李欣一脸的不相信:你是不是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呀?怎么会发生这种味觉大倒错呢?

不用去医院,我自己知道怎么回事。你吃吧,我用酒陪你,我还是最喜欢喝酒。

有人敲门。李欣起身去开门,最近每天都有很多外卖,都是她们为布置房子下的单,已经收到好几十个了,各种东西还在源源不断地来。

外面站着一个手捧鲜花的人,花束太大,大得把送花人的脸都挡住了。李欣有点蒙,难道她其实已经下好了单,后来又忘了?她接过花束,说了声谢谢,就要关门。

我见见刘小东再走。送花的人说。

咦?再一细看,发现送花的竟是崔总。

这时刘小东已经出来了,笑嘻嘻地嚷起来:叫你不要来不要来!怎么还是来了呀?李欣赶紧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花束很重的样子,刘小东接过来时差点没接住,赶紧大力搂住。

五十朵玫瑰!崔总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刘小东依旧笑嘻嘻的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李欣倒脸红心跳手忙脚乱起来。

重新倒酒,切蛋糕,崔总饶有兴致地打量她们的新居。不错咧!真不错!具体怎么不错,他没说。

打量到厨房的时候,李欣故意慢下一步,刘小东紧跟在崔总身边,崔总的手很自然地搭上她的后腰,轻声说:生日快乐哦!刘小东用身子轻轻撞了他一下。李欣赶紧退了出来。

李欣找了个机会,悄声问刘小东:我要回避一下吗?刘小东大吃一惊的样子:为什么?不要不要。又在李欣耳边说:他待不了多久的。

三个人坐下来时,崔总并没有坐在李欣特意给他空出来的座位上,而是坐在刘小东的对面,李欣也不想坐在刘小东的旁边,悄悄挪到了长桌的一端。

崔总说:你明天可以在家休息一天,公司那边我来安排。

不用,我明天会准时到。

休息一天吧,算是给你的生日假。

休假太寂寞了,我喜欢上班。

对你来说,独处才是比较难的,你不能总是挑简单的事情来做。

刘小东突然不说话了,望着他,像要把他望穿一样。

李欣悄悄退了回来,闪进自己的房间。虽然有点不合她们的规矩,但还是让崔总留在这里吧,就当是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刘小东发了个消息给她:不好意思,最多半个小时,就让他走人。

李欣回她:别!让他留下来,明天你们一起去公司。

但崔总还是走了,十一点多的时候,刘小东进来说,她已经把餐厅打扫过了。李欣出来一看,他们几乎把一瓶酒喝光了,蛋糕却一口都没动。

你猜我们在聊什么?我们聊了个新项目出来,项目名称还没想好,经营内容、发展策略已基本定好,就是改装,从发动机到车内装置、外观颜色,什么都可以换,相当于不花多少钱换一辆新车。应该是有市场的,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动物。

这种时候还要聊工作上的事啊?李欣有点不安,自己的存在似乎给他们形成了某种压力,导致他走后刘小东还要汇报他们聊了什么。

其实我们在一起基本都在聊公司的事,不然聊什么呢?那才是我的长项,也是我们共同的目标,如果我也去讲他老婆擅长的话题,他应该一分钟也听不下去吧。

我以为你们会去卧室里谈。李欣坏坏地笑了一下。

这里永远不会发生那种事情。

李欣明天还要去代账公司上班,不宜晚睡,刘小东也说今天晚上的酒有点上头,两人稍稍坐了一会儿,就互道晚安,各自回房去了。

后半夜,李欣莫名其妙地醒来,起初她以为是天亮了,一看时间,才三点多钟,翻了个身正想继续睡,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中途醒来了,屋里有只灯忘了关。

趿着拖鞋冲进客厅时,吓得差点没尖叫起来,刘小东还一脸清醒地坐在沙发上,毫无睡意的样子。大概没想到她会突然冲出来,刘小东也是一脸惊骇,两人就这么睁大眼睛瞪着对方。

我还以为天亮了,原来是灯光。

我……有点失眠。影响你睡觉了,不好意思,我马上关灯,马上回房。

没关系没关系,你想待在哪儿就待在哪儿。你说你失眠?是不是搬了新家不适应……我知道有些人是这样的,对环境特别敏感。

刘小东不提失眠,只一个劲地道歉,反倒让李欣不好意思起来。

瞎说什么呢,你在自己家里,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我要是明天不上班,我也不想睡的。

但第二天一早,李欣起床没多久,刘小东也起床了,简单梳洗过后,两人一起出了门,往地铁站方向走。

昨天怎么回事?人家走了以后心潮难平吗?那么晚还不睡。

哈,哈,哈。

别阴阳怪气的,说实话,我昨天真有点嫉妒呢,后来又想,一切早就注定了,做学生的时候,你这个女生委员就比我有魅力,现在依然比我有魅力,魅力这个东西呀,就跟头发一样,有些人早早地就秃了,有些人自始至终都很茂盛。

哈,哈,哈。

李欣打了她一下,她缩起脖子:没办法,不知道怎么回答你。

很享受吧?你的恋爱。

说实话,我只是……我在把它当成一个任务、一个项目。很多事情我都做过了,这件事虽然以前也做过,但我没做好,所以很想再做一次。

好难啊,让我再来一次的话,我都不知道该从哪儿做起了,我已经忘记那种感觉了。你是从哪里得到暗示,觉得这个人可以发展的?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有段时间我状态特别不好。他捡到了我,把我送到医院。一路上,他紧紧地抱着我,当我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时,我突然不那么难受了,就像一双筷子,瞬间打散了蛋液,他的气味把我的难受打跑了,我觉得这种感觉,大概就是情感专家们所说的化学反应吧。

如果是抱在一起才产生的话,那应该是物理反应呀。

这回轮到刘小东追着打李欣了,不过她们没有更多时间去打闹,两人在地铁站匆匆分手,坐上了不同方向的列车。李欣站在人缝中,突然想起这是刘小东第二次说到“我那段时间状态特别不好”,由于她每次说到这里,都是匆忙间一带而过,竟让人想不起来去问她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周末,刘小东提议出去逛逛,顺便为即将到来的春季买点衣服。李欣抿嘴一笑,她猜刘小东应该是想好好打扮一下,弥补一点年龄差吧。

果然是一进商场就直奔服装柜,穿穿脱脱折腾了很久,两人都有所斩获,李欣买了两条裤子,刘小东买了两只文胸。李欣瞟了她一眼,哧哧地笑:恋爱中的女人真的不一样呢!刘小东也不辩驳,跟着她一起笑。

到一楼的时候,刘小东拉着她去了化妆品专柜,一家一家地看。李欣有点茫然,问她在找什么?刘小东突然两眼一亮:找到了。直奔前面的一个专柜。

刘小东果断地挑好一个组合套装,李欣小声说:其实不一定要买套装,分开买更合算。

刘小东嗯了一声,任由服务员帮她打包好。五千多块非常爽快地付出去以后,李欣才说:到底是股东啊,我对自己从没这么好过。

刘小东告诉她,这东西不是给她自己买的,是要拿去送人的,她自己也跟李欣一样,从来不用套装,也从没用过这个牌子。

李欣就不吱声了。两人拎着购物袋,出去找吃的。路上,劉小东说:你不想知道我是买给谁的吗?李欣说:肯定是客户吧,你说了我也不认识,还不如不问。

帮他买的,送给他老婆的情人节礼物。他是个马大哈,到那天肯定会忘。

天哪!这是什么卑微的小三!

我才不是小三,小三的目标是要推翻原配的,我没有这样的目标。

你确定他同意你这么做?

给他岳父岳母的过年大礼包也是我帮他买好,装进他的汽车后备厢的。

你吓到我了。

我跟你说过,我是把这件事当作一个项目来做的。

既然是项目,我要问你,如果项目失败了呢?

不会失败,在他不反感的前提下,我会不断做些加分的事情,不断地加分、加分,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你怎么知道他不反感呢?

这个嘛……这就是属于每个人的人生密码了。总之,我现在担心的是成功了怎么办,而不是失败了怎么办。

我有点不明白。

其实我也不太明白。

午饭她们决定用生煎解决,坐定后,李欣突然单刀直入地问:你们肯定上过床了吧?刘小东吓了一跳,四下望望,小声说:你太大声了!当然有啊,不是说了要当项目来做吗?项目上有的都要做呀。

李欣料到会是这个回答,但亲耳听她说出来,还是有点张口结舌,那一瞬间,她有个直觉,刘小东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们的关系仅止于此,不会再前进半分。

你女儿知道他吗?她突然问。

不知道,她知道了也不会反对的。

你们真是,她是个孝顺的孩子,你是个听话的妈妈。

刘小东放下筷子,四只生煎她才用筷子挑开了一只,又不想吃了,李欣很少看见她敞开胃口好好吃饭。

吃呀,这家的生煎最有名了,下次你女儿回来带她来吃这个,听说很多在国外生活的人,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这些小吃,生下来的中国胃一辈子都改不了。对了,你后来把我给你唱生日歌的视频转给她了吗?她怎么说?

嗯,说你声音好听,人也比我年轻。

给我看看女儿长什么样子。李欣伸出手。

刘小东睁大眼睛瞪着她。我没有她照片,她最不喜欢的就是拍照,也从不把她的照片发给我。

我就不信,妈妈的手机里会没有女儿的照片。

刘小东把她的手机递过来,里面只是她女儿中学时期的照片,尽管多数时候穿着校服,看上去还是很清秀。不过,从她犀利的眼神、倔强的嘴角可以看出来,是个很有个性的孩子,难怪那么决绝地不给她妈妈照片。

很漂亮哎,应该有男朋友了吧?

跟照片一样,不肯对我公开。

一想到某一天我们家里可能会出现一个混血娃娃,我就很激动,这么漂亮的妈妈,再加上黄头发蓝眼睛的基因,天哪,难以想象会漂亮成什么样子。你要是公司里忙,带孙子的事就交给我哈,让我抱着他出去使劲显摆。

刘小东突然打断她,叫她别总说那些婆婆妈妈的事情。这样很显老哎!她凑近一点,低声对李欣嚷了一句,然后她站起来,说要去下卫生间。

这一趟刘小东去了很久,回来时脸上亮亮的,容光焕发。她洗过脸了。

看到这个牌子的效果了吗?我刚刚用了下他们的赠品。

李欣摇摇头:五千多的套装买给别人,自己用个不花钱的赠品,真是个大公无私的小三呢。

谁说我是小三?我是老大,宽厚大气的老大。刘小东一扬手,叫来一个服务员,让把没吃完的生煎打包。

接下来连续两个周末,刘小东都没回来,说是公司里有点忙,要等忙过了这一阵再回来。

第三个周末又快到了,代账公司的财务检查也顺利通过了,老总为此特地给李欣发了个红包,她很想出去走走,可惜刘小东还是打电话说不回来。李欣觉得奇怪,什么事情居然忙到这个程度?又想,你忙,你不回来,我不忙呀,我难道不可以去看你吗?

周六这天,李欣早早地出发,刚到上班时间就出现在刘小东的公司门口。她以为会看到一个正在热火朝天加班中的集体,没想到眼前却是冷冷清清,关门闭户。通向二楼的楼梯锁着,她在下面可以看到二楼的门牌,两间经理室,一间会议室,一间会客厅,以及一间两扇门的大办公室。

等了一会儿,不像有人要来上班的样子,只好打了刘小东的电话,她留了一手,先不说自己在哪里,只问刘小东在哪里。

刘小东说:我在公司呀。

加班吗?是你一个人加班还是大家都在加班?

全都在,集体加班。

骗人!我在你公司门口,一个人都没看见。

电话里静了一会儿,接着就是哈哈哈一阵狂笑,笑够了,刘小东喘着气说:你想干吗?捉奸?可惜只有我一个。

一声响动,会议室门被拉开了,刘小东蓬着一颗脑袋,一脸睡相地扶着门把手,向站在楼下的李欣挥手。

会议室的长沙发上摆着一个睡袋,刘小东刚才就是从那里面爬出来的。李欣依稀闻到了酒味。

你是不是等人家下班后留在办公室喝酒,并且喝醉了?

哎,周末嘛。

李欣还想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去喝,只这么想了一下,就觉得受了打击,被刘小东嫌弃了似的,于是闷闷地闭了嘴。

草草参观了公司,刘小东又带她去参观宿舍。不算远,开车十分钟的样子,是一个大套间,每人一个小间,卫生间、厨房和餐厅公用。厨房里处处都能看出刘小东操作的痕迹,围裙、手套、洗洁精,还有她的护手霜。

难道你既是股东和经理,又是厨师?

刘小东老老实实地说:公司人不多,反正我也要吃的,不如多做一点,大家一起吃,气氛好一点,还省钱。

为什么不请个钟点工?这么多人的饭,根本没你想的那么轻松。别太作践自己。

是我自己要求这么做的。

明白,你主要是想做给他吃。

刘小东假装没听见,说:我的房间在楼下,是一个小套,算是公司对女职工的优待。

毕竟是一人独享的套间,比楼上清净多了,也干净多了。她打开衣柜,里面赫然挂着一套男人的衣服鞋袜,毫无疑问,它们是崔总的。

知道你为什么连续三个星期不回去了,敢情我那里是个幌子,是个障眼法。

你误会了,他并不常来,是我有时候帮他洗了衣服,没有及时送上去,就放在这里了。

总之,看到你过得这么好,我也就放心了,以后我再也不会为你周末不回去操心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他可是每个周末必须回去的,他家里有孩子,他得陪孩子上周末的亲子课。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呢?留在这里抱着他的衣服睡觉?

刘小东打了她一下:我待会儿跟你说。

她们去了趟菜场,买了些食材回来,做了个两人份的小火锅。

你在外面谈恋爱,谈得连家都不肯回,我像个多管闲事的老母亲,屁颠颠地跑来看你。我很不满意这样的自己,不行,我要改变,我也要去谈恋爱。可惜我身边没有崔总这样的人,对陌生人呢,又不放心。

你不可能了,不是我小看你,一个人生活久了,不容易对陌生人打开内心。

这话李欣是服气的。

不知不觉又说起女儿来。她告诉刘小东,前两天女儿问她,如果她明年结婚行不行。我能说什么,还不是她想怎样就怎样。刘小东不停地点头。李欣问:你女儿也快了吧?催催她,让她不要光顾着搞事业。哎对了,她结婚的时候别忘了邀请我,趁这个机会,也让我去一趟美国。

火锅有点辣,刘小东辣得满脸通红,鼻子也吸溜吸溜的,抱着抽纸盒,呼呼抽个不停。

我记得上次你还做过尖椒牛柳的,比这个辣多了,你都没这样。

刘小东索性扔下饭碗,使劲擤着鼻子。我说你呀,别总是三句话不到就女儿女儿的,你得锻炼自己,告诉自己,不谈女儿,你也可以活下去,你的生活中不能只有女儿。

李欣像个挨了批评的小孩子一样,闭上嘴,老老实实吃飯。

刘小东似乎于心不忍,又说:好吧,我收回我的话,给你一个缓冲期,允许你一个星期谈一次女儿,然后是一个月谈一次女儿,我来帮你慢慢戒掉这个毛病。

吃过饭,两人又去附近走了走,他们常去的健身房,附近的超市,还有小菜场、水果店,基本上把刘小东周一到周五的生活全都看了一遍。刘小东送李欣去坐回城的车,路上,李欣玩了个突然袭击:现在你告诉我,为什么连续三个星期都不回去,还撒谎说在加班。

刘小东脸上有点不自在:告诉你你不要笑话我,因为他也许会在周日晚上就回公司,这样的话,周一就不用起早了。

你们约好不行吗?周末可是整整两天呢,一个“也许”就让你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在这里等他两天两夜?

没法约啊,他回到家里就说不准了,一会儿这个事,一会儿那个事,又不能总是打电话发信息。

李欣有种不好的预感,两人关系中,一旦有人开始犯傻,就说明这段关系在开始失衡。她提醒刘小东:产权更名的事什么时候去办?如果你脸皮薄不好意思,我来跟他提好吗?

不要不要千万不要,总之,我会留意这事的。

但李欣觉得,她未必会像她说的那样去做。

这年夏天,一个男同学意外来到南京,出现在李欣面前,惊喜之余,李欣告诉同学,刘小东现在也到南京来了(不知为什么,她保留了她跟刘小东住在一起的事情),于是赶紧通知刘小东火速赶到市区。同学三个聚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吃了一顿晚饭。末了,同学说,要不我们再搞一次同学聚会吧,这次聚会应该比上次更容易,毕竟大家都不像年轻时那么忙碌了。

没想到同学回去后,真的很快联络上了其他同学,一个月后,全班能联系上的十几个同学就在武汉见面了。这次聚会不像二十多年前的那一次,这次给大家的冲击特别大,很多人已经不工作了,勉强留下来的,也成了单位里的“老人”。感慨了一通后,一些人谈起了养生,一些人则谈起了股票。

一个眼镜片像酒瓶底的男同学起身走到刘小东身边,说:虽然我们俩来自同一个地方,但我们俩却很少见面,这是什么原因呢?刘小东笑嘻嘻地说:你对我不感兴趣呀。

男同学一点都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上大学前,我就知道刘小东这个名字,我可以证明,你的变化最大,无论外形还是内在,你跟以前完全判若两人。你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没有,普通人身上能有什么大事?无非是些鸡毛蒜皮。

我觉得不像,别看你开口就笑,你眼里有故事。

我看你眼里也有很多故事的样子。刘小东仍然笑嘻嘻的。

你把自己藏起来了,藏得很深。男同学的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她。

你不会是想追求我吧?做学生的时候,你要是使出这招我肯定招架不住。

看来我是打不开你了。男同学悻悻地离去。

刘小东拉了李欣一把。我们出去转转吧。

聚会的地方离学校不远,两人走了一会儿,就来到校门口。因为刚刚开学不久,暑气未消,校园里走来走去的都是满头热汗的男生女生。李欣羡慕地望着他们说:比我们当年洋气多了,我们当年个个都是土包子。

刚才那个酒瓶底男生说得对吗?

讨厌!他大概觉得自己混得还行,又喝了点酒,就自以为是。虽然我跟他是同学,以前又在同一个城市工作,但我跟他几乎没什么交集。他对我应该一无所知才对。

第二天,刘小东突然提前离开聚会,说是公司有急事找她。刘小东走了,李欣也不想继续待下去,她不喜欢一个人灰溜溜地回去,她喜欢路上有伴。火车上,刘小东告诉她,她撒谎了,公司并没有找她,她只是不喜欢跟那些人在一起浪费时间了。

转眼到了秋天。李欣走在一条老街上,突然闻到一股橘子的香味,这味道让她想起老家。每年国庆,单位放假,一家人回家团聚,茶几上总是放着一大盘橘子,橘红的表皮纹理下透着丝丝绿意,那是刚从树上采下来的橘子,不断往外释放着橘子酸爽的香气。

恰在此时,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区号显示是湖北,她本来不想接的(多数是推销电话,甚至可能是骗子),但身边的橘香让她恍惚,湖北两个字也让她恍惚,为什么两个跟老家有关的信号会同时朝她袭来呢?她失去了原则,接了那个电话。

果然是从湖北打来的,浓浓的湖北口音,很有礼貌,一字一句地解释,自己是从某某那里要到她的号码的。这个某某,就是聚会那天对刘小东说她跟以前相比判若两人的那个男生,眼镜片像酒瓶底的那一个。

我打刘小东的电话,她不接,我听说你现在跟刘小东走得很近,就想通过你打听一点儿刘小东的情况。对了,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刘小东的前夫。

李欣浑身一个激灵,就像大白天见到了鬼,刘小东明明说她只有亡夫。她望望四周,好像也没什么异象,再掐掐自己,很疼,看来他真的是刘小东的前夫。

我想问下,你知不知道,我女儿现在在哪里?刘小东一直不让我见她,为了阻止我见女儿,她甚至还搬家了,老天可怜我,这么多年以后,竟让我碰到了你们的同学,你们又刚好搞过同学聚会。拿到她的电话号码后,我第一时间打过去,没想到她还是不理我,我实在想不通,离婚都二十年了,难道她还在恨我?所以我又要到了你的号码,我想问问你,你见过我女儿吗?她在哪里?她现在在干什么?她长成什么样子了?

李欣从他语气里听出了一点点哽咽,不由得心里一软,说:你放心,你的女儿非常好、非常优秀、非常出色,她现在在美国读博士。

啊!对方顿时无比欣喜,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她凭声音仿佛看见了他的笑脸和眼里的泪花。太好了太好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感谢刘小东,感谢她教导有方,把女儿养得这么有出息,你替我谢谢她好不好?就说我感谢她,一辈子都感谢她,也叫她放心,我不会来烦她的,我祝她们平平安安,幸福快乐。

对了,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他向李欣提出一个请求:能不能请你想办法从刘小东那里弄几张女儿的照片发给我?我真的有很多很多年没见到过她了,我连她现在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她答应了他,尽管是前夫,她觉得他這个要求是合理的。

放下电话,她立刻打给刘小东,向她转达了她前夫的意思,哪知刘小东非常激动,不等听完,就不客气地打断了她。

他居然找到你了?这个厚脸皮!你不要理他,他下次要是再打来电话,你不要接,听到没有?我不可能给他照片,我也不可能让他见到孩子,你不要给我讲大道理,大道理谁不懂?我有我的理由,我就是不让他见,我也不会跟他通话,我早就跟你说过,他死了!死了!在我这里,他早就死了!懂不懂?

这个周末刘小东又不回来,说是公司搞团建。李欣想起女儿的私下嘱托,如果她带男朋友过来,刘小东最好不在,赶紧趁机给女儿打了电话,叫他们如果有空,可以过来吃饭。

虽然早就见过照片,但见到女儿男朋友本人还是第一次,是个瘦高的年轻人,言谈举止中规中矩,在一所中学教物理。两个人都是老师的话,将来孩子升学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工作相对稳定,生活节奏一致,只要他们不因相处太久而生厌,这种组合还是很不错的。

何况男孩不排斥下厨,没多久就穿上围裙在厨房里忙开了。女儿捋起袖子要去帮忙,李欣拉住了她,让她给他端杯水过去。她在女儿耳边说:这时候谁穿上了围裙,谁就会一辈子穿围裙。女儿一笑,放下袖子,笑眯眯端了水杯过去。

因为无聊,也因为新鲜,李欣悄悄拍下了两个年轻人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给刘小东发了过去。

刘小东没给她回应,她本来也没有期待她的回应,但刘小东居然不给她回应,这一行为本身让她深感震惊,她是对自己的孩子不感兴趣呢,还是对她本人不感兴趣?联想到她最近好几次周末不回家,她开始有了别的想法,毕竟她们之前并无太多接触,同学四年后,有三十多年的空白期,三十多年可以发生多少事啊!比如那个前夫,她居然大大方方地告诉她,只有亡夫,她自己也是离过婚的人,难以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仇恨。越是这样想,就越是陷在里面爬不出来,两只眼睛时不时就瞟向手机。死女人!真不回我呀!

吃过饭,两个年轻人开始逗猫,小伙子说:你抱过它以后,在外面会被流浪猫纠缠,因为它们闻得到你身上的猫气。

那太好了,我最喜欢被猫追着赶着了。

不要亲不要亲,哎呀!还是要稍微保持一点距离的。

为什么不能亲?就要亲!这猫救过我的命。

女儿搂紧胖橘猫,头埋到猫身子上。李欣赶紧去拿了猫粮过来,唤了一声,猫从女儿手上挣脱,直奔过来。

为什么人一谈恋爱,就有向对方展示过往伤口的冲动呢?李欣直觉这不是个好想法,有些人对别人的伤口不感兴趣,就像有些人对猫不感兴趣一样。得找个机会提醒一下女儿。

饭后,两个年轻人决定去附近逛逛,这里地处偏僻,人迹稀少,只有阳光和微风最铺张,随便出去走一趟,感觉像是给肺洗了一个澡。李欣看看一片狼藉的厨房,觉得自己突然一下就过上了当年老妈的生活,当年他们兄妹几个就是这样,周末闹哄哄挤进家里,把家里可吃的东西搜刮一空,留下十几个剩菜,几把东倒西歪的椅子,就拍屁股走人。我偏不!不及时洗碗又不犯法!她对自己很生气似的,撇下乱糟糟的厨房,锁好门,来到外面,趁着天色尚好,出来多走走,天一黑,她就缩在家里不出来了。

没多久她就看到了女儿和她的男朋友,他们在河边小桥下看鱼,李欣悄悄走上桥头,她不觉得自己在偷听,她只是在关心女儿的感情生活,她是妈妈,她有这个义务。

男孩说:你不是说你妈妈跟她同学住在一起吗?怎么没见到那一个?

不是有你这个客人吗?人家很客气很有教养。

她们是“蕾丝边”吗?

瞎说!只是觉得挺投缘,生活状况也相近,为了方便就搬到一起住了,跟社畜们的合租差不多。

就算她是“蕾丝边”我也不介意,我们国家有很多隐形的“同志”。

你放屁!

我觉得我都可能产生这种倾向。

她没听到女儿的回应,也许这只是年轻人的一种逗嘴方式,无须认真。男孩继续说:和女孩交往,压力太大,买房、买车、生孩子,为孩子找好的学校,关注他的成绩,关心他的工作,然后又是买房、买车,没完没了,最后却发现,其实这一切都没什么意义。跟同性在一起就轻松多了,没有那些压力,只关注感情本身,纯度更高。

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日常生活中,你有没有一种干燥无力感?

干燥无力感?这是物理名词吗?

我会有,这种感觉出现的时候,我会非常非常消极,到什么程度呢?我连课都不想上了,那些孩子,他们其实已经在外面的机构里学过了,还要在我的课堂上假装没学过,还要心不在焉地再学一遍,真的很影响心情。

这有什么,我的语文课也一样啊,大多数孩子都在外面学过古诗文、学过阅读、学过作文,我才不管他们学没学呢,学过的话,领会得更快,我教得更轻松,有什么不好呢?

你不在意一个从不知到知、帮他们从混沌一片到捅出一个窟窿让他们开窍的过程吗?也许因为我是教物理的原因,我很討厌那种吃人剩饭的感觉,那些在外面上过课的学生就给我这种感觉。

你想太多了。

恰恰相反,我什么都来不及想,我的大脑只是在被动接受身体发送给它的信号。

不管怎么说,你得了优秀教师的称号,虽然只是区里的。

我本来可以做得更好的。

我就喜欢对工作对生活都有自己想法的人。

我说了这么多,你是不是领会错了?

女儿突然站直身体:请你注意,永远不要低估一个语文老师的理解能力,也不要低估一个语文老师的智慧,更不要低估这个语文老师的母亲,如果你知道她是如何带着这个不听话的孩子闯过一道道人生难关,你就不会在这里扯什么“蕾丝边”、什么干燥无力感。有点惊讶对吧?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会更加惊讶,我刚才突然决定,我不想继续喜欢一个天天都有干燥无力感的人了,也不喜欢一个怀疑女朋友的母亲是“蕾丝边”的人,这种感觉其实很庸俗。也许我妈说得对,年轻人与其一头扎进恋爱中,不如养只猫先冷静一下。

她看到女儿一个人走了出去,她走得很快,步子迈得很大。

小伙子到底还是追过去了,她为女儿的反应感到欣慰。

刘小东的信息终于来了。

很好,这是要谈婚论嫁了吗?

不,远远没到那个时候。她庆幸刘小东现在才给了她回复,要是回复得早,她很可能会给刘小东一个错误的判断。

半年后的一个周五,李欣午觉刚醒,刘小东就意外地提前回家了。她脸上有伤,手上也贴了几块创可贴,问她,说是骑电单车出外勤的时候出了车祸。

没出大事就好,不过,你这伤怎么这么奇怪,车祸不应该是大面积的刮擦吗?

所以说只是轻伤嘛。

晚饭桌上,刘小东突然说,我可能要休个长假了,也许一两个星期,也许永远。

李欣没听懂:你是说,不去公司、在家里上班吗?

崔总的老婆要跟他离婚。

跟你有关?李欣感到事情非同小可。

如果他们真的离婚,公司很可能会变成他老婆的,也有可能马上卖掉,总之,公司就没崔总什么事了,当然也没我什么事了。也就是说,我马上要失业了。

你脸上这些伤,跟这件事有关吗?

她老婆突然杀到公司,还去了我的宿舍,你知道的,他有点衣服在我那儿。

只有皮外伤吗?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她没我力气大。我本来没想还手的,我理亏嘛,但她实在太大声了,像个疯子一样。大家都是成年人,就不能平心静气地讲道理吗?有理不在声高,我又没打算赢,非要闹得跟天要塌了似的。刘小东一脸平静,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他们真要离婚?

好像是,不过也难说,据说吵得越凶,好得越快。

你刚才说,他们离婚的话,公司就没崔总什么事了是什么意思?

他出轨,过错方,肯定要判他净身出户。

那你的股份呢?要不要在他们离婚之前去把所有权变更过来?

可能来不及了,如果她真要离,肯定先申请财产冻结。没关系,真到了那一步,崔总会向她说明情况的。我想先睡一觉。

你还睡得着?李欣在她后面大喊。

我困死了,几天没睡好。刘小东进了她的房间,轻轻带上了门。李欣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她感觉这事有点蹊跷。之前刘小东一直说她有分寸,说他们隐藏得很好,会不会是有人告密呢?真有人告密的话,可能是公司里的同事,按说他们没有告密的动机呀,如果排除那些人,怀疑对象就只剩崔总本人了。李欣做了一辈子财务,很少把人性想得很美好,多么龌龊可笑的事她都见过。如果真要为产权的事打官司的话,刘小东的胜算几乎没有,因为她在崔总那里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录。一想到上次刘小东讲过有人想以六千万收购,李欣就很激动,那样的话,刘小东的损失就太大了。想到这些,她真的难以平静下来。

她推开刘小东的卧室门,刘小东并没有睡,抱膝坐在床上。

我觉得你也许要做好打官司的准备呢,要不要我去幫你找个律师?李欣说出她的担忧。

算了吧,如果崔总能站出来证明,何须打官司?如果他不想这么做,或者说,他做不到,就算我打赢了又怎么样?刘小东脸色很不好,涩涩地泛出灰白。

我不想看到你被人算计,你别急着否认,也别以为人家做不出来。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没有谁算计我。

别把人想得太好。为什么我会这样想?有人故意放消息给那个女人,让她去公司找你大闹,两人趁势闪电离婚,有过错的男方被扫地出门,女方顺利得到一切,而你没有办法为自己申辩。等事情平静下来后,他们甚至可能会复婚。

刘小东一脸怪异地看着李欣:什么都不知道,还在这里说得头头是道!

就算我说得不对,也差不了多少,无非就是这一类的小伎俩,这些年我看得多了。

别猜了,你不觉得这是必然的吗?所谓纸包不住火,任何事情都别想保密一辈子,总有暴露的那一天。说实话,我心里很坦然,自己做下的事,当然要承担后果,为什么要千方百计指望侥幸逃脱呢?

第二天,李欣起得很晚,出来一看,屋里一片寂然,阳光穿过窗户,锐利地投射在地板上,是一种凶巴巴的温暖。她瞥了一眼,刘小东的房门半掩着,估计还在睡觉。她决定去做早餐,这些天多多少少受了点惊吓,估计也没怎么吃,今天得让她吃好一点。

她煮了粥,装了榨菜,炒了培根鸡蛋,正要去叫刘小东,有人敲门。

竟是崔总。崔总将她一把推开,直奔刘小东的房间。崔总身上有股子铁锈的味道。

很大的争吵声,但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她本能地觉得不应该偷听,又实在忍不住,万一他们打起来呢?李欣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接近刘小东的房门,把耳朵贴在门上。

什么忘了!你故意的!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根本就是个疯子!你想达到什么目的我问你?早就跟你说过,只能是这种状态,你也认可了对不对?你还说你根本就没有那种邪恶的奢望,既然你认为是邪恶的,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只是顺其自然,我只是听从了自己的内心。

你有个屁的内心!你只有一颗坏心,你自己千疮百孔,也见不得别人过得幸福,谁比你幸福你就要捣烂这个人的生活对不对?

不对!你都出轨了,你在那个家里没有幸福,她也没有幸福,谁都没有。

什么东西狠狠砸在地上了。老子那不叫出轨!老子没有背叛她!老子从来没想过背叛她。

不对吧,你明明对我说过,老姐,怎么办?我不想回去了,我只想在你这里鬼混。

就算我说过,也是在非正常状态下说的,谁没有那种时候?你没有吗?你淫荡无耻的时候多着呢。我不会像你一样记在心里,必要时拿来作为武器。

是的,我是很无耻,正因为我过着无耻的生活,夜半醒来,才会特别痛苦,我把最纯真的人毁了,自己却无耻地享受着一切,我不配,我应该被天打雷劈,我只配活在粪坑里,活在刀尖上。

那也不能因为自己痛苦,就去破坏别人的安宁,这对我的家公平吗?对她公平吗?

瞒着她对她更不公平。

那你当初就不要做伤害她的事啊。

我也不想啊!你应该记得我拒绝了多少次,逃避了多少次。

崔总气哼哼地冲出来,差点撞上站在门边的李欣。她没想躲。她觉得她有权利知道这一切。

跟我谈谈好吗?李欣一脸刘小东亲友团的表情。

他们来到餐桌边,桌上有未吃完的早餐,不太好看,但她故意不去收拾,以此传达她的不满。

不管怎么说,男人不应该让一个女人伤心。

不是我,是她自己,她自讨苦吃。老实讲,我很后悔,当初我应该像其他人一样,克制一点,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而不是真实地表达自己的同情和怜悯。

什么意思?当初发生过什么?你为什么要同情她怜悯她?

崔总突然停下来,睁大眼睛望着李欣:你不知道吗?她女儿的事。

她女儿怎么啦?不是在美国读博士吗?

她这么跟你说的吗?

对啊,我还知道她学的是生物化学。

崔总讥诮地、痛苦地看了她一眼:连这都不知道,还跟她一起同居式养老?崔总看了一眼刘小东虚掩的房门,低声说:她女儿读高一的时候,跳楼自杀了。

李欣眼前一暗,像大片乌云突然挡住了太阳,过了一会儿,云散了,太阳又重新照着这间小屋,照着他们面前的餐桌。她知道这不是太阳的原因,也不是云的原因,是她自己的魂魄出去了一会儿,她的魂魄被崔总的话吓跑了,现在,它又怯生生地回来了。

她慢慢站起来,也不知道站起来要做什么,她就是觉得再也不能坐在桌边了。怎么可能呢?她一直以为那孩子在美国,在读博,她还问过刘小东孩子在那边的一些情况。刘小东告诉她,孩子学得很辛苦,一天有十五六个小时泡在实验室里,根本没时间交朋友,时间长了,居然说同一实验室的两个同学其实长得还不错,而她刚去的时候,明明说他们长得惨不忍睹,不忍直视。

你能不能跟我多说一点,那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欣慢慢活了过来,再问崔总的时候,声音虚弱得自己都不相信。

这事说起来也怪她太认真了。她女儿以前学习成绩很好,是个乖乖女,后来跟一个同学恋爱了,成绩开始下滑,人也没以前乖了,她就急了,天天吵,天天跟踪,找老师,找对方家长,甚至买通学校门卫监视她的动向。你知道这些方法对于恋爱中的人来说根本不管用,还容易引起孩子的逆反,我觉得对女孩冲击最大的是,男孩子的家长架不住她的骚扰,悄悄把孩子转了学。男孩一走,女孩就没法上课了,接连上演罢课、旷课,那她自然也不会放过孩子,斗争到最后,孩子走上了绝路。

李欣想起她们在她家的第一次见面,刘小东使劲骂那些干涉孩子恋爱的家长是傻,当时还觉得她的反应有点过分,现在她明白了,刘小东那是在骂她自己。后来,刘小东又多次抱怨她没事就谈起自己的女儿,甚至还给她立下规矩,允许她一周提一次女儿,慢慢过度到一月提一次女儿。老天!她每提一次女儿,就是用针尖在扎刘小东的心。

看得出来,崔总对那件事记忆深刻,当他向李欣讲述往事时,脸上的惊恐和疼惜,远远盖过了他的后院正在起火的烦恼。

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她肯定活不下去了,她自己也不打算继续活下去了。好好地上着班,突然浑身一软,倒地不起,要不就是一边疾走一边流泪,眼泪真的就像水一样流出来,又没有哭声,就像她整个人是水做的,一不小心就要漏水一样。那时我跟她是朝夕相处的同事,我们的办公桌是连在一起的。作为同事,作为一个男人,我不能虚情假义安慰两句然后就站在旁边看戏,更不能袖手旁观。没想到我一插手,就深陷其中,大概痛苦是个有魔力的东西,它比欢乐更让人难以自拔,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这一点。不能理解也无所谓,很多人都不理解,我想那是因为他们没遇到我说的那种情况。我从不后悔插手了她的生活,真的,我从没后悔过,但这次她真的做错了,而且是完全可以避免的错误,她给我写了个很私人的纸条,放在我口袋里,让我周末带回家,你说她是不是故意的?现在谁还写纸条?太愚蠢太低级,偏偏结果最奏效,你说她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她看到崔总的嘴唇都干得起皮了,那几块硬铮铮支起来的皮屑,随着他说话的动作,不停地跳着生硬的舞蹈。

她递给他一杯水,他果然是渴了,仰着脖子,喝了个痛快。然后就开始使劲揉自己的脸,当他拿开手的时候,脸上红红一片,眉毛仿佛打着结。

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完全被打蒙了,太他妈的疯狂了,她这是要毁灭世界呀!

刘小东出现在门口,冷冷地望着餐桌边的两个人。

李欣走上前去,她想拥抱她一下,刘小东看出了她的意图,往后退了一步。

不要随便给人下结论,每个人都在做她认为对的事,不得不做的事。

崔总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地望着刘小东,刘小东也直直地望着他,最后,崔总摊了一下手,摇了摇头,朝大门口走去。

李欣一直小心地观察着刘小东的表情,刘小东越平静,她就越害怕,又不敢随便開腔问她什么,怕一不小心戳伤了她。她现在怀疑她的任何动作、任何声音都能带来刘小东的大崩溃。她害怕那种崩溃,又隐隐地盼望着。

沉默中,刘小东突然转过身来,朝她笑了一下,她一笑,李欣的眼泪就忍不住簌簌往下掉,怎么都止不住,刘小东反倒不流泪了。

有段时间我也是整天泪流不止,连睡觉都有眼泪流出来,过了一年多,事情开始走向反面,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了,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跟我讲一讲,对你来说,也是一种治疗。

为什么要治疗呢?我根本就不想治疗。恰恰相反,我没有一天忘记过她,你不是喜欢提你女儿吗?我跟你一样,我也没有一天不想她,在我心里,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刘小东打开手机,从备忘录中找出一段话,递给李欣。

妈妈,我恨你,又可怜你,你自己没有爱情,也不让我有。你知道整整一天听不到他的声音我有多么难过多么绝望吗?没有他的人间,我一分钟也不想多待。我走了,如果说我还有什么愿望的话,那就是希望你去谈个恋爱,然后你才能明白,你从我身上活生生夺走的不是我的爱情,而是我的生命

这是她在最后时刻发到我手机上的。这段话我每天看一遍,它已经刻在我心上了。

他说是你自己去捅出来的,本来可以一直保密下去的。

她就是这么吩咐我的呀,好好谈个恋爱,然后被人活生生夺走。一直保密下去,我就完不成这个任务了。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是把它当作一个项目来做的,我真的把它做成了,只不过,我做成它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毁掉。

这等于把人家的生活捅出了一个大窟窿,有点不公平啊。

只能说他们的生活中本来就藏着一个大窟窿,我只不过拿掉了上面的遮盖物。

刘小东又去看那段话。我一看到这些文字,眼前就出现她的面孔,她的声音,她的语气,她怨恨我的眼神,她哭着求我的样子,所以我喜欢看,一天不看都不行。

李欣探身过去,一把夺过刘小东的手机,把那段话从备忘录中删除了。

你不能这样折磨自己,你明明说过要好好开始下半场人生。

刘小东夺回手机,一看那段话没了,脸涨得通红:你干了什么呀?你有什么权力这么做?你以为你是谁?你删了我也能重新写上去,我全都记得,我可以一字不漏地写上去。

刘小东专心致志地在备忘录上写起来。写好了,往沙发上一瘫,胸脯一起一伏。李欣不知说什么好,又不能越过这个话题,这话题像一座大山,耸立在她们面前,既不能爬上去,又不能绕开它。

李欣打开电视。这个时间没什么好看的节目,她拿着遥控器,电视节目一通狂飞,最后,在纪录片频道停了下来。屏幕上,初升的太阳照耀着一片潮湿的树林,一只树懒静静地吊在树枝上睡觉,细一看就发现,它并非在睡,而是在极其缓慢地移动。远处传来一点动静,解说员的声音响起:它听到树林深处有它的同类在发出声音,这是求偶季节的呼唤,树懒停止移动,它想后退,想从树枝上下来,到发出呼唤的地方去。但从树枝上爬下来太慢了,聪明的树懒想到一个简捷的办法,它可以从树上跳下来,它先松开一只手,这需要一点时间,大约一分半钟,这只手终于松开了,现在是第二只手,松开到一半的时候,树懒失去了平衡,整个身体掉了下去,就像一大块,不不,是一大堆没有弹性的东西,从高处重重地摔落在地,僵硬而迟缓的四肢根本来不及伸展,来不及缓解这一冲力。树懒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好家伙!肯定眼冒金星了吧。把身体翻转过来是一个大工程,它正在酝酿这一行动。它又听见了那诱惑至极的声音,朝天的四肢缓缓动了一下,它在努力,在给自己打气,翻身,坐起,你行的!不知道是不是摔坏了的缘故,树懒动了两下,停了下来。放弃了吗?喂,醒醒,小家伙!一只手又动了一下,它开始酝酿第二波翻身了。正午时分,树懒终于将自己翻过身来,不知道那个声音还在不在,树懒缓慢而坚定地行动起来。

李欣觉得旁边有点异样,一回头,刘小东满脸是泪地盯着屏幕。

咦!你眼睛好了?

刘小东抹了一把,看了看手上,又看了看李欣。真的哎!我又可以流泪了!刘小东指了指电视:没想到最终是树懒治好了我!

这天中午,她们决定吃火锅。

辣一点,烫一点,把自己整出一点精神来。李欣有些夸张地说。

依然是刘小东掌勺,光火锅配料就切了一大筐,但她的注意力还在刚才的电视上。

说真的,大自然不该这样虐待树懒,它让自己从树上掉下来的那一幕我太受不了了,就像一袋面粉,重重地砸在地上。

它急啊,明知很疼,还是义无反顾地跳。

我不就是这样吗?刘小东一边切辣椒末一边说。

李欣眼角扫了她一眼,故意岔到另一个话题上去。我说,凭我们两个的手艺,只做给自己吃,是不是太浪费太埋没了?要不,我们去搞个小厨房吧,专门为那些不想做饭不会做饭的小青年们做便当。

刘小东脱口而出:可以啊,完全没有问题。

李欣越想越兴奋,真的是个机会呢,如果刘小东真的不再去公司,她也可以辞掉代账公司的工作,两人一心一意经营小厨房,地址就选在原来的家附近,她熟悉那一带。这样一来,女儿就可以不用在家做饭了,每天下班到小厨房拎一盒回家就行。

虽然是偶尔想到的,但两人都觉得十分可行,很快就谈到了小厨房的菜谱。不要多,两三个套餐,主菜分别是牛肉猪肉和鱼,样样做成精品,让人家盲点都不会后悔。送小菜,什么泡菜花生米,统统不要钱。对了,不要花生米,花生米热量高,女孩不喜欢。炒盐黄豆,当年林彪爱吃的那种,他脑子好就是吃盐黄豆吃出来的。

在这之前,我们还是先出去散散心吧,一旦开始,可就没有放假的时候了。我一直都想去一趟真正的北方,见一次真正的大雪,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大雪,想去体会一下在大雪中走走是个什么滋味。

李欣絮絮叨叨地说,刘小东在后面一一接应,像个把领导的话记在本子上的小秘书。

就这么定了,今年冬天,我们一起去漠河,去中国的最北端。

一顿火锅还没吃完,两人已经把小厨房計划得差不多了,只等出去找到房子就可以开工了。气氛就在这里莫名其妙转了个弯,她们突然安静下来。刘小东关了火,锅子里的浓汤迅速平静下来,结成一片油膜。李欣率先打破沉默:这么快就置身事外了?就不想为自己辩解了?

我没什么好辩解的,是我不对,我早有最坏的打算。

第二天上午八点多,刘小东才推开她的房门,对李欣说:你帮我打个电话看看吧,我找崔总,接电话的人居然说他不在。她给李欣的是一个座机号码。李欣拨了,谎称自己是税务局,要找崔总。接电话的是个年轻的男性,不假思索地说:崔总不在。李欣紧追了一句:他什么时候在?回答十分干脆简洁:不知道。

看来是真的不在。刘小东耸耸眉毛,做了个怪相:但还是有点奇怪,他手机一直无人接听,我怀疑他屏蔽了我的电话,手机有这个功能吗?

李欣也不清楚,让她问问移动公司,她又不着急了。那就不找他了,等他来找我吧,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有未了的事宜,他至少应该找我一次。李欣也觉得现在不宜急着跟崔总联系,毕竟他那边还处于剧烈的震后反应中,不像她们这边,睡个懒觉,看个电视,再好好吃一顿,就安慰得差不多了。

很快,一个多星期过去了,刘小东没有等来崔总的电话,公司那边也没人找过她,她有点坐不住了,对李欣说:有点不对劲呢,我想去公司看看,你陪我一起去吧,我一个人去有点尴尬,那天的阵势搞得太大了。李欣能想象崔总老婆跟她在公司开战的情景,就不知崔总当时站在哪一方。

她们先去了刘小东的宿舍,门锁已经换了,刘小东没法进去。我还有东西在里面呢。刘小东咕哝了一句,脸色很不好看。两人直奔公司,跟上次来找刘小东不一样,公司楼上楼下不时有人冒出来,一派繁忙的工作景象。刘小东在院子里停了一下,往楼上冲去。

一个结实的小伙子在楼梯间跟她打了个招呼,刘小东揪住小伙子的袖子问:崔总在不?

不在,听说去海南了。你……不知道?

刘小东松开手,看着小伙子噌噌噌地下楼,好一阵才转过脸来对李欣说:应该是出差吧。

沿途遇到的同事都只跟她点头,并不说话,连李欣这个外人都感到情况有点不对勁。这时,刘小东的手机响了,她接过来,嗯嗯了两句,拉着李欣往一间办公室走去。进门之前,刘小东告诉她:我以前的同事,当初就是他和崔总把我拉进这个公司来的。

一个跟崔总差不多年龄的男人,见到刘小东的第一眼,就哭丧着脸对她叹气。

你呀你呀!说你什么好呢?公司公司一团糟,家里家里一团糟,人家崔总都给逼走了,说老不老说年轻不年轻,还要离乡背井,你以为容易啊?

真去海南了?你有他新电话吗?

我没有,就算有,也不会给你的。崔总后来有多惨你知道吗?被老婆拖到工商局,现场做了股权变更,转身又拖着他去办了离婚,相当于身无分文给一脚踹了出来,唯一的财产就是身上那套衣服了。

孩子呢?孩子总归还是两个人一起养吧?

好了好了,你就别再过问人家家里的事了,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刘小东闷头坐着,盯着自己的脚尖。李欣多少了解一些她的脾性,知道她就快要爆发了。果然,她突然两脚一收,站了起来:怎么就不能把他的电话给我嘛!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同事。

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犯起傻来了?他要是想跟你联系,用得着我来给你号码吗?

如果我有事问他呢?我有很正当的理由找他,工作上的事。

我真没有他号码,他走了之后,我们就一直没联系过。工作上的事还有什么必要非得找他呢?找我都比找他管用。

刘小东站了一会儿,扭头就走,李欣只得跟那人点了点头,紧紧跟了出去。

你呀,何必急着要他的号码呢?他现在不想联系你,是因为他还在气头上,等他气消了,自然会来找你、给你个说法的。

刘小东不理她,在前面走得怒气冲冲的,李欣猜她的怒气多少跟她的股份有关。她想说,早听我的去做个股权变更不就没事了,又不敢火上浇油,只得紧紧地跟着她,生怕稍一放松,就跟丢了。

到家的时候,才四点多钟,刘小东却对李欣说,晚饭不用叫我了,我洗个澡就睡了。李欣赶紧把一路上想好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

其实也没什么,身外之物,就像衣服,日常换洗的几件才真正是属于你的,那些塞在衣柜里好几年都轮不到穿一次的,根本就不算你的衣服,丢了也就丢了,对你的生活并没有太大影响。

你在说什么?什么衣服?

我的意思是,那个股份,想开点,就当公司经营不善,破产了。

你想得真多,我根本就没在想这件事。

那你这一路在想什么?先别睡,还早呢,跟我聊一聊。

我不想聊,只想睡,再理不清的事,睡一觉就理清了。

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刘小东才蓬头散发出现在她房门口,可怜巴巴地问李欣:有没有吃的?

吃着自制的速冻水饺时,刘小东嘟嘟囔囔地告诉李欣,她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崔总用座机打她的手机,直到现在,她还清清楚楚记得那个号码。李欣突然心里一动,拿过手机说:不如我们来试一下,号码报给我。

我看你比我还疯狂呢。刘小东摇摇头,最终还是把梦中的号码报给了她。

海南的?李欣问她。

当然,我都听出他声音里的椰子味了。

李欣听了一阵,向刘小东撇了撇嘴: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刘小东惨淡地一笑:终于名正言顺地分手了。

李欣觉得这话没法接,正在为难,刘小东又说:我好像找到那种感觉了,活生生被夺走的感觉。李欣一转头,瞥见了她眼里的泪光。这一刻,她开始相信刘小东昨天怒气冲冲的暴走,可能真的跟她的股份无关。

既然如此,不如专心准备我们的小厨房吧。

李欣很振奋,刘小东却兴致不高,但也没有太反对。李欣说,必须先把那几个套餐操练起来,练到无一失手才能动手。练了几次,家里的食材和调料出现了短缺,李欣在厨房清点了一阵,开了个购买清单。

刘小东自告奋勇去采购,顺便去剪个头发。李欣看看她的头发,觉得并无修剪的必要,马上又想到,她可能有断发绝情之意,就把清单交给了她。

下午三点多,因为急着用某样东西,李欣打了刘小东的手机,刘小东说:还在理发店里坐着呢。

过了两个小时,再打,刘小东说:快了。

很快又过了两个小时,还是不见刘小东露面,李欣再次拨打刘小东的手机,这一次,电话里的应答令她目瞪口呆: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连续无数次拨打,都是如此。她们之间,从没出现过联系不上的情况,李欣有点蒙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自从刘小东带伤回家那天开始,她们的信息就有点受阻,不是该来的电话不来,就是想打的电话打不出去,现在,就连她俩之间也无法联系了。

李欣推开刘小东的房门,屋里比哪一次都收拾得整齐,床头柜上有一张折成又字形的纸条。

打开纸条的时候,她看到自己的手指抖得像在抽风。

是劉小东的笔迹,每个字都微微向右倾斜:李欣儿,去养条狗吧,我了解你,没有狗的话,你一个月都难得出一次门。不要找我,我去了早就想去的地方。

她打开衣橱,有收拾过的痕迹,一件一件折得方方正正,挂着的衣服平平展展,像刚刚熨过的一样;装内衣的抽屉里,有一个小盒子,拉开一看,是那天买化妆品得到的赠品,她的视线有点模糊。那个女人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她遭遇了一个怎样的善意满满的小三吧。

原载《上海文学》2021年第7期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

爱上修改

姚鄂梅

有一天,我打量自己的文件夹,不禁乐了,几乎每篇小说都有三到四个文件名,分别是这样的:“AAA”“AAA.修改一”“AAA.修改二”“AAA.修改三”,若是长篇,还要另设一个“AAA.书稿”,因为出版社的要求不一样,可能要加目录什么的。

再看看更早以前的文件夹,顶多只有两个文件名,一个是小说题目,一个是小说题目后面加上“修改”二字,也就是说,那时的写作基本只修改一次。

也许仅仅跟操作习惯有关,也许是写作正在变得迟疑和谨慎,总之,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修改,一遍遍的修改中,原本仿佛行走在雾中的人物轮廓越来越清晰,五官越来越明朗,对小说人物的喜悦程度也随之一步步加深,就像我在那段时间里新结交了个朋友一样,只是这么一来,一篇小说从开始到最终成型的时间就变长了,因为每次修改中间还必须有个小小的停顿。我一直觉得,只有稍稍冷却过后的回读,才能不带偏爱,保持客观,也才能一眼就发现其中的毛病。我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做期刊编辑的经历,看稿的时候常常会产生一股冲动,真想对着纸质稿件点一下光标,对某处作点改动,虽然每个人的内在节奏不一样,但显而易见的气韵流动还是有共通标准的。那时就想,这人写完以后,一定没有经过冷却,匆匆回读了一遍,就寄出来了。

我还发现,通常来说,我对小说人物喜欢的程度,与小说质量成正比。非常羞愧的是,我真的有过忘了之前某个小说中的人物叫什么名字的事情,我记得大致的故事,却忘了替我编织那个故事的人物的名字。这个事情让我印象极深,也促使我在以后的修改中毫不吝惜地花掉大把时间,千磨万锤中,我期待我创造出来的人物,像我的孩子一样,永远跟我保持最亲密的关系。

姚鄂梅,女,湖北宜都人。

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真相》《西门坡》等,

中篇小说集《摘豆记》《一辣解千愁》《红颜》《老鹰》《两棵花椒树》等,

儿童文学作品《倾斜的天空》《我是天才》。

中短篇小说曾入选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收获》排行榜,

曾获《人民文学》《中篇小说选刊》《上海文学》《北京文学》

《长江文艺》优秀作品奖,

湖北省屈原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

有作品被译成英、俄、德、日、韩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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