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
一些网络小说将明星强奸粉丝的行为合理化,这些小说的读者多是年轻人。2021年8月16日,吴亦凡涉嫌强奸罪被批捕。图为2021年5月沈阳粉丝围观某明星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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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电视剧《阳光之下》中“美强惨”女主角柯滢,她在剧中遭总裁软禁、威胁,该剧原著小说《掌中之物》情节更是涉及虐待、囚禁,却仍受部分书迷声援。 资料图
★一些娱乐文(情节为“大明星爱上我”)的开头,往往是女主从床上醒来,和一个明星睡在一起,两人被下药,小说里的解释是“两人被陷害”,“甩锅第三者,明星是一个好人、被冤枉的对象。但是,现实中给这个女生下药的大概率就是大明星本人。”
十九岁的阿宁在短视频平台推送中看到小说《插翅难飞》,用的是当时流行的“缅北梗”:“这里是缅甸北部,我生长的地方,欢迎来到我的世界,娇贵的小公主。”
本以为是一部甜文,结果读下来引发了阿宁的强烈不适:未成年女主被拐卖遭遇粗暴身体检查,又被男主性折磨、怀孕,之后男主非法入境带走女主,最后两人竟然相爱……
真实的缅北面临着战乱、毒品、诈骗等危险境况,该小说的流行因此招致批评声音,最终被下架。有人反击道:“这里应该是毒枭和骗子的天堂,欢迎来到这个地狱,无知的小宝贝。”
“这是我读过的最恶心的小说。”阿宁对南方周末记者描述,“视频软件推荐这种小说,很多都是小孩子在看,评论里居然有人说想被拐卖,然后遇见陆进(男主),陆进是她们的‘白月光。”
《插翅难飞》一般被认为是po文(又称肉文)、强取豪夺文学(又称强制爱),最初出现在小众阅读平台,如今借助社交平台进入大众视野。一名资深书迷介绍,网文又分为清水文和肉文,清水文大多平平淡淡,主要看人设和剧情,而肉文看的就是爽点和高潮,“大部分不适的情节都在肉文里”。
“三观不正?成年人有自己的想法……小说三观不代表作者和读者的三观。”上述书迷以此解释,她经常在网上分享书籍资源,但是也承认此类小说可能产生的负面效应,“未成年(读者)挺多的,肯定也会有影响”。
《插翅难飞》并非个例,在年轻群体中较为流行的动漫、游戏、网文等不乏有作品存在“问题”内容,此前饱受争议的小说《掌中之物》,男主傅慎行被批为“犯了半部刑法”,尽管在最终结局受到了制裁,作者也强调厌恶此角色,但该角色仍然引起部分书迷的声援;动漫《无职转生》男主被批猥琐、侮辱女性,最终遭到平台下架……更有甚者,2020年底的“JM事件”中,漫画作者蒋某构建的世界中,不乏凌辱女性、性虐待、血腥暴力等元素。
一些作品常常会选择在性方面违背世俗伦理和公序良俗。在分级制度尚未明确的情况下,当这些与性相关的驳杂内容借助更大的渠道推向未成年人,由此引发的结果令人担忧。80后女频小说作者姬雪经常在社交平台看到一些内容投放广告,一般是总裁文居多,还有一些推广视频是由真人拍摄演绎,表演尺度之大,内容常引发不适。
“花园里要有花、草、苍蝇、蚊子等。现在不是花园,是粪坑,只有苍蝇蚊子,然后又推给未成年群体。”姬雪对南方周末记者如此形容。
这类小说竟然出版了
医学大三学生李元气有八年的网文阅读经验,发现令自己不适的小说总是试图打色情擦边球。她读过的一部2016年发行的言情小说:一个女孩,被一个男人当成女儿养了十几年后,得知不是亲生女儿后,和养父结婚并有了孩子。“这类小说竟然可以在各种‘正规网络平台发行,有些还出版成纸质书”。
总裁文的常见“套路”是男性高冷而富有,与女主的相遇,绝大部分伴随的是与女主的一夜情,然后双方经历磨难产生爱情。“男主各种手段折磨女主,最后结局却是皆大欢喜;还有那些嫁给叔叔长辈的养成文,”李元气提到这些她难以忍受的情节,“他们专门写这方面的内容,而且在总裁文和青春伤痛文学中占比显著。”
所谓“先虐后甜”的情节,是下药、囚禁、非法摘取器官、陷害,然后悔悟、相爱。“过去琼瑶写爱情,两个人必须是有感情,接吻这样的接触行为要和真心去挂钩。”姬雪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但是现在,性和暴力挂钩,这跟大多数正常人的体验是不一样的,因为它们本来是出现在小众圈子的东西”。
资深动漫从业者景美,平时也写过尺度较大的小说。尽管对作品的接受程度较高,但在面对一些男频玄幻小说中出现的“由侵犯到爱情”的情节时,她仍然会感到自身受到了一些冒犯。
几年前,某著名阅读网站发生一起家长举报案。有家长在孩子阅读的校园青春类网文中,看到不合时宜的部分。“小说里两人一起长大,小时候一起搂搂抱抱,甚至各种猥琐的动作,放在现实里,这就是中学生在猥亵小学生,但是小说描绘成了一种恋爱,讲的是哥哥怎么疼妹妹。”姬雪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德国骨科”(网络用语,指兄妹之间的不正当关系)题材在一部分读者群体中流行。“或者是伪骨科,一起长大的妹妹并不是亲妹妹,然后两个人发生感情,”姬雪介绍,在日漫《鬼灭之刃》走红后,一些小说网站出现了大量的骨科文,“原作里面是一个纯正的兄妹亲情,但是很多作者却写成了不正常的感情。”
吉林大学文学传播与媒介文化博士张路长期研究ACGN文化,但也无法接受其中广泛存在的“NTR”现象,即原本属于自己的对象(一般指女性)和第三者发生性关系,认为“这类内容和自己的价值观不符”。
被美化的犯罪
由于家人从事司法工作,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博士张宁得以了解真实的强奸案,这类案件大部分发生在熟人之间,通过反复拉扯,伴随着暴力和极度危险。“远远不是霸总文描绘的那样。两人最后幸福地在一起的,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存在……真正的斯德哥尔摩患者很少。”
女性遭遇侵犯后,往往会担心本身的伤痛,第一时间去做艾滋病的检查,因为“侵犯者很有可能携带各种感染的性病”,“但是,在总裁文里你看不到得性病的人,一些网络文学也会忽略掉这些风险……实际上,这些作品是在美化暴力行为”。
即使是常见的“师生恋”,现实中也全非小说中描述的那般美好。姬雪说:“我们看到的师生恋,很多其实是房思琪式的、不平等的,但是现在网文里面就是以爱的名义进行各种美化。房思琪这本书基本上你看不过三章,因为现实真的很痛苦。”
姬雪认为“霸总”“强制爱”之类的作品之所以久经不衰,是一些女性读者会相信“霸道总裁强制也好、囚禁也好,之后这个男主会爱到发狂。其实她们幻想的不是强制,而是一种疯狂的、刻骨的爱”。
与小说中不同,现实生活中的霸总则呈现另外一种状态。“送给女生一个公司,不一定是为了爱,可能是为了让她背锅。”姬雪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强制文的下半段通常会接“追妻”的情节,读者喜欢这种反转,景美能理解霸总题材受欢迎一定程度可能源于女性的“慕强”心理,但是同时又十分困惑:“女性被男性虐待后,她为什么要喜欢他呢,难道不应该恨他,不应该逃跑吗,怎么又跟他在一起了?现代的环境不该出现这种情况。”
一些未成年读者给她的答案是“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即使自己代入,也是选择代入那些美好的部分”。
姬雪认为一些作品是在寻找某种合理的方式“美化”现实的罪恶,比如在一些娱乐文(情节为“大明星爱上我”)的开头,往往是女主从床上醒来,和一个明星睡在一起,两人被下药,小说里的解释是“两人被陷害”,“甩锅第三者,明星是一个好人、被冤枉的对象。但是,现实中给这个女生下药的大概率就是大明星本人。”
吴亦凡丑闻事件后,台湾一个流量小、尺度大的网站,在很短的时间内出现了吴亦凡相关的“虐文”,景美认为,这些作者借此来“发泄心中的怒气”。
“体系是没有价值观的”
姬雪回忆,早年的网文曾存在大量的色情内容,甚至“不出现床戏都没法上(排行)榜”。随着监管政策的出台,言情小说的“软色情”部分实际上已经在正规网站很少出现,“你正常写一个女孩子跳绳抬了一下腿,那抬腿这个词可能是不行的”。
由此产生的结果之一是,寻找隐晦的、另类价值观题材成为写作的突破口。“架空世界”重建了道德伦理:有人面对杀父之仇,为了爱仍然坚持与仇人孩子在一起;有人爱上自己的老师,发生一段师生情;有人爱上自己的长辈,产生了一段乱伦恋……
姬雪认为,过度追求曝光量和订阅数,“为了爽可以想各种各样的办法”,如今的流行榜单,或多或少总能发现上述“不道德”的元素。有人找姬雪来为这些“爽文”做后期修改和校正,姬雪拒绝了,因为知道自己“一看这些东西就会火大”。
景美认为,此类题材的出现或受限于作者的创作能力,由正常的故事情节逐渐跑偏,“他们没有办法想到男女关系除了性和虐,还能有什么……别人这么写,我再加码,然后只能虐待得更厉害……而且越刺激的场景桥段越好写”。
创作环境已经发生转变,一些小说的写作正转向工厂流水线式的写作,根据市场需求,大纲手负责制作大纲,章纲手负责裁成每个章节,然后交由不同的人完成开头、中间和结尾,“流行什么写什么,不管这个东西三观正不正,排行榜上有人这么写了,我就这么写,体系是没有价值观的”。
动漫面临同样的境况。张路研究了1980年代以来日本《朝日新闻》关于中国动画的所有报道,发现在1990年代之前还有一些关于艺术性的讨论,之后由于“过于商业化和急功近利的环境”,国内动漫至今没有得到很好的发展。
张宁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商业化的助推下,网络创作者形成了一种观念——“读者喜欢什么我就写什么,只要能挣到钱就可以往上推”——网文时代,只要内容不违规违法,即便再荒诞,也难以有禁止的理由。
很多写手会抱怨受够了这个圈子,想回归传统文学,严肃讨论一些社会问题,但是他们的粉丝往往会“组团”嘲笑:“在这个圈子,你不写这个,你来干吗?”
“和那种作品不一样的逻辑”
“总裁文能不能出现虐待和囚禁情节?当然是可以的,问题是之后要不要把他抓起来。”看过《掌中之物》改编的电视剧之后,即使书与电视剧中均反对“与犯罪者恋爱”,但是张宁仍然觉得不适,因为女主始终在报“私仇”,对公安系统的描述是缺失的。
张宁认为,如果小说中警察缺失,至少应该设定目前法律解决不了的困难。“流行文化作品中的很多东西,明明从现在的法律角度可以很方便解决,但是不走这个途径,不符合现实生活的逻辑。”
姬雪创作历史小说,涉及封建帝王和后宫等内容,会把帝王的道德感设定得高一些,最起码能够给这些后宫妃子人前的尊严,“帝王宠爱一个妃子,但是我要写出这个妃子没有一天是顺心的,这才是和那种作品不一样的逻辑”。
上述提到的景美那部大尺度小说是耽美题材,景美做了如下设定:男主A因为某些事情被绑架后受到了虐待和凌辱,男主B得知情况后将其救出,A由于某种封建礼法导致生活的不顺,B则为拯救A甚至推翻了某种糟糕的制度。
“关键在于细节的处理和一些人物性格的出发点要能立得住。”景美说。有读者给她留言,称主角的遭遇是“制度导致的悲剧”,景美为这个阅读结论感到开心。
张宁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对那些流行文化作品的批评,不应该局限在题材本身,而应是作者的写作手法和立场,一些小众群体可以形成自己的伦理和价值观,只要不与法律产生冲突,不应该进行过度关注或批判。
“我看过的一部小说改编的剧,女主角被总裁领导强奸好几次,没有人选择报警,警察是消失的,全靠个人的复仇,这种情节的三观就存在严重问题……但原著小说一看就是面对未成年人的,成年人肯定觉得会有问题,那未成年人呢?”张宁反问。
过去几年,社交平台的扩大无疑带来了小众圈层的外拓,甚至带来此类内容传播的风险。张宁读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经常读到一些重口味的内容,“从古到今,这种东西大家也有一个共识,只可能在民间、在一些小众的范围里进行传播,无法放在正式的场合中”。
他还提到郭德纲的相声,即使有些元素涉及法律与罪恶的博弈,但是结局始终是善恶有报,不滥用私刑,“而且小剧场里如果有孩子,那就不讲荤口,不让孩子过早接触相关的内容”。
“对于现在的一些创作者来说,或许能被大多数人接受也是有必要的。否则(过于商业化或急功近利),到最后很有可能会招致反噬,甚至让整个题材或者文学类型全军覆没。”张宁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危险的潜意识
张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大众对动漫、游戏、小说的影响力至今有争议,反对者一般认为虚构作品的价值观和人物关系无法产生直接影响,但是大量的研究证明,“故事未必会立刻产生影响,但是此类兴趣会促使其进一步了解并产生好感”。
▶下转第19版
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
◀上接第17版
张路提到一个关于《王者荣耀》的实验,由于对游戏角色貂蝉的好感,玩家对其历史评价也随之上升。“日漫一些作品把战争与萌系少女联系在一起,把军舰娘化、战争完全无害化,学校之间通过战车进行比赛,里面放置二战的飞机坦克等,设定为对抗异世界。确实可以理解为娱乐的内容,联系不到现实,但是进而会不会对这种文化产生兴趣呢?”
此前,广受争议的“福利姬”现象被张路视为价值观影响下的产物,一些未成年人拍摄有性暗示的图片牟利。“她们的打扮和话语,都是偏向二次元,去迎合宅男的趣味,心理底线和社会底线其实在降低……性的意义和个人价值观、荣辱观没有关系了,这产生了很明显的社会影响。”
景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不单是未成年人,即使是现在一些成年人提到“总裁”,第一反应也会是“高富帅”,以及“似乎觉得和他们谈恋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李元气十五岁的时候读到了一部校园青春小说,女主只有17岁,被人下了迷药,被迫和男主发生关系,男主经常威胁说“再不听话,就让你当妈妈”,“初中心理年龄还不成熟,觉得成年人的生活就该是这样的,但我还没意识到她们没有成年。”李元气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李元气身边有现实例子:有一些女生会为了追求书中的物质生活,不思学习,甚至走上了弯路。“我自己也是那时候看的网文小说,清楚那个时候的想法,文字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李元气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思想不成熟,过多的擦边球会使人产生性幻想,学习书中的人物,甚至可能觉得怀孕堕胎也没什么,觉得谁的青春都是这样过来的”。
不过,景美仍然认为,未成年人理解两性关系、师生关系等复杂社会关系,应该交由家庭和学校引导。“你不能指望通过作品让孩子们去理解这些关系吧……如果《哆啦A梦》中的胖虎在揍人,对同学实施校园暴力,依照这个标准,难道我们因此要禁止孩子去看吗?”
(应受访者要求,姬雪、李元气、景美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