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勃
士族和士家一字之差,地位却有天壤之别。曹魏为了确保有足够的兵源,父亲当兵,儿子仍然要当兵,这就是“士家”
《世说新语》里有个只出现了一次的人物,是嵇康的朋友:嵇中散语赵景真:“卿瞳子白黑分明,有白起之风,恨量小狭。”赵云:“尺表能审玑衡之度,寸管能测往复之气;何必在大,但问识如何耳!”
嵇康对赵至说:“你的眼睛黑白分明,有白起之风,遗憾的是眼睛狭小了些。”故老相传,白起的眼睛,特点就是黑白分明,而这是见事分明的表现。赵至说:“一尺长的表尺就能审定浑天仪的度数,一寸长的竹管就能测量出乐音的高低。何必在乎眼睛大小,只要问见识如何!”
这回答,透出赵至强烈的自信,而从他的谈吐看,能随口运用天文和音乐方面的知识,也表现出很高的文化修养。
可是赵至本来并不属于嵇康他们这个名士圈子。不管真诚还是虚伪,七贤的人设都是“我不想做官可是人家非逼我做我好痛苦”。而赵至活得郁闷压抑,原因却寻常得多:我想做官可是我没有机会。
因为赵至出身于“士家”。
士族和士家一字之差,地位却有天壤之别。
曹魏采用一种世兵制度,为了确保有足够的兵源,父亲是当兵的,儿子仍然要当兵。这样的家庭,就叫作“士家”。
屯田制下,士家的收入里要缴纳给国家的份额,是普通人家的许多倍;为了防止前线士兵叛逃,士家的妻子、儿女被集中在特定区域内生活,享有的自由更少,有极大可能被丈夫的表现连累而受到惩罚;士家的婚姻由有关部门统一安排,基本内部消化,而不和平民通婚……就是说,士家的地位,不要说和士族大姓相比,就是比一般平民,都远远不如。
赵至的祖上,是代郡望族,但是战乱年代成了军人,然后法律上的身份,就成了士家。
赵至的母亲一直记得祖上的荣耀。赵至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带着他,在路边看一个县令新官上任,母亲问:“你的先世,也不是微贱人家,你以后能这样吗?”赵至说:“能!”
于是,家里就咬牙送赵至读书。赵至十四岁的时候,到洛阳的太学观览。太学讲堂西侧,有许多石碑,上面有用古文、小篆和汉隶三种字体写刻的儒家经典,这就是著名的“三体石经”。
刚巧那时候,嵇康在学习、抄写石经古文。
赵至立刻就注意到嵇康,这倒是一点也不奇怪,嵇康这样的人物,不论出现在哪里,总是格外引人瞩目的。赵至鼓起勇气,在嵇康离开的时候,追上他的车子。无疑,这个少年身上也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这匆匆一面,赵至就给嵇康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接下来的日子,赵至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离士家生活的狭小空间。一旦年满十六岁,他就会正式成为一名士兵,然后也许就在不知道为什么发生的战事中肝脑涂地,改变人生的机会,就再也没有了。
所以他必须赶紧逃走,但是,作为士兵的儿子,他一旦逃走,就会连累父母。于是赵至假装发疯,用火烧灼自己的身体,把自己变成一个官方统计中因为失去价值而被抹去的人。
然后,赵至终于成功逃亡了。又经历了许多波折,他找到了嵇康,而嵇康也就让他追随在自己身边一年多。《世说新语》里那段对话,大约也就发生在这段时间。
这样的事,嵇康也许干过不止一次。有学者甚至猜测,嵇康就是因为经常赞助流亡者才变穷的。而这种行为,用官方语言表述就是“招纳亡命”。《三国志》里说嵇康“尚奇任侠”,而招纳亡命就是最典型的任侠行为,而且通常认为会这样做的人都别有所图。后来司马昭要杀他,这或许也是罪名之一。
嵇康遇害之后,赵至改名换姓,又各处游历,希望成为一名官吏。他“论议精辩,有纵横才气”,确实有突出的行政才能。终于,赵至在偏远的辽西郡取得了成功,并以上计吏的身份,回到洛阳。
因为不能暴露身份,赵至只能悄悄去见自己的父亲。这时他的母亲已经亡故,但父亲希望儿子去寻求更好的前程,就隐瞒了这事,只是告诫他不要回来。
转眼到了西晋太康年间(280-289年),赵至靠自己出色的表现,已经成为全国都小有名气的良吏,他再次回到洛阳,这才听说了母亲的死讯。
赵至一直记得十二岁时和母亲的对话,他觉得自己的一切奋斗,都是为了满足母亲的期待。而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相反,由于自己的远离,连膝前尽孝的义务,都没有做到。
赵至感到深深的愧疚和无边的幻灭,他连连呕血,很快就去世了,年仅三十七岁。
这可能是孝子多如营销号的魏晋时期,最动人的一个关于“孝”的故事。但是众所周知,赵至这种出身,也注定从来和“孝廉”这个身份无缘。
赵至当然是一个特例,甚至于可以说,和许多类似出身的人相比,他其实还是幸运的。那个年代,有无数和他同样卑微但不像他这样有才华和幸运的人,为了一线渺茫的希望而奋斗终生,或者明知毫无希望,却仍不得不艰辛地劳作。
有了这万千黎庶的血泪和汗水蓄成的海洋,才托起了魏晋名士徜徉的生命之舟,让他们可以愉快地躺倒,随便打个滚,就成了魅力无限的魏晋风度。
(作者系大学老师、历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