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变天”，印度为何成输家？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唐迎露 苏长河

2021年8月21日，多名塔利班成员在阿富汗喀布尔一家饭店等待用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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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达20年的阿富汗战争中，美军付出了2300多人阵亡、2万多人受伤的代价，美国在阿富汗直接耗资超过1万亿美元。印度无力也不愿意接盘美军留下的烂摊子。

“我们对阿富汗的援助、发展援助以及民间外交等，都依赖于美国及其盟友提供的安全保护伞。如今，随着美军的撤离，印度在阿富汗的影响力迅速衰落。”

近20年来，印度对阿富汗的项目投资累计已超过30亿美元，但其投资与援助总额远低于美国、日本、英国和德国。

“在塔利班重新控制阿富汗之际，印度却成为这场变局的‘最大的输家。”美国乔治敦大学（George-town University）副教授克里斯汀·费尔（C. Christine Fair）认为，不仅大笔的经济投资化为泡影，印度还面临着外交与地缘安全等方面的损失。

“我感到被政府抛弃了”

阿富汗“变天”的速度之快，让印度与阿富汗加尼政府的外交人员都措手不及。

“加尼和他的同伙逃跑了，他搞砸了一切……愿真主安拉惩罚这个叛徒！　他的遗产将成为我国历史上的一个污点。”2021年8月16日清晨，加尼政府驻印度大使馆的认证推特账号突然一改严肃的公文腔调，甚至爆粗口称阿什拉夫·加尼（Ashraf Ghani）为“叛徒”“逃亡者”。

此前一天，加尼宣布辞去阿富汗总统职务，并经塔吉克斯坦前往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寻求政治避难，大批前政府的外交官因此滞留在了印度。当天，印度驻喀布尔的最后一批外交官也开始撤离。

从喀布尔驻阿大使馆到机场只有5公里，大约150名印度外交官却耗费了5个多小时撤离。

多年来，印度政府一直是阿富汗政府的铁杆支持者，因此，这些外交官和侨民都担心在撤离时受到袭击。

“整个撤离行动令人心惊肉跳。”一名印度撤离人员对新德里电视台（NDTV）表示，他感到“庆幸”：大约20辆汽车组成的车队离开大使馆时，印度外交官们却看到一些全副武装的塔利班战士还微笑挥手。

一名塔利班战士还友好地引导车队从“绿区”（外国使馆区）道路驶往机场公路。一个小时后，印度驻阿使馆的外交官及其家眷们降落在古吉拉特邦首府的机场。

这是一场仓皇的逃亡式撤离。2021年8月18日，塔利班打破了印度驻坎大哈领事馆的门锁，在搜查文件时发现了大量未带走的家用电器等物品，塔利班还带走了未来得及处理的印度外交牌照车辆。

这次撤侨行动中，印度空军出动的是从美国购买的C-17大型运输机，该机有“环球霸王”之称，最大起飞重量可达265吨。但外交官员的大量行李物品挤占了飞机空间，导致更多的印度侨民未能撤离阿富汗。

“看着飞机飞走的那一刻，我感到被政府抛弃了。”34岁的电气工程师苏伊杰（Suej）来自印度古吉拉特邦，两年前，他响应印度政府的号召来到阿富汗务工。

大约一周前，苏伊杰就接到外交部门的紧急离境通知，并办理了一种名为“e- Emergency X- Misc Visa”的紧急签证。2021年8月16日晚间，苏伊杰（Suej）赶到印度驻阿大使馆时却被告知开往机场的汽车“已没有任何乘坐空间”。

当苏伊杰带着两名工友骑着一辆摩托车到达喀布尔美军机场后，他们又被告知“不属于优先撤离人员，飞机上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座位”。

印度有大量务工人员仍滞留阿富汗。据《印度时报》透露，滞留阿富汗的印度务工人员拨打当地使领馆电话求助时，往往只能得到“已知悉”的机器人语音回复，因为印度外交人员早已经离开了阿富汗。

缺乏硬实力支撑的软实力

当前，印度在阿富汗投资有交通、通讯、水电和医院等各类工程项目四百多个，涉及阿富汗34个省，总投资额超过30亿美元。

印度政府还向阿富汗政府提供了10亿美元以上的“发展援助”，包括修建萨勒马水电站、德拉兰姆市与扎兰杰市之间的公路，以及阿富汗议会大楼。

“印度正在失去这些投资……印度投资了九千多万美元建造阿富汗议会大楼，它比新德里的印度国会大厦还要先进。”电气工程师苏伊杰（Suej）曾参与阿富汗议会大楼的修建。

2015年,阿富汗议会大楼举行落成典礼时，印度总理莫迪亲赴喀布尔揭幕。2021年8月16日，塔利班武装人员攻占了这座大楼。

8月5日，塔利班进入喀布尔当天还宣布停止与印度的所有进出口贸易。8月18日，阿富汗塔利班发言人苏海勒·沙欣再次发表声明，要求印度结束所有在阿富汗的建设和发展项目。

印度在阿富汗的“友谊”可追溯到上世纪50年代初，当时，双方签署有《友好商业条约》。1996年，塔利班第一次占领喀布尔后，印度因为支持塔利班的死对头“北方联盟”而受到排斥。直到2001年，美国率领多国联军占领阿富汗后，印度的投资才卷土重来。

从2011年签署的《印度-阿富汗战略伙伴关系协定》来看，印度在阿富汗投资额颇大。其中，被印度宣传为“友谊大坝”的萨勒马水电站耗资近1亿美元，全长218公里的扎兰杰-德拉兰姆公路花费1.5亿美元，印度还在不少边境省份建设有“甘地诊所”。

车辆也是印度政府对阿援助的重点。近年来，它向阿富汗捐赠了600辆公共汽车，向喀布尔市政部门赠送了105辆安保等多功能车辆，为当地医院提供了10辆救护车，还向阿富汗国民警卫队捐助了285辆军车。阿富汗国家航空公司也收到了来自印度的3架飞机。

每逢两国高层互访，印度都会向阿富汗抛出“胡萝卜”。2002年，时任阿富汗总统卡尔扎伊访问新德里，得到印方1000万美元的援助许诺。2005年，时任印度总理辛格访问阿富汗，带去了5亿美元的援助礼单。2002—2012年的十年间，印度累计向阿富汗提供了价值15亿美元的援助。2013年12月，印度承诺提供总价20亿美元的建设资金援助。

不过，印度已经拿不出更多的资金投入阿富汗。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在一次白宫会议上嘲笑印度的捐赠只是相当于“美军在阿富汗5个小时的开销”。

这些投资与捐助，让印度在阿富汗政府获得了一定的影响力却惹怒了塔利班，后者多次袭击印度驻阿使领馆并绑架在阿印度人。

“我们对阿富汗的援助、发展援助以及民间外交等，都依赖于美国及其盟友提供的安全保护伞。”印度观察家研究基金会研究员卡比尔·塔内贾担忧，如今，随着美军的撤离，印度在阿富汗的影响力迅速衰落。

出兵阿富汗呼声不断，印度拒做“接盘侠”

2021年7月底，当塔利班兵临喀布尔城下之时，美英法等国相继发布撤侨公告，印度朝野却传来出兵保护在阿利益的强烈呼声。

“莫迪政府应该出兵两万保护喀布尔。”印度人民党（BJP）元老、前内阁部长苏布拉马尼亚·斯瓦米（Sub-ramanian Swamy）公开呼吁。《印度时报》则认为，派兵20万可以击退塔利班的进攻，足以稳定阿富汗局势。

美国政府也希望印度成为阿富汗乱局的“接盘侠”。2021年7月28日，美国国务卿布林肯上任后首次出访印度。俄罗斯《生意人报》透露，“讨论持续升级的阿富汗局势，怂恿印度出兵阿富汗是布林肯出访的主要议题。”

当时，阿富汗加尼政府也多次致电，希望能得到印度政府派兵支援。

在国内外一片期盼声中，印度外长苏杰生断然拒绝了出兵阿富汗的呼声。他公开表示，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接壤，阿富汗的普什图人与巴基斯坦的普什图人同宗同族。一旦大打出手，印度与巴基斯坦之间的冲突有可能变得不可控。

但印度又很担心，塔利班一旦上台，会支持穆斯林人口占多数的印控克什米尔的分离主义活动。

“随着阿富汗局势的急剧变化，印巴在阿富汗的争斗也在加剧。”印度智库“观察研究基金会”研究员卡比尔·坦内加撰文认为，阿富汗问题是“印度必须走的外交钢丝”。

此时，巴基斯坦政府以及阿富汗塔利班也相继对印度发出警告，不要干涉阿富汗内政。塔利班发言人沙欣公开警告称，“阿富汗塔利班无意介入印巴争端，但前提是莫迪政府必须在其与喀布尔中间保持中立，不要对阿富汗政府提供任何支援，尤其是军事援助。”

但据巴基斯坦联合通讯社透露，2021年7月，两架C-17运输机从印度出发绕过巴基斯坦领空后借道伊朗抵达阿富汗，为阿富汗政府军送去了大约80吨苏制122毫米炮弹。

早在1996年至2001年塔利班执政时期，印度就进入代理人战争，它向“阿富汗北方联盟”输送了大量军火。从2003年开始，印度为阿富汗政府提供的“长期能力建设”（long- term capacity building）计划也得到美军的认可。

人员训练尤其是“特种作战”培训，是印度“长期能力建设”援助的重中之重。《印度时报》透露，截至2021年7月，累计有接近一万名阿富汗军警人员陆续接受了印方提供的针对塔利班的作战训练。

为了帮助阿富汗加尼政府对外树立开明的形象，从2016年开始，印度还为阿富汗陆军和空军专门整训了一批女军人。据印度《经济时报》网站报道，如今，阿富汗突然“变天”时，大约还有150名阿富汗军人正在印度莫豪(Mhow)步兵学校等地受训。

“他们不知道何去何从。”印度《经济时报》透露，印度政府还吸收了数千名阿富汗留学生。当地时间2021年8月23日上午，数百名阿富汗人在联合国难民署驻新德里办事处门口集会声称，“不给难民身份就绝食”。

每年，印度政府向1000名阿富汗学生提供奖学金，但要求完成学业的留学生必须返回阿富汗，以培养亲印势力。正在尼赫鲁大学国际关系专业攻读硕士的穆罕默德·沙菲克·苏丹说，他的家乡瓦尔达克省已经在塔利班的控制之下，他的签证将于12月到期，学费和生活费也将告罄。

印度还帮助阿富汗政府组建了对抗塔利班和巴基斯坦的情报网，援助武器装备依旧是印度支持阿富汗“代理人战争”的关键。据印度《经济时报》透露，2018年以来，印度向阿富汗政府军提供了至少8架米-25武装直升机、米-35武装直升机以及“猎豹”轻型直升机。

不过，这些大都是印军淘汰的装备，最终落入塔利班手中。2021年8月11日，阿富汗塔利班对外公开了一架缴获的米-35武装直升机，它是两年前印度赠送给阿富汗政府军的礼物。

从“一边倒”到两边下注

地处“亚洲十字路口”，连接着东亚、中亚、西亚和西亚多国，阿富汗又有“帝国坟场”之称，英国、苏联和美国等大国都曾在此折戟沉沙。

在长达20年的阿富汗战争中，美军付出了2300多人阵亡、2万多人受伤的代价。《华盛顿邮报》文章透露，美国在阿富汗直接耗资超过1万亿美元，《纽约时报》则认为美国在阿富汗花费了2万亿美元。

但是，一笔笔巨额的资金并没有大幅提升阿富汗政府军的战斗力，反而被“假兵”吃空饷等贪腐现象吞噬，一些美制武器装备最终也沦为塔利班的战利品。

印度无力也不愿意接盘美军留下的烂摊子。但是，在阿富汗的每一场历史变局中，印度总是承担着特殊角色。在古代，阿富汗一度被认为是古印度多个帝国的一部分，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曾率军经阿富汗进入印度次大陆。在英属殖民时代，阿富汗则被视为“印度的传统势力范围”。

上世纪80年代，苏联入侵阿富汗后，印度采取“一边倒”政策视苏联为盟友。在对抗苏联的入侵中，塔利班一些领导人开始声名鹊起。

印度也由此与塔利班结仇。上世纪90年代中期，塔利班上台后，印度拒绝承认塔利班政权，与反对塔利班的“北方联盟”结盟，并向后者提供武器装备和军事顾问等支持。2001年11月，美国领导的多国联军推翻了塔利班政权。

一周后，一架载有印度外交使团的飞机降落在喀布尔郊外的美军机场，印度又追随美国的脚步联手围剿塔利班。

印度也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它在喀布尔、贾拉拉巴德、马扎里沙里夫等地的外交代表机构经常遭到袭击，在阿印度人也频繁遭到绑架。1999年12月圣诞节前夕,印度航空公司一架客机被劫持到坎大哈，那里是阿富汗塔利班的大本营。

彼时，印度当局却因没有任何联系塔利班的通道而束手无策。多年来，印度始终不愿跟塔利班进行公开的官方沟通。

从2010年开始，被印度视为“盟友”的美国就与塔利班建立了接触管道，但一直拒绝承认塔利班的政治合法性，并试图将塔利班整合进入阿富汗政府主导的“阿人主导、阿人所有”的政治进程。

特朗普上台后，美国加速了与塔利班的接触步伐，开始对塔利班和阿富汗政府“两边下注”。2018年7月以来，双方就撤军等问题还开展了多轮外交谈判。直到2020年9月的多哈谈判中，印度才派出高级代表团，印度外长苏杰生第一次视频连线塔利班，这是印度首次以官方身份与塔利班代表出席活动。

在阿富汗问题上，印度逐渐被对手、盟友以及地区邻国孤立。2018年11月，在莫斯科举行的第二次阿富汗问题国际大会上，中国、俄罗斯、巴基斯坦、伊朗等国代表参加，塔利班代表也首次受邀参加，唯独印度政府支持的阿富汗政府没有到会。

2021年8月11日，中国、美国、俄罗斯、巴基斯坦等国的外交代表在多哈举行阿富汗问题“三驾马车扩大会议”，印度想参会但遭到巴基斯坦等国的反对。

“印度在阿富汗问题上显然被边缘化了。”印度《经济时报》文章呼吁，印度政府采取更为灵活的外交政策。

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塔利班也不太可能愿意与印度合作。如今，印度将不得不与塔利班展开对话。但是，喀布尔冲突与和平研究中心副主任赫克马图拉·阿扎米认为，塔利班是否愿意跟印度谈判还需要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