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沙法利·阿南德 著 谢晓青 编译
如果内吉·吉没有恰好在那一时刻到达,雅各布先生办公室窗外的那棵老冷杉树,将会是这个漆黑而寒冷的11月之夜发生的事件的唯一目击者。
内吉·吉从他的小木屋吃力地走上来,打开大楼木头围墙上摇摇欲坠的门。每天晚上,所有人都离开后,他会来到这座破旧的大楼——这里是地区税收官的办公室——确定每一处小通道都关好了。
内吉·吉每天晚上用近乎痴迷的尽职尽责来做这件事,对他的责任从不懈怠,即使是像这样的晚上。查看了门和窗户,确定它们即使遇到风暴也不会摇晃后,他绕过楼房去查看后院。
雅各布先生的窗户仍然开着。这没什么不正常。尽管寒冷,他也让办公室的窗户一直开着。
“该死的白痴。”内吉·吉低声咕哝着。镇上的午夜钟声敲响了,沉闷的回声从山谷里飘过来。
“都半夜了。”他又低声咒骂道。
这人没有生活,内吉·吉心想。
内吉·吉也没有,但他喜欢坚持他的例行公事。这让他充满了自豪的感觉,况且也没有人在山坡下的小木屋里等着他。他坚持这种例行公事已经二十五年了。漫长的、不快乐的、愤怒的二十五年。
他不能改写过去,但要是老板离开了,那他至少可以回他的小木屋睡上一觉。
内吉·吉离开墙边,走进寒冷的夜色里,立刻被喜马拉雅山刺骨的寒气所包围。
“见鬼。”他骂道,用披巾的一角捂住口鼻。
在这里工作的其他人都准时地离开了——分毫不差的五点半。
“他到底为什么不回家?”他自言自语道,瞥了一眼窗户里的人。台灯勾勒出老板的轮廓。他站在窗户前面,直视着窗外的冷杉。
他干吗这样子站着?内吉·吉很纳闷。但没等他接着想下去,就看见老板举起右手,对着自己的太阳穴。
然后他听到了那句话,同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听起来几乎像音乐一般,但这是千真万确的。现在离窗户更近了,他能看到雅各布先生对着太阳穴的手枪的轮廓。内吉·吉急忙向前扑去,希望能在老板扣动扳机前制止住他。可是,没等他有所行动,他听到了枪声,然后看到这个人摇摇晃晃地倒向一边,就像一个被看不见的手砍断了绳子的木偶。
以后,他可以在记忆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这个场景,一遍又一遍地听着这个人那句绝望的话。但此刻,他能做的反应只是一声压抑住的尖叫。
几秒钟的工夫,内吉·吉捂着嘴站在那里,冷风拍打着他的披巾,他的身子变得又湿又冷。他做了几次深呼吸,镇静自己的神经。
这个地方将会前所未有过地热闹起来,他想,一股微热在身体里蔓延开来,温暖了他的心。
一点儿额外的工作算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一定会很有趣。
这样的事在奈瓦里小镇上从来没有发生过。人们岂止是不会自杀,如果某地方可以用昏昏欲睡来描述的话,则奈瓦里永远在冬眠之中。
除了年老、疾病或……地震,就像几个月前发生在乌塔卡西那次,人们几乎不会因任何事件而死。但那些都是自然原因,从没有人把自己给杀了。奈瓦里的生活十分简单,死亡也是如此。
他们见过各种形式的死亡,十年前甚至有过一次谋杀,可是自杀,从没有过。
所以,他们从床上跳起来,抓起外衣,戴上手套,出门冲向那座破旧的大楼,亲自感受这个事件。
奈瓦里的男人们爬上小山,到达案发地,希望亲眼看看躺在办公室里的尸体,期望找到被别的人忽略的死亡线索。当他们气喘吁吁、满身大汗地爬到山顶,得知警察已经封锁了现场、任何人不得进入时,都极度地失望。
可是警察有他们的理由让这些渴望的人失望。在他们看来,像巴德汗、戈皮、桑托达达和沙玛·吉这样的人,就不应该靠近现场。
不过,还有别的事。负责这一事件的副督察乔希向人群发表了讲话。
“他的妻子还不知道。要是有人认识她,把这个消息通知她就再好不过了。”他说。他也很久没有见过死亡了。当二十多人围绕着他、贪婪地吞下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时,这是属于他的时刻。
“说得对,应该有人告诉她。”
“她还不知道吗?”
“这样子半夜醒来太可怕了!”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乔希副督察说得对,雅各布先生的妻子——镇上人叫作梅萨布的,必须被告知丈夫不幸去世的消息。虽然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愿意有机会去见见美丽的梅萨布,而且每个人都对她想入非非,但没人愿意今晚去见她——不想充当这种悲伤消息的信使。
但他们中有一个人不会在意。
拉朱。
不可否认,上帝对拉朱很仁慈,给了他超过他应得的俊朗和强健的肌肉,也许是弥补他智力上的明显不足。三次高中毕业考试没能通过,他干脆放弃学业离家出走,准备到宝莱坞去碰碰运气,并揚言永远不回奈瓦里,因为这里不明白他的真正价值。三个月后,一辆摇摇晃晃的州际大巴把他丢在了奈瓦里汽车站。现在,二十五岁的他每天早上送报纸,白天在地区税收办公室上班打杂。晚上,则把时间消磨在当地的健身房,用自己的体魄来娱乐少数几个有健身意识的当地人。
所以,当人们扭头看他时,他接受了这个暗示。他摇了摇自己的一头卷发,动身前往雅各布先生的家,把死讯通知他的妻子。
一个电力部门的官员,直等到拉朱消失在山坡下,才咯咯地笑起来。
“今晚他不会回来了。”
他的评论引起一阵哄笑。人群中一些人发出了更露骨的评论。乔希副督察对他们缺少关爱和庄重的言论不满地咂了咂嘴,径直走进屋子,那里雅各布先生躺在一摊血泊里。
唯一对这一切表现消极的是内吉·吉。
他知道这些隐晦的话下面隐藏着什么。在其他任何时候,他们的评论会使他进入哲学的思考。但今晚的情况不同。今晚,他是奈瓦里最重要的人——唯一看到雅各布先生自杀的人。
他拉紧围在肩膀上的披巾,转身离开了人群。他懂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重要性,他不想被看成焦点人物。他会在他那家具不多的小木屋里耐心地等待他们。小木屋就在办公室同一座小山的山坡下,向下走大约二十米即到。
既然我能顶着寒风,一直只用一条好腿在光滑的石阶上一瘸一拐地上下,那么,镇上那些四肢健全的人至少可以往下爬到我的木屋一次,他想。
他走进他的小木屋,多年来第一次以批评性的目光扫视着他的家。
他的家真的不大,三个房间排成一排,第一间既是卧室也是起居室;第二间一边是厨房,另一边靠着墙放着一个书架。最后一间,也是最小的一间是卫生间,里面有水龙头和一个水桶。今晚,起居室将变成家具稀少的客厅。
房间里面,他扯下披巾,把它扔到右边的一张老旧的小床上。小床靠着房间里唯一有扇窗户的墙。房间的对面放着一张桌子和一把用当地的松木打造的椅子。摇摇晃晃的橱柜,被他用来挂衣服。每天早上,太阳从山谷另一边的小山后面爬上来时,内吉·吉会看着窗外,双手合十,向光明之主祈祷。这是他小时候养成的习惯,那时他叫阿图尔·内吉,不是现在这个胡子花白、鼻梁上架着一副虫胶眼镜的五十岁的中年人。
内吉·吉这个小小王国的精髓是他的厨房。那里有一个偶尔来访的客人看不见的大一些的橱柜,是他自己组装的。里面装满了政治、法律和哲学的书籍,还有两层是内吉·吉用他那细小而整洁的笔迹写成的日记。每年一本,记录下二十五年他本不该这样过的生活。
但现在不是为过去哭泣的时候,是行动的时候。但在行动前,他必须破译雅各布先生最后那句话里的含义——这句话只有他听到了。
他想解开这个秘密,但也想享受因雅各布先生的死给他带来的片刻荣耀。
很快,有人会告诉他们,自己是最后一个看到老板活着的人,然后,他们就会蜂拥而来。
内吉·吉瞄了一眼那台旧式铝制闹钟。从他离家去上大学起,它就一直在他身边滴答作响。现在已是凌晨两点半了,通常这时候他已经睡得很香。然而今晚,他没有感觉到一丝睡意。他喜欢同人们交谈,喜欢成为注意的中心。如果当年做了正确的事,他本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但一切都过去了,埋在了时间的沙子下面。
他们的好奇心会把他们带到这里来。我知道,他们会来的。然后,我要把一切弄清楚。他边想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发霉的旧日记,小心翼翼地打开,寻找其中的一张空白页。
“哈,找到了。”他大声地说,然后拿起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这些字是雅各布先生最后说出来的。不是他怕忘了它们——那些字和那个声音他忘不了——而是通过把它们写在日记里,他就把自己同它们捆绑在了一起。我会查出真相,他对自己说,套上钢笔,合上日记本。
事实证明,内吉·吉对人类行为的评价是相当正确的。每个牺牲了被窝里的温暖跑到寒冷的山顶的人,都想知道得更多。
古普塔·吉是奈瓦里唯一的注册会计师,他不失时机地透露内吉·吉是事件唯一的目击者。“既然我们看不到尸体,至少我们可以同看到的那个人谈谈。”他说。
于是,对第一手资料的渴望刺激着这群人冲下了山坡。没有人想到敲门,而是一拥而入。
小房子里,内吉·吉先生双手在胸前合十,闭着眼睛坐在小床上。他在祈祷。
推推搡搡试图挤进小木屋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当整个奈瓦里镇充满了好奇心的时候,他看上去那么平静和详和。他们几乎是恭敬地看着他,因为只有伟人才能将自己置身于奈瓦里有史以来最大的流言之外,并且冥思。在他的光环中看到了他的伟大,他们静静地坐下来,让内吉·吉完成他为死者的祈祷。
对这群忍受着另一种强烈饥饿感的人来说,似乎过了无尽的时间后,内吉·吉睁开了眼睛,抬手招呼他们进来,示意他们坐下。
当内吉·吉又闭上眼睛,继续咕哝着像是梵语的话时,他们耐心地等待着。直到两个人出去已经走上山坡后,等待才结束。因為,毕竟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午夜,一个人能坚持多久呢?
当听众中有几个打着哈欠,表现出不屑的表情后,内吉·吉终于双手合十,结束了他的祈祷。然后他睁开眼睛看着他们,眼神中没有流露出一丝热切与期待。
正如他所预料的,刚睁开眼睛,一连串的问题机关枪似的向他袭来:
内吉·吉,发生了什么事?
他扣动扳机的时候你在那里吗?
他的头没了,是不是?
他真的朝自己开枪了吗?
我听说什么地方有个鬼,想要把雅各布先生从这个地方吓跑?
……
这时候,沙玛·吉冷笑了一声,七嘴八舌声顿时消失了,屋子里一片寂静。一个政府官员的冷笑就是示意“安静”的命令,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十分清楚这一点。
“不对,贝塔,那个鬼实际上是想让雅各布先生待在办公室里,那个鬼就是拉朱。”沙玛·吉用低沉的声音阴阴地说。
要是奈瓦里人设置一项最伟大色情作品奖,那自从梅萨布第一次看到拉朱以后,拉朱每年都会获得这个奖。拉朱的故事滴着蜜,奈瓦里没有男人能同他对抗——除了内吉·吉,据说,他一直把拉朱和他那肮脏的心灵拒之于千里之外。不管怎么说,那些故事被说了一遍又一遍,被无数次地在深夜回忆,帮助他们间接地享受愉悦。
在另一个人拾起话题之前,大家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那是有可能的,沙玛·吉。可是,为什么这个人要杀了自己?为什么他不干脆地摆脱那个女人?凭他的势力,可以把这种事掩藏起来。”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她甚至不能给他生个孩子。”
“我敢说,是她把他逼到这一步的,不然一个政府官员为什么会自杀?”
“一定有某些原因。没有原因没人会自杀。内吉·吉,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吧?”
内吉·吉努力不被他们对梅萨布的评论所左右,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加入了谈话。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看到了闪光,听到了枪声,然后看到老板倒了下去。愿他的灵魂安息。”内吉·吉叹了口气,然后原原本本地把他看到的说了一遍。當然,他不像拉朱那样会讲故事,而且内容也不令人愉快。但看到他们都全神贯注时,他的心率飙升。二十五双眼睛盯着他,这是前所未有过的。
的确,老板为什么要自杀?他一整天看上去都很安定,下午连家都没回,他根本没有机会撞见拉朱和他的妻子。
拉朱也许进不了工学院或发射火箭,可是他能偷偷地溜进溜出任何地方而完全不被发现。拉朱通常下午去老板家,而他去老板的家还有正当借口。表面上,梅萨布教他英语,一个星期两次,有时更多。三个月后,拉朱的英语能力是否有所提高,奈瓦里的大多数人无法准确地判断。然而,拉朱的衣柜大大地扩展了却是不争的事实,而且,近来他上课的时间比以前更长了。几个女人被梅萨布表面上的慈善所迷惑,试图请她辅导她们的孩子,但都遭到了冷遇。这导致甜美的梅萨布变成了一个不会生孩子的女巫。她讨厌孩子,远远地避开他们。男人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默默地听着,迎合他们的妻子。
那么,如果不是因为拉朱,老板为什么要自杀?
“内吉·吉,你一定知道些什么。你离雅各布先生很近,不是吗?”沙玛·吉刺耳的声音打断了内吉·吉的思绪。
“你可以这么说。”内吉·吉回答,承认自己很接近那个死去的人。
“而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到?”一个沙哑而年轻的声音从橱柜旁边的角落传来。
“不,什么都没有,只有枪声。”内吉·吉回答,但一个可怕的想法开始在脑子里形成。他想起身去核实一下——证实或否认他最大的恐惧。他想成为人群中心的兴趣很快就消失了。他想单独待着,但不耐烦的听众仍然有许多问题。
“要是他有个情妇会怎么样?”
“要是他们有安排,萨博和梅萨布有一个互不干涉的协议会怎么样?”
人群中响起一片反对声。在奈瓦里头脑简单的人看来,一个男人同妻子之间不可能有这样的协议。每个人都知道,不管丈夫做了什么,女人都应该遵守她们贞洁的誓言。而在这个案子里,雅各布先生是个十分随和且体贴的丈夫,竟没有把她休掉。他本可以很容易地同她离婚,并再次结婚。毕竟,雅各布太太没能为他生个孩子!就凭这个,加上她与拉朱“勾搭”的传言,雅各布先生有足够的理由在她的头上扣动扳机,而不是在自己头上。那样,人们的惊讶会少得多。
内吉·吉几乎察觉不到地摇了摇头,可是听众们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他们大为失望!他们来这里是为了得到更多。他们想要一些可以带回家的东西,妻子们在等着他们!
然而,内吉·吉已经不再在乎了。对他来说,问题的急迫性已经变得很清楚了。他需要去核实,为此他需要独自待着。突然,他感到,这些人以及他们的问题使他恼火。
难道他们从没想到过,那对夫妻没有孩子,有可能是因为雅各布先生的不育吗?
他的客人们继续发表他们的观点时,内吉·吉意识到自己被扔进了一个怀疑的旋涡中。
那个声音沙哑的年轻人问他是不是还听到了别的什么。他的问题让他想起了雅各布先生的话,但他不能把它告诉这些家伙!要是他们现在离开就好了,他可以得到一些平静——他可以想起更多,还可以查看一下他的小铁皮盒子。
于是,在忍受了他的客人们更多愚蠢的评论后,他加快了告别的进程。看着最后一个客人出去后,他给自己沏了杯茶,抽出那本记录着雅各布先生遗言的旧日记本,拿起他最喜爱的钢笔,然后坐下来,回忆这个事件。
当他随着自己的思绪信马由缰时,他发现自己看着雅各布先生用手枪顶着太阳穴站在窗户前,准备射杀自己。然后看到他的嘴唇在翕动,听到了他说的话——这句话现在躺在他的面前。现在,他独自一人,感觉到比之前平静得多,他可以全神贯注于当时的场景——甚至听到雅各布先生最后那句话里面的弦外之音。他清楚地记得他的话,就像听到他桌子上闹钟的滴答声那样清晰——他的话里充满了痛苦和悔恨:“上帝啊,我绝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他这么说不可能是对着拉朱和……
一定是别的东西。
如果他听到的是对的,雅各布先生有另一个扣动扳机的原因——更大、更令人心碎的原因,某些他认为自己要对此负责的事。
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形成,内吉·吉的心率开始飙升。也许他会有另一个机会,也许他能够赎回他的生活。
他有个计划。现在,失去了二十五年和一条腿后,他务必要非常小心。这个世界不会对他伤害得更多了。他不会再犯当年犯的错误……他会找到证据,把它们拿给正确的人。
但为了这个,他需要他的小铁皮盒。
他从桌子边上站起来,走到他放书的橱柜前,把最上层的几本书推到一边。
盒子就在那里——没有动过,也没被打扰过。他会就这样把它留在那里,直到明天。
第二天早上,内吉·吉多睡了一会儿,补足四点钟后才睡的觉。在考虑自己准备到镇上向雅各布先生可爱的遗孀致意之前,他在厕所里待了近一个小时。
虽然这些年来一直作为办公大楼的看门人,内吉·吉是个饱经世故的人,从没有忘记社会礼仪。会见老板的未亡人就是这样一件事。但内吉·吉也是个有条理和有效率的人,所以在去镇上的途中,他也计划着让汽车修理工把他的假腿保养一下,再买一件黑色套头衫和一把新电筒。
他照了照放在橱柜顶上的小镜子,对自己的影子笑了笑。他刚过五十岁,可是,只要有人费心越过年龄和过时的旧衣服,他们会看到一个相当漂亮的男人。他的脸上和身上都没有一盎司的赘肉,还没有开始掉头发。事实上,他两边鬓角的花白发绺和眼角细细的皱纹,使他看上去更显气质和可信。今天,他多花了几分钟稍稍修了修胡子,内吉·吉满意地看看镜子里的脸,关上橱柜,拿起伞出了门。
虽然沿着公路离镇子有三千多米远,但如果沿着巴斯米小溪抄捷径,十分钟就能走到。他的朋友常常告诫他,对失去一条腿的人来说,抄捷径是十分危险的,但他总是一笑置之。那场事故使他失去了比一条腿更多得多的东西,没有更多可失去的了。
那场不幸的事故。
过去的二十五年来,他一直是这么描述那场事故的。那场事故改变了他的人生。二十五年前,他是朝气蓬勃、才华横溢的阿图尔·内吉,第一个从德里大学毕业的奈瓦里人,并成了所得税税收官。
不幸的是,阿图尔·内吉不仅才华横溢,他还是个怀抱理想、诚实的年轻人。当他发现这个国家最大的商行有数百万税收没有缴纳却被人忽视时,他不能保持沉默。作为一名税务官员,他受过挖掘信息的训练。他使用了他的技巧,而挖掘出来的信息令他大为震惊。他意识到,他所在部门中的一些官员参与了为这家商行做假账。像许多天真而纯洁的年轻人那样,他认为,向他的上级汇报腐败是正确的做法。他没有意识到的是,他看到的只是从官僚到企业家再到政客的腐败网络上的一根细线。
他的通报使他遭到解雇,借口是他卷入了一起莫须有的诈骗案,随之而来的是一起几乎要了他命的事故。对这起事故他记得不太多,他所记得的是他躺在政府医院的病床上,被告知他的右腿从膝盖以下切除了。他的父母为他的生命担心,要他保证永远不离开奈瓦里。因此,阿图尔·内吉成为了内吉·吉,作为大楼的看门人在这里待了四分之一世纪。内吉·吉的梦在他的父母离开这个世界前很久就死了,无论他们怎么说或怎么做,都不能让他结婚。
并不是内吉·吉找不到一个新娘。尽管失去了一条腿,他可以很容易地找到一个表面上愿意与他共度此生的姑娘。但他心里很清楚,她愿意嫁给他是因为她的父亲不够富裕,不能为她找一个肢体健全的丈夫。内吉·吉一直坚持他不会把自己的残疾强加到另一个人身上。事实上,在雅各布先生和太太搬到奈瓦里之前,内吉·吉心里从没有考虑过这件事。
以前我过得更好,内吉·吉沉思着,在山岩凿出来的石阶上灵活地拐了最后一个弯。
独居生活给了内吉·吉大量的机会去反思过去。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继续阅读法律和政治书籍。现在他知道了,虽然他的意图是好的,他的方法却完全错了——为此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现在,被世界冤枉的痛苦开始消退,但另一个真相……更为痛苦的真相,必须得到证实。
他的心里知道答案,但他是个讲究事实的人。要是今晚一切顺利——我将改善我的生活。他几乎大声地自言自語道。
很快,内吉·吉就重重地走在柏油路面上了。几乎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向他打招呼,那些没有打招呼的,一定是这个镇上新来的,内吉·吉心想。奈瓦里让内吉·吉自豪。他与这个小镇有着深厚的感情。
虽然几个月前的大地震抹平了所有的村子,但幸运的是他的奈瓦里安然无恙。震中离得很远,奈瓦里的居民几乎毫发无损地逃了出来。不过,奈瓦里曾被作为营救和发放救济的中心。
这一切都使得奈瓦里的商人们忙得不可开交。虽然他们没有真的印钱,但他们都赚得盆满钵满——即使那些火化尸体的人。
大量不幸者——人和动物——的火化,对许多人来说意味着一笔好生意。虽然国家在这方面木材很多,政府也会为火化提供大量的木材和纯酥油或乳脂。印度教徒认为纯酥油是吉祥的,但也非常昂贵。不过,政府想要表现出人道,所以大笔款项被指定用来购买纯酥油。
一切都是做样子的。他们不关心活人,怎么会关心死人?内吉·吉耸了耸肩,摆脱掉这种沮丧的情绪。
在实施他的计划之前,他想弄明白一些事情。对他来说,为此搞到证据是很重要的。但在那之前,他需要面对他所遇到的最大恐惧——他相信这恐惧是真的——虽然他不是个有信仰的人。
他整理了一下头发,挺起胸膛,摁响了门铃。
“真高兴你来看我,他们还没允许我去见他。”雅各布太太一边给内吉·吉倒茶,一边吸着鼻子说。
雅各布的住宅是镇上最美丽的房子之一。这是一座老式的殖民时期风格的房子,是一名英国上校修建的。他同当地的姑娘结了婚,退休后便定居在了奈瓦里。根据当地的传说,上校和他的妻子没有孩子,他去世的时候把一切留给了国家。独立后,这座现在被称为“老爷平房”的小公馆成了政府的财产。
内吉·吉拥有完全不为其所动的非凡能力。即使现在,他看上去完全不受拘束,尽管一个旁观者会发现他穿着朴素的棉布衣服,皮带边缘已经磨损的旧皮凉鞋与这里极不协调。
但另一方面,雅各布太太与这里融为一体。她明显地处于悲痛中,穿着一条普通的黑色连衣裙,在凸显出她沙漏型身材的同时也引发着失落和悲剧感。靠近了仔细看,她的眼睛经过了用心的化妆,既突出了她的黑眼圈,又不失些许神秘。
对雅各布太太,内吉·吉是个沉默的观察者,是她的美丽和风姿的仰慕者,但只是最近他才开始欣赏她的操控能力。因为有过痛苦的经历,他学会了说话和做事总是要合时宜的,所以他决定予以配合。
他耐心地等到女佣消失在厨房,才朝雅各布太太或莉莉——她更愿意这么叫她——转过身。
“莉莉,我认为你必须离开奈瓦里几天。”他低声说。
“可是我不能,明天家里人到来前我不能。还有……他们已经来过这里了……”
“谁?警察?”
“是的。他们翻遍了他的文件,翻遍了我们的橱柜,还问了我一些问题。”她说。
“什么样的问题?”
“我们吵架吗,他有外遇吗,我有外遇吗……这一类荒谬的问题。”
雅各布太太擦了擦眼睛,拍了拍眼睫毛,拂去那不存在的泪珠。她是个极具诱惑力的女人,奈瓦里几乎每一个男人都为她神魂颠倒。内吉·吉知道他们幻想着她并嫉妒拉朱,他们认为他是唯一同她真正有关系的人。然而,内吉·吉知道,至少还有一个。
“那你是怎么说的?”
“天哪,什么都没说。我能说什么?说他就算想,也不可能有外遇?还是说,我疯狂地爱上了你?”
“不,你做得对。现在你要暂时保持沉默,因为他们会骚扰你。他是个高级政府官员,他们的工作是有风险的。”
雅各布太太没有立刻回答,她转身看着他,用甜蜜的声音低低地说话。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接着加了一句,“在我离开镇子之前?”
“我不能保证。事情有点儿复杂,他们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自杀。他没有留下遗言或别的东西。不过,如果一切顺利,我会在德里与你见面。”
雅各布太太环顾了一下四周,轻声地问:“他们怀疑是谋杀吗?”
“不可能。我看到他自杀的,记得吗?”
“感谢上帝。可是……”
“可是什么?”
“这意味着他们不知道我们的事,不然他们会怀疑你。”
“不会。即使他们知道我们的事,也不会怀疑我。因为他的房间是从里面锁着的,随便哪个医生都会证明,我不可能跳过一米多高的窗台。”
“噢,感谢上帝,感谢上帝让你平平安安。自从早上得知这个消息,我一直在想着你。”
内吉·吉得到过一些暗示,拉朱给雅各布太太送信所花的时间比实际需要的长得多。而同拉朱在一起的时候,她不会把一丝心思分给他,甚至雅各布先生。
虽然他几乎已经肯定关于拉朱和雅各布太太的传言是真的,但出于某种奇怪的理由,他想听她亲口说出来。这有助于埋葬他對她的感情。
“那么,乔希副督察什么时候通知你的?”
雅各布太太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像平常那样泰然自若地回答:“你看,他立刻就来了。那一定是夜里的一点半。还有,我亲爱的,”她压低了嗓音,“从那时起我一直在担心你。我的丈夫是个好人,但你知道,我从没爱过他。”
内吉·吉已经得到了他的答案。早上五点前,乔希先生一直没有离开地区税收办公室,正是他派拉朱来通知她的。当尸体早上被送到政府医院停尸房的时候,拉朱就在这里。
她在撒谎,而她撒谎的原因只有一个。
他一直以为,失去了腿和职业的他对痛苦有了免疫力,可是听到关于雅各布太太和拉朱的传言时,他再次经受了痛苦。今天,他已经做好了面对不可避免的情况的准备。他相信,一个确认只会使他更坚强,更自信。但绝望和嫉妒的白箭再次射穿他的心,令他震惊。
没有意识到内吉·吉心里肆虐的风暴,雅各布先生美丽的遗孀、内吉·吉唯一的情人,继续用她那美丽的褐色眼睛体贴地看着他。他哑口无言地坐在那里。
有一段时间,内吉·吉真的爱上了莉莉。大约三年前,雅各布先生刚刚调到奈瓦里的时候,作为大楼的看门人和杂务工,内吉·吉不得不常常去拜访雅各布先生的家。就在那时,雅各布太太的美丽就迷住了他,以致从不相信爱、一辈子没碰过女人的内吉·吉莽撞地爱上了她。当她以相等的热情回报他时,他大吃一惊。首先,他不明白她看上了他什么——可是当他得知雅各布先生阳痿的时候,他把她对他的兴趣归因于她有被一个真正的男人抱在怀里的强烈渴望。事实上,平生第一次,内吉·吉意识到他是个帅气的男人,女人们发现了他的魅力。对他来说,恋爱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现在,坐在同一座他十分熟悉的平房里——老板不在镇上的时候他经常来——他有一种灼热的羞耻感。他突然为他的假腿、皱纹、衣服和可怕的贫穷羞愧。现在他意识到,她利用他是因为对他的谨慎有自信。
后来,当她对他五十岁的身体感到厌倦时,她给自己找了个年轻得多也帅气得多的情人。也许,她是被内吉·吉守口如瓶的能力所鼓舞,但却没意识到她的新情人是谨慎的对立面。他到处炫耀自己与她在一起的经历,整个奈瓦里都为他喝彩。他的故事对那些男人来说是一剂催情药,他们同妻子上床,但脑子里想的却是从拉朱的故事里撷取的场景。
可她却毫不知情。曾爱过这个女人,并严格地保守秘密,使他感到肮脏。
她不配!
在她的假笑下面,他看到了一个无聊的中年妇女每两周寻找一个新玩具。他曾经是她的玩具——失去一条腿的新玩具。他一直都是她的玩具,而她一直都是个女巫。
他感觉到喉咙里很不舒服,知道要是再坐一会儿就会犯恶心。于是他向她告辞,找到他的伞后跌跌撞撞地从房子里走了出去。一到外面,他试图想起莉莉、这个他唯一爱过的女人的脸,可是想不起来。在外面寒冷的空气中,他的大脑很快就清醒了,他感觉更加乐观。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当一个中年的、一条腿的、曾经帅气但永远一文不名的、一座破旧大楼的看门人,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高级政府官员三十多岁妻子的大床上时,那不是爱,那是一种古怪的性欲。
前进,阿图尔!
带着最终的想法,内吉·吉在脑子里给莉莉以及她的记忆举起“停止”牌,走进汽车修理工的车库。
要是一切顺利的话,几个月后我就可以得到一条新的进口假腿了,他向自己保证。他查看着这个脏兮兮的地方,挤出一丝笑容。
他在老板拉希德这里待了一个小时,喝了一杯茶,又在市场待了一个小时。当他回家时,已经得到了需要的一切。但在爬下斜坡回他的小木屋之前,他飞快地对大楼进行了一番侦查。
在一座拥有六个小房间、一个挤进十几把椅子的大厅的楼里转一圈,即使对内吉·吉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他注意到外面黄色的警戒带和仍然封着的窗户,警察把尸体送到停尸房去进行尸检后就离开了。
大楼里一切如常。地区税收官的办公室是个重要部门,政府工作必须继续进行。那名孤独的职员正用他自己才能解释的猛烈报复性地敲打着打字机,打字机猛烈地吐出一张墨水四溅的纸,似乎在抗议这名职员方向错误的愤怒。在职员绝望的形象里,内吉·吉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
他叹了口气。今天,他比任何时候更不想看到这样的相似。很快就会没有了。如果他做了正确的事,一切都将改变。
另一名职员,较年轻的那个,正在批评因一个笑话而咯咯笑的年轻助手。
内吉·吉偷偷地笑了。
女人!他已经失去了对女人的信任。
她们是水蛭……
“内吉·吉,我们正等着你呢。”年轻助手银铃般的声音让内吉·吉吃了一惊。
“噢……对不起,现在我累了,以后吧。”他含糊地说,让他们看到他疲倦的表情和一瘸一拐的走路。
“呃,那我们明天找你,内吉·吉……”
又是一阵窃笑。他听到了几个字,告诉他进入大楼是把自己作为笑柄交给了他们。
只要再过几天……
出了门,他向右转。一道短短的走廊把他带向雅各布先生房间的门。不出所料,门是锁着的。他四下张望了一眼,看看有没有人注意他,然后轻轻地拉了拉门上的挂锁。这是把廉价的锁,他拉动时发出吱吱的叫声。不符合标准的材料,在内部人员的帮助下以最低价购买。这种事无时无刻不在发生。警察使用的护甲、他们的头盔,甚至他们的武器——一切都因腐败而受到连累!他摇摇头。他对腐败的厌恶导致他成了残疾人,但他不会让这种想法再次伤害他。
他晚上会再过来。到那时,工作人员应该都下班了,他将管理这座大楼。
内吉·吉回到他那冷冰冰没有生气的木屋里,取下假腿。这假腿很笨重,即使经过多年的练习,还是感到沉重,并磨破他的残肢。他在小床上坐下,把假腿靠在墙上,开始按摩他的断腿。多年来,他的手指已经熟练了帮助血液循环的特殊旋转动作。他听说有比他这条舒服得多也轻得多的假腿,可是它们太贵了,他买不起。
钱,他想,是一个人可以拥有的唯一值得信任的朋友。它是给你带来更多朋友的朋友,也可以为你赢得尊敬和尊重。最重要的,它帮你买到舒适。
几分钟后,他拿起拐杖,走进了厨房。他用火柴点着炉子,把铝茶壶放到火上。进入厨房总是令他心情愉快。靠墙摆满了书的厨房是他的圣殿。等着水烧开的时候,他从小小的窗户望出去,俯瞰着山谷。一个男孩儿正赶着羊群回家,一些房子的烟囱开始冒出炊烟。一只画眉从窗前飞过去,消失在树叶中。尽管灰蒙蒙的,一切看上去都美丽而安宁,而他知道为什么。
会过去的,我会忘了她,他对自己说。
他倒茶的时候,眼睛找到了塞在书架顶层角落里的小铁皮盒。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把它拿起来,带到起居室的桌子上。
突然他产生了一种冲动,想把它扔进火里,把他对莉莉的感情付之一炬——一种淫乱关系的最好结局,但立刻又把这个念头扔到一边。
将这些信件付之一炬是心碎的罗密欧的行为……不是内吉·吉的。
他打开了盒子。
它们都在这里,一共八封,每一封都没有他的地址,但每一封都指定了他们幽会的时间,以及他一度认为的甜言蜜语,今天读起来像是一篇篇色情小说。她可能把它们写给任何人,或更糟,给她的每一个情人,同样的话语,同样的感情。这些感情她从来没有感受过,或同任何人一起感受过!他从没给她写过信,因为她的信是召唤,他一向认为,见了面,他就可以最好地爱她。
怒火又从心头升起,伴随着一个尚未成型的主意……他需要做的是形成一个可行的计划。
再过几个小时天就黑了,他想,把信捆起来,放进背心的内口袋里。
他看了一下表,八点差一分。再过一分钟,镇上的钟就要向奈瓦里报告时间,人们将纷纷开始关灯。不过,对他来说,这不是问题。内吉·吉已经在办公大楼里了,正踮着脚尖走向雅各布先生办公室的门。在镇上的时候,他买了一把小刀和几根针,以及别的他认为今晚会用得上的小飾品。现在,是时候核实一下它们是否真的能像电影里那样使用了。
他走到了门口,摆弄着挂锁。不到一分钟,挂锁轻轻地“咔嗒”一声,令他吃惊地打开了。
进屋时,内吉·吉感到了紧张。当手电筒的光照在地板上,显示出雅各布先生尸体的轮廓时,他屏住了呼吸,感觉到前额和手指发冷。
他在世上活过的五十年里,从没想过人死后,死者的灵魂是否仍然在徘徊的问题。然而,独自站在这个房间里,内吉·吉突然发现他的拐杖在摇晃,脖子后面的头发开始竖起,汗珠开始在额头上形成。房间里看起来很古怪,他想尽可能快地从这里出去。
内吉·吉稳住自己。他是带着任务来的,就算有一个或几个鬼,他也不会临阵退缩。他必须查明雅各布先生扣动扳机的原因。
“从哪里开始呢?”他自言自语地低声说。
房间里有些橱柜,贴着墙排列在雅各布先生巨大的桃花心木办公桌两边。电筒光停在窗台的边缘,让他看到房间里所有的一切。
雅各布先生喜欢开着窗户站在这里,内吉·吉想,叹了口气。这是怎样一种离开世界的方式。但他不是来哀悼雅各布先生的灵魂的,他有工作要做。于是,他开始一个个地查看橱柜。
当他看到橱柜没有上锁时,一股恼怒油然而生。他痛恨任何人任何形式的马虎。但他摇摇头,斥责自己的认真和挑剔。现在不是心有旁骛的时候——他必须查看橱柜,查出是什么导致了雅各布先生的死。
第一个橱柜被用来专门存放有关动植物和当地文化的书籍和期刊。第二个柜子里装着雅各布先生不想让别人看到的文件,柜子上标记着“密”或“绝密”。内吉·吉感到一阵兴奋,猛地把它打开。然而,兴奋没能持续下去,因为第二个柜子里也没有什么能解释雅各布先生的自杀。
现在,唯一没有查看的是雅各布先生的大办公桌了。办公桌的抽屉没有上锁,里面空空如也。警察搜查得很彻底,没有放过任何一处地方。这些混蛋!就算有什么东西,有可能被他们搁在一边,完全没有意识到它将如何改变内吉·吉的生活。
可是他不打算放弃,心里有某种东西在激励着他。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阿图尔,你一定要成功。这个声音说。
内吉·吉把拐杖放在椅子上,开始仔细查看办公桌,一个一个抽屉地看。
它可能还在这里,他告诉自己,一张羊皮纸,一封信,一件可以解释……
可是桌子上竟然什么都没有!抽屉里也是空空的,没有东西塞在它们的顶上,没有东西能帮他确切地回答“为什么”的问题。
当意识到寻找是徒劳的时候,他感到极为沮丧。悲观甚至能把你最生机勃勃的思想变得阴郁,现在,他就感到深深的阴郁。
他在追随一个嘴唇翕动的模糊记忆,那翕动形成他认为他听到的话——可能只是他的如意算盘。沮丧开始落在他的肩上,重重地往下压。这一整天他没感受到这个重量,现在它又出现了——重得难以承受——这是他再也不想承受的负担,现在他已经体验到了生活中没有它的幸福。他感到一阵眩晕。他需要坐下来。晕头转向中,他做了一件二十五年来作为办公室的看门人绝不敢做的事:他拉出税收官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闭上了眼睛。
他做了几次深呼吸,稳住心神。
不,他看到雅各布先生的嘴唇和听到他说那句话时,不是他产生了幻觉。线索一定在这里,在这间屋子里。
他坐在那里,注视着美丽的办公桌,不知不觉地同他小木屋里的松木写字台相比较。这时,他把眼睛落在仍然折叠起来放在桌面的报纸上。自从雅各布先生死后,没人进过这个房间,所以没有新报纸被送进来。警察不认为报纸在他们的调查中会有什么用处,所以把它留了下来。
无意义的好奇心促使他拿起报纸,眼睛落在大标题上,一阵寒意掠过他的脊梁。
掺假的纯酥油夺走了查纳巴德一百零九条人命。
有可能是这个吗?可是查纳巴德在约一百公里之外。如果是这个导致他扣动扳机,一定还有更多的事——使他说出那句话的事,但可能是什么事呢?
他越想越肯定,关于这些死亡的新闻同雅各布先生的自杀有关。
他确信那天晚上还发生了别的事。
要是雅各布先生还留下别的线索就好了。
他抬起头,试图用雅各布先生惯用的方式看着这个房间。没有地方可以让雅各布先生藏起显示有罪的文件,如果有的话。除非……
他转动椅子,转到面对着窗户时停了下来。这个房间里,窗户是雅各布先生最喜欢的地方。内吉·吉把手电筒光照在窗台内沿的瓷砖上。边上四块瓷砖中的三块看上去很完美,但第四块的边缘看上去有点儿毛。他闭上眼睛,用手指沿着窗台边缘从左摸到右,再摸回来。他敏锐的触觉使他在靠近窗台中间的一块瓷砖上发现了异常。他敲了敲,感觉下面是空的。他在这块瓷砖的右面轻轻敲了一下,瓷砖的左边微微翘了起来。
好极了!
内吉·吉自信的手指推了推瓷砖的右角,瓷砖松动了,露出一沓纸,看上去像是手写的收据。他的额头冒出一滴滴的汗珠。可能就是它了,他想,双手因为兴奋和期待而颤抖。他小心翼翼地把这沓纸铺在桌子上,开始一张张地查看。
它们的确是收据,但看起来与平常的收据不同。它们有不同的名字——大多数是个人的,与名字相对的是一些地名和数字。他认出了一个地名,他刚刚在报纸上的大标题读到过——查纳巴德。他把收据翻过来,看到背面潦草地写着“纯酥油”几个字。另一张纸片同它装订在一起。内吉·吉成功了。这张纸是印着雅各布先生信头的信纸,上面是一串名字和账号。何止是内吉·吉?每个人都认识他们!
拼图的最后一块到位了。
内吉·吉仔细地检查了一下桌子,把一切按原样放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收据放进口袋,回到窗台前。迟早,有人会注意到它的,尤其是如果留下一点儿松动的话。
内吉·吉从背心里拿出莉莉的情书,他要给镇民们一个雅各布先生自杀的可信理由。
第二天下午很晚的时候,他终于可以同他们会见了。他被检查了无数次,然后被带到一间豪华的房间里,这种房间他以前曾经见到过一次。
那一天,他失去了他的生活。今天,他决心要把它拿回来。那时,他是个不成熟的年轻人——不知道必须要保护好证据。现在他知道了。
他们已经在这里了,自信地认为没有什么可以伤害他们。他们的自信是他们的盔甲,他的自信是他的证据。
他看着他们的眼睛,告诉他们他了解纯酥油的整个流程,知道他们的腐败如何造成了一百多人的死亡。那些与地方官员和政客勾结的供应商,明目张胆地用产自非法屠宰场的脂肪掺进纯酥油里。他们被告知那些纯酥油将用于火化而不是烹饪,所以不会有任何问题。毕竟,死人既不会生病也不会再死一次。
然而,他们没有料到的是另一层面的腐败。雅各布先生和其他对纯酥油的毒性一无所知的人,计划用一种不同的方式来欺骗死者。他们意识到,如果用添加了纯酥油香味的动物脂肪代替纯酥油,没有人会聪明到看得出来。有毒的纯酥油就是这样进入查纳巴德的家庭,并开始杀人的。
“你们挣了钱,屠宰场挣了钱,雅各布先生挣了钱,那些火化死者的人挣了钱,即使是查纳巴德的经销商也挣了钱!唯一倒霉的是死了人的家庭!”
坐在他面前的这些人仍像他进来时那样,自信满满地听着。
“你把这事告诉别人了吗?”最高级别的部长问。
內吉·吉在心里笑了。他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已经准备好了回答。
“我把这些文件复印了二十份,都写上了这个国家不同新闻机构的地址,只是以防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他沾沾自喜淡定地说。这份淡定来自于他知道游戏中对方所走的每一步,知道自己将是直到游戏结束时喊“将军”的那个人。
一时间,房间里一片寂静。当三个人权衡他们的选择时,气氛变得紧张。
“内吉·吉,你误会了。事实上,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我相信我们能找到一个双赢的解决办法,不是吗?”
“哦,是的,内吉·吉。不过,你不打算先同我们一起喝杯茶吗?然后我们可以从容地讨论这个问题。也许,你愿意代表我们参加选举?我们的党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精力充沛的人。”最高级别的部长边说边拍响铃铛,示意服务员送茶来。
六个月后,当夏天带着鲜花降临在山谷、山间的空气不再刺骨时,几辆警用吉普和摩托车簇拥着一辆白色轿车停在地区专员办公室前。
司机下了车,打开车门,内吉·吉走下车来。
那个怀着政治抱负的鞋童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擦亮了内吉·吉的棕色古驰皮鞋和正在使用的萨维尔街皮面进口手杖。只有敏锐的观察者才能看出他走路时更偏爱左腿。被选为奈瓦里人民的州议会议员后,他立刻飞到美国去换了一条适合的新腿。
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回到了奈瓦里。
他望着这座大楼,心里突然充满了渴望。他带着随从绕过大楼,在一个恭敬的距离外停在冷杉和窗户前,那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窗户被用木板封住了。新来的税收官认为,在一间男人发现妻子有外遇后自杀的房间里工作是不吉利的。那个可怜的人还能做什么呢?
下方,他可以看到他那座小木屋的屋顶。再高一点,在另一座山上,他能看到地区税收官的住宅——在与她相爱的那些年,那是他生活的中心。
如他所承诺的,他在德里同她见了面。他们相信是她诱发了他自杀,因为他们发现了一些她写的情书。
“它们是我写给你的!”她冲着他尖叫道。
“你只是写给我吗?”他问,看着她恍然大悟的眼睛。
“你知道了?”她问。
他转身离开,把对她的最后一丝感情留在身后。他已经把她从心里剔除了……大约直到现在他都这么认为。
可是看着房子,一个转瞬而逝的想法让他大吃一惊。他挪开眼睛。
他的新生活刚刚开始。莉莉存在于另一个生活里。在这个生活中,他获得了重生的自由。
内吉·吉卷起白色范汉森衬衫的袖子,露出新的劳力士手表,这是来自一个建筑游说团体的礼物。建筑商们想在奈瓦里为富人和权贵建造一处避暑胜地,劳力士有助于他在正确的时间作出正确的决定——他可以扭转任何进程去适应任何人。
毕竟,这种扭转他已经得心应手。
他看了一眼表,下午两点半。完美。
他有足够的时间去讨论非法销售木材赃款的分配问题,然后动身前往德拉敦,及时赶上首席部长的晚宴。
责任编辑/张小红
绘图/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