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女,作家,曾著有《你好啊,一年级》等童书,《孩子,谢谢你选我做妈妈》等散文集,《原配》等长篇小说。
他很爱说话,总是说个不停,他的故事,我是断断续续拼起来的。
他是农村孩子出身,长大后当司机开大货车运货。渐渐有点儿积蓄,就自己买了辆车,挂在某个公司名下,其实自己是老板。渐渐懂行了,他就不光运货,还在A地进货,到B地卖。一路走来很辛苦,但也有回报。他在老家县城买了房子,让家人进了城,又在武汉市买了一套房子。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十六岁,一个二十一岁。他说:本来是想给两个儿子一人买一套房的……
六月中旬的一天,他在安徽进了货,走乡道(或县道)赴汉。路上,他停下来想买什么。刚下车,一回头,发现货车在缓缓下滑,溜车了,可能是他忘了拉手刹。他紧急想跳上车去,控制住,但失败了,他摔到地上,双腿骨折。
在当地入院,医生说要截肢,正值青壮年,突然截肢,心理上接受不了,他想少截一点,维持正常生活。可是截得少了,残肢就一直发炎溃烂,向上蔓延。最后转到武汉的大医院,二十天,一共做了八次手术,右腿截到了大腿以上。好在左腿保住了。
怎么办?
因为是自己的车,他只买了最便宜的交强险,也没有买意外险或其他保险,所有医药费都得自费。老家的房子卖不掉,那只能卖武汉的房子,老婆坚决不同意。他的小舅子一直在垫钱,一个月不到,已经付了四五十万元医药费。岳父每天在医院陪护他。
即使这样,他还是每天能吃能睡,很乐观。关于小舅子的钱,他说:以后慢慢打工还。
只剩一條腿,还能打工吗?
第八次手术结束,他被抬下来,一路他在呻吟:“好痛啊,我好痛啊……”
突然电话响起,他接起,一秒变声:“没事的,不疼的,这次手术做完就可以回家了。”
电话那端是儿子,估计是十六岁那个,知道车祸,知道父亲截肢,但还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最后,儿子在那边用二次元的口气喊:“奥利给,加油!”他也像变了一个人,用奶声奶气的声音说:“奥利给,加油!”
终于挂上电话,他又喊:“我好痛啊……”
要多爱一个人,才能在他面前绝对不哭。
第八次手术后第二天,他老婆来了,护士长先让他老婆去查核酸,然后上来找他,试探地问:“要不然,你老婆就别来了吧?”
哪儿有这样奇怪的道理,不让夫妻相见?
原来他受伤后,他老婆无法接受他残疾了,看到他的身体,先就在卫生间里关上门哭。吓得医护人员纷纷去敲门,担心她在里面寻死。出来之后,他老婆扑到他床前,放声大哭:“我们一起去死吧。”
陪护他的岳父,一听这话,大声喝止:“两个外孙不要了?”
护士长在现场,全程看见,真的害怕。医院和学校,是最怕有人跳楼的。
时间可以让人想通吧,这次他老婆来,什么异常行为也没有,高高兴兴地和他说话,跟周围人打招呼,晚上和他睡一张床,嘀嘀咕咕说悄悄话。
早上医生查房的时候,他老婆认认真真地感谢医生,送上了一条风干的鱼,说:“一点儿心意,感谢你们的努力!”
医护人员也很感动,但——难道带一条鱼去查房吗?
他上药的时候,他老婆就说:“我老公最棒,我老公真坚强,我老公一定没事儿。”
因为他必须要安假肢,假肢厂的推销人员络绎不绝。每个推销员都希望他留下地址、电话,以后联系。
病房里,有时候会来水滴筹或其他项目的开发人员,问到他,他都认真摇头:“不用,我们不是贫困户。”
在他身上,我看到了鲁迅所说的“民族的脊梁”:“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编辑 郑儒凤 zrf911@sina.com,小漠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