椋鸠十
①
我的少年时代,是在中央阿尔卑斯山和南阿尔卑斯山之间的小山村里面度过的。
每到冬天,阿尔卑斯高耸的群山就会被白雪完全覆盖,似乎用手指划一下,耸立在高空中的山岭便会将蓝天的色彩染在山尖上。
大雪渐渐向山村逼近。然后,在一天晚上,风突然停止了呼啸,周围死寂般沉默。
第二天,最早起来的人会发出一声惊奇的喊叫。因为整个村子、整个山庄都在一夜之间,被白雪覆盖了。
这场大雪下完后,一直到来年的春天,生机勃勃的绿色都会从眼前消失,四周变幻成冰封的世界。
白天,在日光的照耀下,屋檐下融化的雪水“扑通、扑通”滴到地上,夜间它们会凝固起来,变成一根根足有小孩子那么高的冰柱,在屋檐下像帘子一样整齐地垂下来。
晚上,我經常到邻居家里借澡堂泡澡,在回家的路上,毛巾结成冰,像棍子似的直挺挺、硬邦邦。
大雪把各式各样的事物从我们眼中藏匿起来,却又把山里的小鸟们呼唤到村庄里。
小黄莺跑到院子的篱笆上。
长大后发出天籁般歌声的黄莺,小时候却只能够“喋喋”地发出只言片语,那种叫声奇怪得让人忍俊不禁。
身穿黑色和橄榄色衣裳、翅膀上绣着白色徽章、风度翩翩的鹟也来了。
惊慌失措的鹪鹩也是冬天的小鸟。
说起这种小豆丁,它们忙乱的样子可是天下第一。
②
我家的院子里,有各种各样的小鸟来做客。其中,白脸山雀是每天都会飞来的熟客。
爸爸为了这种小鸟,准备了大量的南瓜种子和蓖麻子。
下雪后,山里的小鸟没有东西吃,我们就把这些种子倒在盘子上,放到院子中央的那块大石头上。
爸爸每年都这么做,已经持续整整二十年了。
白脸山雀通常二三十只一群,多的时候甚至五六十只一大群飞过来。如果飞来了五六十只白脸山雀,整个院子就好像被它们占领了。
“啾啾、啾啾。”它们每一个小嘴巴都发出清脆的叫声。一瞬间,院子就成了小鸟的音乐室。
“感觉怎么样?家里的院子快要变成大自然的深山野林啦!”爸爸靠在壁炉上,欢天喜地地说。
并不是整个鸟群一下子飞到石头上啄食的。
在一群小鸟中,看来也有先锋队员,为鸟群做好榜样。
鸟群中先飞出一只大胆的小鸟,轻快地直线飞到大石头上的盘子上,好像在说:“就算人类在旁边,也不用担心。我在这个院子里还没碰到过糟心的事情。大家也放心过来吧!”
它做出示范,开始啄食后,一直在枝头上偷看,犹豫不定的小鸟们就从四面八方的枝丫上,“啪啦、啪啦”地扇动翅膀,飞落到大石头上。
白脸山雀的食物被大雪掩盖起来后,看来都把肚子饿坏了。
它们狼吞虎咽地啄食种子,但是没有一只小鸟使坏,说:“这只是给我自个儿吃的。”
有的小鸟飞到别人的背上啄食;有的站在朋友身后,把头从两脚中穿过去捡起地上的食物;有的碰到松树叶,把上面堆积的白雪“哗啦啦”地撞下来,落在觅食的朋友中间。
饱餐后的白脸山雀欢快地飞到树上。这种小鸟可是体操高手,它们把树枝当作单杠,有的翻身转动,有的荡秋千,尽情地玩耍。
然后,其中的一只好像想起什么事情似的,突然往院子外飞去,这群白脸山雀就会像飞来的时候一样,拍动翅膀发出清脆的声音,一窝蜂地飞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一只也没有留下。
留下的,只是白雪中静悄悄的院子。
③
院子的角落里长着一棵朴树。
那一天,虽然是冬天,却格外暖和。昨天刚下的雪被金色的阳光渗透融化,一滴一滴的水珠“扑通、扑通”地从树木的枝头上落下。
白脸山雀和平常一样,热闹地在盘子上狼吞虎咽。
这时候,在朴树的窟窿上筑巢的一只猫头鹰把头伸了出来。猫头鹰的眼睛镶着圆滚滚的金边。
它从洞窟中飞出,轻快地在树枝间飞舞,最后停在叶子掉光的枫树枝上。它在那里转动滚圆的大眼珠,居高临下地望着脚下的白脸山雀。
猫头鹰是晚上活动的鸟,在白天现身是非常少见的事情。猫头鹰会趁着小鸟在鸟巢中熟睡时,在黑夜的掩护下把它们吃掉。
“啾啾、啾啾!”枝头上的一只白脸山雀发出高亢的鸣叫。
于是,那群一直在狼吞虎咽的山雀同时停下了口,都把胖乎乎的脑袋骨碌碌地抬起来,注视着猫头鹰。
院子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看来白脸山雀也像我们一样,吃了一惊。
但寂静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很快,两三只白脸山雀反应过来,发出高昂的叫声,向猫头鹰冲过去。
剩下的三四十只白脸山雀也瞬间反应过来,一起叫喊着冲着猫头鹰的头上飞去。
被这么多的小鸟一同进攻,猫头鹰已经束手无策。猫头鹰在夜间让小鸟们吓得浑身发抖,现在却一筹莫展,在枝头上缩成一小团。
忽然,它猛地张开翅膀,迅速地飞起来,想逃到自己的洞窟里。
可是,白脸山雀和小麻雀的鸟群却一步也不放松。它们变成一颗颗的小石头,用身体一个接一个地往猫头鹰身上撞去。
猫头鹰没办法了,只好飞到院子外,朝着大山的树林逃跑了。白脸山雀和小麻雀追着猫头鹰,一直追到看不到的地方。
④
那天,又是一个下雪的日子,从东京来了一位医生,他是爸爸还在学校念书时就认识的老同学。
“十几年没见了。”两人都非常高兴,兴奋地聊起了学生时代的事情。
突然,医生说了这样的话:“你居然连续二十年在冬天喂养白脸山雀,真是浪费时间。如果你把这二十年投放在更加有用的兴趣上,恐怕早就成为闻名天下、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爸爸只是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当天夜里,我的脑海中都是这个事情,几乎一夜没睡好。
“小子,还不起床,快醒来!”我被爸爸叫醒,睁开双眼。
“起来,我们带客人去打山鸡。”爸爸说。
经历了昨天的事情,我实在没什么干劲,但还是跟了过去。
昏暗中,我们沿着后山陡峭的山路往上爬,脚下厚厚的积雪发出“飒飒”的声响。到了山顶,我们三个人都浑身大汗。
我们坐在雪地上,打算休息一下。周围已经开始发白,阿尔卑斯山的崇山峻岭露出纯白的身姿,像一根根象牙耸立在黎明的天空中。
东方的山脊刚被染红,景色就像幻灯一样突然变换,中央阿尔卑斯山高大的山岭在一瞬间闪耀出金色的光辉。
依然藏在东方山岭后的太阳,把阳光投射到阿尔卑斯山崇高的山峰上了。
眼前,发出金光的部分逐渐增多。连绵几十公里的山岭像荷花一样纷纷开放,金色和玫瑰色的山峰闪烁着缤纷的光芒。
但是,脚下深深的山谷依然在雪中散发出浅紫色的雾气,还保留着夜的色彩。
山谷中,到处都响着公鸡报时的鸣叫,在山间悠长地蔓延。
医生突然站起来,用大得不能再大的声音喊道:“万岁!”
“哎哟,无比美丽的景色。大自然真厉害。心中的污垢一下子一扫而光,我的胸口里似乎也开始闪烁起光芒了。”医生说。
“来吧,对着眼前的大自然,喝一杯。”爸爸从水壶中倒出红色的葡萄酒,递给医生,“你今天从大自然中看到的,就是我在那小小的白脸山雀中看到的东西。看上去毫无用处的事物,也有可能创造出比金钱、比名誉更美好的东西。”
“那它们创造了什么?”
“美好的心灵。”
“哈哈,我服了,心服口服。”医生用手掌拍打自己光秃秃的额头。
不知不觉间,我昨天的苦闷一下子就从心里飞走了。
“这种酒,你也可以喝一点儿。”说完,爸爸为我倒上一杯红宝石般的葡萄酒。
(摘自九州出版社《银色的鸟巢》,爱曦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