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邹剑萍
人是非常弹性的,会根据自己的需求,自由切换熟人社会和陌生人社会的生存模式。
多年前我在一个饭局上,遇到一个行业内全国前十的大企业二把手,他是一把手的亲弟弟。他侃侃而谈兄弟俩如何把五六个人的小公司发展成几千人的大集团。我不无困惑地问他说,你不是专业领域出身,怎么驾驭这么一个大公司,对方愣了一下,说:“我主要做的就是情商管理,解决底下人的人际关系问题。”当时我内心“切”了一声,心想,靠着哥哥的庇护,不过是你毫无才能的借口罢了。
这么多年过去,随着自己阅历的增加,我回想起这件往事,倒不觉得他说的有错。马克·格兰诺维特是一个将社会学介入经济学领域的学者,有别于纯粹经济学家的考虑,他在《市场与层级制》里认为,企业家外要维持企业关系,内要维持内部员工之间的关系,保持一种动态平衡是企业成功的重要因素。从这点考虑,二把手弟弟是不可多得的左膀右臂,良好的关系能够让企业高效运作。
用俗人的话来说,不过就是“搞关系”。人们往往赋予这个词一些贬义,而忽视了它的重要含义,与其把“搞关系”看作封闭落后的一个动作,不如换个角度看到“搞关系”在现代社会的别样生命力。尤其在盛行家族企业的沿海城市,富豪们在谈到送二代出国留学,总是会不无担忧地提到一个论调,说这些二代们出国深造后回来接管家族企业总是水土不服,用国外那一套规规整整的管理模式,似乎很难套用到国内的人情网络,导致为人处世磕磕绊绊被人暗地里嘲笑。“留什么学,还不如在国内好好学会做人呢”,很多人甚至下此论断。这个说法当然偏颇,它忽视了眼界和能力的具体考量,但是不可否认也说明了一个重要问题:人情与关系,仍然是中国社会到现在不可摆脱的生存要素。
人们说,国外是基于利益和规则的陌生人社会,国内是基于人情和关系的熟人社会,这两者之间的差异导致了生活方式的分野。这个说法源于费孝通《乡土中国》,早在20世纪40年代他就提出“熟人社会”的概念,他说中国传统乡土社会流动性较小,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有一套自己的信用体系,大家依靠彼此的熟悉程度办事,是个人情社会。但就像哈密瓜初熟甜滋滋,过熟则令人呕,人情社会长久历史积淀后抛弃规则无视契约,反而给人拖累。不信你试试,家乡来人要住你家客厅,你接不接待?医院开刀、老师家访你不送红包心安不安?甚至发展到圈子文化,商业圈、体育圈、学术圈也是如此,做课题拿项目都要靠人脉,不懂得混圈子搞关系就无法立足。
因为这些陋习弊端,很多专家呼吁中国社会要尽快从熟人社会进入到陌生人社会。“陌生人社会”则是美国法学家弗里德曼所描述的:陌生人(工人)建筑我们的房子,陌生人(记者)在媒体上告诉我们新闻,陌生人(医生)治疗我们的身体,陌生人(殡仪馆工)埋葬我们,等。当社会分工加强,人际关系可以用金钱交易达成,不需要人情互换,我们就慢慢进入陌生人社会。陌生人社会不是靠大家一直熟悉的礼俗来维持关系,是用契约关系来维持的,是理性的、可计算的交往,熟人的关系就被淡化。
熟人社会和陌生人社会,成为区别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指称,在中国本土,则成为乡村和城市的象征。它伴随着期待和怀疑。人们全面奔向城市化的进程中,总是不由自主地选择相信那些看上去新鲜又先进的理念。喝惯了小米粥的人们,开始讨厌黏黏答答,想吃西餐牛排,一刀一叉切割得清清爽爽。熟人社会的含混,让人们喜欢陌生人社会的规则分明。但我们不禁思考,所谓的熟人社会就真的一无是处吗?建立在商业社会上的契约化的陌生人社会就值得推崇吗?当然两者各有利弊,熟人社会礼尚往来处事圆润,但人情维护是一件非常复杂长久的事情;陌生人社会干脆利落,但又存在许多金钱也不能解决的问题。
花十秒钟想一想,你喜欢生活在哪一种社会里呢?或者换一个问题,你更适合在哪一种社会里生活呢?
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回答,从不同的角度考虑,似乎会得到不同的答案。比如我,一个出生在乡村、童年少年生活在镇上、而在城市里成家立业并打算在此度过余生的一个普通人,虽然与老家亲戚的交往十分生疏,对圈子文化十分排斥,但也信奉“人情要互相走动,不走动就生疏”,和邻居相处融洽不时互相帮忙接送孩子,在事业上无所上升却相信幸福感来源于职场上的人缘与口碑。所以人是非常弹性的,会根据自己的需求来选择相应的社会关系模式,自由切换熟人社会和陌生人社会的生存模式。
更何况,距离费老构想的“熟人社会”已经过去大半个世纪了,历经市场化、信息化等现代化冲击,中国社会的生存状况早已十分多元化,不仅存在所谓的“熟人社会”“陌生人社会”,还有学者贺雪峰所说的“半熟人社会”,以及收藏家马未都所调侃的“假熟人社会”等。比如同事、邻居、保姆、快递员、网友,这些传统意义上的“陌生人”,在现代生活的联结下,似乎也接近于“熟人”的概念。
所以从来没有纯粹意义上的“陌生人社会”,因为一切的社会都是关系社会。一部人类史,就是调试个人与群体、个人与社会之间相互关系的经验史。落在中国本土,我们发现,即使大踏步迈向现代社会,从乡土里成长起来的中国人,根子上的熟人情结也不可能切断。它是一块文化活化石,包含和承载的太多。奋斗着的个体到了一个陌生的新环境,实现了自我的地域扎根之后,很快就形成了新的熟人社会。
当然一种新的话语出现,往往代表着一种新的思考方式,我们应该有所鉴别和选择,但最重要的是以自己的历史体验和生活经验为准。在延绵至今的中国传统文化中,陌生人与熟人,就像对世间其他事物的观察与判断一样,从来不是二元对立的,而是像太极八卦里的阴阳一样,相生相克、相容相通。这个变化也是在不断权衡和博弈的动态平衡中。生熟是一门玄学,没有客观确定的标准,哪能像煎牛排一样量化?对我等普通人而言,对熟人保持一种分寸,相敬如宾,对陌生人保持一种友善,宽容得体,熟者不恒熟,生者不恒生,保持一种平衡,维持那恰到好处的生熟,才是最合适的方式。
也祝诸位可以对自己的人生熟读玩味,熟路轻辙,安生服业,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