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豆长到扬花的时节,整个豆地里香香的。那豆花只是两片小圆叶,白白的,紫紫的,又带点粉粉的。钻过豆地之后,身上很痒,午睡时会做些稀奇古怪的梦。譬如,梦中豆地成了草地,草地又成了沼泽。沼泽里有许多树,树上爬满了知了,一只挨着一只,一只紧贴着一只。其实,知了是栖在门口的榆树上的,每到午后,便在梦中叫个不停。午睡起来,睡眼朦胧地站在门口,看路上的行人,一会儿走过一个,一会儿又走过一个,渐渐地分不清哪些是梦中的,哪些是刚刚看到的。一定要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听到知了的叫声了,这午睡才算完,才算看见了这现实世界的一切。
关于夏天的做梦,尤其是床的周围有水有菜地豆田的,都说会出现一些状况。譬如,做梦,很少有做到打雷的,如果有人的梦中真的出现了雷和闪电,那他的睡觉地附近一定有水源,而且是会发出声的那种水源:江,河,湖,海和落差较大的溪流,因为水的声音会引导梦的情节走向。譬如,日本古都奈良有一位少妇,每逢七月就夜夜做自制香水的梦,梦中会出现很大的玻璃器皿,带长柄的紫铜锤子,沙漏一样的香水钟和各种各样的香水瓶子,好玩的是,梦中甚至还会有煞有介事的香水配方。心学家說,这全是因为七月份的奈良是个鲜花村庄,那位少妇睡觉的床又毗邻舅舅的花圃,白天的满园春色、花的招蜂引蝶,加上睡觉时的阵阵花香,奇迹就出现了。
记得,那时候,住在豆地边上的,有两户人家。一户是我堂房的小祖父,终年打渔为生,每天清晨几乎家家户户都能听见他将船划向运河的声音。有时伴随着几声咳嗽,有时则是几句骂人的话,骂得很有力,却不恶毒。另一户是我的表姐,一位奈良少妇一样的女子。她从小待我很好,我便和她很亲,常在她家中玩。那时候,不知道她好端端的,为何经常叹气,经常看着我发呆。表姐夫是位军人,个子不高,说话期期艾艾的,很不爽快。他一年半载回来一次,神情似乎有点怕表姐,但似乎又有自己的一套。有一次,我在表姐的床上睡午觉(那时我很小),表姐则在堂屋里剥蚕豆,屋子里一股蚕豆浆叶的气息。表姐一边剥,一边流泪,一边在一个本子上记着什么,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快的事。
到了睡醒的那一刻,我发现剥蚕豆的表姐没有了,堂屋里空空荡荡。我静静地听着周围的声音,觉得依稀有人声在豆地的那边,依稀又没有。我似醒非醒地走到后门,倚在门拐角的边墙上,远远地看见豆地的中间真有两个人在推搡,一个是表姐,另一个不知是谁。我喊表姐,表姐听见了,一个劲地朝我摆手,我再喊,她还是一个劲地朝我摆手。由于刚刚睡醒,我分辨不清她是让我不要喊呢,还是让我过去?
这事一隔十年,后来,我离开蚕豆地,离开榆树上的知了,离开表姐,去了北方。后来,表姐患了一种很古怪的病,终日郁郁寡欢,不久离开了人世。获知她去世消息的那天夜里,我连着做了三个梦,明白了自己深层意识中的某些东西。那三个梦几乎都在寻找,而每次寻找的结果都很伤感。不是她搬走了,就是找错了人,最后一个梦,几乎找对了,明明白白找对了,她却坚持说不认识我。从那以后,我开始搜集蚕豆、知了和梦的资料,渐渐意识到,在住宅附近种蚕豆是一种不明智的行为,尤其对于伤感而又纤弱的女性,更为危险。同时,也开始明白,除了水,知了也是梦的使者,它能够将梦引向一个很深的不可知的地方,让你一直朝前走,朝前走,无限制地朝前走,直到幡然醒悟,才又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从此,那梦中去过的地方,会与若干年后一处现实的地方混在一起,难分难辨。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正与一位酷似表姐的人打得火热。有一天,她找来了一段关于徐志摩的文字,文字上说:“每到春末夏初,花园里全是花,他们家自己会做香水,就用花做。先把顶香的花一篮一篮地采下来,用一只大玻璃缸装上,盛满了,然后叫人拿一个玻璃槌子,慢慢地研捣着,把花捣成花泥……一小瓶香水,要用几千朵鲜花才能做成。”文字上的“他们家”,指的就是徐志摩的家,她跟我说,她要把我说的梦中制香水的过程拍下来,问我,还记不记得那个煞有介事的香水配方。
而我在想,她正应该感谢那些梦,也正是这些梦,像胶水一样,把两种毫不相干的东西粘在了一起。可惜这位女子不喜欢蚕豆,不喜欢知了,不常做梦,也与郁郁寡欢的表姐毫无本质上的相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