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辉的“缺口”

向治霖

卫辉，古代殷商时期的畿内牧野之地，意思就是“京城的近郊”。到了东周，邻近的三个小国合并，称之为卫国。卫辉的“卫”字，留存了这份古老的历史痕迹。

然而，当前的卫辉市受人关注时，却是以雨灾中重灾区的身份。

卫辉在新乡边上，作为县级市，由新乡市代管。它们与郑州几乎同时期遭遇暴雨。在新乡，自7月19日以来当地普降特大暴雨，特别是7月20日至21日晚间，全市遭受大范围强降雨袭击，降水量超过历史极值。

雨水大到什么程度？数据上，新乡的最大两小时雨量（267.4mm）、最强时段48小时降水总量（812.0mm），均与郑州（262.5mm、807.6mm）相当。

更直观的生活上，卫辉市区北部的火车站附近，驰援当地的人员告诉南风窗记者，“19号下午时，雨下起来了，很多出门的人被困路上。积水很快就涨到一米多两米，还在继续往上涨，可以说是瞬间就形成了一个个孤岛。”

不过，民间救援力量和舆论关注到新乡、卫辉时，时间比郑州要晚。7月23日起，大部分驰援的力量抵达新乡，安置、转移、救援的消息一时群起。

真正令卫辉的灾情走向台前的，是在7月25日时，郑州、新乡的险情缓解，但卫辉市区的水位不降反升—这是为什么？

暴雨侵扰十多天后，8月初，受灾区陆续恢复了正常生活。回顾这一次雨灾，政府部门的科学调度在最大程度上降低了损失，但在其中，部分失守的意外事件值得重视。它提示着，在应对洪涝灾害上，我们的城市还有关键时刻可能会致命的缺口。

市区为何被淹

暴雨过后，近一周内的新乡、卫辉，堪称是“浮在水面上的城市”。两地的共同点是，北部地区相对低洼，因此水患更加严重。另外，卫河和共产主义渠（简称为共渠），都是从市区北面穿城流过。

换言之，它们所面对的，不仅是雨灾过后的排涝险情，还有河流水位上升带来的洪水险情。

7月23日，南风窗记者去往新乡北部的重灾区，新乡市区的干道上，几乎被积水淹过。积水尚浅的路段，还有车辆涉险而过，其中涉险失败的小车就泡在水中，车主等待着救援人员搭手。

在靠北的牧野区，积水较深，即便是万达广场等往日繁华之地，也不见车辆涉入了。有的居民只身蹚水，水淹到成年男子的腰部，约莫一米三四深。

这还是新乡市区主干道的情况，在道路更窄、路况复杂的地方，内涝更严重，且水质也更加混浊。23日晚，记者从牧野区回市中心，出租车和网约车业务早就停摆，仅能凭单车或步行回去。

步行路线穿过市井小巷，然而那时，城市的生活气息全然消失。沿途少见人影，只有齐腰深的积水微微荡漾着游丝般的光亮。按照地图显示，本该2小时走完的路线，在蹚水中用了4个多小时。

与此同时，卫辉市区的灾情也不乐观。24日，记者在现场看到，市区北部尽为水泽，救援人员表示，再往北去的水太深，还有湍流激浪，只有最厚最大的救生艇才可能通过。

各地方及民间来的救援队，工作路线大致是“郑州—新乡—卫辉”。据记者了解，早在7月23日，新乡北部（牧野区）的险情缓解，相关群众的转移、安置工作基本妥当，救援队就开始往卫辉去了。

但没想到，卫辉的险情没有因此解除，反而在25日传来“市区水位不降反升”，接连有新的群众需要救援和转移的消息。26日，一则求助消息在网络传播，一名据称是卫辉电视台主持人张欣的男子穿着救生衣，面对镜头双眼含泪。

步行路线穿过市井小巷，然而那時，城市的生活气息全然消失。沿途少见人影，只有齐腰深的积水微微荡漾着游丝般的光亮。

“这就是我们的家。请大家把视线转移到北方的一座小城—河南卫辉。现在城区的水还在上涨，大街上到处都是等待转移的亲人，卫辉需要你。”张欣哽咽说道。

新乡和卫辉，为何市区失守？

首要的原因，是前文提到的暴雨太大。河南省水利部门的一名专家表示，现在评价这次暴雨，有的说是千年一遇，有的说是百年一遇，“现在水文部门还没给出结论，不过，至少是百年不遇的级别”。

然而另一边，在近几十年来，我国北方地区以干旱缺水为主，这次特大暴雨来得猝不及防。

既有水利“得与失”

雨灾过后的内涝，反映的是城市排涝体系设计的不足，随之而来的，海河流域水位上升、行洪与蓄洪中的险情，则考验的是流域上的水利设施。

它们在这次水患中表现如何？

首先，仍是看一组数据：

7月17至22日，河南北部如新乡、鹤壁等地发生局地特大暴雨，漳卫河系卫河、共产主义渠，子牙河系发生超历史最高水位洪水，其中，共产主义渠黄土岗站超历史极值2.03米，卫河汲县站超历史极值1.84米。

如此极端的天气，自然带来了“超标准洪水”—

在强降雨影响下，漳卫河发生2021年第1号洪水（7月22日），漳卫南运河水系卫河及其支流大沙河、共产主义渠、淇河、安阳河，子牙河水系滏阳河支流留垒河等6条河流发生超警以上洪水，最大超警幅度1.65～3.93米。

其中，卫河、大沙河、共产主义渠、安阳河等4条河流发生超保证水位的特大洪水。

所谓的“超警以上洪水”，一位水利工程师解释说，堤防保证水位是指：根据防洪标准设计的堤防设计洪水位，在此水位以下时保证堤防不溃决。换句话说，如果超过堤防保证水位，堤防的设计和建设标准已经不足以保证其不溃决。

“这次就是出现了堤防不能承受的特大洪水，卫河、共产主义渠等4条河流水位超保证水位，局部出现了漫顶溃决问题。”上述工程师表示。

出現决口的事件，首先是在河南省鹤壁市浚县新镇彭村。7月22日17时，当地巡查人员在卫河左堤发现一处穿堤涵洞漏水险情，22时左右，堤防发生坍塌溃决，导致附近村庄被淹。

接着引起广泛关注的，则是卫辉市区上游的卫河、共渠“漫顶溃决”，它是导致卫辉市区水位上升的祸首。

7月24-25日，记者在卫辉市区看到，由南到北贯穿市区的另一条支流—东孟姜女河，当日水位继续上升。附近养牛的居民告诉记者：“现在反过来了，前两天是水往家里灌，我们就把东西搬出来，现在是水往里面排，我们都不知道往哪儿走—总不可能往河里走”。

不过，尽管超标洪水导致漫顶溃决，从而淹到了非泄洪区、甚至市区，但多位专家表示，这已经是将损害降到最低的结果。

事实上，鹤壁县面临的洪水压力，要比舆论关注到的更大。

前述河南水利部门的专家解释，就鹤壁县而言，当时更大的压力在淇河，一旦淇河线上控洪工作失守，洪水流到海河流域下游，与卫河、共渠三河汇合，造成的损失更大。

“当中贡献尤其大的是，兴建于2007年的盘石头水库。在过去十几年，这个水库从没有装满，但这一次远远超过警戒水位。最后，水库泄洪不到标准的一半，这大大减轻了下游的防汛压力。”该专家表示。

“规划”与现实

众所周知，控洪防汛的主要设施，是河道、水库、堤坝“三大件”，如遇超警戒的特大洪水，则要加入蓄滞洪区这一设施。

本文以“新乡—卫辉—浚县”沿线的卫河、共渠、淇河三河水系为观察重点，上述工程师告诉南风窗记者，在应对本次洪涝过程中，大中型水库和蓄滞洪区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如前文所说的盘石头水库一样，它们主要起到拦洪、错峰和滞蓄的作用。

河南雨灾中，更多的风险被它们拦下，海河流域漳卫南运河、子牙河、大清河水系21座大中型水库，共拦蓄洪水约10.8亿立方米，平均削峰率80%，避免了更大损失。

蓄滞洪区方面，河南省先后启用崔家桥、广润坡、良相坡、共渠西、长虹渠、柳围坡、白寺坡等蓄滞洪区，配合河北省永年洼、宁晋泊、大陆泽等蓄滞洪区的，滞蓄洪水3.6亿立方米。

然而毋庸讳言，在应对雨灾的过程中，一些设施和人的现象也成为了薄弱环节，变成“漫顶决口”的突破口。

上述工程师表示，一些村级河道和排洪设施由于长期不过水，被淤堵废弃，甚至被违规占用。这堵塞了防汛排涝的“毛细血管”，加剧了农村地区的洪涝灾害。

雨灾过后的内涝，反映的是城市排涝体系设计的不足，随之而来的，海河流域水位上升、行洪与蓄洪中的险情，则考验的是流域上的水利设施。

另外，导致堤防决口的另一个原因是，“近几十年来海河流域防洪投入不足，防洪工程维护修缮不及时、隐患较多”。上述工程师表示，例如这次鹤壁市浚县卫河左堤（淇门下游10公里左右）发现一处穿堤涵洞发生漏水险情，导致了新镇彭村处溃堤决口。

硬件设施或有不足，但人的因素也不能忽视。

“一般来说，在这种抗洪时期，都要组织人员24小时巡守堤坝，一旦有险情及时报告处理。像浚县这样，发现时已经决口了，抢险也来不及。”前述河南水利部门的专家表示。

但他也强调，没有及时地作巡视工作，或是事出有因，“这次洪水加上内涝，导致道路中断、交通不便，也是加大了防汛工作难度的原因之一”。

更值得重视的是，这次雨灾导致新乡、卫辉的市区受灾严重，反映了城市防汛工程的设计不足、落实不到位。

前述河南水利部门专家表示，“城市在设计防汛工程时，不同城市有不同标准。比如新乡的标准是应对100年一遇的洪水，卫辉是应对50年一遇的洪水”。

规划很美好，但现实很残酷。该专家认为，“实际的情况是，当前两地的水利设施，恐怕只能应对20年一遇的洪水级别”。这当中有多层原因，但占主要的是，起初规划好的防洪工程，迟迟没有实施。

但他表示，在这次意料外的雨灾过后，现在已经看到了官方正在行动，将对灾后的相关城市水利建设进一步规划、落实。

必打的“补丁”

回顾这一次由郑州起、持续近一周的特大暴雨，它在我国北方地区极为罕见，如果说，意外还将再次发生，我们该如何更好应对？

之所以称之意外，就因为它难以预计。但实际上，极端天气频繁降临，这还是有迹可循的。

一位“治黄”水利专家告诉记者，近年来，气温升高导致的极端气候现象在世界范围内多发，我国北方地区也承受了这方面的压力。根据中国暴雨的历史资料来看，以郑州为中心，周边地区相同级别的降雨并不算少。

比如2000年7月5日，河南延津胙城录得530mm（24h，下同）的降雨；1996年3月，河南林州771.5mm的降雨；1982年7月29日，河南宜阳石锅734.3mm的降雨，1975年8月，河南泌阳林庄1060.3mm降雨。

而要应对可能出现的极端天气，我们能完善的工作还有很多。

上述工程师提出，当下要紧的事务之一，是推进“水利进城”。他表示，行业内有一个形象的说法，叫作“水利不进城”，这种现象导致水利工程、市政工程等多专业协同的优势难以发挥，洪涝联合应对的局面尚未完全形成。

基于水利工程的特点，上述工程师表示，有四处“当务之急”可供参考：

一是，加大北方缺水地区的防洪排涝工程建设投入，梳理、整治、完善北方河流的防洪排涝工程体系，补齐防洪排涝短板；

二是，组织编制城市区域高精度的洪水风险图，建章立制，明确风险图审查和发布部门，针对特定人群细化风险提示内容，强化风险防控措施的落实；

三是，全面排查城市生命线等关键基础设施的薄弱环节，复核防洪排涝标准，在水利、市政等多部门多专业协同下制定整改措施，确保重大基础设施万无一失；

规划很美好，但现实很残酷。该专家认为，“实际的情况是，当前两地的水利设施，恐怕只能应对20年一遇的洪水级别”。

四是，加强气象、水文、智慧城市等基础研究，提升极端降水预报、洪涝模拟的精度和可靠性，超前预警，构建应急防御体系，提升科学决策和智慧应对能力。

这当中，高精度的“洪水风险图”，是一项重要、但进展缓慢的工作。

我国早从2005开始，陆续开展了多个城市的洪水风险图编制试点，绘制了包括设计暴雨最大淹没水深分布图、设计暴雨道路最大淹没水深分布图、最大流速分布图等等多种类型的城市内涝风险图。

“近期由于事权转移等等因素，城市洪涝风险图的编制和推广应用暂时停滞。”上述工程师表示。

但它的重要性仍在。尤其是在当前，河南雨灾的出现提示着，海河流域等北方缺水地区发生特大暴雨洪涝的风险正在上升，下一阶段，海河流域等北方地区也可能进入一个洪涝频发的时期。上述的系列工程，是必要打上的“补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