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座中央级秘密档案库

2021-08-24 07:39
今古传奇·双月号 2021年4期
关键词:文库中央

一批没有纸边的文件,静静地躺在中央档案馆中。它们习惯上被称作“中央文库”,两万余件档案,囊括中共早期的几乎所有重要文件。中央文库是中国共产党第一座中央级秘密档案库,堪称中共早期记忆的“一号机密”。从1927年中央文库建立到1949年上海解放,在长达22年的动荡岁月和战火硝烟中,中共“一号机密”就秘密存放在十里洋场的大上海,隐匿在国内外反动势力的眼皮底下。

十余位地下党员接力守护着党的“一号机密”,三人为之付出了生命。这是共产党人忠于使命的接力,是生命和鲜血的守护。1949年上海解放,最后一位中央文库的秘密守护者用一辆胶轮车将16箱文件送到上海市委组织部。全部文件“未受到霉烂、虫蛀、鼠咬等半点的损伤”。

在上海戈登路设立了“中央文库”

1926年7月,中共中央在上海召开扩大执行委员会会议,通过《组织问题议决案》,对“党的机关”作出明确规定,规定“应增设中央秘书处,以总揽中央各技术工作”。这一规定以“组织的完善与合乎需要”和“工作人力之充分与负责”,保证了“党的机关之健全”,保证了“党的政治的与技术的职任”的机关化执行。

1927年,蒋介石在上海发动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同年7月,汪精卫在武汉公开反共,屠杀共产党人和爱国进步人士。中共中央机关被迫从武汉迁往上海,转入地下。

为适应地下斗争的环境,中共中央成立了秘密工作委员会。中共中央从武汉迁回上海后,鉴于之前由个人携带、保存文电的方式极不安全,并且各部委、各地每日呈报中央文件数量大幅上升,在周恩来的建议下,在上海戈登路恒吉里1141号租下一处房子,设立了一个阅文处,用于藏匿六个箱子、两万多件“珍贵的文件资料”。党内同志称之为“中央文库”,专供中央领导阅办文电和召开中央政治局会议,并规定个人不许再带文件回家,由阅文处统一保管,并下设文件保管处,中央文库就此建立。

1930年4月,中央在《对秘密工作给中央各部委同志信》中重申,凡“不需要的文件,必须随时送至文件保管处保存”。

周恩来见中央文库里的文档越收越多,却只有最简单的登记入库,并无分门别类进行梳理规整。随着文件增多,可能会出现安全风险,影响地下斗争。这批珍贵的文件资料,其中有中共中央各种会议文件,如历次代表大会形成的决议、决定和会议记录;有中共中央公开发表的文件,如宣言,通电,告工人、农民、士兵书等;有中共中央同共产国际的来往文电;还有地方党组织的请示报告、调查材料、会议记录、党内刊物,留法、留德支部的文件;各革命群众团体的文件;还有一些著名革命烈士遗留下来的材料。这些文件资料比较完整地反映了中共的活动和历史面貌,是中共最珍贵的一部分文献。为了妥善保管这些秘密资料,周恩来特地提出“区别不同情况整理和保存文件”的意见,并让瞿秋白拟一个办法,列几条行之有效的措施出来。瞿秋自心细如发,很快拿出七条意见,逐一说到文档收集的范围、分类编目的原则、登记造册的格式,甚至细致要求库内文档“均按时日编”,“切记注明年月日,愈详愈好”。

瞿秋白起草的《文件处置办法》是中共档案史上现可查见的最早文献。周恩来在这个条例上亲笔批道:“试办一下,看可否便当。”周恩来、瞿秋白的心是相通的。他们想要的“最理想”状态,就是既方便“存阅”,还可“备交将来之党史委员会”。

中央在设立中央文库之初,就为它制定了一系列思虑周详的安保措施:库址一定要达到独立居住、独立活动的要求;只派一名领导干部与文库负责人进行单线联系,其他领导成员不得过问文库的工作;文库工作人员也不能参加支部大会和集会游行,尽量减少与外界的接触,以免暴露身份;文库地址不能固定,每遇险情或更换负责人,都必须立即搬迁。

从此,在旧上海的白色恐怖中,一批忠贞不渝的共产党人,开始了保护“中央文库”的艰苦卓绝的事业。在22年中,中央文库多次迁址。这批党的绝密文件始终就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险象环生,却没有发生过一次纰漏。

决不让一个纸片落到敌人手里

阅文处先由文书科主任张唯一负责,他雅号“张老太爷”,乔装成木器行老板,与“儿子”“儿媳”居住在这里。1931年初,秘书处另一工作人员张纪恩化名“黄寄慈”,说自己是“小开”,以父亲名义继续租下,对外自称来沪求学。他与妻子张越霞住楼下,楼上亭子间住着两位女中共地下党员:周秀清和苏彩。周秀清以张家佣人身份住在这,帮助张纪恩带出生不久的女儿。苏彩则因怀孕住在此,公开身份为房客。楼上厢房供中央领导阅文、起草文件和开会。当时,许多中央领导经常到此参加中央政治局会议或批阅文电,中共六届四中全会的开会内容就是在这里讨论商定。各部委非急用的文件、电报、书刊等也由阅文处集中保管。当时阅文处还承担了中央秘书处的文电收分发、药水密写、刻蜡版、油印等工作。为防巡捕搜查,楼上房间被布置成单人间,有床铺,洗脸盆架上都放着毛巾、牙刷、牙膏等洗漱用品,一应俱全。张纪恩对外宣称楼上登报招租,租给从不相识的人。他平素编好这样的话,以便万一楼上遭到搜查,可以推脱责任。尽管阅文处的运行如此周密和细致,但惊心动魄的时刻还是意外降临。

顾顺章的叛变使“备交将来”的向往,差点毁于一旦

1931年4月25日,时任中央特科主要负责人的顾顺章在汉口被捕,随即叛变。顾顺章掌握上海的中央机关及中央领导人的住址,对秘密工作方式了如指掌。周恩来派人紧急通知张唯一立即携带文件全部转移。张唯一雇佣了两辆黄包车,连夜将六箱子文件分几次運往法租界恺自迩路的一幢独立小楼里,这里是他的家。“中央文库”由此躲过了一劫。不久,张唯一另有任用,“中央文库”方才交到第二任保管人陈为人手中。

1931年底,在党组织的营救下,陈为人走出牢狱。因“受刑太重,两腿麻木,肺病复发”,组织上安排他静心休养,他却再三恳求继续工作,哪怕从一个党的高级领导干部转岗为中直机关内部专司文档保管的普通科员。1932年下半年,组织上安排他管理中央文库。陈为人深知责任重大,立下誓言:“如果出现问题,到了无法挽救的时刻,我就放火烧毁自己的家,与文件俱焚。”

陈为人保管中央文库,还有一个便利条件。按照1929年《中共中央关于秘密工作条例》的要求,中央文库保管者对外要以“家庭化”的形式出现。陈为人的二儿子陈爱仑介绍,就像电视剧《潜伏》中的余则成和翠平一样,他的父母也是从假扮夫妻作掩护而最终走到一起的革命情侣。母亲韩慧英早在“五四”时期就追随李大钊开展革命活动,也是中国共产党成立初期入党的老党员。

因为在狱中受过重刑,又染上了严重的肺病,陈为人被营救出狱后,曾经休养了一个时期,与党组织暂时中断联系。中共中央撤出上海后,留沪的地下党组织中,极少有人知道陈为人。这无疑又为中央文库增加了一份安全保障。

陈为人正式接手中央文库后,就将所有文件秘密运至开纳路明月新村家中。那是一栋独门的三层小楼房:第一层卧室兼客厅;第二层为卧室;第三层改为一个小阁楼,靠里墙二尺做了一堵木板墙,两墙当中存放文件。

从此,陈为人和妻子韩慧英离群索居,不参加党的会议,不参加任何公开活动,不轻易与人结交。为避免引起敌人注意,陈为人与妻子伪装成富商家庭。他白天是湘绣店老板,晚上则反锁门窗,遮严光亮,整夜整夜在三层阁里整理党的“一号机密”。为了便于秘藏、转移,他将文件全部用薄纸、小字重抄,并剪掉四边的空白,分类归档。他的桌旁搁着一个常年留着有火种的炉子,一旦出现不测就准备焚楼烧房,决不让一个纸片落到敌人手里!

经过一段时间的紧张工作,所有文件均按时间、地区、部门、问题等分类整理完毕,并重新装箱。文件的运进调出,完全由韩慧英负责对外单线联系,这也是夫妇两人与党的唯一联系。

当时,上海的斗争形势异常严峻,一旦情况有变,必须立即转移文库。为此,陈为人夫妇在几年中多次转移住处。每次转移,最担心的就是一箱箱文件,所幸几次都顺利完成任务。有一次,他们甚至转移到法租界霞飞路一位老妇人的楼上。她的儿子是巡捕,整天张牙舞爪地满街乱抓共产党员,却不知自家楼上就住着真正的共产党员。

1935年2月,上海中央局秘书处机关遭到敌人的袭击,多位中共地下党员被捕,秘书处负责人张唯一也在其中。按照往常惯例,张唯一会去陈为人家里与韩慧英送取文件,变故发生一天后,韩慧英怎么也没等到张唯一的身影,而手中恰好有文件急需送出的她,决定次日前往张唯一的住处查看情况。那天,韩慧英来到上海中央局秘书处机关楼前,向上望去,看到二楼窗口的窗帘依旧扬起一角,这是用来表示安全的信号,但她不知道的是,那时的张唯一来不及放下它就已被捕。

于是,上前敲门的韩慧英被特务抓捕,随即被押送到法租界巡捕房。被捕和审讯时,韩慧英操着一口河北老家的方言,咬定自己不认识什么机关联络点。国民党特务并没有轻易相信韩慧英,还是把她关进了监狱。直到一年多后,实在问不出什么,又查不到任何破绽,这才释放了她。而张唯一则一直被关押到1937年才被党组织营救出狱。期间受尽酷刑,未吐露半点党的秘密。

在张唯一和韩慧英被捕期间,一次转狱过程中,两人有了擦肩而过的一次相遇。张唯一悄声问:“你家的三个孩子还好吗?”

韩慧英自然明白,“张老太爷”询问的是中央文库的安危,她肯定地点了点头。张唯一轻轻地吁了口气。

“我不会死的,我还要工作”

韩慧英被捕后,陈为人与党组织失去了联系。为了文库的安全,陈为人立即转移住所,化名张惠高,带着全部文库和三个年幼的孩子,佯装木材老板,租下一幢免铺保的二层楼房,将中央文库转移。

从这时起,陈为人和党组织的联系中断了,他陷入极度痛苦中:除了一个人担负起保卫中央文库的重任外,还要养活和照顾身边的三个孩子。韩慧英被捕的当天,家里已经无积蓄了,一天两顿红薯充饥。陈为人肺病吐血,只好买两个萝卜当作水果吃,做润肺之用。为了掩护身份,瞒过楼下的房东,陈为人每次在楼下煮好红薯后,常常把一片干鱼盖在上面,再往楼上端。快到楼门口时,又把那片干鱼收藏起来,怕不懂事的小孩看见抢着要吃。就这样,那片干鱼片足用了一个月之久。有时孩子们嚷饿,陈为人就骗他们:“我们是吃点心,就是点点心的,不要吃饱的。”孩子不解:“怎么妈妈不在,我们就天天吃点心呢?”陈为人无言以对,只好逗孩子们:“吃完点心,我们是不是要运动一下?来,跳个舞吧。”他故意张牙舞爪做滑稽状,逗得孩子笑个不停,借此搪塞过去。

1936年,陈为人与徐强(中央特科情报部门的地下党员)接上关系,对这一次接头的情景,徐強回忆道:“我见到为人,脸色苍白,身体十分瘦弱,正在吐血。他不敢借钱,又不敢找朋友帮忙,肩上的担子重啊!同我交谈明显地看出他很警惕。我几次问他的住址,他都不敢讲。”他要求陈为人将中央文库移交,马上住院看病。当陈为人亲自按规定送完最后一箱文件后,一回家就大口吐血不止。组织表示:“只要能保住为人,需要用多少钱,就用多少钱。”但陈为人坚决不让组织在他身上多花钱。

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陈为人还握紧双拳,圆睁双眼,对刚出狱不久的妻子喃喃说道:“你不要怕,我不要紧……我不会死的,我还要工作。”

1937年3月12日晚9时许,陈为人终告不治,英年早逝。韩慧英不敢哭,她说:“不能哭,一哭邻居就知道我们家里死人了,会来看的。一看到我们家的寒酸相,他们要怀疑的。”

租界里的“小开”守护着中共“一号机密”

从1937年起,中央文库由上海中共地下情报系统保管。

首先接替陈为人管理中央文库的是徐强和他的妻子李云。但徐强是中央特科上海情报系统的负责人,对外联络频繁,为尽可能降低中央文库的风险,他们是不能直接保管文库的。

于是这个机密任务交给了在地下党组织中长期从事内部工作的周天宝。周天宝只与徐强单线联系,与地下党组织很少接触,身份极其隐蔽。此外,他还有个得天独厚的“护身符”:周天宝的姨父是招商局官员,在大上海也算得上一位头面人物。当时在法租界顺昌里,整条弄堂20多栋楼房都是他姨父的私产。周天宝的姨妈独自住在顺昌里7号,一座带花园天井的楼房。

在外人看来,周天宝是个仰仗姨父权势的“小开”,殊不知那位姨父的权势,掩护的却是中共“一号机密”。中央文库就被周天宝存放在姨妈家的二楼。

法租界是当时上海的高档住宅聚集地,顺昌里附近居住的都是达官显贵。名噪一时的青帮头目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并称“上海三大亨”,三人的公馆也都和中央文库所在地近在咫尺。这样一个旧上海黑白两道头面人物聚集的地方,却成了中共“一号机密”的绝好藏身地。正应了那句老话:“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

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華战争,“八一三事变”之后,上海沦陷。即便是日本侵略者,对上海租界内的这些旧上海上层人物也有所忌惮。中央文库“躲进小楼成一统”,在日军统治下的上海依然安然无恙。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中央文库在顺昌里安然存放两年后,周天宝姨妈家租给电影厂存放胶片的门脸房莫名起火,连带着烧毁了楼房一角。周天宝抢救出存放文件的箱子,赶紧转移。

此后一段时间,中央文库经历了相对密集的几次转移、迁址。没人能说得清它变换存放地的规律。中央文库住过上海租界的花园洋房,住过富裕人家的石库门建筑,也住过赤贫学徒工的亭子间。有一段时间,还曾回到过小沙渡路合兴坊15号,也就是当年陈为人保护中央文库的地点。

多数的迁址,其实并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或变故,而是在不折不扣地执行中央文库的保管纪律。中央文库的存放地址,只有直接保管人和与之单线联系的地下党组织负责人掌握,知道的人极少。而这几个人中,只要有一个人的工作产生变动,中央文库就会迁址,并与之前的联系人切断联系。

“箱子里装的全是比金子还珍贵的国宝,千万要保管好”

1939年,主管中央文库的徐强奉调延安,管理文库的重任由李云一人承担,这不符合中央文库“家庭化”的管理原则。不久李云也调到延安。1940年秋,这项重任被交到缪谷稔手中。缪谷稔正式成为中央文库的新一任保管员后,也像陈为人一样离群索居,不再参加党的会议,不再参加任何公开活动,不再轻易与人结交,不再想见谁就见谁。即便是亲密战友,也断了直接联系,联络全靠交通员郑文道。

缪谷稔是资历较老的地下工作者,早年曾以教师职业为掩护,后因叛徒告密被捕,出狱后,继续从事党的地下工作。与陈为人相似,缪谷稔同样患有肺病,常常体力不支,但即便如此,在一开始接管中央文库时,他仍旧雷打不动地早出晚归,走不少里路去到文件的存放地,翻晒文件,避免文件受潮损坏。一天,缪谷稔在整理文件箱的时候,发现了前任守护者陈为人手书的《开箱必读》,上面详细列出了经其查阅、整理的中央“秘密文库”全部目录,这使缪谷稔受到启发,于是,他像陈为人一样,在翻阅箱内一捆捆文件时,将内容分门别类,记录有序,以备有关领导要求查询文件时,能及时提供出处。

缪谷稔长期从事情报联络工作,接触的人比较多,熟悉的人常会去新闸路金家巷嘉运坊他家拜访。一天,他的妻子陈丽文急冲冲从嘉运坊赶到生生里,告诉丈夫有个人在家里等他回去。妻子还说,此人长脸尖嘴,记得以前到过我们家。缪谷稔听后警觉起来,心里明白此人是谁,就说:“丽文,你赶快回去对那人说,没有找到我,让他离开。”当晚回到家里,缪谷稔对家人说:“你们要当心,今天来的那个人已经叛变了。今后碰到来人找我,讲话要当心!”一连几天,缪谷稔警惕性很高,无论出入嘉运坊,还是生生里,十分小心四周是否有跟踪的陌生人,感到安全后再进门入户。

后来,因为房东不再租借房子,缪谷稔获得上级批准后,就将文库运往自己家中。

缪谷稔把4大箱2万余份文件分装在7只小一点的箱子里,以便于搬运。为了避人耳目,他打扮成商人,把少量家具、物品,尤其是衣被等物裹上花布包袱,公开在白天搬运,而秘密文件则选在晚上,雇黄包车拖到嘉运坊。有时体力实在不行,他便叫大女儿随行,以便帮助抬运文件。一连几夜,缪谷稔终于将生生里的中央“秘密文库”安全迁运至嘉运坊自己家中,共有3只木箱,4只藤条箱,堆放在阁楼墙角,上面盖着花布包袱,看上去好像下面都是衣被物品。文库管理工作是繁重的。缪谷稔让妻子辞去工作,专门协助他管理文件。他对妻子说:“箱子里装的全是比金子还珍贵的国宝,千万要保管好,不能让外人随便进我们的家门。”由于连日的操持劳累和担惊受吓,缪谷稔咳嗽不止,有时伴有寒热。然而,他依旧每天关注着那一箱箱党的秘密文件,继续进行清理、登记、编目、标签等工作。

1941年冬季的一个晴天,缪谷稔看到前一阵连续阴雨,怕文件受潮发霉,就强扶病体与大女儿一起把文件搬到凉台上翻晒透风。这时有一捆吊放在亭子间梁下的资料,因吊绳年久朽烂,突然下落,砸中缪谷稔胸部,当场咯血不止,致其肺病更加严重。但他仍坚持一连几天,每天上午抓紧晴好天气翻晒文件,傍晚前再一一藏入箱中。

1942年,日本驻上海总领事馆的警察逮捕了郑文道。郑文道是党组织安插入日本高级情报机关的一名中共党员,为求工作上的绝对保密,郑文道与家人断绝联系,而众人也以为他投靠了日本,纷纷与他划清界限,不知情的恋人还斥责他是“卖国贼”。被押送至汉口路附近时,郑文道突然一个纵身跳出了车厢,身负重伤的他当即昏迷。

在医院养伤期间,日本特务也不忘对他进行酷刑逼问,软硬兼施下,他仍未松半分口,日本特务只好将他从审讯室押回病房。途中,郑文道提出要去厕所,趁敌人不备,从四楼病房窗口跳下,28岁的他就以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1981年,上海市人民政府追认郑文道为革命烈士。

听说郑文道被捕了,病榻上的缪谷稔顿时剧咳不止,大口吐血。缪谷稔挣扎着下床,执意上三层阁搬东西,瘦削脸上通红通红,不知是急的,还是咳的。

1942年6月,缪谷稔病情恶化,不得不将中央文库转交陈来生。缪谷稔接到指令后,支撑着病弱的身体,在家人协助下,一连几天将文件重新进行整理、包装,把7大箱文件分成20多箱,并嘱陈丽文赶制包袱,包在一只只箱子上,让文件箱转运时更加隐蔽。

1944年9月,缪谷稔溘然离世。

一如蚂蚁搬家,发动全家来搬,将文件安全运送

接过缪谷稔手中重担的陈来生是中央文库最后一名保管者。陈来生接手中央文库保管工作的时候只有23岁,是历任中央文库保管人中最年轻的一位,而他也是保管中央文库时间最长的一位。从1942年夏接手,到1949年9月将文库移交上海市委组织部,陈来生负责保管文库长达7年之久。

吴成方选择陈来生保管中央文库,其实也很费了一番心思。陈来生虽然年轻,但在几年的地下工作中,表现出了可靠的党性和足够的机智勇敢。也正因为年轻,陈来生在地下党组织當中都不太惹人注意。对外,陈来生则一直以小手工业者或普通工人的面貌示人,看上去更是毫不起眼,这恰恰是地下工作者该有的先天优势。

陈来生也可以说是吴成方的“徒弟”。吴成方1926年入党,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曾在北平等地做过党的保卫工作,是中央特科骨干。1933年调到上海,后来接替徐强,成为中共中央社会部上海地区负责人、八路军驻沪办事处情报系统负责人,直接受潘汉年领导。

有一次,陈来生奉命去一个秘密联络点取电台配件。走到门前刚要敲门,却被身后的一只大手拉住了。回头一看,正是他的上级吴成方。吴成方把陈来生拉到僻静处,让他观察一下动静再采取行动。原来,吴成方暗中跟了他一路,也在一路保护着他。

陈来生也没有辜负吴成方的期望。当时,抗日战争进入了严峻时期,日本侵略者用疯狂的屠杀来镇压中国人民的反抗,街头巷尾处处都布置有敌人的明岗暗哨。按照文库管理的不成文规定,谁负责管理中央文库,谁就亲自负责选择新的库址并转移文件。

如何把2万多件、20多箱文件从新闸路的缪谷稔家安全运出来?这是陈来生面对的第一个难题。新闸路在上海租界里,那里本就是“国中之国”。日本侵略者占领上海之后,对租界更是设置了层层盘查和封锁。而陈来生的生活圈子在租界之外,只能在租界外找到文库存放之地。

整体搬运目标太大,一旦暴露就是万劫不复。陈来生一如蚂蚁搬家,发动全家来搬,人人夹带数份,不厌其烦地来回,用上了竹筐、淘箩、面粉袋,他们跟着那些真正的小商贩,从不为人所知的小路、小弄堂里七拐八折,越过敌人一道道封锁线,绕过一个又一个明岗暗哨,居然没有一次被盘查。足足耗时一个多月,才将2万多件珍贵文档全部安全转移到同一条新闸路上的赓庆里,陈来生在弄堂口摆了个炒货摊子,夜间两个弟弟就睡在阁楼上,寸步不离文库。这种日子只过了两个多月,党组织就注意到新库址的弄堂口闲杂人员太多,实在难以确保万无一失。陈来生只能再次迁移文库。

当时,日伪特务机关的布告:“凡有私藏共党书刊文献者,一旦查出严惩不贷。”不少同志和爱国人士因为藏有违禁刊物而被捕杀害。陈来生向岳父借钱租下了成都北路972弄3号的西厢房,开了一家“向荣面坊”作掩护。中央文库就存放在陈来生亲手改造的阁楼里。档案被沿墙整齐地从地板一直码到顶棚,外面再钉一层木板,糊上报纸,看不出任何改动过的痕迹。而且这面夹壁墙里面塞得严严实实,即便用手敲,也听不见空心层的声音。上海天气潮湿,夏日气温高,为了防止文件霉烂和虫蛀鼠咬,陈来生利用一切机会晾晒,而且还在每包文件内放上干烟叶和樟脑粉。而陈来生的“向荣面坊”,其实也不光是掩饰,而是实实在在要做生意维持生计的。他最初接管档案库时,吴成方就告诉他,组织现在也很困难,保管中央文库的经费问题要靠自己想办法。

当时日本人搞经济封锁,严禁城乡物资交流。陈来生经营切面生意,城里的高价面粉根本用不起,只能到郊外去购买。他要秘密通过日军封锁线,穿过铁丝网,万一被日本兵发现,被抓、被杀都有可能。但是为了维持面坊的经营,不得不冒此风险。他辛辛苦苦、小心翼翼地经营着“向荣面坊”,为中央文库披上了毫无破绽的伪装。

后来,中央文库又迁至新闸路488号兴隆大饼店楼上。

1942年,陈来生接手保护中央文库后不久,他就接到了调阅文件的任务。这次调阅文件的地方,是距离上海千里之外的延安。他第一次拆开保存中央文库的夹壁墙。时值盛夏,阁楼没窗,房门又必须紧锁,人如同闷在蒸笼里。陈来生满头大汗地在堆了整整一面墙的档案中翻检着。

他手头能够依靠的检索目录,只有当年陈为人所写的《开箱必读》,相对2万多份的档案数量,这份目录还是太过简略了。陈来生足足用了十几天,才找出了中央所要的几十件档案,抄出副本,由地下交通送到延安。

“备交将来之党史委员会”

1945年夏天,党中央指示将文库中的部分文件运交中央使用。陈来生将两箱重要文件仔细地包装好,交给中共代表团带回延安。抗日战争胜利前夕,陈来生的上级不幸被敌人逮捕,在紧急情况下,他决定马上转移中央文库。

为安全地转移文件,陈来生借来伪警官服,让两个弟弟和妻弟穿上,一趟又一趟地搬运文件,从敌人的眼皮底下,将中央文库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抗战胜利后,1946年5月,周恩来率中共代表团赴南京,国共开始新一轮的谈判。谈判间隙,周恩来牵挂着陷于上海多年的中央文库。他派代表团成员、曾任中共中央南方局秘书长的刘少文亲去上海,转运中央文库。接到指令,陈来生第二次打开了中央文库的夹壁墙。刘少文带来了两只航空皮箱,装下5000余份档案文件。

当时,以中国共产党谈判代表团团员的特殊身份,可以乘坐国民党方面的飞机往来于西安、重庆、南京之间。刘少文乘坐国民党专机,转道西安,把四分之一的中央文库送到延安。

但是不久,国共谈判破裂,大规模内战开始,中央文库的转移计划只得暂时停止。陈来生仍旧按照原样,将中央文库封存在夹壁墙中。

这一封,直到1949年上海解放,到了当年瞿秋白为中央文库定章程时所说的“将来”。

1949年5月下旬,上海解放。9月上旬,陈来生亲自押着一辆胶轮车,将他用命守护的全部文档,送到中共上海市委组织部。中共上海市委组织部当即开具证明,104包、共16箱的文件、资料均“未受到霉烂、虫蛀、鼠咬等半点的损伤”。

9月18日,中共中央华东局办公厅收到中央来电,说:“大批党的历史文件,十分宝贵,请你处即指定几个可靠同志,负责清理登记,装箱,并派专人护送,全部送来北平中央秘书处,对保存文件有功的人员,请你处先予奖励。”

1950年2月下旬,中央文库所保存的所有文档送抵北京,于1959年10月入藏中央档案馆。时值国庆十周年大典,正应了瞿秋白生前所说的“备交将来之党史委员会”。

如今,这批涵盖了中国共产党成立最初阶段的原始档案,这段珍贵无比的中共早期记忆原貌,完好无损地收藏于中央档案馆,无言地诉说着那段充满了血与火、奋斗与牺牲的峥嵘岁月。

(来源/《剑吼西风:中央特科纪事》,叶孝慎/著,金城出版社2021年6月第1版等)

责任编辑/彭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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