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晚风遥

2021-08-23 04:51应鹧
花火A 2021年6期

应鹧

摘句:那些不断让她受伤、又不断治愈的时刻,那些心动的、却不该心动的时刻。

楔子

父亲下葬那天,沈怀瑜穿了一双很贵的手工小羊皮靴。

她因為工作性质塞了满柜的运动鞋,等到要出席葬礼这样的场合时,发现居然找不出一双合适的。好在有一起合租的室友闵仪出手搭救,闵仪向来奉行“及时行乐”,除了供房租,工资都花在了各种奢侈品上。沈怀瑜脚上这双是她新入手的爱马仕,出门前被她千叮万嘱:不可弄脏、不可划伤。

因此,面对墓园里那条正在翻修的、满是碎石瓦砾却又是通往墓地的必经之路,沈怀瑜踟蹰半晌,决定还是不冒舍掉半月工资的风险。梁怀瑾许是见她半天没跟上来,折返过来问怎么回事。她微微抬起鞋尖,骄矜得像个公主:“我的鞋特别贵。”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男人的眼睛在阳光下近看呈琥珀色,里面有那种被保护得极好的小孩长大后留存的不谙世事的天真。在得到他“弄脏包赔”的允诺后,女子怡怡一笑:“谢谢老板。”

她踩着细高跟走在施工路上如同在悬崖边行走,满腹的小心翼翼里,她听见背后嘟囔:“沈怀瑜,你可真是……”

是什么?冷血?自私?势利?古怪?

无论是哪个贬义难听的形容词,放在她二十七年的人生里,都早已经变得稀松平常。

很小很小的时候,沈怀瑜就知道自己跟大院里其他人家的小孩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最初体现在街坊四邻的闲谈和见到她的迅速噤声里。再长大一点,她明白了那叫避讳。整日磋磨于柴米油盐和灶间烟火的中年人寻得了背后嚼舌根的乐趣,却又躲着不叫人听见。他们明面上总是客客气气的,称呼沈妈妈“沈老师”。

但妈妈不做老师已经很久了。她记忆中的妈妈总是醉醺醺的,身上带着一股甜靡的香气。有时候清晨起来上学,看见妈妈卧在旧得看不出颜色的丝绒沙发上,在不开空调不用电风扇的暑热的夏季,露出的胳膊和腿泛着不正常的红色。一开始她不知道有人喝了酒浑身都会红,担心是发烧,走过去摸一摸,凉丝丝又滑腻的沉睡着的肉体,像街口卖水产的商铺在砧板上生剐的鱼片。

关于爸爸,沈怀瑜的记忆已经很淡薄了,淡薄得像是冬日玻璃上结的窗花,手指划过去就消融得无影无踪。她四岁时父母离婚,父亲搬离大院的那天几乎什么都没带走,只随身拎了一个公文包,而母亲歇斯底里的尖叫、怒骂从洞开的家门中爆发出来,在口字结构的校工家属楼中回荡。女人冲到栏杆旁,将一大堆纸片样的东西从三楼抛下,雪花一般纷扬。

四岁的沈怀瑜站在院子正中央,梧桐树婆娑的树影一片片遮罩在她身上,犹如墨绿色的水渍,她仰头看着那些黑的、白的、彩色的“雪”轻盈地降落在自己的童年里,紧跟着尝到一滴咸涩的雨。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但门和窗后一双双眼睛又探照灯似的扫射过来,一个家庭的破碎在众人的见证下显得格外难堪。打那个时候起,沈怀瑜就生活在了与同龄小孩的“不一样”里。

母亲忽然离世是在她十四岁那年的冬天。前夜下过雨,冻上了的地面湿滑无比,沈妈妈在凌晨时分被打扫街道的环卫工发现摔进了正在施工的路边花坛里,彼时身体已经僵硬。沈怀瑜放了学就被接到警察局,听到这个噩耗也没流泪,只是混混沌沌的,身在云里雾一般。后来有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匆匆赶来,办好了手续,过来要牵她的手。

直到那一瞬,沉默不语的女孩才终于有了点反应。“爸爸的手”,她心里顿时涌出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触到什么禁忌一样挣开了。

父亲姓梁,叫梁海诚。载着她从警局驶向另一个家的途中,他搭讪地讲起一些旧事,比如大院里那棵有三人合抱粗细的老梧桐如今该更高壮了。实际上,那棵树早几年就枯死然后连同根茎被人伐去。他表现得分外自然,他们之间像是没有隔着十年未见的岁月,而沈怀瑜也没有经过另一个女人的躯体和精血孕育就落地,是平白长到这么大,回到他身旁。

目的地是一幢花枝掩映后的复式别墅,深冬花叶零落有些萧瑟之意,密密匝匝的常春藤从墙侧攀缘到象牙白的阳台围栏上。露天庭院里有孩子在荡秋千,一双眼睛滴溜溜跟着她转。

“嘿,小孩。”

她注意到那束赤裸裸打量的目光,左手在空中虚拢成一个圈,示意他正抓着的秋千绳,面带微笑地说着恐吓的话:“有蛇。”

孩子不禁吓,或是刻意做成藤蔓样式的秋千绳绿油油的,一错眼真的看成了蛇。总之他“啊”的一声从秋千上跌下来,号啕大哭。

父亲停完车回来,听见哭声赶忙把他抱起来哄,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好像怀里捧着易碎的水晶。沈怀瑜离得近,看得真,小家伙秋千荡得很低,冬天衣服穿得厚,底下又是松软的草坪,不见得摔个屁股墩有多疼,但他的哭声洪亮到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摔断了骨头。一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宝贝送去医院。

沈怀瑜顺着父亲临走前的指示找到了二楼自己的房间。从一个世界腾挪到另一个世界,她躺在松软崭新的大床上方才有了某种实感,知道妈妈是真的不在了。寂静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她在不觉间陷入梦乡,醒来时窗外全然天黑,时针指向十点。

这期间没有人来叫醒她。

沈怀瑜自顾自地下楼找到厨房,翻出了冰箱里的一块蛋糕来果腹。她上楼的时候没有开灯,摸黑走在楼梯上摔了一跤,膝盖处传来噬骨般的剧痛,明早肯定会青一大块。她揉了揉站起来,途经某个房间时,门突然打开,穿着天蓝色小熊睡衣的男孩顶着一脸惺忪的睡意站在门后。

他是被刚才那声物体磕在楼梯上的巨响吵醒,而罪魁祸首说了声对不起就想走。

“你还欠我一声呢。”他噘起嘴,将绵白的手心向上摊开,展示给她看自己的创可贴,是那种“幸好医院去得早否则就要痊愈”的小擦伤。

真是个娇滴滴的小少爷。她想。

第二天出门上学,梁怀瑾甩开保姆,缠着她给自己系鞋带。她看着那张很有肉感的白嫩脸蛋,伸手就掐过去:“多大的人了,自己系。”

她的手劲不大,他却杀猪似的号起来,一声高过一声地喊爸爸:“姐姐欺负我!”

“小瑜,做姐姐的要让着弟弟。”父亲的语气是和缓的,眉间却拧出了冷肃的川字。

于是她从善如流地蹲下去,手指绕过两根细白的鞋带,一点一点地死命勒住,在他的连声叫疼里展露长姐的亲切笑容:“系紧点不容易松呢,弟弟。”

梁怀瑾不仅有“王子病”,而且病得还不轻,在娇惯和溺爱的家庭氛围里成长,纵得他百十个小毛病叠合起来,日复一日扩大到令人不堪忍受的地步。他爱和她作对,要她给自己系鞋带、辅导作业甚至整理书包,使唤她如使唤古时的书童;知道她不吃番茄就要保姆陈姨做一桌子含番茄的菜式,让她无从下筷;外人面前“姐姐姐姐”叫得又甜又勤,私下从来直呼大名,乖巧已极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小恶魔的心。

直到沈怀瑜某天故意没有把他的家庭作业收进书包。

晚上放学回家,他气冲冲闯进她的房间兴师问罪:“你是故意的。”

“难说,”她转着手中的钢笔,很淡然的样子,“少了作业被老师骂一顿是小事,说不定以后我‘不小心,你的包里还会多出一些蟑螂之类的小东西。”

他毕竟小,一时间想不到怎么怼回去,站在原地小脸都憋红了,最后用奶凶的口吻丢下一句恶狠狠的回敬:“陈姨说得对,你和你妈都是疯子。”

像触到了什么开关,夜间平静的空气瞬时泛起涟漪。

十岁的小孩才及她的胸口,她力气大,直接拎着他衣领将人整个提起来,开了窗再把他半个身子压出去,悬空在黑黢黢看不清具体高度的夜里:“小少爷,我随我妈,脾气不好你多担待。刚见面就吓你是我不对,我跟你说过好多次对不起了。”

“你要是再找我麻烦,下次我会真的松手。我未成年,玩耍中失手不是什么大罪。反倒是小少爷,从这儿掉下去可不比秋千,摔残疾了下半辈子是不是要在轮椅上度过呢。”

看着那张清秀可爱的小脸由红转白,吓到声音都发不出来。沈怀瑜满意地把人拉回来,关上窗,姿态温柔地替他理平被攥皱的校制衬衫领口:“知道了吗?刚才那样才叫疯子。”

在蜜糖罐里泡到这么大的梁怀瑾,一定没有遭受过如此可怖的“非人对待”。那天以后,小孩看到她都会条件反射地缩一缩脖子。从前种种捉弄她的恶作剧也收敛起来,彼此在一个屋檐下相安无事地處了很久。

梁怀瑾的十一岁生日派对邀请了很多同学和亲戚,楼下闹得沸反盈天。她塞上耳机听MP3,自动将自己划归到不相关的那一类。到后半场,父亲上来敲她的房门,领着她下楼,说一些亲戚想见见她。

有不相识的阿嬷夸她模样生得好,问多大了。父亲笑笑,说十五岁了。阿嬷来拉她的手,又问是哪天生的。揽着她肩膀的男人顿住,支支吾吾间,手上的力气多用了几分。

她接收到这份求助信息,站在一片不属于自己的天地里,周围都似隔了透明的屏障,她望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缤纷的彩带和气球,仿佛回到了童年——她站在院子中央,黑的、白的、彩色的“雪”落下来,如蓬如盖覆住了一整个世界。鬼使神差地,她伸手指了一指不远处众星捧月的戴着卡通生日帽的梁怀瑾,说:“跟他同一天。”

父亲的表情由单纯的尴尬一下子变复杂起来,又很快镇定,与客人打着哈哈遮掩过去:“是有这样巧的事,两个孩子的生日分开办才有意思。”

听及此,她的心悠悠荡荡、无止尽地沉下去,一直沉到冰窖里。

等宾客散尽,笃笃的敲门声又响起来。打开门,是打着领结穿得像小绅士的寿星梁怀瑾,捧一个扎着缎带的盒子祝她“生日快乐”。就是这一刻,她的心一下子软得不像话,要费很大的力气将泪意逼退。

“你还真信啊,小傻子,”她嘴上还是凶巴巴的,“有这概率我不如去买彩票。”

“那你……”

“我只是想试试他,就算不记得具体哪一天,至少也该记得我生在夏天,不是冬天吧。”

当时她还幻想着父亲会指正,然后大家为这调皮的插曲爽朗一笑,殊不知成人世界里的顺水推舟和客套逢迎能这样伤害一个孩子的心。

沈怀瑜拆开他的礼物,盒子里是被泡沫纸层层包裹的水晶球。不用问也知道一定是别人送他,他又转送的。但并不妨碍她很高兴地将那颗水晶球举起来对着灯光,晃一晃,人造雪起起落落像是海上缱绻的浪,拂过伴着《致爱丽丝》旋律翩翩起舞的芭蕾小人。

封存在水晶里的,是一个清白、静美、明亮、纯粹且永不变质的世界。

梁怀瑾升入初中那年,沈怀瑜的初三留了一级。父亲安排姐弟俩进了同一所重点中学的初中部。无论留级还是转学都没有同她商量过,只是某天留在餐桌上一句轻飘飘的通知。

重点学校的唯成绩论是摆在明面上的,初中部三个年级的月考红榜和黑榜张贴在一起,所谓公开处刑。沈怀瑜和梁怀瑾的名字,隔着一张纸,分别盘踞在各自年级的两端。

时间久了,有眼尖且好事的同学发现他们名字里的某种联系,来问她初一那个年级第一是不是她弟弟。梁怀瑾算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长得好看,成绩也好到无可挑剔,还有技能加成。他自小学画画,获奖无数,进了校门,左手起那条长廊上的壁画一半都出自他手。

这样的人前风光,人后也有诸多不易。从沈怀瑜搬进梁家那天起,凡到周末,她看见的梁怀瑾不是在跟外国私教练习口语,就是坐在庭院里写生。沈怀瑜没有受到这般严格管束,一到周末就骑着自己的单车出门,满城乱晃。有时候推车出车库,正好碰见少年和他的画板一起,坐在一丛新开的蔷薇间。

目光交错间,少年亮晶晶的眸子里有某种呼之欲出的东西。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等她回过神来,背着画具的男孩子已经跳上她的车后座,两个人骑行在盛夏正午炽烈的阳光下。满街辛夷花与凌霄花开得极烂漫,一树一树的玉白色和黛粉色交织,团团簇簇洋溢在热浪里。

“快点,再骑快点。”有两只手从后面攥住她的衣角,年轻的声音里饱含兴奋。

“你重得像个沙袋!”

“哇,你忘了你以前单手把我拎起来吊在窗外,像女金刚。”

“我现在也可以一个神龙摆尾把你甩下车。”

那两只手迅速圈过来,改为紧紧抱住她的腰:“你甩吧,我们是一体的了。”

陌生的体表温度和心脏跳动的节奏,隔着两层纤薄的衣服传递过来,她有些不适应地将他的手臂拨开。

一直骑到护城河桥下,那里有一片延展到很远的草坪,很多人会趁周末来此野餐和放风筝。拄着插满糖葫芦的麦秸棍经过的老人在叫卖,她买了两根,他接过去的时候还有点犹豫:“妈妈说路边卖的零食都很脏呢……”等他舔上一颗鲜红的晶莹便立时收了声,专心致志地啃起山楂外的糖衣。

他们坐在河畔的桥墩旁,梁怀瑾咬着半颗山楂果问她:“你一开始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你也讨厌我,不是吗?”

他沮丧地摸摸脑后青色的发茬:“我没……是你第一天来就吓我。”

盛夏时分,草似乎还有春天的余绿,河面上的云层则显出铁灰的颜色。空气潮湿又闷热,像暴雨过后出太阳。她索性躺下去,草甸有些微潮湿:“因为你只比我小四岁。”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理由。他不解地追问,她却不肯再答。

梁怀瑾吃完了糖葫芦,将画板摊在膝盖上,取出铅笔丈量了一下到河对岸的距离,随后响起铅灰和纸页簌簌摩擦的声音。没过多久,他将画纸抽出盖在她的脸上:“糖葫芦的钱。”

沈怀瑜抓住那张纸坐起来,画中不是护城河风景,而是她的侧面肖像,没带颜料,只是一张速涂的黑白素描,边缘还沾上了一点红色的指印。

两人骑车回家的中途迎上一阵猝不及防的骤雨,还是那条街,辛夷花掉了一地,大而肥厚的花瓣打着卷,芬芳的气味被雨水浸润,浓郁得仿佛在鼻尖炸裂开来。两个人到家都是浑身湿透,院子里梁怀瑾用来洗笔的涂料桶还在,画架上画到一半的蔷薇完全毁了,肉粉的花瓣和靛青的枝蔓缠作一团,已分不清彼此。

两人走进门,门廊的尽头是有落地窗的客厅,父亲站在纱帘前,脸上的表情隐没在沉沉雨天。

她心里隐约有不安的预感。

身旁的人在这时打了一个很响亮的喷嚏。

升入高中,沈怀瑜开始住校。宿舍是四人寝,上床下桌,层高不够,坐在床上伸手就能够到天花板。夜晚,她躺在窄窄的一人鋪上,隔着蚊帐看房顶,频繁地梦到已经过世的母亲。

母亲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幻影,坐在异常灿烂的阳光下,远远地朝自己挥手。从前还住在职工大院的时候,母亲是没有梦中这般鲜丽的,她是迷醉并颓废的,像过早开放而错过花期的玫瑰。

在邻居们的议论里,她是一个“没用的女人”,抓不住丈夫的心,照顾不好孩子,连教师工作都丢了。“人变得疯疯癫癫”,这是幼年的沈怀瑜在梧桐树下独自玩耍时听到的原话。再后来,流言中的这份“疯癫”从母亲身上绵延到她身上,家长们都扯住自家的小孩告诫他们离沈怀瑜远一点。

谁规定所有受了打击的人一定要振作起来?

沈怀瑜从来没有怨怪过母亲的“不振作”,四岁以前的记忆全部是争吵与不和,父母闹离婚闹得很不堪,苍白瘦弱、歇斯底里的母亲,西装革履、冷静从容的父亲,周围的人都在看那个“不体面”的人的笑话。

她只知道,父亲离开前甚至没有看她一眼,而她一个人在楼下徘徊那么久,最先牵住她的小手带她回家的,正是一直被众人诟病不称职的母亲。

早早地从她幼小的生命里退场的父亲,多年后又重新登场,以另一个孩子的父亲的名义。

梁怀瑾是早产儿,身体不好。那天淋雨回家,她一点事也没有,他却隔天就发烧到住院,高烧引起肺炎的并发症,越演越烈,他在医院里躺足了半个月。

其间父亲曾把她叫到书房,似乎是在冗长的斟酌后缓缓开口:“我知道你一直对我这个做爸爸的心存不满,但小瑾是无辜的。”

她蒙蒙的,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清男人脸上那种悲悯的神情后,电光火石间,一种可笑又荒唐的想法击中了她,她的十指掐进掌心,连声音都在颤抖:“你以为我是故意的?”

他很疲惫的样子,摆摆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但沈怀瑜钉在原地一动不动,瞪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是不是觉得我是故意的?”

梁海诚为女孩的执着所困扰,不耐烦地起身,在窗前走来走去:“你跟你妈妈是有点像,什么事情都要钻牛角尖。”

从书房的窗户望出去,别墅区清一色的粉墙黛瓦淹没在温暖潮湿的城市中,蝉鸣鼓噪,天色昏暗得刚刚好,是适合挖掘久远的泛黄记忆的氛围。从父亲断断续续的诉说里,她终于拼凑出了上一辈的那些纠葛——

梁怀瑾小她四岁,但并不是她预想的那样,是父亲出轨的产物。事实上,梁妈妈也姓梁,而且是本市最大房地产开发商的那个梁。梁海诚与她原本是一对大学情侣,男方毕业后进了医院在妇产科实习,女方却因家里不同意最终嫁给了另一个家境殷实的青年才俊。婚后怀孕没多久,丈夫就因一次意外事故身亡,她在某次孕检时又重逢了曾经的初恋。那时,沈怀瑜父母的婚姻因为双方性格不合已经在崩塌的边缘。

在揭露伤痕的时刻,沈怀瑜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臆想的版本和真实的版本,究竟哪个更让自己难过。如果说从前她还能假装父亲对梁怀瑾明目张胆的偏爱,是出于长久的陪伴。而今她不得不面对,即使牢牢攥着血缘这根线,她也依然是个渴望爱却不被爱的小孩。

毕业后她再没回过那幢庭院里栽满蔷薇的别墅,她高考志愿填的是一所艺术院校。

已成年的沈怀瑜拒绝了父亲提供的一切资助,过上了扛着摄影机东奔西跑、兼职赚学杂费的生活。

高中她最开始住校那会儿,失眠多梦且易惊醒,经常梦到母亲站在老梧桐被砍伐后留下的巨大坑洞里朝她微笑,梦到父亲在雨天阴沉不定的面部表情,甚至梦到自行车后座圈过来的温度灼人的双臂。到了大学,她反倒因疲于奔命,晚上沾枕头就睡,自此从不寐的监禁里解脱。

她不是没有见过他,毕竟还在同一座城市。

沈怀瑜接过几个拍画展的单子,梁怀瑾的天资和水平都不错,又有父母铺路,作为画展里年纪最小的新锐画家,备受瞩目。算一算,梁怀瑾差不多也要高中毕业了,时间过得真快。

甲方的要求各种稀奇古怪,她的作息也随之变得不规律,干脆在校外租了房子。夜深了回家,月亮一直跟着人走,像是嵌在天幕上冷而薄的碎玻璃片。单车轧过窨井盖,发出两声寂寞的声响。

七月里最普通的一天,她照常骑车回到租住的巷子,进了门没开灯,她摸索着换鞋,沙发深处陡然出现一声“hello(哈喽)”。

沈怀瑜吓得灵魂都要出窍,抓起人字拖飞过去打在不速之客的肩膀。一手按下开关,在满屋无可躲避的光亮里,她看清了那人的五官,瞬间奓毛:“梁怀瑾,你是变态吗?你怎么进来的?!”

“跟画展主办方要的地址,”他拿着那只人字拖走过来,越走近,褪去婴儿肥变得深刻的脸部棱角就越清晰,“密码锁是你的生日,我试了一次就开了。”

他的语气里甚至带点炫耀。

她还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他已经走过来将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我离家出走了,收留我吧,姐姐。”

她印象里这是他第一次私下这么叫她。

天太晚了,沈怀瑜终究软下心肠给他找了一床多的被子。

第二天,梁怀瑾闻着厨房里的香味起床,她在熬好的白粥上撒了一层肉松,加一枚剥得透白一切为二的水煮蛋。他已经不是那个挑食又任性的小男孩了,她却还记得他不喝纯粹的白粥,鸡蛋一定要人剥好切开。

他坐在餐桌前慢慢地喝粥,粥面不断蒸腾而上的热气,令他的眼前蒙上一层茫茫白雾。

沈怀瑜从他嘴里撬出离家的原因,原来是梁爸梁妈替他联系好了国外的学校和老师,让他高考结束就去留学深造。

“我不想出国呢。”他用勺子搅动白粥,噘着嘴,显出一种熟悉的温柔又娇气的神色。

“为什么?你不喜欢画画吗?”

“也不是,就是有一天醒过来突然觉得很无聊,好像这一辈子什么事都是被安排好的,都没有试过别的可能性。”

有钱人的无病呻吟。她在心里给小少爷这次的离家之行盖章定了性。

不过小少爷这次的耐性和决心超乎了她的预计。

八月,邻居家种的葡萄藤随着盈盈风动攀过墙头,在她的窗前倒映出毛茸茸莹莹亮的绿,梁怀瑾每天就坐在那片莹碧的绿斑里,架起画板调好颜料,举手投足间自有一份少年养成的温煦与矜贵。

等到沈怀瑜需要为他购入第二叠画纸时,终于忍不住,问他什么时候回家。

画板前的人不紧不慢地挥着软刷,说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他一边给画中将要成熟的葡萄涂抹上一层丁香色,夏天的生气顿时映现出来。奇怪的是梁家那边也没急,许是拿准了自家宝贝儿子在外面待不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自己回家。

沈怀瑜因为在跑兼职,早出晚归。梁怀瑾学会了自己做饭,简单的番茄炒蛋和鱼香肉丝,味道竟也不错。有时看着他围着围裙站在狭小的厨房里,在火上颠动沉重油腻的炒锅,很难与当年那个划破一道小口子就泪眼汪汪的“王子”联系起来。

她也曾有一刹那,以为这样的温情可以天长地久。

有天晚上,梁怀瑾在卫生间里洗漱时,从镜中看到一只蟑螂从坐便器后钻出来,飞快从他脚边爬过。他下意识地往洗手池的方向躲,手肘撞上了置物架,洗漱物品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沈怀瑜听到动静赶过来,抄着卷起的书筒开始全方位灭杀蟑螂。

闹剧的最后,不仅蟑螂没找到,她还不小心踩到地上湿滑的肥皂,崴了左脚。梁怀瑾给她涂红花油涂得很细致,肿胀的脚踝在灯光下泛着油亮的色泽,他取笑道:“看!一只猪蹄。”

她“啪”的一下打在他的后颈,说如果不是他胆小如鼠,自己也不会落此下场。

“那也是你自食恶果。”他振振有词。他害怕一切爬行类动物和昆虫,从她最早用蛇吓他、用蟑螂威胁他开始。

往事一旦撕开了一条缝隙,更多更深的浪就会从脑海深处翻涌上来,他提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夏日午后:“你那时候还是没说,为什么讨厌我。还有,为什么突然住校和不辞而别。”

“呵,你这样记仇。”

“我一向记仇。”

她咬着嘴唇,一种迫切的倾诉欲在胸腔里飞速膨胀。为了遏止这种欲望,她将目光转向窗外。无数蚊蚋正扇动着翅膀不断朝家中的紗窗扑来,窗台上有一排前任租客留下的花盆,泥土干涸坚硬,枯枝四处倒伏。所有的一切被时间这枚漏水的莲蓬头滴久了,都像生出一层柔软的青苔。

“讨厌无缘无故多出来一个弟弟。”

“讨厌留级那年同学都笑我是年级第一的笨蛋姐姐。”

“讨厌住在那个家里,像空气一样从来没有归属感。”

“这些理由够充分吗?”

他的手还握着她的脚踝,曾经小小的绵软的贴着花色创可贴的手心,现在已经可以轻松包住她一只脚。

“这些我都不知道……”梁怀瑾低下头。他的头顶有一朵发旋毛茸茸的。

“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小孩。”她用一种故作深沉的口吻说道。

——还有,讨厌你像我人生的镜面,你是好的、光明的、备受宠爱的一面,我是丑的、黑暗的、不可告人的一面。

也讨厌自己一面憎恶一面羡慕,一面刻意远离一面又不禁靠近的撕裂心理。

晚上沈怀瑜睡得迷迷糊糊间,感到有人走近,握住自己露在被子外的脚,轻轻给放回被子里,并将被角掖好。沈怀瑜很怕痒,所以在他一碰到自己脚心的那刻就醒了,但她仍假装睡着。

想来好笑,她的人生,似乎一直处于这种荒谬的伪装之下。

梁怀瑾是被家里一通电话叫回去的。

爸爸生病住院了,他没说是什么病症,只问她要不要一同回去探望。

沈怀瑜当时在PS新拍的照片,从电脑后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我怕他老人家看到我,气得病情加重。”毕竟她是早就与父亲断绝联系的“不孝女”。

说断绝也不准确。时隔三年,再次从通讯录里翻出父亲的电话打过去,她说弟弟在自己这里,父女俩共同编造出了一场不存在的病,为了骗梁怀瑾回家。

明明身体里流着一半相同的血,可除去梁怀瑾这个生理意义上的外人,最亲的两个人之间居然没什么可说的。通话的最后,父亲顿了一下,要她照顾好自己,她则连保重身体之类的客套话也没说就挂断了。

也是命运弄人。当时她绝没有想到短短几年后,长久以来身为医生,极其注重健康的父亲,真的因为急性心肌梗死永远地倒在了手术室里。

父亲下葬那天,沈怀瑜穿了一双很贵的手工小羊皮靴。送葬队伍里响着哀哀的哭声,她一滴泪也没流,感情的区域变成一片白,几乎要蒸发在她空旷而静谧的脑袋里。

她竭力忽略鼻子发酸的感觉,不该难过的,自她得知父亲的不爱开始,就不该难过了。

在多年前那个晦暗的雨天书房,他说这些年一直把小瑾当作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对待;他说不希望小瑾知道自己的家庭其实没有那么完满。她曾经觉得沉迷于酒精的母亲,是借此来麻醉自己活在一个甜美团圆的梦里。原来父亲也是,在他的梦境里,他与初恋的少女从未分离,郎才女貌,宜室宜家,而她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那只是一场梦。

“你会保守这个秘密的吧?”父亲这样问她。

在那之后,沈怀瑜的人生忽然就进入了连绵不绝的雨季。

亲友们在吊唁后三三两两地散去。她站在墓碑前,风摇撼着四周的树枝沙沙作响,湿润的泥土里满是败花的朽气。梁怀瑾在这时走过来,拥抱了她。好久不见,他又瘦了很多,瘦到肩背处的骨头有些硌人。

沈怀瑜轻轻地呼吸,呼吸间全部是他身上月桂味道的衣皂香。

那段时光中,某些很小却烟花一样灼亮的瞬间,在她面前倏忽而逝。在被窝里轻輕握住她伤处的掌心的灼热;单车后座圈过来的手臂,热风扑在年轻人的脸上,异常猛烈的日光照着前路好似一条发光的矿脉;红色指印斑驳的素描和雪中起舞的芭蕾小人;穿小熊睡衣的男孩向她摆了摆手,说生日快乐,那么甜、那么软的笑容,像春日里天上飘浮的柔润的云朵。

那些不断让她受伤、又不断治愈的时刻,那些心动的、却不该心动的时刻。

走出墓园的时候,沈怀瑜知道自己今晚又将是一夜无眠,不过没关系。

人有千面,创口再多,总可以翻到完好无缺的一面。翌日朝阳升起,又能够假装无事地继续活下去。

编辑/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