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
酷暑季节,三伏天,一连多日的太阳都是炽热白亮,路上冒烟,土地龟裂,我开始祈求福佑:来吧雨,来吧雨。日复一日,这种默默的祈祷,好似生命的节奏和歌吟,一遍遍重复与循环。
这天下午,我出门收晾晒的衣物,高举双手,从晾晒绳上取衣物的同时,我的祈求依然在无声地重复。忽然,一滴雨,一滴明晰的、圆圆的、大大的雨珠子,不偏不倚滴在了我的指头上。雨的凉意,从我的指尖,闪电一般掠过我的身体,顿時掠走了多日的炎热,答复了我内心的祈求,我真是惊喜万分。穹隆如此高远,天空如此广袤,这第一滴雨,是怎么从飘动的雨云里,准确落在我的指尖上的呢?这是一个奇迹。或者说,我宁愿把这第一滴雨当作一个奇迹。我赶紧跑回家,进门就满脸喜色地向家人宣布:“下雨了!”
没有人相信真的下雨了。我立在门口,望着外面,心里的祈求继续悄悄歌吟。静静的一刻过去了,雨的声音来了,十分响亮和明确地来了。凉爽的雨幕就像是我召唤而来的精灵,真实地由远及近,终于全面展现。
你怎么知道下雨了?大家看我的神态,分明是这样问我,使我十分得意。我笑而不答。我要为那第一滴敲醒我的雨珠保密,为我自己对雨的祈求和呼应保密。我和家人跑到雨中,尽情淋雨、踩水,顽皮孩童一般,难得地调皮和兴奋。
我深信,普天之下,一定不会是我一个人接受上天的恩赐,第一滴雨不仅仅给我一个人。然而,我也深信,重要的还有个人情怀,你得对大自然保持你的敏感和呼应,你得怀有一份眷恋与共生的真心,去接受与发现那第一滴雨,才会获得真真的清凉与感激。
同样还是雨,也有下得山呼海啸、泛滥成灾的。武汉夏季的雨,的确是我这半辈子在其他地方没有见过的暴烈。那是一种没日没夜、没头没脑的猛抽,气势惊人,打得天下万物东倒西歪、千疮百孔。乌云压城,闪电霹雳,飞机停飞,高速公路封闭,道路沉没,大树小树连根拔了,竹林成片倒下,户外成了无人的世界。电也忽然停了。惊雷横空出世,偏偏滚到你脚下炸响,同时一道耀眼强光吞噬你的全部视觉。每次在这样的雨中,我都是胆战心惊。我关紧门窗,坐在昏暗阴晦的屋子里,透过窗户玻璃与大雨面对,脑子一片空茫,唯有敬畏。我总觉得这样的暴雨完全是脱缰野马,似乎正在带来更可怕的事物。什么更可怕的事物呢?我却不知。我无法知道,无法猜度,甚至无法想象,我只有敬畏。正是这种神秘莫测的暴雨,让我一再地经历害怕和敬畏:作为一个人,不管你是谁,都不要没有惧怕,都不要过分嚣张,你不过就是一个肉身凡胎而已!
雨就是这样一种自然的奇迹:一边灌溉我们,一边淹没我们;一面润物无声,一面雷霆万钧;有时候是天堂,有时候是地狱。多少次,面对雨,我直接地经历着升华与坠落,愉悦与恐惧,安详与躁动,感恩与畏惧。
(王世全摘自《辽沈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