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内部的流动”

2021-08-23 23:19苏伟
画刊 2021年7期
关键词:策展艺术家情境

苏伟

这次展览的缘起应该从2012年说起。那一年,我刚刚联合策划了第七届深圳雕塑双年展,通过那次展览,我开始尝试从多维的角度去理解艺术家的工作。这里面所指的,不只是艺术家个人的创作和生活经验,也包括如何观察艺术家在更长的时间段中持续的实践,他们在不同的限度中进行的内省和突围的工作,还包含其工作背后不断被重新叙述和建构的历史情境。

也是在那一年的夏天,我去了总部位于纽约的独立策展人国际联盟(Independent Curators International,ICI),参与他们的策展深化课程培训,那段时间培训的强度和密度至今难忘。我至今还能回忆起南希·斯派克特(Nancy Spector),分享她与艺术家一起工作的工作坊,以及拜访厨房空间(The Kitchen)时,他们的活力给我的触动。那次的经验告诉我,在所谓的机构与个人的张力之间,存在着广泛的地层,这里面体现的不完全是我们所设想的西方、全球或者艺术系统的封闭性,那些显现在不同实践之中的精确感和力度,以及突破此时此地的诉求,也在某种程度上——当然也只能是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文化和制度的框架。

那一年里的这两次经验,在某种程度上促成了此次“內部的流动:‘明日笔记第三次巡回展”的发生。这个展览中所涵纳的作品,向我们提出了如何在某种限度中进行实践的问题:这个限度本身是多重含义的,它关涉的不仅是全球疫情的背景,同时也是在不同历史时空中所累积的意识和制度剩余。展览最初由“独立策展人国际联盟”于2020年末发起,通过他们在最近10年内于全球范围建立起的策展人网络,招募了30位策展人,以每个人推荐一名艺术家的方式,策划形成了这个展览项目。那时候美国的疫情还很严重,BLM运动也在持续发酵,他们希望通过这个展览,传达一种行动者的意志,以及在全球这个特殊时期再次激发新的实践的愿望。当他们找到我询问这个展览来到中国的可能性、并以一种极为开放的态度面对展览在另一个语境中的呈现时,我接受了他们的邀请,并重新策划了此次展览。一方面,这种在特殊时期仍然不断尝试寻找不同的联结点、在全球不同的在地情境里转化自身实践的态度,是值得中国的艺术机构和美术馆借鉴、学习的;另一方面,我也想尝试用和自己以前的工作方法有所差异的方式去策划一个展览。因此,在和南京四方当代美术馆多次讨论后,我们决定一起将ICI的这个展览带到中国。

这个展览最吸引我的是这些作品所展现的面貌。这些来自全球的艺术家,从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开始活跃的前辈到刚刚开始自己的艺术生涯就被卷入今天复杂的全球局势中的实践者,跨度非常大。这些作品很难讲是今天泛化的观念主义的产物,当然也不是以某种媒介或者似是而非的主题为出发点的创作。在向内的透视和向外的凝视之间,它们保持着一种动物式的警觉和难得的平衡。这些作品没有采用某种过于直接的与时代危机的对应方式,而是类似于把来自细胞区域的变化呈现出来,或者将不同权力结构中联动变化的结果一一解剖。我从一开始很为这种味道着迷,有一种发现的兴奋感。这些丰富的语言为我们提供了一次很好的学习机会;同时,在重返全球、找回全球语言这一愈来愈迫切的问题上,它们也提供了新的沟通的可能性:从内部再次出发。

我比较反对把疫情作为某种反思的“契机”的说法,它把疫情危机下的组织形式进行一种精神上的叙述转化而给予合法性,从而全面弃置我与他者的死亡这一伦理问题。在此地,这更是“幸存者”面对自身历史的诡辩和疑难时无法脱身的困境。超越于此地而走向“全球”、变得“前卫”这些诉求,必须在反复的自查中重新去判断,而不是成为新一轮自我陶醉的起点。在对我们自己环境的观察中,我看到太多没有经历过苦难而天生厌恶苦难的人,也在不同层面上看到种种缺乏清醒的表演。

今天的情况,不是要我们提供关于这一复杂现场的报告文学。我会觉得尽管很难在工作中去控制我们与这一现场的关系——因为我们都身处其中——仍然需要把一种自查实践灌注进去,审视自身情境里人与制度、与时代精神的现场对话,也辨别历史遗留的情感机制和思维方法在这种对话中的复现。

所谓疫情带来的改变,更多是关于无数的“此地”的。无数的“此地”变成了各自的中心。这形成了一种我称之为“温室效应”的东西:我们可以模糊地看到外界,却无法触及全部细节;我们更急切地转身避开外光而望向内部,如植物般深入土地之中,并期待着某种内在的强度和温度。内在及其有待证明的、不充分的、暴力的建构,都在温室中成为中心,成为一个巨石。

因此,我用“内部的流动”作为展览的切入点:这个题目既来自我本人最近几年来的工作(或者说一种在研究和策展理念上的诉求),即对某一艺术场域中的思想结构、情感、实践逻辑和历史渊源的挖掘与重构,也是我对疫情背景下全球实践的一种思考。世俗化的全球主义或者惯例,并不算是最紧迫的问题,它只是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段再次被推到我们面前。我想更真切的问题是:如何从语言和思想的层面去展开对于全球的再想象?我们重返全球的可能性在哪里?展览以内部作为回答这一问题的基点。内部并不是一个神秘的不可触碰之物,从中国的经验来说,有时候它是很可感的,甚至是过于具体的,无论是历史遗留之物还是今天丛林般的现实;但在工作中,它常常又是难以定位的,难以充分展开叙述的,总是在手边却无法被完全抓住。在我最近的工作中,一直有这个焦虑感。我反感那些散漫失焦地、对自身历史的再次猎奇,或者仅仅从文本层面再度规训今天的现实。我也反感面无表情又所谓当代地对内部这一场域进行描述,因为我们今天的问题,恰恰就是仅出于对当代这一事件的忠诚,而缺乏一种既在此地又超越此地的认识与诉求。

因此,我在策展前言里给出了这样的表述:“内部在发生革命/蜕化,内部在变得深入/腐朽,内部变成不容置疑的坚石或者无所依靠的孤岛。这些无数的内部,为全球主义及其内含的对话性制造了新的问题。内部不再是大陆之间、异质文化之间无法容身的地带,内部变成了所有交流的中心,也变成了所有语言不通的聚集之地。全球主义在制造激进的流通和循环空间上所做出的努力,及其所带来的种种话语的合法性;人们在不可遏制的单边主义之中感受到的沮丧;人们与过去签下的永久断交条约和长久以来进行的游牧实践——在今天重新分裂的时刻里,我们不得不再次面对这些潜藏已久的关于内部与外部的问题,尝试找到一种描述它的语言。”

以此为前提,我邀请了10位(组)中国艺术家参与展览之中,与这些来自全球各地的艺术实践并置在一起,重新编辑了这个展览。展览由3个混杂着纪实与蓄意破坏的叙事层面构成:“温室中的巨石”“本无此地,也无方向”“每一颗星,都超越我的意志”。这些提法来自这几年的观察和对中国20世纪下半叶以来当代情境粗浅的研究,里面夹杂着不少复杂的“此地”情绪,当然也有一些我自认的精确性和激进态度。这种方法和叙述方式对我而言有点挑战,我也希望通过这样的尝试,去打开一些新的工作面向。

展览中既有“中国”的内在情境,也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这些内在情境里形成的惯例、自我神化的倾向,以及不断建立又倒塌的、毋庸置疑又无从把握的坐标系。我们以前习惯的那种以他者为尺度的参照方法,或者说因此而引发的对于表达自身属性的焦虑,在展览中既是可见的,也是可质疑的。

最终,展览呈现的是艺术家在这段时间的一种工作状态,也希望在与作品的对话里,展现各自的问题感和在创作中重新形成问题与表达的方法。这个展览的主角包括所有参展的艺术家和活跃在全球各个机构的策展推荐人。在遭遇中国特殊的环境时,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不能到场,但所有艺术家和策展人都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和智慧。我由衷感谢他们所有人在此次展览中呈现的友谊的实践。他们的工作状态关联着各自既处于与全球联动、又时刻与其发生着斷裂的内部,过去二三十年,当我们一直用“重新想象”这种基于权力的构想或者虚无态度的观念面对各种问题的时候,这些工作提供了稍显不同的方法。它们并不全是多元主义旗帜下的产物。或者说,它们提供了一种来自今天现场的、等待时间去认领的无意识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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