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古建人与北京城

2021-08-23 09:14袁畅
北京纪事 2021年7期
关键词:古建古建筑技艺

袁畅

1950年代房修公司参建的北京火车站工程

编者按

古都文化,是北京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古都风貌的地图里,首开集团北京首华建设经营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首华建设公司”),是绕不开的所在。无论是参建人民英雄纪念碑、北京火车站、中国美术馆等“建国初期十大建筑”工程建設,还是参与天安门、宋庆龄故居等地标修缮工程,首华建设公司充分发挥了北京国有企业在城市生活中的作用。

首华建设公司,脱胎于原北京市房屋管理局以原国管局“房屋管理处”下辖的工程修缮队,始建于1953年,后与多家北京古建建筑、修缮业的私营企业合并而成。

2021年夏天,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北京纪事》杂志社联合多家单位在北京市方志馆主办2021北京百姓生活主题展。首华主动请缨,慷慨解囊,承包了展览所有施工,无私地为古建文化走入北京市民做出了自己的贡献,续写了68载首华历史的新篇章。

1948年,兵临北平的解放军请求梁思成、林徽因等在地图上标出北平重要的古建筑以避免“误伤”,梁林二人喜极,连呼“懂文化的义师来了!”

1949年3月,梁林二人完成《全国建筑文物简目(以下简称<简目>)》。《简目》中的“注”格外醒目、明晰:“详细所在地点;文物性质如佛寺、道观、陵墓、桥梁……之类;建筑或重修年代,以朝代及公元表示之;特殊意义及价值……”特别在该古建筑的珍稀性或重要性的表现方式上,梁林郑重地以“圆圈”叠加进行示意:“最重要者四圈〇〇〇〇,通常重要者无圈。其间等次以圈之多寡表示之……”

古建修缮、仿古建筑建造、园林景观设计……很难想象,初代“古建人”是这样走出了新中国的范式。

蓦然回首,以首华建设公司为代表的一代代北京“古建人”,业已走出了改革开放中国的“强”式,走出了民生中国的“情”式。

 “建国初期十大建筑”与古建新生

建国初期,党和政府非常重视古建筑的保护和修缮工作,根据国务院制定的首都房屋“应统一管理,统一建设”的方针,中央机关行政用房、建房等全部移交北京市管理,中央国家机关事务管理局(以下简称“国管局”)将原辖属“房屋管理处”的机构、人员及项目任务等也一并移交北京市。1953年,原北京市房屋管理局以原国管局“房屋管理处”下辖的工程修缮队(彼时称为“中修处”),与多家北京古建建筑、修缮业的私营企业合并,先后成立了北京市第一、第二房屋修缮公司(后改称:房屋修缮工程公司;以下简称“房修公司”即首华建设公司与房修一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前身)。七八十年代,北京人每逢屋顶漏水,院墙坍塌等,总是吆喝一句:“找房管局!”这个“房管局”其实说的就是房修公司。

老百姓的房子出问题找房修公司,并不仅仅是它属于“公家”,而是它服务北京、技术专业、使着放心。

与此同时,建国十周年“北京十大建筑”的建设,也处处有“房修公司”的身影。

“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往事

就说1952年——1958年,天安门广场上建成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吧。从1949年9月30日破土奠基到1952年11月设计敲定,仅“设计”就用了三年时间,而按照设计一步步落实则用了近6年…… 细究“人民英雄纪念碑(以下简称‘纪念碑)”的设计,说是“浮雕艺术品”怎么都不为过:下部的须弥座,唐代风格为蓝本;正面为“一主两从”三个花环——橄榄枝为主题;装饰花环为牡丹、荷花和菊花三种;侧面设一只花环与基座浮雕相互映衬,犹如音阶不断攀升,奏响着“英雄乐章”……

 房修公司参建“人民英雄纪念碑”

这样的“浮雕”通过“石雕”匠人的匠艺能完全表达出设计稿中的艺术感实属困难——“房修公司”的石工都是长期从事古建修复以及传统民居石雕的能手,传统雕刻技艺很高,但“人民英雄纪念碑”中的浮雕图案是中西合璧,尤其橄榄枝与非对称纹样的表示,属于西方浅浮雕技术,我们传统石匠对这样的技术并不熟悉;况且,新中国成立伊始,服务首都建设的工匠们来自四面八方,尤以鲁、闽匠人居多,技艺各有千秋、风格亦难统一……中西技艺不同加之匠人风格迥异,成为“纪念碑”建筑中仅浮雕项目所遇的颇为棘手的麻烦之一。

时任纪念碑的总设计师刘开渠、梁思成为解决这一难题,特意调来高校深谙西方雕刻艺术的教员,在纪念碑工程动工前为传统匠人们开设“西方雕塑艺术”课程。负责雕刻教学的老师们甚至拿出自己的人像雕塑作品,让石匠们练习。“纪念碑”浮雕原料取自北京房山特产——汉白玉,型制完整的大料殊为难得,为省料保质,石匠们先练习人像雕塑,待技艺成熟,再进行纪念碑人物试刻。最后,进入实际制作阶段……如此“进修”加练习整整耗时一年多的时间,石匠们从粗刻到细雕逐渐纯熟,有的鲁、闽石匠甚至不亚于美院科班……专业技艺培训;专家现场督导;专擅古建艺术——后代房修古建人将这一经验总结为“三专一练”。

如今,“三专一练”已成为古建人服务首都的传统。

今天,位于建国门大街南侧的北京火车站,建成于1959年9月14日,是“新中国十大建筑”之一。1958年10月下旬开始设计;当年12月10日中央批准设计方案,按照规划设计方案,新北京站共保有18股铁路线;单日客流量最高可达20万人;每天可供200对列车始发;总计建筑面积87833平方米,其中站前广场达6.7万平方米……1959年1月20日建设工程正式动工;9月10日工程竣工;9月15日零点10分到2点20分,毛泽东主席在北京市市委书记、市长彭真和铁道部部长吕正操、副部长武竞天等的陪同下视察了新北京站。毛主席视察后两个小时,第一列旅客列车开出北京站……七个月零二十天的建设时间:山东莱阳运来大理石;秦皇岛负责生产钢化玻璃;广东生产白瓷砖;吉林生产水磨石加工磨机;上海负责制造宫灯及大型钟表……有趣的是,当年落成时的北京站候车大厅内四部大型自动扶梯是上海电梯厂的工人们将上海百货公司的进口电梯完全拆解后,依样画葫芦,在多家工厂的支援下,一步步、一点点仿制而成的……这还只是装修、设备等方面,作为参建生力军、主力军的“房修公司(房修一、首华建设公司的前身)”投入之大,工匠们鞠躬尽瘁自不待言。

“效率代表投入,任务大于一切。”彼时,对新中国建设的热情犹如投身一场保家卫国的决战一般,“奉献”和“忘我”是精神与行动的统一。专家亲授、进修练习、学兼中西、奉献忘我——新中国第一代古建匠人们的实践与成长之路是历史际遇与刻苦钻研铸就而成。

天安门大修与“师传心技”

众所周知,中国古建筑建筑、修缮有“八大作”之称,包括:瓦作、土作、石作、木作、彩画作、油漆作、搭材作、裱糊作。“八大作”指的是工种的细分类别,而每一工种之中,都有一位或几位具代表性、手艺超群、经验丰富且传承有序的“匠人”。同济大学建筑技术史专家李浈这样形容:“古代工匠由‘匠心与‘匠技两方面主导。所谓‘匠心是指思想意识层面,‘匠技是手工表现的技能。”笔者认为,“匠心”除了思想意识层面,还有经验以及经验所及的认知。

一九八四年老一辈彩画技师杜恒昌在天安门城楼进行彩画沥粉

以“古建修缮”领域为例,房修公司的匠人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修缮修缮,拆开了看”。对于任何一件古建筑,哪怕零部件,前期勘察中,会出现许多“隐蔽部位”,这是修缮过程中常常遇到的。比如,在历代帝王庙的修缮工程中,以帝王庙木基层的修缮为例,需要更换飞椽、里口木、大连檐、小连檐等“隐蔽部位”的修缮内容和残损情况;然后再拆除望板、连檐、飞椽等构件;添配残损构件;檐椽找平、挂线钉飞椽、钉大连檐、钉檐头望板、闸挡板、压飞尾板。每个过程环环相扣,缺一不可,且不能出任何纰漏。有经验的“匠人”往往能判断或预知这些“隐蔽部位”所处的环境和结构特征,这样的判断或预知对之后的修缮工作至关重要,这也是从“房修公司”时代继承下来的“师传心技”传统的渊源。

所谓“师传”,指的是古建筑的“八大作”技艺许多都是师父手授口传,“看着学”是师带徒模式的不成文的规矩。每逢五一国际劳动节、十一国庆节前夕,为保证国家领导人及人民群众登楼安全,“房修公司”都要对天安门城楼进行常规检修。

一位曾参与过三次天安门城楼修缮工程的“房修公司”老员工回忆自己的“学徒”生涯:“我年轻那会儿有使不完的劲儿,每天早6时提前到工地,生火、烧水、擦地等杂活儿全包了,恭敬地等着老师傅来。白天跟在师傅们的身后学手艺,晚上抱着借来的古建资料苦读,一字一句地抄写到深夜,古建图案也都临摹下来,一画就是厚厚一沓纸。这样坚持几个月后,我被抽调到天安门重建工程大木加工组,同期学徒有24名,只有我被抽调参与那年的天安门城楼重建,那是新中国成立20年来最大的古建工程,那会儿我刚刚入行,特别激动……”跟着“老师傅”参与重大工程,不啻为技艺精进的最佳“路径”,“老师傅把二锅头酒加入墨斗的墨盒中,保证墨线拉出时不会结冻;和普通项目不一样,天安门重建工程中的施工图纸是保密级别的,有专人负责保管,不能随便拿去看。老师傅每次看完后凭着记忆,都能在图纸对应的柱子上精准标志。为了方便加工安装,所有的线都画得分毫不差……”

所谓“心技”,除了老师傅的教授以外,要看个人的专注与精益了。1960年代,北京房管局为培养古建修缮人才,创办了古建筑技术工人学校,地点在当时的北京市房管局技校,即今地安门东大街129号原第二房屋修建工程公司院内。这是以“技工”职业培训为目标的第一届“古建技工”专业学校,其古建专业科系设有木工、油漆彩画等。当届培养了许多后来成为全国古建筑修缮领域专家型匠人,如蒋广全、边精一、高成良、杜恒昌、郭守义、路华林等等。1964——1967年,北京市房管局再次开设于北京市房管技术学校“房管人员训练班”,班系设置有古建班、彩画班等,相关技艺即业务培训期间为6—8个月;地点在今朝阳区百子湾的水南庄附近,这届的毕业生中于古建修缮领域比较知名的为古建筑瓦作专家刘大可……与手授口传不同,六七十年代“房修公司”所培养的“技工型”专家对自己的行业领域有着超强的使命感,他们更将“经验”凝练成“标准”——高城良参与编著了《中国建筑彩画图集》;刘大可编著了《中国古建筑瓦石营法》……

“学研致用”与古建创新

1981年,成立了“古建筑技术研究室”,先后总结出《清代木构建筑的节点和榫卯》《古建筑翼角的构造、制作与安装》《古建砖料及加工技术》等大量的研究成果。从建国伊始的“十大建筑”建设,六七十年代的系统培育到80年代的经验总结,“学古建古、精研精作”的“学风”形成了巨大的“势能”,影响着一代代进入古建领域、矢志传承的年轻人 。1983年,一群房修公司“古建”爱好者以交流心得、记录经验、钻研技艺为初衷,创建了一本古建人自己的杂志——《古建园林技术》。该杂志截止到现在,仍是我国唯一一本专业介绍“古建园林技术”类的学术期刊,自创刊至今已发行133期,在推动中国文物古建筑保护、宣传普及古建园林专业知识、交流古建文物保护经验、弘扬中华传统建筑文化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有了自己的理论阵地,“古建人”探索和钻研的成果有了推广的平台。除了工程实践,为了让一部分技术过硬又热爱钻研的“古建人”发挥特长、专心科研,1989年,北京市古代建筑设计研究所正式成立,研究所是全国成立最早的古建筑专业研究设计单位之一,聚集了程万里、庞树义、胥蜀辉、马炳坚、刘大可、蒋广全、边精一等国内一流的古建筑技术专家……

2016年,在“文化创业产业发展”“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的春风里,为更好地培养人才、传承古建修缮技艺、弘扬传统建筑文化,“古建工作室”正式建立。

这座工作室分为三个部分:第一,“傳承部”为新中国建立后,三代“古建人”的业绩与优秀经验展示;第二,“技艺部”古建“八大作”的技艺流程、样式模型以及前沿技术展示等;第三,由内、外部专家、技术骨干和古建八大作传承人等组成的研发板块。迄今为止,“传承部”与“技艺部”已承担“国企开放日”“青少年研学”等活动的学研来访人次达5000人之多;向中小学以及相关单位外派研学、培训导师达30多人次……

 80年代作为天安门修缮的一项,宫灯悬挂

溯及开办“古建工作室”的初衷,脱胎于“房修公司”现已改制为首开集团北京首华建设公司(以下简称“首华建设公司”)一位古建专家对《北京纪事》表示:“集团建立工作室的目的是学、研、育三者结合。首先,这个工作室的主角是企业业务骨干、社会古建专家、内部专家为班底,社会古建专家作为技术顾问长期为古建修缮技艺担纲指导;其次,工作室力争在学习、研讨古建修缮技艺的同时,对新材料、新形式以及新的管理方式上进行科研及转化;同时,也将多年来我们修缮或参与工程的一些经典项目的修缮成果进行总结和展示,为传承技艺和经验;也为古建保护修缮文化的普及、研学尽绵薄之力。”

“能者为师”良性竞争促品质

首华建设公司成就了北京古建修缮的老人新貌。“我们选拔骨干的方式是比武。”首华建设公司的古建彩画专家苏治渤说,“早在2017年,我们就与故宫博物院展开合作,通过工匠大赛的形式,既选拔优秀工匠,又培育水平相当的、可参与修缮故宫的能匠。大赛分为理论和技能,理论分占30%,技能分占70%;优胜者还将获得故宫养心殿研究性保护项目基础培训班的培训资格……”

尊重历史真实,保证文物本体的原来形制和结构不变,在保证文物安全的情况下尽可能利用原物,更大限度保存文物建筑的历史信息。除了技艺以外,对“历史信息”的捕捉与复制、保存能力是“工”突破为“匠”的关键。2019年,首华建设公司对故宫东西六宫进行保养性修缮,其间以油漆作的地仗工艺为例,在对宫殿所涉的“柱子”进行修缮时,讲究的是“一麻五灰”,即在木构件上使用一层麻、五层灰,随后再在其上作油饰或彩绘。通俗地讲,就是为木构件穿上一层防护衣后再进行装饰性上色。而首华建设公司的工匠在技艺上提升为“一麻一布六灰”,也就是在使麻后,加一层苎麻布和一遍压布灰,随后再上中灰和细灰,这样可以让“地仗”保存得更长久,但就是加了这一层苎麻布,施工工艺流程要多增加15天左右……“修旧如旧”绝不是墨守成法,而是在总结经验的同时,以“古法”的创新应用为斫鼻之巧。而一修一斫之际,全然关乎匠心独运。

能者为师、比武竞技、质均艺衡……出类拔萃的“匠技”加之最好的时代,方能锻造出精益求精的“匠心”吧。李浈教授在勉励年轻人投身古建修缮行业时这樣说道:“年轻人要做到三真,即‘真学艺、学真艺、学艺真。真学艺而非投机取巧;学真艺而非心浮气躁;学艺真而力求真传。如此才能达到一定的高度,成为行业的标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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