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虎
阳光下,一枚清代古币斑驳。古币边缘凸起着锈红色赘疣,通体刻满流水与岁月摩挲的印痕。古币出自通州的大运河,“乾隆通宝”四个繁体汉字仅仅指向了它时间刻度上的来处。大河无声,古币默然。
通州运河边,与古币对视。“乾隆通宝”表情冷峻,似乎完全洞悉了关于它的虚构故事。古币历尽辗转沧桑,自然不会嘲笑后来人的贫乏想象。何况,这条千里水路,曾经南下北上帆影穿梭,熙来攘往间当然少不了赶考的举子、运货的船公和押送漕粮的漕丁。更何况,故事里的悲喜彷徨、离合聚散,甚至故事外的恩怨情仇、生生死死,曾经轮回在这条千年水路中。
大光楼,始建于明代嘉靖年间,清代同治时曾重修。因位于通州石坝外,也称坝楼。明清两代,南粮北运至通州,户部坐粮厅于大光楼,点验各省漕粮,故也称验粮楼。漕运鼎盛时,每年由江南七省转运漕粮达四百万石。在大光楼前,清点查验后,三成从土坝码头落涯上岸,运至通州城内三仓;七成绕过石坝,经通惠河直抵北京城东便门外,再输入京中各仓。明清漕运时代,作为漕粮转运积储重地的通州,堪称左辅雄藩,天庾重地。3000里京杭大运河,通州是起航扬帆的始发地,也是落锚系缆的终点站,是中国历史地图上一个无法忽略的圆点坐标。
清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沿大运河北上,八月通州陷落,一场大火,傲立运河边近四百年的大光楼化为一片瓦砾灰烬。当代重建的大光楼,楼高二层,歇山飞檐,灰瓦红柱。大光楼,恰如身穿大褂,满腹故事的说书人,河边开场,静静地讲古。一声醒木响,列位看官,吾乃是京杭运河第一楼,虽无黄鹤楼、岳阳楼得山水江湖之胜,因在通州城外,大运河边,倒也见惯了锦绣繁华。想当初,大运河上,万舟骈集,春秋祭坝,好不热闹。通州城里冠盖交驰,市列珠玑,端的羡人。乾隆皇帝过通州也曾登楼赋诗,诗云:“郡城埤堄枕河涯,烟树参差万树披。试上高楼眄空阔,也应并入谢家诗。”凡此种种,且听我细细表来······300年风流云散,时空流转。河涯上通州城坚实的城墙早已踪迹全无,只留下一段残破的城基隐藏在运河商务区的现代化建筑中。但对岸烟树参差如故,云天空阔如故,3000里京杭大运河亦如故。
又何止明清,通州,800年漕运重镇,500年畿辅襟喉,说不尽的悠悠历史,道不完的绮丽传奇。
古塔名为燃灯佛舍利塔,也称燃灯塔。古塔凌云为通州八景之首,可称通州形胜第一。塔身八角十三级,莲台如座,巉岩工巧,挺拔俊逸。北京大学燕园未名湖畔驰名中外的博雅塔便是仿照燃灯塔设计建造而成。
古塔古远,甚至模糊了年纪。据清[光绪]《通州志》載“后周宇文氏时建,唐贞观七年尉迟敬德监修”。 而明[万历]《通粮厅志》载“唐贞观七年建”。《读史方舆纪要》载“州旧城西北隅有佑胜教寺,内建浮屠十三层,高共四百尺,创于唐贞观七年,历五代辽金元,而始成为州城之形胜”。即便把建塔的时间坐标定位在唐贞观七年,燃灯塔也已在河岸边矗立了千年,而在那时,通州骨肉皆无。通州之名,始于金天德三年。金主海陵王完颜亮迁都燕京,取漕运通济之意,将大运河北端的路县命名为通州。他曾驻马于此督造南征战船,梦想着终有一日可以成就“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的一统大业。此时的通州有郡名而无坚城,直至元末还没有像样的城池。通州旧城筑造于明洪武元年,新城加筑于明正统十四年,至明景泰初年,通州形成了新旧两城相接,五座城门并立的城池格局。千载风雨兴衰,不见了巍峨峥嵘的城池,不见了万舟骈集的帆丛渔火,不见了霸主江山一统的壮志宏图。大河仍在,古塔依然,变幻了的只是河畔塔下的万丈红尘。燃灯塔身旁,一栋栋运河水乡商务别墅简约雅致。对岸,高楼林立,一如当年的帆樯指天。新光大中心蓝色玻璃幕墙上,飘着云,流着水。燃灯塔历千年容颜未改,莲台塔座下的运河之城已是北京城市副中心。
先有燃灯古塔,通州则是后来的事。塔是通州现存最完好、最悠久的古迹遗存。可以说燃灯塔是体认通州的建筑性实体标志。当然,绝不仅仅如此,在另一个维度,还存在文化和情感上的确证。前者是燃灯塔赋予通州的,而后者则是通州赋予燃灯塔的。
“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东当铺西当铺东西当铺当东西。”这副传奇对联家喻户晓,可能算是有关通州这座运河之城最知名的文学书写了。金元明清,吟咏通州的诗文不少,文天祥、汤显祖、王世贞、袁宏道、李贽、于成龙、龚自珍等名臣雅士皆有诗句存世。[光绪]《通州志》中甚至专辟出一节曰宸章,收录有康熙、乾隆二帝在通州遣兴抒怀的御制诗二十七首。这些一时之作,随着时光流转大多隐沦到古籍、方志黄脆的册页中,鲜有问津。有一首诗却例外,在通州代代口耳相传,至今脍炙人口,堪称经典,甚至成为官方通州城市形象的诗文标志。诗的作者并不很出名,是晚清文人王维珍,诗题《古塔凌云》正与通州八景之首“古塔凌云”相合。其诗云:“云光水色潞河秋,满径槐花感旧游。无恙蒲帆新雨后,一只塔影认通州。”名为《古塔凌云》,诗句却不仅仅只涉笔于古塔。潞河(即北运河)、水色、蒲帆、塔影,一首七绝,4句,28个字,几乎写尽了当时通州极具标志性的物象元素。即便到如今,通州已成为北京城市副中心,诗中的云光水色,潞河塔影仍在。而消失了的蒲帆舟楫,更能激起人们对于城市历史的缅怀和想象,从而让本就布局巧妙的《古塔凌云》脱颖而出,成为通州城市代言诗。这还不是《古塔凌云》传世的关键缘故,诗中弥漫的情绪更有穿越时空的重量。这种情绪是山重水复后的柳暗花明,是风雨兼程走过长途更短途时的一个深呼吸。这种情绪与旅途有关,“通州在京城之东,潞河之上。凡四方万国贡赋由水路而达京师者,必萃于此。”明清两代,通州是京杭大运河3000里水路由南至北的旅途终点。
或许现代人真的无法切身感受到古人旅途的艰辛。清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英国使团来华,从天津经运河到通州,英使马戈尔尼用了近4天。如今乘坐京津城际列车,从天津到北京半个小时就够了。明清时期的运河旅途仅从时间上衡量,就远没有这么快捷舒适了。
京杭大运河尽头的燃灯塔,凝聚了无数旅途遥望的目光。“一只塔影认通州”恐怕是对几百年间,多少天涯行旅客抵达通州时最好的情绪诠释。
编辑 宋冰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