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戈
我们对诸神已太晚
对存在又太早
—— 【德】海德格尔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个人的秘密:
当我抵达未曾抵达过的地方
我会随手扔下一本我的诗集。
一个什么的遗址,一片什么都不是的荒原
汪洋中的一座小岛,因为耸立而被遗忘的山尖
我总会把我的某一本诗集放置在露天下
草丛、泥土、碎瓦或石块上。
这不是你所理解的对某种永恒的奢望
也不是某个仪式,以缓解焦虑
只是寄望短暂者的诗
吸纳天地光华而得以澄明。
当我回到日常,我的梦因此更丰富。
想象那些书被风吹散,被泥沤烂,被虫子吃掉
也会被陌生人翻阅,作为引柴点燃更多劈柴。
乌鸦或喜鹊也会衔走纸上的文字
拿去喂养幼鸟,絮窝,或者自己咽下。
像一头牛卸掉身后车上的重载,我卸掉以往
也为着向大地的祭坛献祭。
诗结束了人对它蛮横的命名
而那里和那里,皆为原初之地,它们本该待的地方
诗自己才刚刚开始。
天黑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家
就会晚一些开灯,看着窗外或坐在沙发上
不是为了省电,只是想让自己
潜进幽暗而无所思
或倾听白昼猛地折向夜晚的窸窣声
我听到手心里某种无名事物
那无可把握的消逝
天黑时,如果我们两个都在家
我会及时打开灯
让温暖的光充满我们每个熟悉的房间
并照亮我们的脸庞
我不想两个人在幽暗里说话
像隔着山梁的两个寂静的山谷
看不到彼此的脸
也不想两个人同时倾听到
那种幽暗的消逝所带来的伤感
如果可能的话
我们总是要这样面对面
就像面对我们的房间,熟悉又不厌倦
耐心听一个人把话讲完,尽管我们都知道
彼此要说的会是什么
当我在这面山坡望向对面的山坡
我看到了你,我们是陌生的
你也在俯视,张望,我不知道你是否看到了我
整座大山只有我们
你知道,我们是陌生的:两个偶然的人
隔着深谷,站在两个耸立了亿万年的山坡上
然后你穿过草丛和灌木翻过山脊
回到山那边你寄身的村庄
我也会下山去,回到山峰这边我的村庄
我爸爸、我爷爷都曾居住过的村庄
群山寂静状如凝固的波浪
一代代人在转瞬变旧的房屋里繁衍
我们处在同一时空,但或許仍将陌生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深深的山谷
那也是时间的深渊
去过一些名人的家
越老,他们的家居就越简单
岁数最大的那位
成就也最大
依然住在老房子
整洁的家,阳光照着临窗的植物
室内装修简易而陈旧
摆着老写字台、老沙发、老电视
墙上,巨幅黑白合影
留住了曾经的激情时代
一盏老式落地台灯靠着老书架
老伴陪伴他一生
这些老物件共居一室
彼此辉映,时间的老光芒
(以上选自《诗刊》2021 年5 月号上半月刊)
当我登临燕山,不经意地四处环顾,俯瞰
我看到了我的来路、陌路与歧路。
一道道山脉在各自位置上,犹如海里泳动的鲸鱼
它们在大地上浮动
而河流因山脉的走向决定了自己的流向。
风吹着山巅、水库、房屋与耕牛
像吹着柳树枝条,吹着一万根天鹅的羽毛
像吹着我的泪滴在空气中落向山脚。
燕山紧贴地面犹如倒置的星空
松树、黄栌、银杏。柿子与核桃,槐和栗树
以及杂树中的红墙庙宇、放羊人
全都纳入到洪荒的秩序里闪光
这要是在白天,上午或下午,有人会喊我回去吃饭
会叫我打核桃,摘花椒,开垦梯田
或肩挑河水浇菜,在山溪里淘米
而如果我写诗,那也与割豆子是一样的
与数星星是一样的:此时又一颗星星降下来
稍后,月亮会水泡似的从山谷后边升起。
这些既定之事,存在于存在之中
在巨大的劳作中,我也劳作着
就像树木、苔藓、昆虫、露水和我的交谈
就像夜晚升起的万籁与星光
我们在彼此的秩序里平静呈现:
在这恒定的呈示里,我做的所有事都只是一个过程
我在其中,像一段不曾消逝的光
光与时光都不曾扭曲和停滞
当我悟到了这一点,我无力地哭了
但这不是因我的有限而羞愧——
浩瀚里的落日,茫茫。
多年前,我们一起来到太行深处
嶂石岩,东方最大的回音壁
群山中,面对刀削的绝壁,我喊出我的名字
而回声迟迟没有传来
一对双胞胎,一个迷失了
另一个就再也找不到家,在人世流浪
我一直等待那一年喊出的名字,盼它穿山越岭
早点回家
也许到了老年,历经生命的奇迹之后
青春的回音才会传来
这就像秋天晚上的田野,霜、露渐冷渐重
我们抓紧晚上的时间掰下玉米
为播种冬小麦腾出土地
不经意地,在收走了棒子
还没来得及撂倒的玉米田里
两匹白天走失的马,老朋友一样
把喷着鼻息的马头,探出月光密集的青纱帐
伸进我眼前的幽暗
灵魂随时刮过所有人的故乡,如被放逐的白云。
一只鸟听着人类丑陋的声音。
一群鸟惊恐地飞。
在江边,浩荡的芦苇藏起闪电。
一棵芦苇,瑟瑟,颤抖。
我的灵魂只刮过自己的故乡。
如同锦衣夜行的人,悄悄回家。
如同千里迢迢的大雁,穿过河谷、尘风与炊烟。
故乡是被放逐的白云。
灵魂是大雁。
希腊人曾在神庙前写下:
“世界由土、水、气、火四要素组成”
在黑森林城堡,海德格尔也写下这样的话:
“世界的存在包括天空,大地,
诸神,以及终有一死者”
无数个清明,我都站在群山中
站在父母的墓前,幼时玩耍的土地上
我看到了希腊人与海德格尔写下的一切
此外,我还看到如下景象:
阳光照耀黄土,青草从土下钻出
河流在山间流淌,树林摇动着风
乡亲们走在这块福地上,一边收获
一邊病痛和死去
那些藏在杂草与灌木里的山间路
要比世上任何一座城堡更古老
它们穿过多风又多鸟的幽谷
把一个个村落串联起来,组成我的旧时代
当我怀念不敢确认的远去的青春
我的双眼噙满泪水,在终有一死者面前
风,可以向上,也可以向下
人,活着,也可以死去。
有一次,我沿着还乡河顺流而下
那时河面上还能行船
鸟群一阵阵击打着秋天
我一直走到山口
看着水流经岩村、黄昏峪、白草坡
流进了外边的平原
一路上,灵魂就像一只猫
不时跑到我的前头
引领我,向左,或向右。
我看到,沿途的山顶上总有一面面旗子
或灵幡,在飘动
日影西行
时间,以光在地上行走的方式呈现
以我在地上变矮的速度
测量生命。正如那个禅偈——
高处,一个人说:是旗子,是灵幡在动
另一个说:是风在动
而在低处,我不知道是什么在引领我,我也在动
走过短暂的晨光。
天总要慢慢黑下来
夜晚是一棵结满繁星的苹果树
星光下,尘土倾覆在草叶和昆虫上
月亮弯刀不停地剔着人世
猫在我的前头,引领我回家—— 罢了
眼看着,河水流过山口,奔向山外的平原。
(以上选自《当代人》2021 年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