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军
1
这个早晨,风是安静的,树是安静的。被土墙和瓦屋围起来的小院里,早早到来的一片阳光,静静冲刷着房檐和屋角。一堆码放整齐的木柴,一堆布满了苔痕的砖头和瓦片,一个空着的石槽,一截粗黑的木头,像以往那样分散在角落里。当我起来在小院里走动时,一些干枯的气息,从这些物体上散发出来,在母亲的小院里若有若无地浮动。
一群刚出窝的鸡,带着新的面孔来到这个早晨,漂亮的羽毛上闪着光彩。一只公鸡在刚发现的食物前低下头,“咕咕咕”叫起来,后面的母鸡小步跑过去。但是小院里这特别的声音没有维持多久,因为院子里遗留的食物被早起的鸟雀抢先啄食一空。觅不到食的鸡,在瓦盆周围叽叽咕咕地叫着,在西屋门前徘徊等待,时间久了,不时收起被寒意弄疼的爪子,缩在腹下的羽毛里取暖。也许等到木门吱扭作响以后,它们会忽然溜进去,偷食主人的玉米、糜子,或者小麦。在这个早晨,它们的等待似乎是有耐心的。
与鸡不同的是猫。黄黑相间的猫,从母亲的房间里出来伸一下懒腰,站在台阶上打量一番,然后跑到昨夜扔在院子里的一块骨头前。一些残留的腥味引诱它伸出舌头去舔舐,可是浅浅的一舔,就让它猛地摇了摇头,跑开了。小院里似乎没有它的去处。它从那截粗黑的木头上一跃,跳上码放整齐的木柴垛,又顺势跳上墙头,顺着一棵老杏树消失了。这是母亲喂养的一只乖巧、听话的猫,体型不大,但看上去却带有一种机灵和威势。它在老鼠猖狂时来到我家,曾在一天之内逮了几只老鼠。那天晚上,母亲抚摸它光滑的脊背,美美赞扬了几句,它就蜷在母亲的腿边,撒娇似的翻滚,伸出前爪撕着母亲的裤角,想要抓住母亲刚刚说过的那几句话的尾巴,可是母亲的声音在房子里回旋了一下,就消失了。很多时候,它是母亲寂寞时的解药。夜晚,听着母亲的呼吸和心跳;白天,跟着母亲出门或者独自去捕食。有时,躺在热炕头上,念段长经给做针线的母亲听。这个早晨,它从院外回来后,并没有急于回到北屋里继续去睡它的懒觉,而是跳进放粮食的西屋里去。瓦屋里,听不见喵喵的叫声。也许,它想把自己的气息撒在小院的角落,撒在西屋,让那些前来糟蹋粮食的老鼠在闻见它特殊的气息时,能够收敛自己的行为,或者能够转身而逃。
母亲也在这个早晨早早醒来。她穿好上衣,手伸进半墙上那个不大的墙洞,取出一个玻璃瓶,拧开盖子,把用酒泡好的药水倒在手心,小心地敷在膝盖周围红腫的皮肤上,接着用手掌轻轻揉搓着。手掌与膝盖的摩擦中,产生了一股小小的热量,温热的感觉从膝盖周围蔓延开来。于是,母亲感到这地方的疼痛减轻了。从北屋出来,母亲轻轻关好门,右手扶住门框,左脚向台阶下的地面上试探性地伸出去,踩稳踏实后,才小心地移动右脚,生怕一不小心而牵动了膝盖处的伤口,把刚刚缓解的疼痛再次唤醒。母亲说,这疼痛有时可真受不了。
西屋前等待的鸡,跟着母亲在大半个院子里转悠。大红公鸡想跟着母亲走进厨房里去,却被母亲放下的布帘子隔在了门外,它似乎不甘心母亲这样待它,就伸长脖颈向着厨房打鸣。长长的打鸣声,掀起安静的外衣的一角,瞬间撕碎了小院里固有的宁静。
母亲进到厨房正要忙她的事,听见公鸡的一声长鸣,又出来,嘴里轻骂着这些与她平日里厮守的鸡,挥动手里的长毛巾,把正要伸长脖颈准备再次打鸣的公鸡赶到墙角处。于是,公鸡的第一个打鸣声就越传越远,到最后被村庄里盛满的宁静淹没,不留一点痕迹。
厨房里,母亲盘算着,早饭做什么,下午饭做什么。她想把每顿饭,都做得与往年不一样,可她想来想去,想的还是往年做的那些饭菜。也许真的老了,她一个人想。她揭开锅盖,把一勺清水倒进锅里。
不久,厨房里有了声音,先是母亲洗刷的声音,接着就有倒水声、鼓风机的嗡嗡声,不连贯的声音间断响起来,就像锋利的刀子一下一下裁割着这个不同寻常的早晨。回家过年的人在这时也起来,走出瓦屋咳嗽着。他们的走动声、咳嗽声、和左邻右舍打招呼的声音忽地掀起一阵声浪,拉开了这个早晨的序幕。
小院里人多起来,厨房里人多起来,母亲说话声也多起来。母亲的声音带着厨房里刚刚升起的那一抹暖意,落在我们身上。这不经意间的温暖拍打着我们身上的阵阵寒意,让这个早晨的温度也有了提升。
母亲是小院的主人,有她在,小院里才有了生机和温度。
2
这个早晨,我们在各自的屋子里,做一些看起来没有意义的事情。孩子们挤在母亲睡觉的北屋,拿着遥控器一边变换电视频道寻找节目,一边等待着早饭。肠胃在我们睁开眼的那一刻,也跟着醒了。等到起床以后走进厨房,舀水刷牙,再倒水洗脸,几次往返厨房,看见母亲在案板上、灶头上精心准备的早饭,空荡荡的肠胃也有了叽里咕噜的反应。其实,昨夜的食物消化了没有多久,只是我们很快忘记了上一顿饭菜留下的味道。过去的似乎都成了忽略不记的存在。而这个早晨,每个人怀着新的一年将要到来的特殊心情,等待着具有仪式感的早饭开始,然后以此为起点,渐渐拉开我们的脚步,期待着把过去未完成的事情做好做得更精彩。因为,每一个新年总比上一个更为美丽,更值得期待。
我踱出屋门,站在屋檐下的台阶上。一群找不到食物的鸡立刻从西屋门前跑过来,习惯性地围着我。大红公鸡在我脚下的地面上没有发现食物,似乎失望地抬头瞅我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忽然,它竖起翅膀,向一旁的母鸡示威,母鸡受了惊吓似的向后退了几步,喉咙里发出细细的曲折的低吟声,像埋怨,又像低诉。这时,北屋里传来了哭闹声。几个看电视的孩子,由于换频道的意见不一致,其中的两个孩子闹开了。吭哧吭哧掐架了半刻钟,终于有一个招架不住,哇地一声哭开了。大侄子从中和解着,那孩子哭着哭着,哭声就低下去了。几个孩子又凑到一块去了。
我一边倾听着北屋里的动静,一边看着掀起棉布门帘出进厨房的母亲。很多时候,母亲会在她一个人的早饭后,给鸡撒一些玉米、糜子,或者烫一盆麸片,看着鸡们围着食物叽叽咕咕时,她又去给那只猫喂食。忙完这些后,母亲的小院像以往一样默不做声,似乎又陷入了寂静的深渊中,等待着小院外面响起的声音来打捞。好多次回家,我站在院门外,一边用手掌用力拍门,一边大声喊着母亲。半晌,才能在焦急中听到母亲的应答声。
也许有些东西会在寂静之中发芽,生长,比如墙上钟表的嘀嗒声。母亲在北屋里做着针线活,那只猫就在她身边绕来绕去,后来,那只猫独自去打鼾,母亲仍然拽着针头上的丝线,在一只鞋垫上绣花。没有声响的屋子里,母亲想到了早逝的父亲,想他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偌大的院子里,留在破旧的屋子里。平时,她一抬头就能看见屋顶上那个小窟窿,透过这窟窿能看见太阳的光线,看见月亮的清辉。夏季雨水最多的几天,她看见一些雨水从窟窿里流进来,不得不取来脸盆,把滴下来的雨水收集在一起,然后再倒出去。刮大风的时候,她听见一股风从窟窿吹进来,在屋顶上呜呜呜地叫;屋外的风,冲撞着破烂的木门,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听到这声音,她就在被窝里蜷起身子,觉得人都睡去了,全世界只留下她一个,孤零零地还在路上。直到黎明时分,风停了,她才闭上疲倦的眼睛。有时,她在做针线活的时候,会想起她的儿女来,她觉得他们都很忙,不该去打扰他们。还是一个人过吧。不过,她很快拿起手机,看着一个熟悉的电话号码,按下接听键,还没说上句完整的话,电话就挂断了。母亲一下子觉得她住的北屋那么空旷。落在地上的线头,像一条条冰凉的蚯蚓,在母亲的身边蠕动。钟表上的嘀嗒声,从墙壁上的空白处下来,爬上了母亲的肩头。此时,母亲觉得身边的嘀嗒声,在逐渐扩大,而北屋太小,似乎已装不下,它们就水一样从门槛上流出去,沉积在小院的角落里,然后渐渐升起来,笼罩了小院,风吹不散,雨淋不透。以至我每次回家,走进小院,忽然就觉得那些沉积的东西,像一件轻薄的外衣,从头到脚罩在我身上。
厨房里,母亲正忙碌着。被切成条状或丝状的蔬菜,带着新鲜的刀口,在盘子里流着汁液,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成块的肉食,被敷足调料后盛放在碗或者瓷盆里。大大的案板上摆满的其他食物,颜色不一,大小不一,以不同的式样等待着下锅。调料的味道与蔬菜的清香味道,混合在锅里冒出来的白色气体中,它们在被棉布门帘捂紧的空间里找不到出路,就附着在母亲和其他做饭人的身上。等他们走出屋门,身上的热气散在空气里后,小院里便有了年饭的气味。
我抬头望着小院东边的厨房屋顶。淡蓝色的炊烟升到半空中,被院外几棵杏树的枝桠划开,消散了。那些粗黑的树木枝条,伸出屋顶,像我一样倾听着厨房里的声音。
“油热了,快把盐给我拿来。”是母亲的声音。
“哎,我刚把盐放哪里了?”是大嫂的声音。
母亲伏在灶台上,用铁铲一下一下拨动锅里的菜。偶尔用铁铲沾一点锅里的菜汁,送到舌尖上,砸吧着嘴品尝着,然后若有所思的样子。
厨房的窗沿和门楣上,不断冒出的白色烟雾,顺着墙壁折过屋檐升到屋顶上,与炊烟一起轻盈地绕过树梢,在村庄的半空里袅绕升腾,四散而去。此时,饭菜的气味持续飘到小院里,与邻家同一时刻飘来的香味汇聚在一起。小小的村庄里,几乎在同一时刻响起了铁铲撞击大锅的声音,炒菜的声音,暖锅里煮菜的滋滋声,与空中弥漫的气息,一齐把方圆几里地的村庄引入年饭到来前的氛围中。
西边几间屋子的挑檐、机瓦和砖墙,被明亮的光线照射着,显出淡淡的红。一大片酡色无遮无拦地溢出了光彩。小院里的人,像走在霞光里一般,眼含春色,脚步轻盈。从西边台阶上下来的阳光,不断扩大它的领地。一些光线悄无声息地来到北屋前,探头探脑地进了门,张望着里面的人。暖锅冒出的雾气遮挡了母亲的半边脸,她正给小孙子夹菜。袅袅雾气后面,母亲的微笑顺着脸颊上的皱纹渐渐绽放。
围坐在带着烟火气息的母亲身边,忽然觉得这早饭的味道更加醇厚、甘甜……十几双筷子不时伸进面前的菜碟里暖锅里。一时响起的咀嚼声,像蚕吃桑叶时的沙沙声漫过了我的耳膜,漫过了饭桌,涌向小院里的阳光中。母亲在这样的气氛里,暂时忘记了墙上的嘀嗒声。这里众多的人——她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围绕在她身边,把她以往的孤单与寂寞,打碎分解了。
3
早饭后,我们开始贴对联,以这种方式正式步入了迎接新年的节奏中。门框、门楣、院墙上要粘贴的对联和喜联,一律是大哥前几天写好的。那天上午饭后,大哥把裁好后的红纸铺展在饭桌上,然后提起毛笔,在墨盒里蘸上墨汁,一边在墨盒的边沿上刮着笔头上多余的墨,一边盯着桌上的某一处沉思着。不知道他是在思考要写的内容,还是在思考要写的字的第一笔运势。笔头刮顺了,就俯下身来,在笔尖挨近纸面的瞬间,有了决定似的轻轻落下一笔,接着顺势写出后面的句子来。红纸上落满的黑色大字,结构匀称、形态饱满,在窗子透进来不多的光线中,微微泛着光亮。我把那些写好的对联,移放到小院有阳光的地方。湿漉漉的笔画里,不久便浸满了阳光的温和,偶起的微风中带来的那一点有关春的讯息,也沉积下来,潜藏在墨迹中。斜斜的光线下,眼前的大字愈发圆润和有力。
洗完锅的母亲,从厨房出来。看见四周的墙壁和门上,贴好了对联和喜联。北屋门上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牛圈、羊圈门上贴了“槽头六畜兴旺,田间五谷丰登”、“种草养畜牛羊壮,退耕还林气象新”的对联,已把她的小院装扮得焕然一新。
母親边走边说:“刚打的糨子硬吗?把对子(联)贴好,不要贴不了几天,又叫风吹跑了”。侄子应和着说:“贴得实在得很了,一年都掉不下来”。母亲脸上堆满了浓浓笑意,走到北屋门前,她停留了一下,用手掌把刚刚贴好的对联使劲往砖墙上按了按,然后拍拍手,撩起围裙的一角擦了擦手,蹒跚着走进北屋去了。
母亲一直以这种蹒跚的方式在行走。多年前发生车祸的那条乡间小路,如今已变成宽阔的柏油大道,而母亲左腿膝盖处一小块碎下来的骨头,却不肯与其他骨头汇合,它卡在伤口处,时时折磨着母亲。天阴的时候,或者走路时间长了,膝盖周围的肌肉就肿胀起来,有时隔着裤子,都能看见受伤的部位粗大臃肿,似乎要撑破衣服裸露出来。疼痛袭来时,母亲一边用手搓着腿,一边倒水吃药。好多年了,母亲说,好多年了,这疼痛似乎就长在身上,不肯离去。
当年,母亲骑着自行车去赶集,回来的路上,与一辆红色的摩托车相遇。摩托车上坐着一个男人,也坐着一个女人。女人双手搭在男人的肩膀上,并把她的上半身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男人眉飞色舞地把编织成的话语吐出来,给身后的女人听。还不时转过头,把一些带着口水的重要话语给女人重复一遍。在乡间小路的交叉处,他们完全漠视了骑着自行车路过的母亲。母亲来不及躲避就倒下了,自行车压着她大半个身子,左脚不知怎么卡进了摩托车轮上。骑在摩托车上的男人没有下车,女人也没有下车。男人把车头向外扭了一下,摩托车重新启动时,母亲听见左腿膝盖处“咯嘣”一声,这轻微的声音震得母亲大叫一声。母亲痛苦的叫声的传播速度,远没有摩托车奔驰的速度快,母亲挣扎着坐起身时,红色摩托车已经跑出了她的视线。母亲被送到了医院,一番检查后,医生说,这骨伤不能手术,只能保守治疗。
于是,我看见走进北屋的母亲,正抖抖索索地把一些黄色的、白色的、绿色的药片放进嘴里。
母亲仰头喝水时,厨房的阴影,像一条黄金分割线把母亲的小院切割开来。正对厨房的半个小院,被明亮的光线占据着,橘黄色的光芒铺展在地上。先前存在的那些寒意一半似乎消失了,一半似乎被赶到了阴影下。小院里,一明一暗的格局,就像两种不同的境界。
我喜欢母亲这落下阳光的小院。笼罩在四周低矮屋子上的沉沉暮气,被温暖的光线遮盖、撕碎和溶解。橘黄色的光芒,映照着对联上那些词语和句子,一些隐藏的美好寓意,被分离出来,渐渐托举起一片澄彻与清明的天地。我的眼前明亮起来。干净的小院里瞬间便有了祥和与幸福的味道。那些沉积在角落里的母亲的寂寞,躲藏在明亮的光线后面,隐去了形态,不见了踪影。
4
母亲从北房出来,一手拿着一沓折叠好的黄表,一手拿着几炷香,走进厨房。从厨房里跨出时,她的手里又多了一个木盘子。一沓表,几炷香,一根尚未点过的白蜡,几串鞭炮,几个拇指粗的大炮,一个白色的酒盅,整齐地摆放在盘子里。大大小小十几人,簇拥着向附近的庙里走去。我们没有宗教信仰,去附近的庙上烧香或许只是仪式感存在的一部分。
小路上的石子,已被过往的车辆碾压成了黄土的一部分。走在少有坑洼的路面上,母亲的脚步仍然蹒跚着,似乎得费上好大的劲,才能走到前面去。母亲轻轻说着重修庙的事情。我跟在身后,看着人群中的母亲。她的背影在我的目光中,单薄苍白,飘飘忽忽厚重不起来。父亲把偌大的院子,留给母亲守着。一天早晨,母亲推开北屋的门,发现东边两间土箍窑的窑肩塌了,她走到土箍窑前,弯下腰把泥土当中的烂瓦片捡起来,丢在一边。整整半个上午,她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她直起身,想把歪斜的窑门推到土墙里去,试了试,却没有力量。一天晚上,在睡梦中听见小院里有什么东西“咚”地一声响。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侧着耳朵,想听得清楚一点,那声音却没有再响起。她固执地以为有贼翻墙进来。于是,她把北屋的门用一根棍子牢牢顶住。把窗子稍稍打开一些,惊惧地望着黑漆漆的小院。后来,索性把屋内屋外的灯全都拉开。身边放一把笤帚,趴在炕上,等待天亮。父亲还把十几亩土地留给她,地里的活,似乎永远干不完。不管是不是农忙时节,她都在田间地头上侍弄着。她真的是有心无力,常常叹息着把最后一捆草撒在小路边,迎着暮色走回家。我心底的一些想法,在日积月累中渐渐厚重起来,我曾看见过它们的模样——像爬满青苔的石头,像烧焦的土地,像冬天落尽叶子的大树。总之,是凝结在一块的样子——粗重黧黑。现在,我走在母亲身后,一些忧伤,从粗重黧黑的那一块上被抽出来,像氤氲的雾气,向我扑面而来。
小路的一边,是我家一大片荒芜了的庄稼地。曾经欣欣向荣的情景消失了,如今一种凌乱的景象横陈其上。无人打理的土地上,密布的是杂草。从这头到那头,贴在地面上的草叶一律蜷曲着,在失却水分的日子里,它们紧贴着大地,在无人打扰的地方冬眠。最显眼的是那些枯蒿,筷杆粗的茎秆上是斜斜的分支,米粒大小的蒿籽还嵌在收拢着的胎衣中,被高举着,散尽了生机。如果没有风带来声响,似乎就能听见它们在寂静的阳光下传来的轻微鼾声。但是在这时,在我们落下脚的地方,草叶草茎上沉积的灰尘飞扬起来,枯草间潜藏的苦涩味道往鼻子里钻,让人记起曾被遗忘的许多东西。
不远处的庙院里响起了鞭炮声。清脆的声音经过荒芜的土地时,似乎惊碎了这里的一片梦境。我看见一棵棵枯蒿摇曳着。似乎在同一时间,所有的野草都睁开双眼,迷茫地望着天空或者远方。照耀着这片草地的阳光也迷蒙起来,对面的山头、树木、村舍和人家像隔了一层薄纱似的,隐隐约约看不清楚。
能看清楚的是新修的那座庙。一阵风来,惊动了庙檐四角悬挂的风铃。风铃下的小铁锤开始叩击金属薄薄的壁。清脆的声音响了一下,在我认为它快要消失的时候,下一个清脆的声音又响起来。庙院四周是空旷的,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遮挡住这声音。我抬头看天,刚刚响起的风铃声似乎猛地一下冲上天空,撞开灰蒙蒙的云朵,头顶显出一片新的蓝色。湛蓝的天空下,不连贯的声音 “叮叮当当”地响着,像母亲蹒跚的脚步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然而这声音是悠远绵长的,似乎在召唤着什么,让行走的人停下脚步,向后望去。庙前有棵脱尽了枝葉的老槐树,黑色的外衣披挂在身上,像一位出世多年的长者,露出严肃的样子。伸出在半空中的手爪,虬曲着固定成某一个姿势,似乎在这有节奏的铃声中入定一般,仿佛谛听着什么。
母亲在泥塑前,放下木盘。把盅子里的清油倒进泥台上一只倾斜的碗里,碗里装不下,她又把碗放平,接着把碗倒满。用一根香,把油捻子往上拨了拨,碗里冒出黑烟。窗外虽有阳光,但是泥台上还是落下了一圈晕黄的灯光。
我们开始插香,烧纸。
还未着完的一张薄纸,在我松开手指的瞬间,带着火苗,从面前的纸灰盆里飘起来。我赶紧伸出手去抓它,又怕火苗伤到手指,犹犹豫豫间黄纸就飘上头顶。纸灰飞到高处,快要碰到其他地方时落了下来,母亲双手接住,轻轻放进下面的纸灰盆。她直起腰,点着一沓黄纸,在我们每个人头顶上画一个圈,纸火的温度顺着额头下来,热到脸上。刹那间,全身就有了温暖。
不多时,庙里便烟雾缭绕。也许,在这里,母亲把她对我们的祝福,化成香炉里的香和手里烧着的纸,待袅袅青烟散尽,我们似乎就成了她心里平安、幸福的人。
5
鞭炮声响起来,先是身后庙院里的鞭炮声——短促,明快,连在一起就有了“啪啪啪……”的声响。一阵密集而急促的鞭炮声响过之后,接着就是拇指粗的大炮的声音,大炮声冲向天空,似乎唤醒了村庄里其他人的记忆,大人、小孩走出院门。村子里一个更大的声潮已提前到来。
隆隆炮声惊落了村庄上空的阳光。
树梢上、房顶上、柴垛上,落满了金黄的光芒。厚重的田野里,似乎有了草木的呢喃声和虫子的滚动声。门前的山沟里,几只小鸟轻盈地划过树梢。一种美好的感觉把我带进了新的田地之间。此时,我似乎看见远处的年,正从屋后的那一大片田野上、门前的山沟里迈着大步而来,它身后的七彩祥和瞬间笼罩了整个村庄。
年来了!
年来了!
母亲打开大门,把新年迎进院子里。蹒跚着脚步走进西屋里去,把金黄的玉米撒在木门前,“咯咯咯”的鸡们带着笑声走过来。母亲返身走进北屋的时候,辉煌的阳光包围了她,阳光里的祥和也包围了她。
6
嘀嗒,嘀嗒。
北屋墙上的钟表在均匀的节奏里响着,它并没有因为母亲把新年迎进院子而停下来。
表盘上的指针自顾转着。不过,指针还能回到原点,把走过的路再走一遍。如果能像指针那样,退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母亲有机会把回家的路再走一次,她就能意识到岔路上的危险,早早从自行车上下来,等摩托车过去,车祸就不会发生。事实上,母亲既回不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也无法还原摩托车撞倒她的现场。
现在,我也无法回到十几年前的某一天。那天发生的事情,许多细节消失了。那天发生的事情回不到原点,一些人更是从那一天中被分离出来,再也见不到了。只有那一天,钟表发出的声音,嘀,嗒,嘀,嗒……
无法还原的那一天,像树上的蝉蜕,空空荡荡。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