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兮,诗人、小说家。在《小说界》《作家》《清明》《天涯》《十月》《人民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和诗歌作品两百余万字。有小说被《小说月刊》《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另有少量作品被翻译成英文、西班牙文、德文、韩文等。现居西安。
出门见山,便是章山群峰的最高山。我家的房子与它隔着龙泉湖滩涂、一片村庄,还有道路和楼房。
那条连绵的山峦看起来不高,有人却说它是家乡第一山。是高还是宽?我不知道。我问我妈,哪是章山的主峰?
我妈说,家门口看到的山峰就是呀。
我说,这座山峰我好像爬过吧。
我妈说,是呀,两个鸡蛋的事你忘了吗?
要不是我妈说起我偷煮两个鸡蛋的事,我还真想不起来我什么时候登过章山的。那两个水煮鸡蛋的事,我有印象,那是我和毛蛋一起的午餐。
我妈还说,你还挨过我的打呢。
那些陈年往事也许是这样的。我一笑,说,小腿上的荆条落下的伤疤还在。
其实那块伤疤是水煮鸡蛋时被溅出的开水烫下的疤痕。这些往事重新勾起我对章山的向往。章山的天然洞穴和石头堆积的城砦却是少年乐园,我们常在那里藏猫猫。章山带有一种神秘的气息,少年在石头垒成的城隘中左冲右突,少年的嘶叫像战场的千军万马。毛蛋那时扮演的是战神将军,指挥我等攻城夺地。
这些年过去了,只要回到章镇,这种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这次回来,我想再登一次章山,也好顺便看看毛蛋。
说起毛蛋,我又想起章果果。
章果果时常混迹于我们之间,像我们甩不掉的尾巴,又像幽灵一样神龙见尾不见首。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像三角恋,谁也说不清楚,谁跟谁的关系。直到我去县城读高中,我和他们的关系才渐渐冷却下来。
我问我妈毛蛋和章果果后来的事。
我妈说,他们早分手了。
毛蛋和章果果中专毕业后,毛蛋在章镇街道办文化站做事,章果果在章镇初中教书。我呢,建筑学院毕业后在一家私人的建筑设计公司上班。
少年的毛蛋和我住在毛村,章果果住在镇上,现在他们都住在镇上。
下午,我给毛蛋打电话,他很是意外。我们在电话里寒暄了几句,彼此知道对方的一些近况。他说正在策划章镇的乡村文化旅游,我呢,也好考察一下章镇的民居风格,这也许对我的工作有些帮助。我们也顺便聊起少年时的那些事情,说着说着他在电话里哈哈大笑。当我向他问起章果果时,他忽然停顿了,他在电话“哎”了一声,也许是一言难尽,也许是千言万语。他说,见面说吧。
我决定先去章镇看看章果果,此時正是暑假,学校早已空空荡荡。章镇初中也是我们的母校,我离开那里已有十多年了,这么说来,我和章果果、毛蛋也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听学校保安大爷说,她在本学期结束已辞职了。
我离开章镇,不见她,算来已有十多年。
章镇的变化,着实让我吃惊,要不是大门上那几个写有“章镇初中”的牌匾,我几乎认不出曾经读过的初中了。校园里,那几排平房早已不见了,原地重建了三层教学楼和宿舍楼。
我来时的路,一个巨大的广告牌,竟然是章镇当地某品牌内衣广告,它几乎与路边的楼房等高,在炙热的阳光照射下刺眼。从毛村到这个广告牌,再从这个广告牌到章镇街道,已经不足五百米。繁华之外,一条机耕路弯曲地连接着毛村,两边是几块水田和池塘。广告牌东边是一片新建的厂区,围墙里的厂房一片寂静,但高高的烟囱正冒着白烟。
说来奇怪,我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我没去过一次章镇,是因为一条新的公路,从县城修到了毛村。从县城开来的公共汽车在毛村设站,毛村站牌,就在这个巨大的广告牌下。
毛蛋在章镇街道办门口等我,他有些发福了,白色的衬衫差点裹不住他的肚子,发际已经后移。他笑着说,老同学,终于盼到你了。他客气地跟我递烟,我说,不会。
在办公室,他向我介绍了关于章山故城的开发的事。这是他的工作职责,很明显的职业惯性让我觉得,他有强烈的强迫症,本来我是来和他叙叙旧的,顺便问问关于章果果的近况。但是我们的交谈是从关于章山的历史开始的,他说——
明末清初,地理学家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六》记载:自大冶县北二十里牛马隘山,连绵为章山,自章山以至县东九十里道士洑,脉皆相接……大冶县东三十里有张家渥,源出县东北四十里之章山,流入江。
这种背书式的讲解,他已经熟稔。我不忍心打断,我得频频点头,让他觉得我已经认可了这种介绍章镇的方式。当然,我也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章镇人,他所讲的,我很可能是第一次听过。史书关于章镇的记载,尘封多年,有一天突然被人讲起,惊愕之余,先是不信,随后又是深深的茫然和不知所措,然后却是表现出饶有兴趣。
我说,原来章镇是有文化和历史的。
毛蛋说,《大冶县志》记载,江夏郡有十四城,其一为章山。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章山故城的事,我问毛蛋,章山故城的具体方位在哪里呢。
他说,章镇的下陈村。
我又问,哪年的考古发现?
他说,1970年代的事,听父辈说起过。
毛蛋跟我讲起章山故城的发现经过,有农民在章镇的下陈开荒时,发现了章山故城的城基遗址、粮库遗址、马墩遗址、太爷堂遗址,出土了一些汉代实物。
我问,这些实物在哪里可以看到?
毛蛋说,可惜的是那时的农民保护意识不强,有些出土的文物当时就被毁了。
我感到震惊,这么好的地方,我之前怎么没人说起呢。
毛蛋又说,章果果的爷爷当时是章山公社的摄影师,他也许有这方面的照片记录。
他说起章果果,我忽然问了他,章果果,在忙什么呢?
他背对着我,没有回答。他转身时,从柜子拿出一包东西,说,看,这是章山故城出土的瓦片。
他不置可否的语气,似乎确信我也会这么看。
我打量了一会,又拿起来端详了一会放下,我不敢确信这些东西的年代。
我虽然在西安读书工作,以我所对秦砖汉瓦的见识和理解,我已分不出这些已残破不堪的瓦片。它的可考的年代有那么久远吗?这些文化的残片被时光掩埋太久之后,它在照进来的太阳光照射下,依旧森森逼人。
看着我疑惑的表情,他故意干咳了一声,似乎在提醒我,这些东西必须出自那个久远的年代。我没有直接回答他,我说,我也有半块汉代“长乐”瓦当。
那是我参加工作不久,在一次郊游中,我在未央的一块麦地里捡到的。这一大片的麦地是汉代的长安城遗址。过去刨地时翻出的土疙瘩被雨水洗后,露出历史的峥嵘,坚硬无比。而章镇的这些瓦片,于经久的雨水浸泡后只剩下残片和瓦砾。
毛蛋苦笑了一下,说,章镇怎么能跟长安相比,那可是中国历史的珠穆朗玛。
他多少有些失望,我表现出惊讶的表情说,章镇有这么多史记典载,真是没想到啊——
我故意把“啊”拖得尽量时间长点。
毛蛋说,毛细,你多呆一些日子,也好到处看看。
我客气地说,我一定好好了解一下章镇。
他说,过几天,我带你见一个人,也许对你有帮助。
这个人叫章中宣,原来是县文化馆的文化干事,内退后回到了章镇。毛蛋说,老章这个人喜欢喝点酒,对章山故城颇有研究,你们能聊到一起。
与其说我对章山故城的兴趣,不如说这次回来,我想见一个人,大家一定想到了,她是章果果。我还是问问毛蛋有关章果果的近况,刚才他也许是太专注于向我介绍章山故城的史料和传说了,忘了回答我。
但当我看到他桌子上摆放的那张彩色的婚纱照,是一个我陌生的女孩。我又打消了念头,显然他们之间早已分手。
这些年过去了,为了避免彼此的尴尬,我没有再问。也许不问、不知是最好的方式,不见才是恰到的相处。
回到章镇这几天,我想一个人去章山故城实地看看。那里离毛村不远,步行过去,大概半个小时。它在连绵的章山南坡的下陈村,那片缓坡下的梯田,饱满的稻子摇曳着黄金般的铠甲,徐风而来的稻香在此刻仿佛等待那个解甲归田的人,但不是我。我是它的过客,也许过客都不是。
这一片起伏的梯田,像极了那年我走在未央的汉长安城遗址上的麦田一样,谁知道这片土地上会有什么样的土疙瘩。农民耕田,犁铧翻耕带出了砖瓦,据说,还有人挖出了钺、斧和残破的瓦罐。二千多年前的先人,他们在此建立故园,在章山麓下龙泉湖畔捕鱼、狩猎、押运商船,贩夫走卒。
可以想象,他们的生活并非我所想的田园牧歌,城,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安全的避风港。于是,他们依山傍水,举其所有建立了一座足以抵抗盗匪和流寇的城寨。但是,谁能保证它不会毁于战争、瘟疫、时间呢。
此刻,我面对它,早已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它像微风吹拂,然后又归于平静。
路上,我遇见一农人,我跟他打招呼,寻问了关于章山故城的事。
他若有所思说,好像有这么回事。然后又摇摇头,可见,他并不关心这里以前有什么,而是现在种了什么。
我又问,耕田时有人挖出过瓦片或城砖吗?
他说,没有。
我又问,你想想,以前呢?
他有四十来岁,也许并不是他所经历的。
后来我又遇一老人,他指着我看山边的那片梯田,几十年前在龙泉湖围垦时,五七干校的学生青年,在这里开荒时,挖出了一些瓦砾和城墙的遗迹。他说,那个饥饿的年代,谁还在乎这些玩意呢。
这些事不太遥远,再问却无法提供确切的影像与文字。
我继续向坡地走去,几十年前的那场大炼钢铁运动留下的半截砖炉还在,蜂窝状的铁渣散落在周围。
我忽然想到那些旧物是否也被融入大炼钢铁的泥炉中?
那时候山野间到处唱着:到处炼钢,啊——到处炼钢,啊——家乡星光灿烂,那是在挑灯夜战,啊——到处炼钢,啊——到处炼钢……
我妈也会唱这首歌,却她从未给我讲过章山故城的只字片语。
我站在环山路上往下看章山故城遗址,其实所谓故城不过是先人在汉代生活的城寨,在自给自足的生活中养马放牧,养蚕针织。古往今来,山穷水恶,休养生息不易。
我继续往坡上走,有一条路可以爬上山去,这山不高,只是章山群山的余脉,再沿山岭走,再穿过两座小山岭便可达到章山的主脉。小时候,在凉山古道上,章山的石头城砦上,少年的仿聲厮杀正在耳畔回响。是的,那时的毛蛋和章果果们,正在上演一场远古战争的模拟现场,每次毛蛋总是胜利者的姿态,章果果是军中花木兰……
现在布满荆棘的山路,阻挡了我的前行。
想起这些,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章山故城原来不是传说,似乎在少年的游戏中演绎……
第二天, 毛蛋约我去他办公室见章中宣,头发稀少的他正和毛蛋款款而谈,从他们的聊天中,我得知他正在着手编纂《章镇志》,关于章山故城,关于章镇的村史和文化。我们见面后,他显现的热情出乎我的意外,他邀请我和他一起对章镇进行一次田野调查。他说,以后你叫我老章吧。
老章说话时笑眯眯的表情给我留下了亲和的印象。我答应了他的邀请。
老章特别交代我,必要时风餐露宿。需要我准备好帐篷、干粮、手电、指南针、蓄电池、相机,还有防身的洛阳铲等设备。我是户外爱好者,我有自己的一套装备,这对我来说,轻车熟路。我好奇的是在我的家乡章镇,方圆不过五十平方公里,坐车一天可以来回好几趟,这需要露营吗。
老章见我一脸疑惑,解释说,章果果的想法。
我十分的诧异,说,她不是放假去了外地吗?
老章笑说,她听说你回来了,正在返回章镇的途中。
毛蛋说,毛细,你应该见见章果果,她有章山故城的一手资料。
我想起来,章果果的爷爷还是章镇百花照相馆的老手艺人。我记得我去章镇百花照相馆找章果果时,百花照相馆的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相框的照片。
照片上的那个人很年轻,是章果果的爸爸,但他已经死了好多年。关于死因,只有章镇几个上了年纪的人知道,章果果却闭口不谈,关于她爸爸的事,隐约听说,是被人打折了腿后,上吊自杀的……
毛蛋的话提醒了我,章果果家的一些老照片,可能有关于章山故城的旧照片,是她爷爷留下的。我觉得有必要见见章果果。
在毛蛋的办公室,老章跟我聊到章山鼎的传说。
宋文帝元嘉十三年(436年)四月辛丑,武昌县(属江州管辖)章山水(大冶湖)侧自开,出神鼎,江州刺史南谯王义宣(刘义宣)以献。
这是《宋书·符瑞志》上的记载。
南谯郡王刘义宣为什么要编造章山鼎的典故,江南之为国盛矣,因为他想造反呀。古章山是产铜,也是冶炼青铜技术的发源地。也许是南谯王叫人在章山提前造好一个铜鼎,埋于大冶湖。一天洪水冲刷,章山铜鼎出现,于是有人惊呼:神鼎。
鼎,作为皇权的象征和祭祀神物,民间不可能私自建造和收藏。
老章说,章山鼎值得大写特写,是章山的灵魂。
毛蛋说,可以重新铸造一尊章山鼎呀。
老章说,寻找一尊铜鼎比仿造一尊铜鼎更有意义。
内退后的老章并未闲着,他一直在收集章镇的民间传说和文化历史。当然,这些所谓的章镇史话对于章镇文化的正当性,他都能自圆其说,比如《山海经》关于章山的记载是“又东三十里,曰章山,其阳多金,其阴多美石。”意思是说章山的南坡产铜,北坡产玉。对于《山海经》记载章山的这句话,老章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当地日报副刊。这特征挺符合章山山脉东西蜿蜒,南北侧卧的走向。对于志和史,老章有自己一套独到的理解方式。
这更加坚定我对章镇的田野调查的必要性。
我见到章果果是在三天后,她来到我家看我妈,她给我妈拿了一盒玫瑰糕。
哦,这种玫瑰糕我以前在丽江吃过。她一头短发,穿着牛仔裤,蓬松的短发依旧是十多年前的打扮,只是皮肤变黑了点,个子高了点。我笑着对她说,还是个假小子。
她当然知道我若有所指。章果果牙白,笑起来怎么都好看,她说,你还是我手下败将。
我怎么能赢她?她自夸是军中花木兰,每次打水仗,当然只能是她赢。我作为“敌军”,我既不能成义也不能成仁。
她让我尝尝玫瑰糕,我笑着说,你是要贿赂我吗?
你那么粘人,需要我贿赂吗?
她也是若有所指。
我接过玫瑰糕,咬了一口说,嗯,味道不错啊。
我故意表现出很夸张的表情。
于是,她借机给我说起这玫瑰糕的特点来,关于它的做法、成份以及营养学价值,她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了好多。
我妈这时从屋里出来,她责怪我都不知道给果果拿凳子坐,她搬来长条凳,说,你们一起坐吧。
出门看章山,西斜的太阳挂在章山的主峰上,下午的热气并未散去,我们坐在樟树下,太阳正一点一点地从群山落下去。
章果果说,章山的主峰,真大。
我也认真说,章山的主峰,真大。
章果果笑了,她的笑声爽朗。其实,我是不由自主地这么说的。
我媽问我,你们为什么事这么高兴呀。
章果果说,章山真大。
我妈感叹说,是啊,章山真大。
这是我多年后第一次跟章果果聊天,从下午一直坐到夏夜的星光灿烂,我们回想了少年时代的章山秋游活动,她从来是喜欢跟我们男生一起玩,特别是我和毛蛋。有时,她的热情甚至让我误会,所以,便有了我夹在毛蛋与她之间的情感漩涡里,但我总是败下阵来。
章果果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说,章中宣约我们做章镇的田野调查,你知道吗?
她点了点头。
我说,没想到的是你。
章果果笑着说,很好奇吗。
我说,我对章镇充满好奇。
她说,你对我好像并不关心呀,为什么不问我的情况?
我想,她大概是指她已经辞去公职的事吧。我说,你有自己生活的方式,挺好的。
她略带忧伤的口气,说,这些年,我太喜欢摄影了,可能是受我爷爷的影响吧。
我好奇地问她,你是为了自己爱好辞去工作?
可以这么说吧。
我说,我想看看你爷爷拍摄的老照片。
她看了看我,并未马上回答我。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爷爷的那些照片?
我说,毛蛋告诉我的。
她迟疑了一会,说,是有的人吧?
有的人?她是指老章吗?
这事未免有些唐突,我没有再说下去,她也未答应我所说的事。
或许是老章告诉毛蛋的,毛蛋怎么知道这些尘封已久的事情呢。
我想了想,这或许也是老章邀请章果果参加这次所谓的田野调查的缘故吧。
老章开一辆旧皮卡车来毛村找我,毛村平时很少有外来车辆进来,这车子喇叭一响,全村的人都知道老章是来找我的。
我妈说,老章搞的什么鬼呢?
原來老章在毛村人的印象不大好,这大概跟他收藏破铜烂铁、瓶瓶罐罐的东西有关吧。
我妈的意思是老章不应该大张旗鼓地来找我,别人会以为我跟他是一伙的。我问,老章曾有什么劣迹吗?
我妈说,倒是没有,有人怀疑他这么做的目的呢。
我解释说,老章在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我妈说,他能做什么事呢。
我说,章山故城,你听说过吗?
我妈想了想说,那个地方早毁了。
看来章山故城确有此事。老章给我准备了户外露营的全部装备,他说,另一套户外露营装备是给章果果准备的。
老章想得真周到,他是有备而来的,可见他已经准备了好久,只是等待这次机会罢了。
我问,这次田野调查需要几天?
他说,几天时间吧。
我们约定两天后在章镇人民政府门口集合。这两天,我想让章果果陪我去采购一些日用品,毕竟她对石城熟悉。我给章果果打电话时,她正参加石城的摄影个展。也好,我顺便去看看她的作品展。
展厅是由石城水泥厂的老厂房改造而成的,射灯打在白色的砖墙上,她的一幅幅人物、建筑和厂矿工业作品呈现在我眼前,真没想到,章果果还有如此艺术才华,令我刮目相看。我夸她的摄影作品有着丰富和强烈的画面质感,风情差异,作品背后凸显的是深厚的人文和社会价值。
她反而惊讶地看着我,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后,她开心地笑了,我点头表示我所说的,是肺腑之言。
我流连了很久,她一直陪着我看完她的个展,虽然我对摄影理解不多,但不妨碍我对她的作品赞美。她的摄影作品给我一种强烈的反差感和陌生感。也许,所有艺术都是相通的吧。也许是我对她的赞美释放了她所表达的话题。
她忽然对我所学的建筑设计专业有了兴趣。她问,建筑对美学的追求是不是比摄影对美学的追求要求高?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她笑着说,这好比男人对女人的追求和女人对男人的追求方式不同,对美的向往也不一样,你觉得呢?
我当然没意见。
我不是一个善辨的人,再说这是一个跨行业的专业问题,也不是一言两语可以讲明白的。
她看得出我试图回避这个话题,她接着说,你怎么看待我的人物摄影的?
哦,她很在意那些人物摄影,或者说她很在乎我对她作品的看法。
我说,你是指人物摄影吗?
她点了点头说,本来我想搞一个人物摄影个展的。
我听她在我家时跟我隐约说过她对人体艺术摄影的喜爱和追求,当时我并未在意。
我老玩笑说,你看我适合做男模吗?
她瞪大眼睛打量我说,嗯,你那身材还是算了吧。
我故作认真说,我可以穿衣服试镜呢。
章果果说,我怕你居心不良呀。
参观完她的摄影展后,她带我去了中百超市,我们买了一些饮用水和食品水果。她坚持要付账,我只好作罢。她给出的理由是我很辛苦地看完了她的摄影展。
“这也算理由吗?”
她说,当然是,何况你是这个世上懂我摄影的人。
我想这种廉价的赞美对每个人来说,也许是必须的。
我们从章镇出发的那天早上,不巧下起了小雨,我问老章,计划有变吗?
老章说,风雨无阻。
我在西安的时候,外出时也遇见过这样的情形,甚至在穿越秦岭时还遇到过险情,一次山体坍塌发生时,死神与我擦肩而过。我在告诫老章这样的天气很容易感冒生病和发生其他危险,但老章显得信心十足和雄心勃勃。他说,你们放心吧,即便是深山里,也有躲雨的地方。
章果果当然信了老章的话。这次她大包小包,像要出趟远门,行囊总是夸张,特别是脖子上挂着的数码单反相机,以证明她的专业精神。她显然不愿放弃这次机会。
她依然信誓旦旦说,章镇没有章叔不熟悉的地方。
当然,我的行囊简单,一个中包足以装下我所有的日常用品。
我绅士般地接下了章果果的大包小包。
老章说,章果果,你以为这是旅行吗?
章果果说,章叔,我这包里的东西不重,全是给毛细买的吃的。
我说,我有那么贪吃吗,我可是你理想中男模的身材啊。
老章的表情很诡秘。
章果果说,看来,这些吃的配得上你的嘴巴。
我和章果果坐进了后排,老章发动马达时,那辆皮卡像快要散架似的,不一会儿,才有了坐拖拉机的感觉,噪音和颠簸随之而来。虽然是雨天,但车内还是热气腾腾,空调吹出来的是潮湿的泥土气味。我说,老章,为了省油你还是关掉破空调吧。
老章开着皮卡向东驶去,其实也只有十多分钟的时间,我们便到了章镇的最东边,也就是章山最东边临江临湖的地方。老章说,我跟一个朋友说好了,今天因为下雨,我们坐船考察,晚上可能住在船上。
章果果严肃地说,我少拿了一样东西。
我问,忘了什么呢?
章果果说,泳衣。
她似乎又在设置语言圈套,我说,我可以帮你拍照。
章果果说,毛细,你有贼心但没贼胆吧。
要不你试试看。
我装模作样地对老章说,老章,我们去河口镇,我给你也买条泳裤吧。
老章说,你们两个人,没大没小。
一路上,章果果显得格外兴奋,却没一句正经话。看来我之前的担心是多余的,章果果并未对老章心有芥蒂,他们之间轻松地开着玩笑。
这时,有人给老章打来电话,声音老大了,我们都听得见,那个人说,他在下径围,让老章把车开到那里。下径围,我知道那个地方,汛期的时候,防汛的人在那里日夜蹲点。那里曾经在1998年破堤,洪水淹没了村庄。
老章向我们介绍说,这是滨湖村委会主任刘永。
我们向他打了招呼。刘永说,我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驳船,从上径港出发经太白湖、黄塔捕鱼、龙泉湖,然后到达五湖再返回上径港,大约需要一天时间。
刘永把午饭安排在黄塔捕鱼,我们乘船继续前进,他开着老章的皮卡在那里等着我们。
我们上了船,我们向湖心驶去,湖对岸是阳新县的韦源口镇,但我们这趟的目的地不是对岸,而是向西,大冶湖在我们章镇段叫龙泉湖,在韦源口镇段被称为太白湖,过章镇,与汪仁镇交界段又叫五湖,总之一个湖被每个地方的人叫成不同的名字。这好比连绵的六十里章山在每一段的名称也不相同,在章镇,它是章山,往西的汪仁镇被称为湖山,再往西的四棵乡它是黄金山,再西去,现在叫铜绿山。但据汉朝的《史记》的记载,它被称为章山。可是“章山”叫到现在,只剩下我的故乡那一截群山的命名了。以后,有可能只剩下文字的记载,章山是否会换一个叫法,我不知道。
老章的安排,让章果果对他一路赞叹。
当我向老章问起这样的安排是否是毛蛋的主意时,章果果顿时把头扭过去,她从船舱走向船头,说,湖景真的好美。
她的话吸引了我。
蒙蒙细雨,眼前美景,如画如黛。
她说,站在船上远看章山,就像在船上看你。
章山自有人类活动以来,石龙头古人类文化遗址是章山文明的有力证明。可惜的是古人类居住的洞穴1971年被放炮炸石兴修水利时炸毁。它俯瞰着大冶湖和长江,在这片生生不息的土地上,太久的史料已经成为故事和传说。
我有那么伟岸吗?
章果果说,我说的是你好渺小呀。
我又一次落入她说话的圈套。
不过人的渺小在同类看来向来掺杂了情感和反讽意义,对自然的敬畏,也是我这次出行的目的。
駁船到达黄塔捕鱼时,已近中午。雨停了,下船到黄塔捕鱼,这是滨湖村委会的所在地,吃完午饭休息了一会。村长给我们讲了关于黄塔捕鱼的历史,这块地方原来是黄氏宗族先人的墓地。直到北宋大冶设县时,传说在阳新县令和大冶县令跑马圈地时在此地画地为界,黄塔捕鱼竟成了后来阳新县的一块飞地。自章山公社设立起,黄塔捕鱼才划归滨湖村管辖,但是保留下来的七层砖塔和祖坟地依旧作为黄庭坚后人阳新分支拜谒之地,但好几百年的黄塔可惜在破四旧时被当地农民拆掉建房了。
老章说,在此不远,坐船经过庙儿嘴时,那里以前是一座寺庙。
我记得寺庙还在,小的时候我妈带我去过。
寺庙还在,黄塔已无,老章苦笑。
告别了村长,我们继续坐船沿着大冶湖岸行驶,驳船的马达传来轰鸣声惊起湖光山水荡漾,水鸟四处惊飞。章果果架起相机,对好长焦,一阵狂拍。老章站在船头,望着远处抽烟,我躺在甲板上看着天,天上的乌云密布。驳船开得很慢,章果果很夸张地尖叫,哇,太美了!
天空越来越开朗,水天一色。
老章感叹说,大冶湖里沉有青铜器。
我顿感吃惊,但我又觉得老章的话不可信。
他告诉我,半世纪前的围垦时,有人发现过少量的铜器残存。
老章说,我此生的愿望是建立一座“章山之铜”收藏馆。
“章山之铜”不是传说,却是史说。后来我听老章说,《史记·货殖列传》中武昌(秦汉时章山属武昌郡)有“章山之铜”的记载。“章山之铜”搭乘商船经眼前的大冶湖通长江,西上巴蜀,东去吴越。
但我依旧好奇的是一些民间故事和传说正成为现实。
老章信心十足说,我一定会把收藏馆建成。
章果果说,章叔,我要去你的收藏馆办个展。
我笑着说,老少不宜。
驳船继续沿湖西行,湖岸的北边不远可以看到连绵的章山,它的主峰也在眼前,最近处仿佛可以伸手可触。到达五湖的时候,已近黄昏,驳船打算在此停靠。船手就是这个地方的人,他的家在章山主峰下的狗儿凼,他晚上回家了。
章果果说,晚上的篝火晚餐,湖畔是个不错的地方。
章果果给我分配了任务,她吆喝我去五湖村集市买东西。但老章正好要去那里,原因是他要去那里见一个人,顺便把东西采购了。
章果果不放心老章,她特别写了一张纸条,把要买的东西全部写在纸上。
老章说,我不至于老糊涂了吧。
章果果说,你心里装的是章山和大冶湖,已不食人间烟火。
傍晚的渔村人家,湖光山色倒映。
章果果问我,你觉得章叔的“章山之铜”有意义吗?
老章的收藏馆其实是在自己的那片院墙房屋修建的,他把自己的老宅改造了,搞起了收藏,名曰“章山之铜”的收藏馆。可是,它不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收藏馆,它跟青铜没有一点关系。
章山之铜,名称听起来不错。
我没有接章果果的话说下去。我心想,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老章的收藏馆可以跟章山没什么关系,甚至跟章镇没有一点关系,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章不过找到了自己的一种生活方式而已。但章果果显然不这么看,她竟然告诉我,老章醉翁之意不在酒。至于老章最终要干什么,她隐隐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吧。
我问,你发现了什么?
她说,直觉告诉我的。
我说,你多想了。
章果果勉强一笑,说,也许是吧。
章果果为我和老章做了荷叶包鱼,这做法是她的首创,今天才想出来的。她剖好鱼,撒上味料,腌制了半小时,然后用荷田的荷叶一层一层把它包裹好,再抹上泥巴,埋进篝火堆里。大约半小时后取出,一道色味香俱全的美味佳肴烤好了。
那晚,我和老章喝了不少酒。章果果为我们助兴,唱了一首当地的山歌:
“郎在山中打短工,姐在房中绣芙蓉。芙蓉不绣对山歌,口唱山歌心也动。阿母催我绣芙蓉,骂我唱歌发了疯。山歌本是古人留,阿母年轻比我疯。”
老章说,果果长得果好,歌也唱得果好。(“果好”章镇方言:真的好。)
我说,老章,你想喝酒就喝吧。
老章笑我真没情趣和情商,说,章果果是唱给你听的。
然后,我们一起哈哈大笑。
那晚,老章和快乐的章果果谈笑风生,章果果对老章的不信任,老章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白天下了点小雨,晚上的星空被洗得更加明亮。因为刚下过雨,地上的湿气大,加上老章喝多了,章果果不忍心他晚上睡在岸上的帐篷里。老章回到驳船上休息,我帮章果果支起了帐篷,章果果说,你们男人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
他大概是高兴吧。
她说,你呢?
我陪你们高兴。
她问我,这次回到章镇有什么打算?
我摇摇头,说,我妈最近的身体不好,我回来看看,我没什么打算。
我问她,你有什么打算?
她笑着说,这算是对我的关心吗?
我说,艺术和生活是两码事。
她又一笑,说,我想把艺术活成生活,你不懂我。
也许她是对的,我对她的了解还停在少年时候。我说,老章那样也挺好的。
她再没有接我的话说下去。篝火的火焰慢慢熄灭,漫天只剩下星光,不知沉默多久,我们才回到各自的帐篷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醒来,老章和章果果不知去了哪里,只见行李都在船上。
我问船手,他們去了哪里?
船手说,他们说是去找一个人了。
什么人需要老章和章果果两个人一起去呢?我很是疑惑不解。船手说,他是章畈这带有名的风水先生。这个人大概就是老章昨天去五湖村要见的那个人吧。
船手说,听说这位风水先生上知章山五百年。
我笑了说,有这么夸张吗?
船手也笑了,说,大家都这么传的。
我在船上等了一会,果然,他们一前一后带来一个人,他一瘸一拐地过来。走近时,发现这个人竟然一只眼是瞎的,看他苍老的面孔足有七八十岁吧。老章管他叫吴先生,我只也只好这么称呼他吴先生。
于是,我们坐上驳船继续往西。船上的人都在听吴先生讲大冶湖围垦的事,关于这片湖区的种种见闻和传说,亦真亦假,大都被吴先生演义和神话。
老章问吴先生大冶湖沉船遗址的事,他掐指一算,已有两千多年,最晚的船运是光绪二十四年结束,以后大冶章山之铜改为陆运,期间大小沉船近百余次,史料记载却寥寥无几。
我问,为什么?
吴先生说,瞒报漏报。
这些沉船遗址大都位于章山的大冶湖一带,从殷商一直到光绪年间,三千余年。
吴先生所说,囊括章山所属武昌、鄂州、兴国等属地改变,但章山作为地名始终不变。从浩瀚的史料中,他旁征博引,但例举“章山”地名很多,大多无证可考。老章在一旁认真记录,我怀疑他的假说和据说下一步是否成为老章对于章镇故事的旁证。
大冶湖烟波荡漾,在浩浩荡荡的时间中,到底淹埋了多少秘密,没人知道。
下午,驳船掉头返回时,天又下起雨,这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老章说,天公不作美,恐怕这次田野调查要半途而废。
章果果说,雨中登章山不更是另一番滋味吗?
我说,你以为是泰山,可以拾级而上呀。
老章遗憾说,雨越下越大,等天晴再说吧。
老章让我和章果果从陆路返回章镇,他一个人乘船返回黄塔捕鱼,因为他的皮卡还停在村委会,他的用意显然是要我们送吴先生回去。
章果果很不高兴,不过有我陪她,她还是背着行囊下船。吴先生回到章畈后,章果果问我有什么计划。我想了想,摇摇头,这雨越下越大,在章山南麓,连同公路上汽车的马达声和胎噪都淹没在雨声里。
章果果神秘地说,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她带我去她家看她爷爷的遗物,一台老式相机,一些关于章镇的老照片。这些发黄的黑白旧照片,时间跨度有半个多世纪。从这些照片中,可以窥见章镇的历史钩沉,多数照片是大炼钢铁、农业学大寨和围垦的劳动场景。我在一堆发黄的照片中发现几张农民挖出的残砖和瓦砾的场景,我们都不敢肯定拍照的地点是在章山故城。
我问她,这些照片拍的是章山故城遗址吗?
她说,不确定。
章果果告诉我,她爸死后,她妈改嫁了,对于妈妈,她一点印象也没有,那时她才一岁多,她是由她爷爷带大的。她带我看了她爸年轻时的照片,这张照片正是我少年时代在章镇百花照相馆看到的那张照片。
此时,她的眼眶里强忍着泪水。
她擦拭完泪水,捋了捋头发,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快三十年,但我始终忘不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我问,你父亲还有其他照片吗?
她说,还有一张,但我看不清她的脸。
她突然放声大哭,让我不知所措,我的话触动了她的痛点,我解释说,我、我无意这样,请你谅解。
她哭过之后,心情反而释然。
她说,对不起,我有些失态了。
我转移话题说,你爷爷拍的照片让我感到震撼。
她说,有些照片,她一直锁在抽屉里,我不忍去看。
我怕有触及了她的伤心之处,不再谈及照片的事。
她接着说,你是第一个见到这些照片的人,我并没打算给其他人看。
随后,她打开那个带锁的抽屉,她把一个小牛皮纸信封递给我,说,我送你一张翻拍照片吧。
我已经猜到这张照片是她所说的“不忍去看的照片”,我当时没有打开信封。
她说,有人劝我把这些照片交给章叔的“章山之铜”收藏馆,我没同意,原因是它是我爷爷的遗物,我不能随便处置。
我想,她是否还是对老章所做的事,并不放心。
她又说,他的收藏馆根本配不上我爷爷的遗物。
她说出这话时,表情充满怨恨。
章镇的这场雨下了好多天,湖水一直在涨。防汛期又开始了,田野调查的事彻底搁下来。这趟回来,我对章镇的了解多了一些,对于章镇的变化,我几乎是不认识了。我少年时候的村庄和田野,一部分成了工业园区,一部分成为公路和铁路,还有一部分某某小区。
我妈看了我带回的那张翻拍的照片,她的表情一下子凝重起来。
我问我妈,你认识照片上的人。
她摇了摇头,时间隔得太久了……
正如章镇,它对我来说不过是多年的一段残缺的记忆,但已物是人非和沧海桑田。
接着,汛期汹涌而来,我只好提前结束这次章镇的行程。
章果果说,毛细,等你下次回来,我们再进行章山之行。
她在章镇的福来酒楼为我饯行。她为我点了三道家乡的菜肴:粉蒸肉、莲藕排骨汤和红烧胖鱼头。这些都是我小时喜欢的菜肴,她真是用心。想来,这次回家是我呆得最长的时间了,这段时间真是麻烦她了。我跟她说了很多客气话,她显得拘谨而不习惯,我们之间似乎又陌生起来。
她问我,什么时候再回章镇?
我说,老章的“章山之铜”开馆之日。
她略带感伤,说,如果这是一件遥遥无期的事呢。
我说,怎么会呢?
她说,你凭什么对章叔这么自信?
我说,因为你。
她很是诧异,仿佛看着一个天外来客。我连忙解释,因为你爷爷留下的那些照片,我妈确认过了,拍摄地点就在下陈村。
她勉强一笑说,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我呢。
章果果并不在意那些照片的事,她对老章的某些误会,由来已久,我并不知晓。
我扭头望向窗外,此时大雨如注,不远处的章山笼罩在雨雾之中……
回到西安后,我跟章果果少有联系,各自忙碌,只是偶尔发条信息问候一下。倒是老章经常打来电话跟我交流关于章镇和他的“章山之铜”收藏馆的事。偶尔,他跟我聊起章果果,他说章镇太小了,已放不下章果果的想法。
我对章果果由衷敬佩,我觉得一个小镇的女孩,因为艺术,因为梦想,她这本身是坚守。
后來,章果果到西安拍片,我开车陪她在终南山转了转。但她对秦岭脚下的关中民俗博物院很是淡然,并没表现出应有的好奇。
我想,如果换成是老章,我们之间一定有好多可以探讨的问题。民俗器物更是一部活着的历史,如果老章看了后,不知有何感想。
我问章果果,老章的收藏馆准备得如何了?
她说,他已经把自己的房子翻修好,有些展品已经布置好了。
我想起她爷爷留给她的照片的事,不知她是否捐给了老章的收藏馆?但是我没问她。
我问她对老章的收藏馆如何看?
她说,章叔不该沉迷这些东西。
她的回答让我再一次感到十分的诧异。这句话从章果果嘴里说出后,我觉得自己也陷入了一种无能为力的境地。我之前挺看好和支持老章的,他的私人收藏馆对章镇来说,是人们对接历史和文化的一种捷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章果果并不这么看。
其实,我在陪她去在秦岭拍片时,我对她已有所了解。
我们在翻越翠华山大峪时,秦岭山里住着一户人家,土坯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户人家的主人收集了很多秦岭移民人家的农具,这些弃之不用的农具整齐地摆放在屋里。围院内的石磨、碾子、石槽堆满了院子。甚至是过去农户用过的粗碗和坛坛罐罐,都收藏了起来。
那时她感到不解,问他,这些旧物是卖的么?
那人说,不卖。
她又问,花钱买的么?
那人点了点头。
章果果说,留住乡愁?
那人说,不,是历史和文化。
离开之后,章果果问我,历史和文化真的那么不可分割?
我本可以试着去回答她的问题,但是,我不打算回答了,我摇了摇头。
我想了想,我们对接历史的方式是否可以模糊起来,存在于另一种更好的媒介?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时刻,秦岭沐浴在阳光中。我背靠在一棵茂密的枫树下,向山下望去,环山路上的汽车如甲壳虫一样来回穿梭。枫叶未到红叶时,“咔嚓”一声,章果果按下快门。她问,你像哲人一般,好可怕呀,你在想什么呢?
我说,秦岭,无数座山。
继续向上攀登时,我什么也没想,人无论站在山岭,还是坐在山岭,都比不过一棵树高大。章果果躺在草甸上,她看着无限辽阔的天空。
章果果说,白云啊,好白,每一朵都是白的。
我想起了好多年前,我们在章山,少年时的章果果在某个白云很白的天空下,她依旧那么说的:白云啊,好白,每一朵都是白的。
亿万年后的秦岭,或者说亿万年后的章山,人类来了,也是它们的过客,但人类总是不甘心。关于它的蛛丝马迹,我们又能保存它多久呢?
章果果所说的对于时间和物的“不要沉迷”,她也许是对的,但谁又说得清楚呢。
过了多久,我不知道。她躺在草甸上睡着了,可能是爬山太累了,也可能是秋日的阳光照在秦岭山上,太迷乱了。她躺在我身边,把遮阳帽盖在头上,发出轻微的鼻息。
章果果回章镇时,我送给她一尊做旧的铜鼎,这尊铜鼎是我让朋友根据史书记载的“章山神鼎”铸造的。
章果果开玩笑说,原来章叔寻找的“章山神鼎”被你私藏。
我说,做个纪念吧。
章果果说,难道你不想跟我说点什么吗?
是的,是该说一些什么了。章果果在西安待了快一个月,她白天忙于自己的摄影,我在偶尔几次作陪中,跟她之间除了章镇的话题外,好像没什么要说的。
我清了清嗓子,做出要对她说话的准备,但是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还是章果果打破了我们之间尴尬的沉默,她又问,有空回去看看章叔的收藏馆吧,毕竟,这也是你的心结。
怎么说呢,这是跟我所做的工作有关吧,在历史的残片找到建筑的美学意义,是我的工作追求。
我说,我一定会的,我还要去看你的摄影展。
她笑了笑,很勉强。临别的时候,我礼貌地同她拥抱,她却紧紧地抱住了我,就在那一刻,我仿佛听到她的内心万马奔腾,而我却五味杂陈。
三个月后,我应毛蛋之邀,回到章镇,负责刘湾村落的改造工作。毛蛋说,老同学,这项工作非你不可。
他认为章镇是我的家乡,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更重要的是他以为这是我专业所为,一定能够做好。其实,我所学的建筑设计专业跟乡村建设没什么关系。
我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他。刘湾正好在章山脚下,从章山的石龙头一直向西延伸到铁铺垴。我之所以答应了他,也是趁这次回家的机会,完成上次未完的章镇的田野调查。
刘湾的乡村改造,毛蛋邀请了老章作为唯一的顾问,我与他又有机会一起了。
他是一个浑身散发着故事的人,无论走到哪里,总是拿着记事本不停地记录,这几年老章做过的笔记已有一麻袋了。所以,他对章镇的故事如数家珍,我想听听他对刘湾乡村改造的想法。
老章客气说,我还想听听你对“章山之铜”收藏馆的意见呢。
他的这句话又勾起了我对他所要做的工作的好奇,我问他,老章,真能找到章山之铜沉船遗址吗?
老章说,一定有的,它像睡莲一样沉在湖底几千年了。
我说,典籍中却未见记载。
老张不以为然说,青铜在秦汉时期作为一种国家战略物资储备,沉船事故是要被株连杀头的,谁敢上报朝廷呢。
依照他的推测,章山之铜一定埋于湖底某处,章山之铜,可能是铜钿,也可能是青铜鼎,还有可能是铜料。既然他如此笃定,我想他一定是有了物证或线索吧。
我问,老章,你是不是又有了新发现?
他诡秘一笑,这种笑容,上次我见他,也有过。
我说,老章,我什么时候去看看你的收藏馆吧。
老章说,随时欢迎。
章镇的春天今年来得特别早,漫山的杜鹃花开,紫色的多,红色的少。这季节也是章果果外出摄影的时候,她约我登章山,是要攀登章山的主峰。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登过了,我答应她。
登章山时,又见少时熟悉的景象,荒芜的石头城阙,废弃的寨园,一条上山的小道,已经被茂密的丛林遮蔽。以前这里是有人家住的,至于什么时候搬离的,没人知道,也没有记载。章果果说,你站在此处,我给你拍一张吧。
寂静之处,随着一声咔嚓声,惊出一只野鸡飞出草林。
再往上走,更是艰难,山路已找不到出口,到处是荆棘满地。
章果果说,人迹的荒芜和草木的繁茂才是章山的本来面目。
我点了点头。
她的所说,在我面前总是那么富有哲思。我以为她应该去做刘湾的乡村建设规划顾问,她的好多想法,无论是她有限的抵抗,还是她决意的坚守,都是属于她自己的。她对摄影如是,对感情如是,对自己也是如是。
前头已经没路了,章果果问我,还继续往上走吗?
我说,是不是我们走错路了?
章果果说,以前,我们爬山时走的就是这条路。
那时的路,砍柴人上上下下,每一处被人踩得结实,甚至寸草不生。现在这条路上,灌木丛生,多年已经没人走过。
我记得这条路……那时我走过,现在没有了路,我们只好原路返回……
下山时的路更难走,我几乎是搀着她下来的,以前她在我印象里,并不是一个柔弱的女孩,根本不需要我的格外照顾。
也许是累了,她的身体几次靠向我肩膀的时候,被我借口躬身系鞋带避开。
为了避免过分的尴尬,我们聊起了刘湾乡村改造的话题。
我问她,有什么好的建议?
她脫口而说,可以搞成艺术村,请一些艺术家们把刘湾的房子涂鸦成他们喜欢的样子。
她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而我要做的事,也许跟艺术没一点关系。根据章镇镇长的意见,刘湾的改造,主题风格是“红色文化”和“乡土文化”两条主线。以前我的想法,也是我的一厢情愿。章果果的想法过于超前,根本不适合刘湾的改造。这也印证了老章所说的,章镇太小了,已放不下章果果。
我说,你可以在刘湾搞一个室外摄影展。
她说,摄影展?这个想法,我从来没有想过。
但是,她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太合适。她说,花花绿绿的应景之作,我的这些作品配不上它,太轻浮了。
我笑了笑,没有作答。
我怕是万一她又答应了呢?万一又实现不了呢?
刘湾的乡村改造工作如期地开工,老章的“章山之铜”收藏馆也在那天开业。老章邀我去参观。我给他带去一件礼物,是我家珍藏多年的一枚鱼纹铜镜。我妈说,这是以前老房子拆下来的旧物,传了几代人。
老章很高兴,他看了又看,问我,什么时候的物件?
我說,北宋时期的吧。
他又端详了一下,问,真的是北宋的?
我说,有可能更早。
我的村子自康熙时从兴国州搬来,已三百余年。所谓北宋时期的铜镜只是我随口而说的,但老章信了。
我参观了老章的“章山之铜”的馆藏,大都是些从拆迁村庄收购来的铜器,比如铜壶、铜灯、铜钱、铜盘、铜锁、铜钟、铜锤、铜币、各种铜兽以及铜门环等,甚至是各种铜制的锅碗瓢盆和祭祀的铜制香炉,另外乡村门窗和家具的铜制饰物也不少。总之,各种跟章镇或章镇人有关的铜器,他尽其所能地收集。
老章说,这些铜器都是用章山之铜打造的。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毋庸置疑,老章费了不少精力,我不停对他的解说点头,表示认可。他从我的言行中感受到信任和力量,他深沉地说,还是你懂我。
他的表情有些无奈,可以看出他还有诸多的苦涩。
临走时,老章神秘地带我看一样东西,他打开柜子,从纸箱拿出一样东西,用旧报纸层层包裹。
他从一家老渔户家里收来的。我打开一看,是半边青铜残片,形状像水器——匜,只剩下前半部分,铜绿斑斑。
他问我,毛细,你怎么看?
匜,多为西周之物,我哪敢怠慢,可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只好沉默,并未说话。
老章说,此物,你是第一个人看到,从未示人。
我问,另半边呢?
老章遗憾地说,从大冶湖打捞出水时,只剩下这残缺的半边。
从老章的收藏馆走出来,已是傍晚时分。章山群峰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下,湖天一线,微光照在路上,天空越来越黑。
刘湾经过半年的房屋和环境改造已经结束,半年后,我终于登上了章山群峰,这次还是和章果果一起,我们是从章山群峰的凉山南坡上去的,我们选择了一段容易走的路径。这里有一条凉山古道,一千多年了,青石板一直铺展到凉山北坡脚下。我和章果果走在空寂的山林,不时有回声传来,寂静处,脚步声也有回音。
这是我们小时候跟着父母去城里的路,翻山越岭,走的却是捷径。今天已经不走了,几条穿山隧道,行驶的汽车只需几分钟便可到达石城。所以,这条凉山古道近年人迹罕至,即便是夏日炎炎,光斑落在石板上,也是凉意坚决。
章果果感慨说,这条古道竟然十年未至。
我说,心向往之,能达。
她说,如果是一个人对另一人呢?
我知道她此时要表达什么,我不像她那么容易动情。
我说,山还是那座山,人还是那个人,唯一变化的是自己的心吧。
她说,真是搞不懂你。
她突然加快了脚步,似乎要与我拉开距离,她甚至头也不回,直接往山顶奔去。女人的脸变得真快,如这山间的气候,阴晴不定。
凉山古道上的那座凉亭已有千余年,战火被毁过几次,民国时期又重修,青砖布瓦,一个石碑上写着功德者的捐款名字。行人可以在此避风躲雨,又可望乡,一举几得。
我来到凉亭时,章果果正在拍照,她根本没有理会我。
过了好一会,她才说,我要给你拍张照片。
我按照她的要求,摆拍。
她的心情似乎已经舒缓,下山的时候,我们的交谈并不轻松。
章果果说,不虚此行。
我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对我生气,我问,有什么收获?
她说,文化像一个人的两面,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我都要努力看清。
显然她的这句话有点在针对我的意思。
我只好说,是。
她继续说,你不觉得文化是一张皮吗?
我也只好说,是。像一个木头人毫无表情。
她说,一张正儿八经的人皮。
她讽刺了我。
她问我,章叔的收藏馆,你看后有什么感想?
说到这个问题,我还真有话要说。
我高谈阔论了一番:老章所做的,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历史文化的意义,他是在整理文化的历史,甚至是文明的历史,他依靠一个人的力量试图厘清文化和历史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
她打断了我的话,显然,她对我的振振有词已经厌烦,她说,章叔所做的事另有所图吧。
我感到吃惊,老章所做的能有什么企图呢。
她没有说下去,当然我也不问了。
几天后,是刘湾乡村改造验收的日子,我又见到老章,他告诉我,在刘湾的改造中,他又有不少收获。我问他,是否在这次刘湾改造中,多收了几个铜器?
他同样是不可置否的语气,说,收了一件好东西。
这些遗落民间的器物,在日常生活中,已多年不用,沦为弃物,有的还作为不祥之物,早就弃置乡野。
我问,可否一看?
老章说,刘湾的验收结束后,我带你去收藏馆看看。
果然,他没食言。这是一尊铜鼎,似乎刚从土里挖出,铜绿斑斑,又似曾相识。
老章说,刚收来的,你看看,这鱼纹还清晰可见。
我一惊,这像是我送给章果果的铜鼎,我是记得这鼎的大小和图案的。
老章问我,怎么啦?是不是发现什么惊人的秘密?
我又一笑,表现出来轻松的样子,欲言又止。
老章问,有什么高见?
我说,我暂时没想出什么头绪来。
老章很虔诚地说,这鼎事关章镇的历史文化……
我打断了他的话,提醒他说,万一是仿制品呢?
老章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告诉我他正在着手编纂《章镇志》,希望我能做他的助手,帮助他完成章山之铜部分的撰写。
我只是一个建筑设计师,对于章镇的历史文化了解不够深。开始的时候,我对“章山故城”有些兴趣,我并不是去寻找什么“章山之铜”的例证。因为从广义的建筑学来说,我需要了解古人如何布局一座生活功能齐备的城市建筑,如何又使之配套的建筑服务于生活和日常。这些建筑的核心部分都跟它的设计关联。我只是想了解古代建筑的设计细节,我并不想介入到文化的史学质证。
所以,我借口离开了老章的收藏馆。
在离开章镇的前一天,我给章果果打了电话,章果果开口便说,有空来参加我的摄影展吧。
我说,祝贺你又办展啦。
章果果说,摄影展设在“章山之铜”收藏馆。
我很是诧异,她怎么又跟老章一起合作了?
我说,我要回西安了。
她的表现却意外平静,说,我给你拍摄的照片已经洗好了。
我说,谢谢。
她说,应该谢谢你,谢谢你送我的那尊铜鼎。
哦,她说起那尊铜鼎的事,我突然想问她,我送她的铜鼎呢?但是我没有,我觉得这件事已经不那么重要。就算是她的一场预谋,我也愿意他们各自的愿望成为现实。
几个月后,我收到章果果寄来的照片和来信,老章的“章山之铜”收藏馆已经被执法部门查封,她在信里具体地说了——
章叔犯事了,据说是走私文物。令人没想到的是他在编纂的《章镇志》中详细地记载——所得的文物的具体地点和名称,这为警方破案提供準确的信息……
看完信,我忽然想问章果果,老章手里的铜鼎是不是我送她的那尊?这信里一定只是章果果的个人说法,其实我应该想到,老章的故事,在《章镇志》出现,应该是写信人的笔法……
果然,有一天我收到毛蛋寄来的《章镇志》,这笔法和修辞,与章果果的来信内容并无二致,况且这本书的编纂完成时间是在章果果来信之后的半年后。
这件事在章镇讳莫如深,有人说,是章果果告发了老章……
我不信。
有一年,我回到章镇,我又去了看了老章的“章山之铜”收藏馆。杂草丛生的院内,一扇榆木大门上,一把铜锁已经生锈。透过破碎的玻璃窗户,博古架上空空如也。
那块写着“章山之铜收藏馆”的牌匾不知被什么人丢在池塘边,田园和村舍,重新归于平静。
回去的时候,我经过章镇时,我见了毛蛋,他并没有跟我聊起老章的事。反而,他这次很主动地谈到章果果,他高兴地告诉我章果果订婚了。
我问,章果果还好吧。
他说,她又回到了学校教书。
我此时的心像撞了什么东西,良久以后又是空空荡荡。本来这次回来,我打算送她一件东西。我妈说过我姥姥留下的那只手镯,你要是决定对章果果好,就送给她吧。这回看来已经用不上了。
我马上转移话题问毛蛋,章果果和老章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毛蛋说,这事过去了三十多年了……
他欲言又止,我也不想知道了。
毛蛋送我出门时对我说,本该放下的,终是要放下的。
他是安慰我吗?还是在说自己?也许他是若有所指吧。对于老章这件事上,我不知他怎么看。
这次回来,还是章果果主动联系了我。
那天在福来茶楼上,章果果着一件连衣裙,长发披肩,她不再是那个一身牛仔打扮的假小子形象。她一笑,还是以前的神态。
我礼节性地问她,你还好吧。
她说,我快结婚了,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说,听说了。
她问,毛细,你呢?
我说,还是一个人过着。
她问,在等什么呢。
我嘴角微微一动,我想说的,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的沉默,令她有些尴尬,好在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我妈打来的,她问我晚上要不要回家吃饭?我在电话里大声说,回来,回来吃。
章果果表情惊讶地看着我,挺不好意思的。
我解释是说,我妈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
她笑了,笑得十分灿烂。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口袋给我,说,这些老照片对我来说意义不大了,如果对你还有些用处,就留着吧。
我很意外,章果果为什么把这么珍贵的资料交给我。这些照片,原本这是老章最想得到的。可是他一直没见过这些照片,他似乎却在寻找,又一直不愿在章果果面前提起。
回到家,我打开纸袋,里面装着一本摄影作品集和一叠泛黄的黑白老照片。这些人的脸孔,或青涩或苍老。有些照片是关于围垦造田时候的,有些是大炼钢铁时期的,这些动辄万人劳动的场景,非常浩大。
但其中的一张照片我特别熟悉而震惊,关于这张照片,我记得我问过我妈,她以前只是摇头,她可能确实不记得照片中的这些人了。
我再次仔细端详这些老照片时,我妈走到我身边,拿起那张照片说,老章呀。
老章?怎么会是他?
她看了这张照片,反复说,是老章呀,老章呀……
照片上的批斗会现场,群情激奋,一张张既模糊又可见的脸孔,怒视着低着头反绑着双手的那个人,另一个人手持钢管正砸向他。
我问我妈,低着头反绑着双手的那个人是谁?
这时我妈悄悄背过身去,她沉默着,摇摇头,好像在想什么,又似乎在隐瞒什么,在省略什么。
回到西安后,我重新整理纸袋的照片时,发现那张我妈指认过的照片的背面,写了一行字:张德培(章果果的父亲),死于1975年;拍摄者,章中行(章果果的爷爷)。
我不明白的是章果果的爷爷为什么要自己拍下这张照片,难道是要给老章留下罪证么?如果是的,那么这两家人不会像今天这样,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地来往。如果不是,一定是还有隐情。
或者这张照片不是章中行拍下的。
关于他们之间的事,我再问,我妈却说什么也不记得了。
但这的确是我妈的字迹……
那一刻,我的手一颤,刚好碰到那个纸袋,照片从书柜上滑下来,那些黑白照片散落在地板上,阳光照在有的照片的正面,却越来越模糊不清,阳光照在有的照片的背面,却越来越雪白光亮。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