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琴
《辋川集》二十景是中国诗歌史最传奇的文字。全篇二十首,王维给每个景色题诗,并留下二十景的长卷,开创了通过诗、书、画三种形式赋予景观诗意画境。利用山水诗画造景,后成为文人诗画书写常见主题。自苏轼点评王维作品中禅味,称“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隐禅成为人们评点王维诗作的主要议题。
作为中唐时期代表诗人,王维既有官场中的小挫折,也经历“安史之乱”,将其诗理解为对乱世中的逃禅经典,已成为阅读定式。但反过来理解,王维出身大族,官场虽有起伏,对他的生活与官场生涯影响甚小。王虽经历安史之乱,但并无杜甫等人亲历战乱、眼见妻离子散之别,似乎因社会动乱造成的隐世也并非那么成立。事实上,王维的诗才与画才在他那个时代已被认可,如唐代宗誉其为“天下文宗”,杜甫称他“最传秀句寰区满”,司空图则赞其“趣味澄复,若清沈之贯达”,他的诗集在去世一年后,由其弟编集成版,他的诗集也被收入同时代的诗歌总集《河岳英灵集》,并居收录诗人著作前列,而同时代的李白并无诗句收入,可见王维在唐代诗坛中地位之高。王维的人生轨迹让人不禁想问,如何理解王维诗中禅?或者说,王维诗中禅的说法到底指的什么?
宇文所安近期《辋川集》的研究指出王维诗中的田园性与神圣性双重写作,田园性指王氏辋川诗中的山水自然描绘,神圣性指诗中的求道问仙的元素。宇文所安提出王维辋川诗中的多义与暗示,但这两层意义是否指向隐逸或诗禅呢?另一学者Paul Scroll,也指出王维诗中的田园山水,但他亦对田园与隐逸之间的直接因果持谨慎态度,认为田园山水描述并不直接指向隐逸与诗禅。
唐诗的意象及诗人的特征大多是在宋明清各代的诗评中形成,《辋川集》亦如此。苏轼称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后人认定此语是说王维诗画中禅语,尽管苏本人并未将禅与此两句相连。严羽称王维“以禅喻诗”,直接点开王维诗与禅的关系,此后明、清点评王维都以禅意为据。最有名的当为王渔洋的诗评,称王维《辋川集》,“字字入禅”,认为王维诗句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是上乘之作。也有人认为王维的诗禅味太重,明李梦阳《空同子》说“王维诗高者似禅,卑者似僧”,批评王维诗中过重的禅意。
不管是赞扬还是批评,古人评论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禅意成为后世解读王维诗歌,特别是《辋川集》的主要视角。认为王维的辋川别业成为向往田园隐居的好去处,而其《辋川集》也被认为是其隐世心声之表达。
长久以来,王维是《辋川集》的唯一作者,不熟悉唐诗文化的读者往往不知裴迪,更不知晓他亦是《辋川集》的重要作者。因为裴迪在各种解读版本中的缺席,《辋川集》标注成王维禅隐的代名词。但细察王氏《辋川集》及《輞川二十景诗图》之结构,可知《辋川集》除王维为吟咏二十景作者外,亦有其后辈裴迪应和诗二十首,两者相互应和,构成了一个开放的文本,共同流传,相互对话,成为进一步了解王维诗作、画意的重要文本。
《辋川集》双作者文本,两者同样重要,正是王与裴的相互应和,即两种不同的声音,构成了一个辋川诗音中,相互缠绕,却又相互独立的声音,并继而转化成对入世还是出世的问题的应答。
王维居辋川十余年,接待朋友,悉心经营,并将心绪写于《辋川集》与《辋川画》中。可惜此地在会昌年间消亡,无法追见原物,但《辋川集》的存在,让今人稍许可以追见王氏在辋川的心境。
《全唐诗》王维《辋川集并序》云:“余別业辋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泮、宮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尔。”
后人对《辋川集》中隐居的解读,多来自王维。其中最有名的《鹿柴》写山中只见鹿影,不闻人音,青苔重回空寂的空灵状态,既是山中景色,亦是作者自明向往田园心迹;《柳浪》一诗中“不学御沟上,春风伤别离”两句,王维写尽自己不愿与俗人一样杨柳边上道别离的独趣;《欹湖》中一联“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描绘王维自己别业生活中的从容;《竹里馆》里的王维既有与世不同的长啸,也有深林中与明月相对的清欢;《漆园》与《椒园》两首,作者借辞官古人与《楚辞》云中君两意象,表明自己脱离俗世的决心。
只看王维的二十首辋川诗,他的隐世之心相当明显。但《辋川集》自唐代流传起,一直是王维与裴迪之作并行收入其诗集中。但宋、明、清诸人的诗评中,只见王维,不见裴迪,完全将裴迪排除于《辋川集》之外。裴迪在《辋川集》发出与王维完全不一样的声音。当王维醉心于“逶迤南川水,明灭青林端”的北垞风景时,年轻的裴迪却吟出“每欲采樵去,扁舟出菰蒲”从辋川通向外部世界的心声;王维在栾家濑观察到的是“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既是王维自我沉浸,亦是对自然的冷静观察,而裴迪的“泛泛鸥凫渡,时时欲近人”诗句,呈现出人与鸥相互依存的亲密感。裴迪并非每首都与王维喝反调,在《竹里馆》一首里,王维感知着竹林里人月相照的幽深,裴迪亦有“出入唯山鸟,幽深无世人”的同样感受。王维也并非首首均是对自然的客观观察,或与自然的距离感,白石滩下,王维感受到深远滩下的平静、世俗生活的乐趣,与裴迪诗中“跂石弄波”的情趣相得益彰,远无王维其他辋川诗的隔离与清高。
最后一首《椒园》“桂尊迎帝子,杜若赠佳人。椒浆奠瑶席,欲下云中君”,它更完整体现了《辋川集》中两种不同声音的对话与缠绕。王维直接写出期待见到玉帝与屈原笔下的云中君的主题,“羽节朝玉帝”与“欲下云中君”写出天庭的庄严、云中君的神圣,即自己对天上及神仙生活的向往,这与前面王维诸诗篇中的只隐身于辋川、愿如山中草木一起花开花落,独听山中水涧、林中月下独啸的清欢独处,形成鲜明的对比。如果说官场的劳形顿役让王维拥抱辋川的萧寂与独处,而天庭或仙道世界中的椒浆瑶席、帝子与佳人则让辋川退让至后台。若此,王维想拥抱的是辋川的独处、独居还是与天帝和云中君在琼楼玉宇中一起游仙呢?或者说王维想的是入世为隐还是出世不隐?王维最后两首诗中微妙地呈现出“隐”与“不隐”双重咏叹。此诗中后两句写辋川所设椒浆与瑶席引来云中君,天庭与辋川,哪个才是王维的选择呢?王维既写出了天庭的神圣与庄严,又写出了辋川椒园之世俗与欢乐。隐与不隐的选择沉潜于诗句之中,留与读者。
裴迪的最后一首,既有对王维的游仙的应和、也有对游仙的暧昧态:“丹刺罥人衣,芳香留过客。幸堪调鼎用,愿君垂采摘。”
香椒有刺但芳香留人。起句裴迪保留了其一贯的辋川非隐居的态度,但其中“过客”两字又有辋川并非久留地之音,似是对王维飞仙天庭的回应,但下一句中的“鼎”字,既可指椒园炊煮之具、求仙炼丹之器、天子治国之意,一鼎三昧,裴迪用一个“鼎”字指出辋川椒园可以代表的三个空间:一为世俗人间,二为天上仙境、三是治国之庭(不管是天上的还是人间的),而最后一句“愿君垂采摘”,直接与王维对话,不管哪一个,王维都是直手可摘,既是对王维的恭维,同时也是用多维意象打破单一的辋川隐居意象。
隐与不隐,自汉代以来,一直是中国文学中的重要意象,文人诗文中传承了不满文化与社会变迁的竹林七贤之隐、看不惯乱世的终南山之隐、迫于朝代易替的逃禅之隐。王维的《辋川集》与《辋川图》常被认为不满案形劳顿的赋闲之隐。但重读《辋川集》,二十景四十篇诗作,通篇在隐与不隐的意象与语意中沉浮,形成一个关于隐与不隐的开放性对话。
《辋川集》中诗、文的开放性让其不断邀请后人进入,进行辋川的重构,在此形成宋、明、清时代景观诗、画的两种不同形式。一类如宋潇湘八景,明、清时代的西湖十景及十二景,通过山水诗、画造就地方性景观,不停邀请文人的驻足、游览及诗、画呈现,其特征是游乐之趣、怀古之思的不隐;另一类如宋独乐园、明拙政园、清私家花园——张园,主人通过诗文书法、雅集和作,造就一个大隐隐于市的微型山水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