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崇伟
沈从文笔下的“边城”,应是湘西与重庆交界处的茶峒。但人们更愿意去隔着茶峒150千米的地方寻读《边城》,那里是凤凰古城,那里有沈从文的童年,那里有先生听着沱江涛声的安魂。
再来凤凰古城,是山枯水瘦的季节,不见旺季时过于喧嚣的人流,山城古镇有了难得的娴静。到达时已近黄昏,西斜的夕阳在古城上薄薄地镀上一层金粉,沱江像镜子一般映亮了屋顶、桥身和土家妹子颈脖上的银器。
沈从文在《从文自传》里说:“我情感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沈从文的往事在这里流淌,生生不息。
我们寻到一只小船,在摇摇晃晃中,船桨划动水面,船儿慢慢启航。两侧的粉墙黛瓦随着船的前行舒展开来,清清江面上阁楼的倒影一会儿在宁静中聚拢,一会儿又被桨橹切割得七零八落。船过虹桥,绕了一个弯,摇到水面宽阔的龙潭。船工介绍,这里水深鱼多,垂钓者从不缺席,在这里,他们钓的是感觉,是情调。
至古城的下方泊船上岸,已是古城郊外。一个老人斜靠在三轮车上,悠悠闲闲。我试着问他:“可以带我们到沈从文的墓地吗?”老人拍了拍座椅上的灰尘,说道:“上车,我还可以免费当导游。”老人是当地的一名中学老师,业余经营三轮车生意,他从小生活于此,对凤凰有着特殊感情,对沈从文更是格外崇拜。听他一路讲述沈从文的故事,比起影视和书中的介绍,少了一层隔靴搔痒,更有快感。
听涛山沿一条曲径而上,便到了沈从文墓地。这儿佳木葱翠,兰蕙芬芳,绿竹依依,山泉淙淙。沈从文墓前是一块天然五彩玛瑙石,先生的骨灰一部分撒进墓前的沱江流向远方,一部分安眠于此,相守故乡。五彩玛瑙石墓碑的题刻是沈夫人张兆和在沈从文遗文中选定的句子“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墓碑背面是张兆和写的挽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将每句最末字连起来就是“从文让人”。相濡以沫几十年给出的这份盖棺定论,令人信服。另有匠心之处,整个墓地呈一个“文”字,五彩玛瑙石墓碑正好是“文”字上头的一点,而进到墓地的几条小径组成了“文”字的其他笔画。
山是归根山,水是忘情水,石是三生石,倦游归来的沈从文,在这儿画上了他一生的句号。先生的墓旁,蜡梅静静绽开,代替了许多寂寞的怀念。
沈从文,这位从湘西走出来的乡下人,用禀赋和耐烦创造出了自己独有的天地,在纸上建造出了他所钟情的爱与美的“希腊小庙”,不管曾经怎样扼制掩埋,终是吹沙见金,星斗熠熠。在私塾经常逃学的小顽童,小学毕业,做预备兵,做司书,在地方统领官身边做书记,这些乡土声色在若干年后都成为他笔下的源头活水。《湘西散记》《边城》,沱江灌溉的故土,让沈从文成长为文学丛林中的一棵参天大树。
夜,静到深处。隔着玻璃凭窗而望,夜色中的凤凰,弥漫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让人忘了置身何处,今夕何夕。我似乎看到了百年前的先生,念念有词着:“吊脚楼顺着水流的方向逶迤而行,依舊悬空于河上各式雕花窗上,都伸出竹竿来晾晒五色衣物,像是无心的招摇,又像是含蓄的遮掩,让人揣想楼上人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