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睿涵
1997年生,土家族,湖北恩施人。广东财经大学在读硕士。爱阅读、写作。
儿时清浅的阅读体验,大都与母亲相关。在邈邈留存的生日记忆中,书本都会成为藏在秘箱中的礼物,陪伴我一年一岁地长大。成长总是很轻易的,难的是回忆,在许多个难以回想的稚嫩黑夜里,都是书本帮助我,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书本中活灵活现的虚构人物帮助我度过漫漫长夜。超人让我感到亲切,当然不是因为他的超能力,而是因为他身不由己的孤独与疏离感;包法利先生与我亲近,也是他那焦灼无措的局促感,使我可以放下生活表面的不安。我任想象驰骋,一齐在瑰丽奇幻的银河下飞舞,在梦中穿过舍夫沙万的幽蓝屋脊,又抢在第一缕阳光洒下之前,目送“它们”回到书页中,静默如谜。
或许是受益于幼儿时期过早的童话启蒙,抑或是得益于说书人爷爷的熏陶,相对于非虚构,我对于虚构文体有着更加赤诚的热爱。青少年时期的大部分阅读时光都付诸《禁闭》《长河》《唐传奇》等中西古典虚构文本之中,而此类故事的迷人之处常常在于,虚构人物总能说出我们未言或难以言说之语。淳于棼顿感梦中南柯之虚浮,方悟出人世倏忽,使得阅此文之李肇生发“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之叹。而浮士德也在真实与虚幻的交互体验中,与魔鬼交换灵魂,发出“我要发现万有,在你那虚无里”的慨叹。由此,中学初期宝贵的阅读时光,大都环绕在各色虚构人生中。
我也很喜欢旧书重读,越是那些根植于旧时记忆中的,越是有着不一样的深意。套用赫拉克利特的格言便是:我們不能两次进入同一本书。由此,那些经典的童话故事,就成为了我最好的发现。当然不是因为它们妇孺皆知、简单浅显,反而是因为故事内里的深刻。从19世纪开始,如今已为人熟知的经典童话就已经慢慢流传,后来几乎成为每一代婴孩最初认识世界的窗口,也是在那里,我们开始学会阅读。然而到了中学阶段再一次捧起童话故事集,虽显得与同龄学生格格不入,但我亦深知,此种乐趣或许只可独享,无法言说。
在重读中我忽然参透了《睡美人》的奥义,其故事本身的延展性实际远远超出蒙幼孩童阅读时所理解的那般浅显简单。这个故事并非关于魔法与爱情,而是关于时间,涉及真正的时间——浪费、拖延、等待、做梦和无知的时间。毫无疑问,这样的状态正构成了我们的大部分生活现实,睡美人就这样与时间相处,藏匿在真正的时间背后,沉默不语。而《玩偶之家》则像是一出现代版“睡美人”的新解,她选择离开魔法城堡,睁大双眼直面整个世界。互文由此生发,重读的微妙就此显现,新旧文本之间的阅读史相互缀连,构成一条长长的生命线。
整个中学阶段,我都沉浸在各种新阅与重读里,直到大学期间偶然与一本书相遇,才真正打开了我的“阅读新世界”。它出自哈佛华裔学者王德威之手,为一本文学评论集。其全新的视角与方法,将中国文学与文化勾连融通,不仅兼具语言的哲思与文采,还回溯到虚构文体的内里,启迪我审思以往的阅读史。更好的阅读,或许不仅仅在于重读与延展,更在于反思与质疑。在《从‘头谈起》中,我领悟了沈从文的微妙浪漫,不由反思极端环境下的叙述法则究竟应如何施展?《历史与怪兽》的双向互文,开启了我对于历史正义的批判质疑。如此种种,似乎都是在回应亚里士多德古老的“应然”“实然”议题,而阅读的反思性处理恰恰打开了前者的多元面向。
在某种意义上,对我而言,阅读构成了更完整的自己。它内向生成整个心灵世界的能量,接纳我的不完美。正如刚刚离开我们的老学者何兆武先生所言:“我不是一个建功立业的人,一生满足于做一个旁观者的角色,不过是浮生中一个匆匆的过客。如果能够做一个纯粹的观者,能够在思想里找到安慰,我以为,就足够了。”毕竟我们都知道,自己是纸墨魂灵的后代。在虚构中观看,在阅读里真实。
阳光上了窗棂,屋外檐前正滴着融雪水。我年纪刚满十八岁。
——沈从文《雪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