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之怒

2021-08-18 19:52海漄
科幻世界 2021年6期
关键词:阿木文昌日军

海漄

一、引 子

夜幕缓缓而下,一阵江风吹来,驱散了南方河谷盆地中难耐的暑热,周宁精神为之一振,加快了脚步,推着轮椅向游船码头走去。

轮椅上的曾祖父已经九十二岁高龄了。周宁离家来此地读大学之前,老人家身子骨还很硬朗,但自从去年跌了一跤之后,便一天不如一天。好在老人一生历经风雨,早已养成了乐观豁达的性格,骨子里更透着老一辈军人那种沉毅的坚忍。虽被病痛折磨,却从不怨天尤人,生怕给儿孙增添丁点儿负担。因此当老人难得地提出要求,希望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回故乡看一看时,尽管担心老人身体,却没人忍心反对。老人退休后随子女在北方生活,阔别故乡已有数十年,正好周宁在这儿读大学,于是他自告奋勇,在长辈们的千叮万嘱中承担起了陪同照顾老人的重任。

老人瘫坐在轮椅中,即使裹着厚厚的毛毯,也能看出他已经瘦弱得像一截干枯的树根。他用力咳了咳,带起了胸腔的阵阵刺痛,但唯有这样,才能拼命往肺中挤入一丝儿空气,让这副行将就木的躯体勉力运转起来。老人明白,再多的追忆也只是徒劳——自己从未放弃寻找那个人的下落,但几十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即使当年他逃出生天,如今也早已不在人世了。可冥冥之中,仍有一股力量指引着自己在人生驶入最后一程之际回到了这里,正如当年他们相遇一般。这个在记忆中渐渐模糊而又令人魂牵梦绕的小岛啊,它是曾经浸染鲜血、让他拼死守护的地方啊。为了迁就自己,搜寻那散落在各处的记忆碎片,周宁白天没有选择景区便捷的观光小火车,而是花了三个多小时,体贴地推着轮椅带他在洲上環行了一圈。然而令他失望的是,一切已被时间冲刷得物是人非。

带着些许遗憾,老人和曾孙随着熙熙攘攘的游客登上了游轮,开始了绕岛一周的夜游。游轮开得很稳,不似少年时在小渔船上的颠簸晃荡,但仍能听见江水轻轻拍打船身的“哗哗”声。四周飘散着淡淡的水腥味,一如往昔。是了,唯一没变的,就是故乡这静静流淌的母亲河。此时已进入枯水期,岛边河滩开始渐渐显露,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如鲸鱼一般沉睡的江心洲,没放过一寸水岸线,却没能发现当年浩大工程的一丝遗迹。它是否已经在超出极限当量的反击中坍塌?又或是完好无损,只是默默潜伏于江水之下?正想着,游轮驶抵江心洲南端江面,伟人雕像映入眼帘。雕像面朝东南,临江而立,与江水两岸璀璨的灯光相得益彰。一束烟花摇曳着升入夜空,缓缓熄灭后又猛地绽放,拉开了这场盛宴的帷幕。片刻后,形态各异,五彩缤纷的焰火竞相升起,热烈地播撒着梦幻般的光影。雕像、焰火、灯光,水天一线,仿佛融为了一体。老人的眼睛有些湿润,丁先生,你在哪儿?你能看到吗?你追寻了一辈子的繁华安宁,我们做到了啊!

二、铁牛戏沙

1938年1月,湘潭县铁牛埠码头如往常一般围着群闲聊等活的船夫。彼时南京已经失守,日军溯长江而上,兵锋直逼武汉。湘潭地处湘中湘江北曲之地,河湾处又有涓水、涟水汇入,北通洞庭,南达两广,自唐代以来便是商贾往来繁荣之地。随着前线战事吃紧,大批物资在此集散,或支援前线,或撤往后方,他们的生意迎来了一阵畸形的繁荣。与货物一同往来的人员日趋复杂,但众船夫阅人无数,早已练就了一双毒眼,自能从来者的言谈举止、衣着行李上猜测其出手是否大方爽利。今天老周手风不顺,饭间牌局上连输几把,眼看着一顿好酒泡了汤,便急于找活。因此当一个身着粗布短衣、脸膛黝黑如老农的中年人站到他面前时,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好在对方并不气恼,推了推鼻梁上的圆框黑边眼镜,语气平和地问道:“请问此处可是铁牛埠?”

老周回过神来,仔细一瞧,却见此人身材瘦高,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气质儒雅,一看便知不是忙于生计的贩夫走卒。但看他两手空空,满面风霜,又绝非逃难至此的富商大贾。老周一时有些拿不准,便试探性地问道:“没错,就是这里。先生可需要用船?”

实际上,中年人来到湘潭前已经在湘西及两广地区逗留了数月之久。他名叫丁文昌,早年留学英国,主攻地质学和物理学,毕业后本已在学校内谋得了一份教职,恰逢奉天事变①爆发,中日两国剑拔弩张,战争一触即发。在英留学生群情激愤,他也不愿置身事外,毅然回国。谁知国民政府对日一再妥协退让,他空有一腔热血却无用武之地。无奈之下,他拾起了老本行,游历北方数省,考察山川河流,勘探地质矿产,一路西行,最终在陕北扎下根来,教书育人。一年多前,在协助当地政府整理带来的库存文稿和旧档案时,他偶然发现一张发行于1915年9月4日的《大公报》。其中一版刊登的湖南消息中有“天灾迭降之湘江”一则,列举了当时八个县的水、蝗灾,其中“乾城”条在水、雹灾害之后,述及:“……又县属狮头山与沪溪县连界,日前该山忽然炸裂,火焰飞腾四面喷射,附近村庄被其焚烧者五六十家,伤毙人民甚夥,至四点钟之久始熄。廖知事前往勘查,其喷火口周围约七方丈成一温泉深不可测。以上三项均经廖知事禀报省使请予给款赈抚矣。”

从报上描述的现象来看,这场地质灾害显然不是寻常的山火或泥石流,更像是一场小规模的火山喷发!在灾难发生后,县知事曾亲临现场并报省府赈抚,也说明报道内容并无夸张,确有其事。但这一推论却明显有悖于现有的火山理论与科学常识。在英国留学期间,丁文昌就已经深入研究了德国人魏格纳提出的大陆漂移假说。1925年,英国人乔利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地壳脉动说,用以解释岩浆的产生。三年后,霍姆斯又建立了地幔对流的模型,试图模拟其上的地壳运动。丁文昌在这门新兴学科中如海绵般吸收着养分,不仅融会贯通,还进一步做出了详尽的运算和推演,解释了部分火山的成因。虽然受限于资金及技术条件,丁文昌没能拿出令学界信服的证据,但他对自己的理论始终深信不疑。在国内的几年,丁文昌通过野外考察和搜集文献,大致圈定了东北长白山、山东蓬莱、广东雷州几个典型的火山地质地貌区,它们均位于设想中的大陆地壳与海洋地壳交界处,正是由地壳之间的碰撞与挤压形成的。可如果《大公报》记载的发生在湖南湘西偏远山区的那场天灾真是火山喷发的话,他的理论或许就要面临重大修改了,要知道湖南地处华南腹地,离海洋实在太远了。多年从事地质研究的经验告诉他,一场罕见的地质灾害绝不会孤立发生,必然有诸多地质因素与之关联。于是他顺着这条线索开始细细查看1915年前后的资料。果然,其后1917年的《大公报》又相继记载了两场分别发生于湖南南县和湖南溆浦县的地震。将这三者联系起来,至少可以说明,当时湖南的地壳运动正处于一个相对活跃的时期。从大的方向来说,这一发现并没有推翻自己原有的理论,却预示着地壳运动远比最初想象的复杂。大陆地壳和海洋地壳内部可能并非铁板一块,地壳之间的相互运动,同样也在内部时刻发生着。

进一步的发现就要靠实地考察来获得了。发生在1915年乾城县狮头山的疑似火山喷发事件距今不过十余年,当地极有可能留下了丰富的地质遗迹和证据,这对火山乃至整个地质学研究都是一个难逢的良机,自己绝不能错过!可这时丁文昌却犯了难。陕北根据地刚刚安定下来,正是百废待兴、需要自己贡献力量的时候,此时离开如何说得过去?好在根据地政府远比国民政府开明,得知他的顾虑后当即表示,让他从事地质学研究才算是人尽其才,若将来能取得成果,同样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不仅如此,还指示当地同志为丁文昌提供必要的支持和协助。于是他放下心来,满怀着感激与期待地前往湖南。谁知,当丁文昌历经千辛万苦来到湘西乾城后才得知,那场灾难发生后,当地民生凋敝,一伙土匪趁机盘踞狮头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连县保卫团都无可奈何。几年下来,狮头山一带几乎成为了当地的禁区,丁文昌几次想冒险进入都未能成功。此外,附近原住山民由于不堪土匪滋扰,多年前便已搬离流散,寻访当年事件亲历者的计划亦无果而终。眼见此行目的已无法达到,丁文昌正打算返回陕北之际,日本再次挑起事端,发动全面入侵。此前,国共两党已结成统一战线,联合抗日。陕北部队接受改编后大部奔赴前线,无暇他顾,便通知丁文昌在南方待命,联络当地抗日力量的同时,亦可继续其地质考察活动。借此机会,丁文昌考察了两广的岩溶地貌①。在广西,他还根据实地考察的结果,结合历史资料,判断湘江应源于广西兴安县近峰岭,而不是传统说法中的灵川县海阳江。这一发现激起了丁文昌对湘江这条长江支流的兴趣,他顺江而下,沿途考察,再次进入湖南境内。

途经湘潭时,丁文昌听闻当地码头铁牛埠有一奇景,当地人称之为“铁牛戏沙”。说是铁牛埠河心百米处有一巨石,形似水牛。相传该石系古人以陨铁雕琢而成,沉于江中镇压水魔,以求一方平安。丁文昌好奇心大起,便一路寻来。

问明丁文昌来意,老周自知生意上门,当即哈哈大笑道:“先生来得好巧!当下正值枯水期,水位极浅,正是观赏那‘铁牛戏沙的好时候。”

丁文昌听罢深感机会难得,兴致更高,便雇了老周驾船前往江心。到了江心之后,只见江水清澈,水面数米下果然有一巨石,色作灰黑,其上附有青苔,形同毛发。巨石首尾四蹄俱全,流沙顺着江水在四周翻滚不息,确实像极了一头水牛在江底戏沙漫步。丁文昌借来船篙探入水下轻轻敲击,隐约传来金铁之音,看来铁牛传说绝非虚妄,它极有可能就是古人铸铁或加工陨铁留下的产物。

丁文昌看得入迷,老周閑来无事,便轻唱起了当地的民谣:“日观此宝落江洲,天赐栏杆夜不收,不吃人间常青草,绿水滔滔背上流……”

“落江洲?”丁文昌念叨着抬起头,这曲民谣正点破了他心中的疑惑。如此巨大的铁牛,古人是如何从岸上运到江心中来的呢?这一带水面宽阔,风平浪静,铁牛真的是用来镇压水魔的吗?百姓口口相传的民谣不会说谎,如果铁牛原本沉江的地点并不是这里,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不知这附近可有什么江心洲或是小岛?”丁文昌不禁问道。

“下游十二里,杨梅洲!”老周毫无迟疑,脱口而出。

“下游?”老周的回答让丁文昌有些措手不及,难道是自己想错了?如果铁牛最初沉江的地点在船夫所说的杨梅洲附近,照理说它应该被河水冲向更下游处才对,又怎么会逆流而上,跑到这来呢?

铁牛戏沙……看着铁牛身旁泛起翻滚的泥沙,丁文昌脑中灵光一闪,很快想通了此节——原来道理如此简单!铁牛巨大,分量想必不轻,沉入江底后陷入泥沙之中。因为铁牛的阻拦,水流在其前方减速,形成正面向下、两侧水平的涡流。正面向下的涡流不断掏空铁牛朝向上游方向的泥沙,渐成坑洼;两侧水平的涡流则因为水流减速,所携带的泥沙在铁牛两侧和朝向下游的方向不断淤积,逐步抬高。日积月累,一高一低,铁牛在重力的作用下向低处倾倒,周而复始,便慢慢地挪向了上游!

“劳驾,载我去杨梅洲一趟。”铁牛沉江的谜底马上就要揭晓,丁文昌急不可耐地喊道。

“好嘞,坐稳!”老周爽快地答应一声,船篙轻轻一点,小船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划开江水,直往下游而去。

三、江底洞天

很快,丁文昌便登上了杨梅洲。岸边有一船厂,正在加紧赶制运粮的小火轮,所用厂房还是当年曾国藩在此操练水军时留下的营房。丁文昌与船厂学徒攀谈后得知,杨梅洲造船历史悠久,东晋名将陶侃任湘州刺史时便在洲上设有船厂,距今已有一千六百余年了。如此说来,古人在杨梅洲上铸造铁牛,便可就地装船运抵江心,实在是省时省力的最优选择。

杨梅洲并不大,丁文昌常年在野外考察,跋山涉水都不在话下,只花了一个多小时便将洲上逛了个遍。铁牛如何运到江中已经有了合理的解释,但它的真实用途仍然扑朔迷离。据丁文昌观察,洲上的四十余户人家,主要是船工和渔民,几乎每家每户都供有神龛,祭拜水神。这倒也很好理解,他们傍水而居,生生不息皆有赖于湘江滋养,但人们既然崇敬水神,水魔一说又是从何而来呢?丁文昌又拜访了洲上数位老者,却无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天色渐晚,铁牛与水魔的传说一时无从考证,丁文昌便乘船前往江对岸的窑湾。夕阳西下,回望杨梅洲,颇有一番“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景致,只是他心中明白,这片宁静祥和,恐怕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湘江边的窑湾古镇,依托极佳的地理位置,历来是湘潭商业的中心,街边商号林立,其中的一家米行,便是国共两党用于协调抗日活动的联络点。值得一提的是,当年“鉴湖女侠”秋瑾也是从窑湾出发,告别夫家,投身革命大潮。丁文昌索性在此住下,一面联络当地商会,募集物资运往前线,一面接纳从沦陷区涌入的难民,予以安置。闲暇之余,也不时前往杨梅洲继续考察。时间就这样到了十月,广州、武汉相继失陷。面对单兵素质极强、装备精良的日军,正面战场与敌后战场相互呼应,在付出巨大伤亡后终于在湘北岳阳一线挡住了日军的攻势,与其对峙于新墙河。在这之后,日军飞机开始频频飞抵长沙、湘潭,大肆轰炸,试图逼迫抗日军民屈服。杨梅洲上的船厂被征用于改造水雷艇,自然成为了日军空袭的重点目标。为保证军需生产,经两党协商,丁文昌被委任为船厂负责人。

这天,丁文昌正沿杨梅洲水岸测绘地图,日军飞机呼啸而来,投下数枚炸弹,大部分落在船厂周边,一时间硝烟四起。丁文昌见状连忙冲进船厂,查看是否有人受伤,却见几名工人于断壁残垣中不慌不忙,照常工作,只是以湘潭土话高声叫骂,花样百出,片刻间便把日本人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丁文昌不禁莞尔,日军空袭,意在制造恐慌,打击民众抗战信心,却不知中华文明五千年,人民长久以来生于忧患,坚韧顽强已经嵌入骨血之中。湘人更是其中的代表,谓之“霸蛮”。这种精神是日本人永远无法征服的。但尘土散去后,众人却傻了眼,只见他们面前的空地上,端端正正插着一颗未爆的炸弹!丁文昌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家后退,却无人肯动。原来,众人身后摆着一台机床,还是丁文昌设法从国外购买的,船厂生产的军需品,离了这台机床,大半都造不出来。

机床沉重,一时无法搬走,炸弹又随时可能爆炸,众人陷入了两难。丁文昌咬咬牙,不顾身边人的劝阻,小心翼翼地靠近了炸弹。大家围着他形成了一个半圆,半圆内落针可闻。屏气凝神间,丁文昌轻轻抱起了炸弹。一滴冷汗从额角滴下,丁文昌正要松口气,却感觉怀中炸弹隐隐一颤。不好!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尽全力将炸弹往江中抛去,随即猛地趴下。炸弹划出一道弧线,落在河滩上滚入江中。

“轰!”一声巨响传来,泥土和着江水被掀起老高,雨点般砸在人们身上。丁文昌离得最近,他分明瞧见,爆炸将河滩炸塌了一块,下面露出了一个巨大的洞穴,江水呈旋涡状,正飞快地涌入其中。过了许久,水面渐渐平复,深不见底的洞穴似乎终于被灌满,只是仍有气泡不断冒出。大家聚拢过来,均啧啧称奇,却无一人知晓它的来历。议论过后,众人散去,只留下丁文昌呆立江边,独自思索。这个隐藏在杨梅洲下的神秘洞穴从什么时候起就存在了?它是自然形成还是人工挖掘的?会不会和铁牛镇压水魔的传说有关?

回到住处,丁文昌茶饭不思,埋首于故纸堆中。几天后,他终于从县志中找到了相关记载,说是某年湘江大旱,杨梅洲一带几乎可以涉水过河。江底裸露,洲边出现一大洞,来往百姓皆驻足围观,更有胆大者数人入洞寻宝。谁知,江水突然猛涨,顷刻间便冲走多人,几名入洞者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道士也在围观人群中,幸而水性颇佳,大难不死。之后逢人便说洞穴乃水魔府邸,直通阴曹地府,凡人擅闯必遭横祸,引得江边百姓深信不疑。古代方志,兼容并包,往往是历史、民俗、传说的混合体。此事在县志中亦未说明确切时间,想来也是作者道听途说,随意转述而已。不过这段记载可与铁牛镇魔的传说相互印证,倒有几分可信。或许,古人正是出于对传说中居住于洲底洞穴下水魔的恐惧,才铸造了铁牛,并将它投入江中,以此在喜怒无常的自然面前求得安慰与寄托。随着时光流逝,泥沙日积月累,杨梅洲逐渐变大,慢慢掩盖了只在大旱中才得以出现的洞口。没想到,当人们已经把它彻底遗忘时,它居然又在机缘巧合下重见天日。

杨梅洲旁,滔滔江水,波澜不兴。丁文昌每日往返于窑湾与杨梅洲之间,心情却日益焦虑。战局严峻,在他的统筹下,湖南所产的大米一船船运往前线,但仍然杯水车薪。没有充足的武器弹药,将士们只能靠血肉之躯来阻挡日军侵略的脚步。自他接管杨梅洲船厂后,经过悉心改造,船厂已能生产水雷和炮弹,但在日军飞机不间断的轰炸下,产量极为有限,聊胜于无。如何能在不放弃湘江水运便利的同时躲避日军轰炸,安心生产呢?正当丁文昌对此一筹莫展之际,水面上一串涌起的气泡让他脑中灵光乍现:从县志的记载和那天洞口出现的情形来看,杨梅洲下的神秘洞穴想必拥有十分庞大的内部空间,如果能将它改造成防空洞,悄无声息地将军工设备转移进去,困扰他的难题不就不迎刃而解了吗!

恢复军工生产刻不容缓,丁文昌立即着手将计划付诸实施。好在洞口距离河岸不远,施工难度还不算太大。测定洞穴方位后,他趁着夜色,组织工人在河岸两侧同时开工,筑起两道水泥围堰。当围堰合拢后,再使用水泵将水抽干,被圈在其中的洞口便露了出来。又花了一些功夫,洞穴内的水也被排空了,速度比预想的还要快。这是一个好现象,说明洞穴内的空间并不是一直往下,而是在最初向下后又折向水平甚至向上的。这种构造对防空洞的建设是极为有利的,直到这时,丁文昌愁眉不展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他举起事先准备好的火把,检查了一下安全绳,身先士卒走了进去。火把在漆黑的洞中只能投下微不足道的一片光影,虽然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但没过多久,他还是猝不及防地脚下一空,跌入了未知的深渊。好在丁文昌对此早有准备,腰间安全绳一紧,洞外的助手们已经将他拽住。他一面握紧火把,一面腾出另一只手,借力用随身携带的采样铲在洞壁上不断剐蹭,几经摇摆后终于稳稳地伏在了近乎垂直的洞壁上。触手所及,洞壁潮湿泥泞,显然之前一直泡在水中。他挥了挥火把,示意洞口的助手慢慢放下安全绳,配合自己手脚并用,终于在绳索即将用尽之际降到了洞底。

有了丁文昌探路,洞外众人胆气大增,陆续又下来数人,摸黑架设好吊索后,一台探照灯也被运了进来。当电缆接好,光柱将尘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黑暗驱散后,所有人都忍不住发出了惊叹。丁文昌看着四周,在探照灯强光的照射下,洞穴仿佛幻化成了疯子梵高笔下扭曲绚烂的星空。所不同的是,它更加壮观,更加恢宏。千奇百怪的钟乳石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悄然苏醒,流光溢彩,美不胜收,星星点点地在连光柱也无法穷尽的幽深隧道内尽情生长。毫无疑问,它绝不会是人类文明的作品,而是来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啊!”众人正陶醉在目眩神迷的美景中,背后陡然传来一声惊叫。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同伴跌倒在地,神色紧张,在他脚边,竟是一具被踢散的白骨。丁文昌身材消瘦,臂力却不小,一把拉起了被吓坏的同伴,接着双手下压,示意大家不要慌乱。

“大家看,这幅骸骨颜色发黄,衣服也烂得差不多了,应该已经死了很久了。”丁文昌镇定自若地说道。检查白骨时,他还一道摸了摸地面和四壁,发现和洞口处陡降的洞壁不同,这里大体上是干燥的。可见因为特殊的曲度,除了洞口的一段外,隧道其他部分并未浸水。而这具骸骨,很可能就是当年县志记载的寻宝者之一,暴涨的河水封住了洞口,隧道內虽未被淹,但在黑暗和饥饿的侵袭下,他最终还是困死在了这里。

为了避免重蹈寻宝者的覆辙,出洞后,丁文昌立即安排人手将围堰加高加固。事后又运来砂石将这块人造河滩逐步填平,并在洞口精心布置了伪装。乍一看,只不过是河水退去,新露出了一片荒滩而已。设备转移进隧道后,船厂便空了下来,但夜间仍是灯火通明。日军见状派出飞机狂轰滥炸,殊不知这是丁文昌为转移他们注意力唱的一曲空城计。就在他们眼皮底下,生产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发发炮弹,带着微弱但坚定的希望,如血液中的养分,沿着湘江源源不断地输往前线。

四、湘水渔家

隧道改造為防空洞和船厂设备搬迁的工作告一段落后,丁文昌略微清闲了一些,这才得以抽出精力关注起洞穴本身来。初步的勘察发现,他们进入的洞口实际上是一处自然塌方产生的天窗,隧道主体则是一个位于杨梅洲江底基岩之下的庞大网络。目前被用作防空洞的仅仅只是其中一处“大厅”,大厅之后隧道向北继续延伸,其中几条分支已经被丁文昌探明,但最大的一条绵延不尽,暂时还不知通往何处。在勘察中,丁文昌陆续发现了岩架、栖流管、钟乳、浮渣等原生地貌,岩层中还出现了碳化木的痕迹。所有证据都指向了一个结果:这个隐藏在湘江地下的庞大洞穴系统,是某次火山喷发留下的熔岩隧道!丁文昌早前在国内几处火山考察的结果表明,它们几乎全部形成于新生代①之后,成因也大致符合他之前的火山理论。但从隧道壁裂缝处观察到的岩层顺序来看,这处熔岩隧道甚至可能形成于中生代②。只是因为年代过于久远,喷发产生的火山锥都已经风化殆尽了。毫无疑问,它的成因不属于现有火山理论中的任何一种,地球地质演化运动的奥秘,人类还仅仅只是初窥门径。这么说来,湖南直到现代,在某些特殊时期仍然存在小型的火山活动,也就不足为奇了。

最开始的探索很快以失败告终。原因无他,江底熔岩隧道主干部分的长度实在远超想象。于是,丁文昌放弃了浅尝辄止的行动,在充分准备后组织起了一支由几名精干人员构成的考察小队。他们配备着先进的照明设备,携带了充足的水和食物,在与大部队交代好应急接应方案后,沿着宽阔的隧道一路向北进发。隧道洞壁光滑,整体落差很小,这表明当时通过的熔岩流温度极高,流速也很快,而这也是能形成如此巨大隧道的原因之一。得益于隧道内宽敞平坦的环境,虽然走走停停,沿途还花费了不少时间用于采集样本,但行进速度还算不错,在一天一夜的跋涉后,考察队终于走到了隧道的尽头。队员们携带着多余的物资以及岩石样本,负重早已超标。这会儿到达了终点,那根绷紧的弦也放松了下来,一个个累得瘫坐在地。只有丁文昌,他挺直着腰杆,仰起头愣愣地看向上方的洞顶。

“快!大家把灯全都熄了,快!”他突然喊道。

几名助手不明所以,只好照做。光源消失,隧道重新陷入了黑暗。但在眼睛渐渐适应之后,大家惊喜地发现,一丝微弱的亮光,透过洞顶的裂缝照了进来。这里与地面是相通的!不过,此处到地面显然还有一段距离,且贯穿洞顶的裂缝极小,否则也不至于要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中才能发现透进来的光线。

那么如何才能确定这条熔岩隧道终点的位置呢?丁文昌灵机一动,很快想到了办法,休整完毕后便带领队伍马不停蹄地沿原路返回。

再次进入隧道,丁文昌专门雇了十余名挑夫,分为几组轮番接力,将一大桶裹着厚厚防火石棉的汽油担了进去。因为上次探洞时已经做好了标记,也没有再带多余物资,这次走到终点只用了不到之前一半的时间。丁文昌事先特制了一个烟囱,上窄下宽,下端留有进气门,套在桶口,上端则制成鸭嘴状,卡在洞顶裂缝中。汽油中也被他添加了特殊的化学染料,待他点燃后,火光中便腾起了阵阵鲜红色且凝而不散的浓烟。它们顺着烟囱,大部分灌入了裂缝之中。根据进洞所花的时间和测定的方向,加上终点洞顶有渗水的迹象,丁文昌怀疑这里就位于湘潭以北、长沙临近湘江某处的地下。果然,等他回到杨梅洲地面后,长沙方面的同志就传来了消息,长沙江段的橘子洲,近日不断有红烟从地下冒出。顾不得休息,丁文昌又立即乘船前往长沙。在橘子洲北端的一处地缝中,他亲眼见到了红烟徐徐升起的景象。没想到,地面上一同被湘江滋润养育的两座小岛,在地下还有着如此神奇的联系。这条熔岩隧道,仅以直线长度计,就已经超过了四十公里,足矣与世界上最长的熔岩隧道①相媲美!

考虑到隧道或许能在战争中充当湘潭与长沙间的秘密补给线,同时也为了方便后续研究,经过勘测后,丁文昌决定将地面与熔岩隧道打通。他先指挥工人顺着地缝挖掘了一个“V”型槽,在槽面两侧沿水平线钻孔,埋入炸药。引爆后作业面大大拓宽,再在新的作业面上继续开挖“V”型槽,继续装药爆破。如此循环,既加快了施工速度,又最大限度地减轻了爆破对隧道的冲击,确保了它不会在施工过程中垮塌。

长沙为湖南省会,又是第九战区司令部②所在地,数十万中国军队围绕周边布防,如一枚钉子般插在日军攻击西南大后方的前进道路上。比之湘潭紧张但尚算平静的市面,这里可谓黑云压城,连空气中都透着一股肃杀的气氛。在自乱阵脚的文夕大火③后,全城一片焦土,十室九空,偌大的橘子洲虽仗着湘江庇佑躲过一劫,却也只剩下了一户贫苦渔家。丁文昌的爆破作业在无人干扰的情况下进展顺利,仅仅用了几天时间就打通了地下的熔岩隧道,接下来只需对其内部进行简单的改造就可以了。在他们进行爆破时,那户渔民家黑黑瘦瘦、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孩子总在附近好奇地东张西望。隧道改造也算是军事工程,但对方毕竟只是一个少年,而且听说他家大人身患重病,卧床不起,丁文昌也实在不忍心驱赶。直到一天夜里,少年偷偷摸进了工地,被值守的警卫抓了个正着。丁文昌听到外面哭声,刚戴上眼镜走出帐篷,少年便挣脱警卫,“扑通”一声跪在他跟前,声泪俱下:“我爹不行了,求你救救他!听外面的人说,你是有大学问的先生,你一定有办法!”

丁文昌被少年紧紧拽住裤脚,暗自苦笑。他常年在野外考察,日晒雨淋,自然懂得一些治疗小病小痛的粗浅医术,但也只限于此了。想必现在已是深夜,划船去城里请医生肯定来不及了,少年病急乱投医之下才找上了自己。丁文昌动了恻隐之心,俯身替少年擦去了眼泪,答应随他去看看。

少年的家离隧道口很近,走了几分钟后,就见到前方一处河滩浅湾边拴着条破旧的小渔船,旁边的台地上有间简陋的茅草屋。茅草屋的木门没有锁,也确实没有锁的必要,少年直接推开它,侧身把丁文昌让了进去。逼仄的屋内四处漏风,连家徒四壁都谈不上。灯火如豆,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煤油灯映出了蜷缩在稻草堆中的病人。少年轻轻扶起了父亲的上半身,带着希冀的目光看向丁文昌,但丁文昌只瞧了一眼,便明白他已经回天乏术了。这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面色蜡黄,枯瘦如柴,偏偏腹部又肿得老高,还伴有发热腹泻的症状。很明显,他染上了在水边讨生活的人中常见的血吸虫病,如今拖到了晚期,已经无药可救了。

“孩子,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丁文昌不敢直视少年的眼睛,柔声问道。

“我娘生我的时候就死了,家里只有爹和我了。”或许是年纪太小,又或许是不愿面对残酷的事实,少年似乎没听懂丁文昌话中的含义。

“大夫,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撑不了多久了……”男人挣扎着说道。他有些喘不上气,胸腔像破风箱一样发出“嘶嘶”的声音,但神志还算清醒。

“鱼贩子说岳阳那边的渔民都被日本人抓去做苦力了,连小孩都不放过。他们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大夫,你行行好,带我儿子离开这里。”

男人临终前的哀求让丁文昌无法拒绝。见丁文昌点了点头,他含着笑,慈爱地抚着少年的头,喃喃道:“阿木,爹不成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眼中的神采渐渐暗淡了下去,最后如风中残烛般熄灭了。

“爹!”少年扑倒在父亲身上,号啕大哭。丁文昌站在一旁,恍惚间竟想起了自己的孩子。离开英国时,他的儿子刚满四岁。他义无反顾地回国,妻子却带着孩子留下了。随着战争的爆发,接他们回国安顿的愿望也愈發遥远了。一晃就是几年,儿子这会儿也和阿木一般高了吧?

第二天,丁文昌领着阿木,把那条小渔船拆成了木板,钉成了一口薄薄的棺材,将阿木的父亲安葬在茅草屋旁的岸边。这是阿木的要求。即使渔船是父亲留下的唯一财产,他也不希望父亲死后只能以草席裹身。在内心深处,这更是一种对命运的抗拒,他想要有一个和父亲不一样的人生。从这以后,丁文昌身后就多了一个“小尾巴”。虽然只答应过带阿木离开长沙,但丁文昌可怜阿木孤苦,又触景生情想到了远在异国他乡的儿子,也乐得将他留在身边,抽空还教阿木识字算数。

1939年立秋之后,僵持了大半年的战局风云突变。日本第十一集团军异动频频,相继往赣北、湘北、鄂南方向大肆增兵。待到九月,经过激烈争论,第九战区终于作出了日军即将进攻长沙的判断,开始集结备战。不到半个月后,赣北日军率先发难,向西进犯。佯攻过后,湘北日军集中兵力,越过新墙河向南猛攻。与此同时,鄂南日军从东边绕过新墙河、汨罗江防线,企图配合湘北主攻日军将此处守军包围。丁文昌虽为学者,但对湘北地形颇为熟悉,更具有丰富的土木工程经验,终于在几番主动请缨下被编入守军部队。临走前,他特意交代助手照顾阿木,如果自己遭遇不测,立即带阿木离开长沙。

清晨的橘子洲江雾弥漫,丁文昌登上小船,前往部队报道。

“丁先生,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啊!我在橘子洲等你!”渐渐模糊的水岸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他挥着手,拼命喊道。

“放心吧!我说到做到!”丁文昌心中一暖,向阿木告别。

五、超级大炮

等到丁文昌所在的部队抵达战场时,驻守湘北的第十五集团军虽在新墙河南岸阵地暂时抵挡住了日军的进攻,却被上村支队在营田一带偷袭得手。日军第六师团于正面猛攻不休,右侧奈良支队①不断施压,加上从营田源源不断上岸的上村支队,第十五集团军左支右绌,数个军陷入三面被围、一面临水的绝境。为避免遭日军围歼,无奈之下,第十五军所辖各军开始分批撤退。日军则充分发挥其机动性和纪律性的优势,穷追不舍,如附骨之蛆一般甩脱不得。

至长沙近郊,增援部队终于赶来,遵照第九战区司令部的指示,就地实行反包围决战。其余各部依据湖南地势,左倚洞庭湖,右凭幕阜山,以期间新墙河、汨罗江、捞刀河、浏阳河迟滞日军机械化部队的推进。同时在四河一山间处处布防,层层设卡,不断牵制和消耗日军兵力。

丁文昌被编入了工兵营,他的地质学知识和土木工程专长在设置阻敌据点、构筑工事时发挥了极大作用。他总能最大限度地利用地形地势,在短时间内迅速组织人员搭建起由堑壕、掩体、堡垒等构成的立体防御网络,不但防御效果突出,还大大降低了将士们的伤亡。一时间,丁文昌成为了军中红人,各支部队争相邀请他前往驻地指导。丁文昌心系国家,不分党派、不论级别,均一视同仁,终日冒着炮火在各处阵地间来回奔波。这天,他抵达一处阵地后,连口水都没喝,就攀上制高点查看工事部署情况。不料,附近一股蛰伏已久的日军突然开炮,丁文昌来不及隐蔽,只听到一声巨响,接着眼前天旋地转,身子一麻,失去了意识。

等到丁文昌醒来时,他已经作为重伤员被安全转移到了长沙。那一炮就落在他身旁,四溅的弹片将他轰得遍体鳞伤,其中一块更是擦过脊椎,几乎贯穿了背部。休养一段时间后,外伤恢复得不错,但左腿膝盖以下却始终毫无知觉。那枚弹片虽未夺走他的生命,却伤到了脊椎附近的神经,也许今后他都只能依靠拐杖行走了。好在经过近一个月的搏命死战,采取“后退决战、争取外翼”方针的中国军队粉碎了日军攻占长沙、消灭第九战区主力的战略目标。日军损兵折将,不得不退回新城河以北地区,双方恢复至战役前态势。此战惨烈至极,比起牺牲的战友,丁文昌自觉已算幸运,于是刚能下床便坚持坐船回到了橘子洲。

“丁先生!”阿木收到消息,早早等候在渡口,欢天喜地地跑了过来。

“你的腿怎么啦?”看到丁文昌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样子,阿木脸色大变,连忙扶住了他。

“不碍事,只是挨了一枚弹片而已。以前老说等仗打完了就带你去野外考察,这下可能做不到了。”丁文昌自嘲道,语气中难掩失落。

“没关系,丁先生,你安心养伤。等我长大了,我给你当拐杖,做助手!咱们同心协力,一定可以继续你的研究!”阿木挺起瘦弱的胸膛,像个大人似的安慰道。

“好,好!”看到他一脸认真的模样,丁文昌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是啊,科学研究就是一场“路漫漫其修远兮”的问道之旅,怎么能因为身体上的小小残疾就消沉放弃呢?多亏了阿木的开导,自己一定要振作起来!而且有他们这样朝气蓬勃、乐观进取的下一代,国家和民族的未来何愁没有希望?

在阿木的搀扶下,丁文昌扔掉拐杖,两人倚靠着缓缓前行。一大一小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映照在血色湘江之上,那么温暖,那么从容。

橘子洲与杨梅洲地下熔岩隧道的改造工程这时候已经基本完工了,丁文昌放心不下后续的维护工作,便留在橘子洲静养。每日在隧道口与阿木作伴,跟他讲些地质知识、风土人情,倒也自得其乐。阿木到底是少年心性,总是缠着他讲在战场上的所见所闻。

提到此次战役,丁文昌不禁叹息:“我军参战兵力虽较日军多出一倍,士兵伤亡也更为惨重,但若不是战略得当,又占据地利,恐怕仍难获胜。”

“什么?咱们比日本人多一倍,还打不过他们?”阿木瞪大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阿木,你还小,不知道战争的复杂和残酷。”丁文昌摇摇头,接着又说道,“虽然我们人数占优,但武器装备实在与日军相差甚远。据我在前线观察到的情况,咱们部队一个连至多配备两挺轻机枪,迫击炮、掷弹筒、重机枪这些只有团以上单位才有。而日军一个班就有一挺重机枪,一个小队就能使用掷弹筒,火力对比非常悬殊。更何况日军还有飞机支援,经常深入我们阵地狂轰滥炸,前线战士对其恨之入骨,却奈何不得。”

“那咱们也可以造飞机去轰炸他们呀!”阿木急道。

“哪有那么容易?日本是工业国,咱们是农业国。就拿最基本的钢铁来说吧,战争爆发时日本钢铁产量是五百八十万吨,而我们只有四万吨。别说我们根本就造不了飞机,就算能造,这点钢材又能造上多少?光是这次战役,日本就出动了一百多架飞机,而咱们那些只够他们零头的宝贝疙瘩,在之前的战役中就损失殆尽了。”虽然在战场上已经深刻体会到了双方巨大的差距,每次说起这些,丁文昌还是痛心疾首。

“对了,丁先生,我记得你之前好像提到过欧陆战争①中德国人造了一门巨炮攻击法国的事。能具体讲讲吗?我们是不是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来对付日本人呢?”

“啊,你指的是‘巴黎大炮吧?”丁文昌最初讲到这段历史时并没有太当回事,没想到阿木却记在了心里,只好耐心解释道,“在欧陆战争中,德国与英法两国陷入了无休止的堑壕战,经过凡尔登、索姆河两次大战之后,虽然战线仍僵持在德法边境附近,但胜利的天平已经开始像英法倾斜了。德军统帅部为越过英法封锁,扭转战局,在德法边境的克雷彼布置了最新研制的‘威廉大炮,也就是被后世称之为‘巴黎大炮的巨型火炮。这门巨炮口径为二百一十毫米,炮管长度超过三十六米,竖直起来比十层楼还要高。每发炮弹大约一百二十公斤,因为可以将炮弹射入同温层,减小了空气阻力,所以它的射程是恐怖的一百三十公里,完全可以从边境直接打到法国巴黎。如果算上整套作战系统,它的重量超过了三百五十吨,必须先将其拆卸用火车运送至阵地组装后才能使用,是名副其实的超级大炮。”

“有了这么厉害的武器,为什么德国最后还是输了?”阿木疑惑不解地问道。

“战争的胜负从来不是靠一两件先进武器决定的,更何况‘巴黎大炮尽管在工程学、弹道学上走到了当时科技的最前沿,它的实战效果却很差。主要原因在于它的炮弹太大,往往才发射几炮就把炮管磨损得不成样子,射击精度下降过快,必须大费周章重新更换才行。从性价比的角度来讲,‘巴黎大炮是远远比不上飞机的。”

“我们现在造不了飞机,不应该试试这个吗?”阿木还不死心,继续追问。

“没用的。”丁文昌苦笑道,“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我们的工业水平也比不上当年的德国。况且我们如今的局面更加凶险,德法至少互为攻守,战线推进是很慢的,而我们正面战场对日军只能采取守势,用空间换时间。以我们的技术,最多造出缩小版的‘巴黎大炮,但把它拉到新墙河南岸,恐怕还来不及发射就被日军发现并摧毁了。”

“如果真要通过这种方式弥补我军远程火力不足的问题,我估计这门超级大炮安全的部署位置至少要退到长沙。长沙距离新墙河就有一百多公里,这意味着要攻击到日军在新墙河以北甚至更远的阵地,它可能比‘巴黎大炮还要庞大。天啊,简直是天方夜谭!”丁文昌想了想,又补充道。

“好吧,那也没有其他办法了。”阿木提出的想法被丁文昌逐条否定,不禁有些灰心,闷闷不乐地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扔了出去。

“嗒,嗒……嗒……”石子被扔遠了,好像落入了什么地方,传来空洞的回声。

“等等!”丁文昌听到声音,似乎想到了什么,身子猛地一顿。但他还没有完全适应左腿的伤势,一下子摔倒在地。阿木想去扶他,却见他不以为意,坐在那儿仿佛入定了般一动不动。

阿木和他相处有一段时间了,知道这是丁先生在研究取得重大突破时才会有的表现,便安静地等在一旁,不去打扰。

过了好一会儿,丁文昌终于动了。他的声音因兴奋止不住地微微发颤,“阿木,你说得不错,我们也可以有自己的超级大炮……根本不用担心制造的问题……现成的炮管,就在眼前!”

他拉着阿木向石子消失的方向一瘸一拐地冲了几步,推开一片芦苇后,偌大的熔岩隧道口,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六、沉洲之战

丁文昌的计划堪称疯狂,在最初的激动过后,连他自己都对其可行性产生了怀疑。但数次详尽计算的结果显示,它虽然有较大的难度和风险,但在现有的工程条件和技术支持下是完全有可能实现的。当前空军几乎全军覆没,陆军重武器奇缺,这不失为一条绝地反击的良策!

光有计算结果显然无法说服当局,丁文昌可不是只会纸上谈兵的书呆子。为了充分论证计划的可行性,确保形成具体的作战方案,他不惜拖着残疾的左脚,在阿木和几个助手的协助下,反复进出熔岩隧道,终于成功地绘制了完整的隧道网络图。和之前探洞时留下的初步印象一致,网络图证实了这个地下熔岩系统主要由那条主隧道构成,分支隧道并不算多,长度也比较短。这一特征使得在改造隧道的过程中只需要进行简单的封堵和加固作业就可以得到一条密封性良好、内径巨大且长度惊人的“炮管”了。当然,熔岩隧道壁的强度肯定无法与钢制炮管相提并论,但比起“巴黎大炮”三十六米的炮管,熔岩隧道的长度足足是它的一千多倍!也就是说,借助这条恢宏壮阔的天然炮管,即使炮弹的体积和重量大到空前绝后的地步,单次引爆当量也不用太大,完全可以采取分段多次引爆的方式,既达到了给炮弹加速的目的,洞壁又不至于在超出极限的压力下垮塌。不过引爆点的设置颇为讲究,必须极其精确。因为隧道再怎么平缓,也不可能是一条百分之百的直线,每次引爆不但要给炮弹加速,还需要在关键节点修正炮弹的弹道,保证它不在炮管内“炸膛”,是真正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也难不倒丁文昌,当年他出国留学之所以选择地质学专业,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想通过地质研究为国家寻找发展所需的各种矿产。也正是为了开山找矿,他对定向爆破的使用可谓驾轻就熟。

现在唯一的难点就是如何调整炮弹发射的角度了,毕竟熔岩隧道可不像“巴黎大炮”一样拥有涡轮驱动的旋转底座。丁文昌冥思苦想了许久,终于在留学时的一段往事中找到了灵感。那是他与一位美国同学的短暂交流,他们不在同一专业,原本并不相识,但在一次校园辩论中,两人一致认为日本有称霸太平洋的野心。大部分英国同学对这一观点不以为然,他俩却因此结下了友谊。那位美国同学学习的是船舶设计,他曾预言,未来海权的争夺必定是以航空母舰为核心、以舰载机为攻击方式的海空立体作战。换言之,舰载机的作战能力将是左右战争胜负的关键。他据此提出了一个设想,即航母应通过减少滑跃甲板面积,腾出更多空间停放战机来提升战斗力。那么战机如何起飞呢?他认为有两个研究方向,一是垂直升降的新型战机,二是舰载的战机弹射装置,其中弹射装置又应以电磁弹射为突破口。

毕业以后,这位同学返回了美国,丁文昌与他的联系也就中断了。在丁文昌看来,舰载机决定航母作战能力一说确有其独到之处,但垂直升降的战机和舰载电磁弹射装置就过于超前了,当时给他的感觉就像凡尔纳小说中的“鹦鹉螺号”一样。但现在,他要做的只是让炮弹在出膛时发生一定角度的偏转,这比在航母上将战机弹射起飞的难度要小得多!

就在丁文昌潜心研制超级大炮时,日军又接连发动了两次湘北战役。其中一次因为防御部队的电报被日军提前截获,加之指挥失当,长沙城一度失守。好在攻城日军补给不利,不久后便主动退去。之后第九战区吸取了前两次战役的经验及教训,在第三次战役中给予日军沉重打击,收获了一场大胜。捷报传来,长沙全城欢腾,处处张灯结彩。一片胜利的喜悦中,唯有丁文昌仍然保持着清醒,他敏锐地意识到,日军在长沙只是一时受挫,在夏威夷和菲律宾,他们连续重创美军,席卷东南亚的势头已经不可阻挡。虽然凭借雄厚的工业基础,美军恢复元气后多半可以夺回西太平洋的控制权,但到了那个时候,打通中国与东南亚的大陆交通线将是日本唯一的选择,长沙必将面对日军孤注一掷的疯狂进攻!

事不宜迟,丁文昌以最短的时间完成了电磁偏转装置的设计,并将整个方案通过上级报送给了第九战区司令部,希望工程能在驻军的配合下尽快完成。然而收到的回复却给了他兜头一盆冷水。第九战区司令部认为,最近的胜利表明我军已经找到了克制日军的方法,保持现状即可守住长沙,根本不需要什么超级大炮。丁文昌万万想不到会是这种结果,怒火攻心下不顾助手劝阻赶往湘潭,联络了接应的同志,试图通过其他办法引起更高层的关注。谁知刚到湘潭,又传来一个坏消息:于洞庭湖周边活动的游击队近日在湖北监利丁家洲意外遭遇了一支日军小队,这支日军人数不多,但从着装来看军衔都不低。游击队以为是落单的日军士官观摩团,便发起了攻击。出乎意料的是,这支“观摩团”战斗力不低,更奇怪的是那些士官都在拼死掩护一个像是军医的人撤退。那人逃之夭夭后,游击队将这一情况上报。经曾在东北活动的同志指认,他正是臭名昭著的石井四郎。有确切的证据显示,此人在东北一手策划了用劳工、战俘充当活体工具的细菌试验,手段之残酷简直骇人听闻。

石井四郎①为何要秘密离开东北来到湖北监利?难道,他还要在这里新建一座生化武器基地?!想到这里,丁文昌惊出了一身冷汗。湖北监利,与湘北重镇岳阳隔长江相望,这座生化武器基地针对的就是长沙啊!

形势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在上级的支持下,丁文昌在报纸上连发数文,痛陈骄兵必败的道理,提醒湘北守军加强防备。在他们坚持不懈的努力下,第九战区司令部终于重视起了这个问题,随即派出两个工兵连供丁文昌调度。得此强援,丁文昌顿觉如虎添翼,立即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建造超级大炮的工程中。他指挥工兵连首先平整了杨梅洲的熔岩隧道入口,并向内铺设了一条与地下矿井类似但宽上许多的简易铁轨,一直延伸到隧道转为平缓的部分。轨道车车轮制成内凹状,使之在高速运行中也不易脱轨。轨道车上焊有一枚圆柱形的火箭,是丁文昌仿照湖南浏阳的“窜天猴”②设计的。這枚巨型火箭共分三节,从头到尾依次为弹头、引爆部和推进部。发射时,推进部内的火药首先被引燃,剧烈的喷发推动轨道车高速前进。即将到达轨道终点时,推进部耗尽,激发引爆部,烈性炸药产生的定向冲击波将直径接近1米的球形弹头抛出,至此就完成了炮弹的第一次加速。此后通过在熔岩隧道内精心布置的近百个引爆点的反复加速和弹道修正,炮弹射出橘子洲隧道出口时的初速将达到恐怖的1600~1700米/秒。在临近隧道口最后几十米的洞壁内侧,密密麻麻地绕满了通电线圈,炮弹弹壳采用磁性材料制作,穿过线圈时便带上了电。最后,沿隧道口一周建造的多个塔形通电桩构成了一个复杂的电磁方阵,预先设定好参数后,就可以对炮弹施加攻击目标所需的偏转。

工程在丁文昌的全力推进下很快就完工了。将这门超级大炮的性能参数一一列出,计算的结果显示,每开一炮,不包括炮弹内炸药的威力,仅靠其质量所产生的巨大动能就足以摧毁一座小型军用机场!丁文昌喜出望外,如此一来,万事俱备,只待目标确认了!

就在丁文昌急不可待之际,渗透到监利的游击队再次传来至关重要的情报,日军已经完成了在监利丁家洲的机场扩建工程。但不同寻常的是,机场扩建过程中倾倒的土方多得离谱,绝不是修建几条飞机跑道就可以产生的。与此同时,一些身着防护服的人员开始行踪诡秘地出现在机场附近,游击队数次盯梢,都没能确定他们最终去了哪里。丁文昌心中隐约猜到了什么,但超级大炮的启用过程非常复杂,又无法转移,正式投入实战前肯定还需要进行试射,真正能用于攻击目标的发射窗口实际上非常小,他必须珍惜每一次开炮机会。为此,他又耐着性子等了十多天,终于通过陆续收集到的零星情报交叉印证了之前的推测。日本人新建造的生化武器基地,就位于监利丁家洲扩建的机场跑道地下!连丁文昌也不由得感叹日本人实在是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他们先以扩建机场跑道的名义掩盖了兴建地下生化工厂的真实目的,而位于机场地下的生化工厂,不但隐蔽性极佳,退可依托机场进行防御,进还能将其制造的生化武器直接装载到执行轰炸任务的战机上。届时,不仅是长沙,整个湖南,乃至是长江以南的国土都将笼罩在细菌的阴影之下。

这些丧尽天良的侵略者!丁文昌暗自握紧了拳头,你们的报应来了,等着承受从天而降的雷霆一击吧!

目标已经锁定了,丁文昌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超级大炮的试射。虽然建造超级大炮的灵感源自于阿木,但因为保密的需要,工程开始后丁文昌就没再向他透露过相关信息。阿木也非常懂事,从不追问什么,照常陪伴在丁文昌身边,每隔一段时间,就坐船到长沙城内为他采购一些必须的生活用品。

超级大炮第一次试射完成时,阿木刚刚从城内返回。一踏上橘子洲,他就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以往随处可闻的虫鸣鸟叫也消失了,整座小岛仿佛坠入了另一个世界,安静得可怕。他心里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慌忙向隧道口跑去。在隧道口附近的一处高地上,阿木发现了丁文昌,他正兴奋地大喊:“成功了!试射成功了!”丝毫没注意到走近的阿木。

“丁先生!我回来了!”见丁文昌安然无恙,阿木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没想到丁文昌听到他的声音突然脸色一变,手足无措地呆立在原地,好像不敢面对他似的。

“丁先生,你怎么……”阿木正想问丁文昌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眼角余光无意间扫过高地下方,后面的话顿时说不出来了。他的家,那座破旧的茅草屋,连同安葬他父亲的河滩,已经彻底消失了。

“阿木……对不起,我知道你很难过。”丁文昌一改往日出口成章的作风,满怀愧疚地解释道,“这次试射总体来说很成功,但最后几个爆破点的装药量略多了些。那片河滩是泥沙堆积形成的,地质结构不太稳定,爆破的余波造成了塌方……这是我的疏忽。”

“别说了,我听不懂,也不想听!”阿木满眼泪花地大喊道,“我不管你们来洲上做什么,但这是我的家啊!我爹都死了,你们还不让他安生!”

“阿木,你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吗?”丁文昌语气一顿,紧紧抓住阿木的手问道。

“什么?”阿木一时间忘了挣扎,不明白丁文昌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他得的是血吸虫病,是被水中的血吸虫寄生导致的。这种病,但凡卫生条件好一点儿、老百姓日子过得好一点儿的地方都不会有!我们为什么要打仗?因为不把日本人赶走,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会永远沉沦在饥饿和贫困中。我们必须赢得这场战争,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建立一个崭新的国度,大家生活好了,你父亲的悲剧才不会重演!”

两行热泪从丁文昌眼中流了下来,他哽咽道:“阿木你知道吗,我也感受过失去亲人的痛苦。为了回国,我抛妻弃子,也许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们了。但我不后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是我们民族的底线,为了打赢这场仗,别说这片河滩,就算炸沉整座岛,我也在所不惜!到了那个时候,我会留在这里,守护它到最后一刻!”

阿木从未见过丁文昌如此动情的样子,也不知道原来在他心底还压抑了那么多的痛苦。但这番话仿佛一瞬间让自己长大了,从今往后,他开始懂得了什么叫责任。

经过这次推心置腹的交流,丁文昌也就不再向阿木隐瞒超级大炮的各种细节,所以当阿木提出希望亲眼看到超级大炮下次发射的景象時,他也欣然应允。几天后,丁文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试射的炮弹落入了洞庭湖,离他设计的落点只有不大的误差。爆炸的威力也令人满意,激起的巨浪还碰巧掀翻了一艘日本运兵船。当地日军大为紧张,立即派出了战机侦查,却没找到中国轰炸机的一点影子。受此影响,监利丁家洲的日军也明显加强了戒备,但他们又怎么会想到,攻击来自千里之外的橘子洲呢?

轰炸丁家洲地下生化武器基地的准备工作很快就做好了。丁文昌根据试射积累的数据和经验调整了爆破点的装药量和电磁方阵的功率。在发射之前,他特意叫上阿木和他一起来到了那处高地。

“大炮发射时的声音非常吓人,你好好待在我身边,不要害怕,也别乱跑,一切听我指挥,知道吗?”丁文昌叮嘱道。

“好的,丁先生,你放心!”阿木点点头,和丁文昌一起席地而坐。

七、终 章

清晨和煦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慢慢驱散了江边湿冷的寒气。时间好像变得格外漫长,这一切,不会是一场梦吧?阿木正胡思乱想着,身边的丁文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说道:“来了,捂住耳朵。”

说时迟那时快,地下传来了一阵密集的“隆隆”巨响,好像一列火车拉着汽笛疾驰而来。紧接着四周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整座小岛仿佛都化为了江中颠簸不定的一叶扁舟。一群水鸟飞出芦苇荡,以往整齐的队列被突如其来的异象惊得七零八落。再看看百来米外的隧道口,其中隐隐透出红光。屹立在周边的通电塔发出了刺耳的嗡鸣声,在被加热般扰动的空气中微微扭曲,好像是地底的巨人在蠕动手指拨弄着看不见的琴弦……一个黑色的球体蓦地出现在隧道口,如同来自冥界的幽灵,黑得那么纯粹,带着令人不可名状的威慑力。这就是超级大炮的炮弹吗?阿木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生怕错过了什么。可就那么一刹那,它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只留下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丁文昌显然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拉着阿木蹲下,避开接踵而来的热风。等到隧道口冒出的浓烟渐渐散掉后,才重新站了起来。

结束了吗?阿木看到丁文昌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果然,第二天负责监视丁家洲日军动向的同志就传回了令人振奋的消息。只一击,炮弹就洞穿了机场跑道,造成了地下空间的大规模垮塌。随之而来的爆炸更引燃了机场配置的地下油库,大火在丁家洲烧了一天一夜,沾染着鲜血和罪恶的生化工厂终于付之一炬。事后,游击队给丁文昌送来了几枚在现场拾获的炸弹。这几枚炸弹还没来得及安装引线,看起来是刚刚出产的半成品。虽然大火已将它们烧得漆黑,但丁文昌还是一眼看出,它的材质不是常用的金属,而是陶瓷。拆开外壳,弹腔内只有少量炸药,却满是跳蚤的尸体。可以想见,如果将这种炸弹投入实战,携带致命病菌的跳蚤将在人口稠密的地区迅速扩散开来,造成无法预计的后果。

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长沙迎来了难得的宁静。躲避战火的市民陆续返回,商业渐渐恢复,城市开始重新焕发生机。阿木也在这段时间里长成了一个挺拔的青葱少年,但他却看着丁先生一点点地衰老下去。他的精气神在超级大炮的轰鸣声中如炙热的岩浆一般喷发着,又随着大炮的沉寂化为虚无。阿木曾不止一次地追问过,既然超级大炮仅仅攻击一次就取得如此辉煌的战果,为什么不增加它的使用次数?丁先生表情凝重,似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却徒留一声叹息。

一天夜里,阿木醒来小解,看到一个黑影艰难地向隧道口的方向走去。看他跛行不便的样子,除了丁先生还能有谁?阿木默默跟着他的身后,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爬上了曾经带阿木观看超级大炮发射的高地。

皎白的月光下,丁文昌的背影显得那么孤独,他就那样默默坐着,看着已经杂草丛生的隧道口。不再发出嗡鸣声的通电塔影影绰绰,像一块块墓碑,祭奠着这项惊天动地却又无疾而终的工程。

阿木有些心酸,慢慢地走到他身边,想劝他回去,别在夜里着凉,却看到丁文昌已是泪流满面。

“阿木,我错了啊。我一直以为,我们打不过日本人,是因为武器装备太落后了……可再先进的武器,不也需要人来操作吗?”

阿木震惊于丁文昌此刻的脆弱和绝望,在他眼里,丁先生一直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者,是什么把他逼成了这个样子?

“国民政府觉得日本人在太平洋已经节节败退了,与其使用耗费巨大的超级大炮,不如静待外援,让美国人来收拾残局!可他们知不知道,穷途末路的日军才是最危险的,这样下去,长沙迟早是守不住的!”

丁文昌的话让阿木心惊肉跳,但没想到仅仅几个月后竟一语成谶。1944年5月开始,日军开始集结重兵自河南发动进攻,国民政府一路溃败,至6月19日,长沙终告失守①。

炮火连天中,长沙宛如人间炼狱,阿木跳上丁文昌上级派来接他们撤走的小船,把手伸向岸边,却抓了个空。

“丁先生,快把手给我,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用尽浑身的力气喊道。

“阿木,你忘了我以前说过的吗,我不会走!”江风吹乱了丁文昌已经变白的头发,但阿木发现,丁先生佝偻的背,又重新挺直了起来。

“求求你,丁先生,我们一起走吧!待在这儿你会没命的!”阿木急得发疯,想要冲下船,却被人死死拉住。

“阿木,别担心我。超级大炮马上就要进行最后一次发射了,我必须留在这里!这次的当量已经超过了隧道理论上能承受的极限,但不管怎么样,我必须试一试,就算失败了,我也不可以把它留给日本人!”丁文昌瘸着腿,声音嘶哑,却像一位赤手空拳面对野兽的战士,那么的斩钉截铁,散发着顶天立地的力量。

“丁先生,我们会赢的,我们一定会赢的!”船已经开了,阿木趴在船边,声嘶力竭地向岸边渐渐模糊的身影哭喊道。

“我也相信这一天一定会来,到时候,希望你们还能记起我,记起这项伟大的工程!它的代号是——‘江之怒!”

后记:

2019年,马伯庸的《长安十二时辰》大火出圈,我常年混迹的一个科幻迷平台便将当期的写作主题定为“××二十四小时”。无视群主的发散式思维,大家将“××”认定为某个城市,而我自然想到了湘江岸边的故乡,那座曾经诞生过伟人和先烈的小城。江中的杨梅洲,早些年除了一座停产已久的船厂外几乎未做开发。孩子们在破败的厂房和茂密的藤蔓中跑跳、追逐,累了就四仰八叉地就地躺下,感受着这片废土的寂静与新生。那时的我便想,这里会不会隐藏着一条秘密通道,如果有它又会通向何方?

于是,我决定把它写出来。

不过理所当然的,唯一不会拖延的就是拖延本身。直到一年后,我才开始慢腾腾地动笔。起因是我读到了汪曾祺先生的《炸弹和冰糖莲子》,这篇小短文中描述了一个广东学生,于轰炸中泰然自若,享用冰糖莲子,临了不忘爆出一句方言粗口表达对日本侵略者的不屑,颇有古时狂士之风。这种性格,与执拗顽强的湘人何其相似!抗日时期,战线在湖南相持拉锯,可谓血染湘江。于是,这个故事在我脑海中慢慢成型。故事的主人公丁文昌,原型来自于我国地质科学的奠基人之一丁文江,他于1936年在湘潭谭家山煤矿考察时意外去世。而“昌”这一字之差,从主人公不惜以身殉国的选择看,读者朋友们也能猜到源自何处吧?

当然,这仅仅只是一个故事,我们也完全不需要用想象来给予自己勇气。因为在真正的历史时空中,我们的先辈并没有一门扭转乾坤的巨炮,仍然赢得了胜利。那么,在如今“内卷”的世界中,我们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责任编辑:拉 兹】

作者简介:

海漄,勤奋的金融工作者,资深磁铁和怪谈爱好者的奇妙混合体,心中有梦的扑街科幻写手。多年前因《吞食者》和《饿塔》入坑。相信宇宙很大,生活更大,而科幻总会让我们有缘再见。作品发表于《中华文学选刊》等平台。

①即日本发动的意图占领我国东北的九一八事变。

①也称为“喀斯特地貌”。

①约6500万年至今。

②约2.5亿~6000万年前。

①迄今为止世界上已探明的最長熔岩隧道是夏威夷的卡祖穆拉洞穴,长达60余千米,探明时间为1966年,比本文发生的时间要晚。

②抗日战争开始后国民政府为适应战争形势所作的战区划分,第九战区主要负责湖南全部,江西和湖北部分地区的防务。

③国民党为防日军占领长沙制定了焦土政策,却在1938年11月13日意外提前启动,导致长沙城区基本被焚毁。

①日军在二战中根据战争形势组建的临时编制,一般以长官姓氏命名,人数在不同时期波动较大,文中出现的上村、奈良支队共约五万人。

①即第一次世界大战。

①731部队的创始人,曾于1939年在岳阳出现,建立所谓的“给水防疫部队”。

②一种利用火箭原理制作的鞭炮,湖南浏阳是著名的鞭炮之乡。

①即豫湘桂大溃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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