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独白

2021-08-18 19:52东方晓灿
科幻世界 2021年6期
关键词:重山

东方晓灿

楔子

2117年3月12日,法国,巴黎。

朝霞晕染在东方天际线。车流渐渐多了起来,城市正要开始新的一天。

一只粉蝶展开娇嫩的双翅,迎着寒意料峭的春风飞出了树丛,停在一片低矮的灰色屋顶上。空气中飘来一阵紫罗兰花的香气,她嗅到了,仔细辨认着四周,没有发现花。

她循着香气飞去,离开巴尔扎克故居的灰色房顶,飞过塞纳河,飞到了特洛卡德洛广场一座高大雕像的顶端,俯视着脚下熙熙攘攘的人流。花蜜的香气越来越浓。

雕像是福熙,法国一战时的民族英雄。粉蝶不知道也不关心巴尔扎克是谁、福熙是谁,她只关心她的花蜜。十天前,她化茧成蝶。寿命只有两周,这就是她的命运,长或短,不重要。重要的是享受眼前的一切,找到花蜜,吃饱,再找到合适的叶子,产卵。

雕塑肩上有鸽子粪,这是危险的信号,但随即粉蝶就找到了期待中的惊喜,一片精心修剪过的紫罗兰花。正要展开双翅飞过去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向她的意识袭来,大地忽然开始猛烈地震动,经由雕像传到她脚上。

她感到一阵惊恐。

惊恐的不只是在雕像上的蝴蝶,几乎在同一秒钟内,整个特洛卡德洛广场上的人们齐声嘶喊起来,四处逃跑。地底深处传来狂怒的震动,摇晃着视野里的一切。顷刻间,所有建筑物迅速倾倒,无一幸免的折断后互相碰撞着,碎成粉末。绝望的烟尘笼罩了整个城市,遮天蔽日,明媚的早晨变成了暗无天日的死亡之夜。

粉蝶无从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在本能的简单记忆中搜索着应对办法——去高塔。昨天有只喜鹊盯上了她,慌乱中她飞向了高塔下熙熙攘攘的人流,发现喜鹊没敢追来。

她决定再照做一次。看到了高塔,就在蒸腾的烟尘后面不远处。

六条纤细的腿奋力蹬离了雕像,没想到竟把沉甸甸的雕像踹倒了。英雄福熙和他的战马从基座上栽了下来,坠地撞击的声音和人群的尖叫声,一同被淹没在大地的怒吼中。粉蝶终于听懂了那些尖叫,不是语言,没有含义,只是濒死前的本能嘶喊,恐怖、绝望。

整个大地似乎一直在急速升高,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呼吸困难起来。风力也突然增强,和煦的春风瞬间化作刀刃般冰冷的寒风,潮湿空气中的水蒸气也凝结成鹅毛大雪。

她用尽全身力气挥动翅膀,继续向着高塔飞去。突然一个巨大的阴影急速压来,粉蝶无处可躲,只能悬在半空无助地忽扇着双翅。一阵飓风吹过,她被强烈的气浪带得东倒西歪。几秒钟后,阴影掠过了粉蝶,然后重重地砸在大地上,金属框架震出的隆隆声盖过了一切噪音,震波传遍了粉蝶的全身。那是上半截铁塔,和雕塑一样,折断了,犹如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忽然被腰斩。

粉蝶终于从冰冷的烟尘中飞出,触到了铁塔折断的塔腰,现在全城的最高点。空气继续急速降温,她再也无力飞舞了,静静地停在一条纤细的横梁上,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时刻。几个小时后,蓝色的冰晶将她柔嫩的身躯和美丽的翅膀包裹了起来。

命运没有打算给粉蝶完整的一生,提前五天结束了她在这个世界的旅程。

巴尔扎克、塞纳河、福熙、凯旋门、埃菲尔铁塔,所有辉煌的文明遗迹,和这只被冻进冰块的蝴蝶一起,安静地埋葬在2117年的春天。

当下一双眼睛看到粉蝶时,已经是十八年后了。

1

十九年后,2136年。木星轨道内侧,第一引力平衡点,太空工地。

一艘S12型军用穿梭艇从木星第九军港出发,向著工地驶去。能乘坐十二人的艇里只坐了两位,长城军团总参谋长詹久成和助理参谋金智彬。

宇宙浩瀚,时空寂寥,舷窗外是无尽的深沉的黑色。詹久成向外望着,不时有亮蓝色的小光点掠过,映亮了他两鬓的白发和额前的皱纹。蓝色光点越来越多,那是囚犯驾驶的采冰船引擎发出的光,离监狱不远了。他调出了两个囚犯的档案,眯起眼睛看着。

仇重山,男,中国国籍,二十岁,灾变前一年2116年出生。孤儿,父母先后死于灾变。盗窃共有财产罪,刑期六年。

同案犯刘铭,男,中国国籍,二十岁,孤儿。刑期四年。

照片里仇重山削瘦的脸上一脸邪笑,刘铭则是个大胖子,脑袋圆得像足球。看着档案里歪瓜裂枣的两位,助理不解地嘟囔着:“詹总,就是个‘扫货的小毛贼,值得您老亲自来提吗?”

“扫货”是灾后时代一种常见犯罪——全球人口锐减,出现了不少无主财富,按法律规定应该充公或核销。但有人干起了“冒领”这个行当,自称为“扫货”。作案手段一般分两种:进入无人区偷盗实物和破解金融账户冒领存款。档案显示仇重山两种都干过,不过定罪金额只有区区四十多万。

詹久成回过神来,想了一下,说:“再有四个月我就退役了,哪怕用错人了,就当给后勤舰添了个劳力,没有大碍的。”

金智彬不说话了。现在兵源确实紧张,民用太空工地征用囚犯劳力这事在联合国吵吵了三年才通过。各国的天军建设任务很重,也想征用,但都没拿下政策。物资运输等涉密不深的项目,包装成民用甩给承包商,成本才略降一些。

“哎,谁能想到,跟六百年前大航海时代一模一样,如今的大航天时代先锋还是囚犯。”看着窗外星星点点的采冰船,詹久成感叹。

“能问一下为什么是他吗?”金智彬好奇。

詹久成给出了答案。他在屏幕上调出一大段信息,是一幅宏伟俯瞰地球的3D全息投影:十九年前的那个春天,改变人类历史进程的一刻——2117大地震。

3月12日,7:09。

在三大洲的二十个城市同时发生的超级地震,烈度超出所有历史纪录,无法精确地按里氏震级计算。更准确的定义是:地球再次经历了一次短暂而强烈的地质板块重构,犹如将两亿年的地质运动镜头快进为两小时。

气象卫星从高空俯视着,晨昏线刚刚越过欧罗巴大陆,刹那间天崩地裂!布达佩斯、华沙、柏林、慕尼黑、罗马、里昂、巴黎这七座城市所在的地块平均被抬升了八千米,分别连接成两条横亘欧洲大陆的高山,山脉首尾相接,将大陆的外貌重塑。

巴黎不再是城市,这块地方从此被称作“巴黎峰”。

地面上的监控留下了无数末日影像,濒死的人发出绝望的哭喊,但转瞬就被淹没在大地开裂、建筑倒塌的巨响中。地面上的一切随着隆起的大地而飞速升起,直到达到大气稀薄的七八千米的高度才停下来。在零下五十度的狂怒寒风中,教堂、铁塔、伫立千年的宫殿立刻化作冰雕,折射出骇人的幽蓝光芒。

七大高峰悬崖如削,连成的新山脉蜿蜒曲折,挡住了地中海的潮热季风,孕育了西方文明的欧洲大陆从此成为一片寒冷孤寂的冰原。

地球另一端的中国则陷入一片汪洋。

整个华中地块沉陷,太平洋裹挟着几百米高的巨浪,日夜不停地倒灌进内陆深处。四座城市——重庆、武汉、合肥、南京变成了海底世界。万里汪洋使中国的国土面积消失了三成。

长达一千三百千米、最宽处三百千米的海湾,如一把笔直的利剑贯通了大鸡的腹部,自黄海直插成都龙泉驿。武汉不再是城市,长江大桥坠入万米深的海底。从此,地图上多了几个新地名“成都海”“龙泉湾”“武汉大海沟”。

曾经孕育出璀璨文明的长江流域消失了,它连同九亿条鲜活的生命,消失在海底永恒的暗夜中。东方古国从此南北相望,筋脉俱碎。

北美则经历了更惨痛的一幕:

包括西雅图、北本德、旧金山、洛杉矶等有军港或空军基地的九座城市的地平面下,突然隆隆拱起九座超巨型火山口!

这些平均直径三十千米的巍峨火山,在接下来的四五年里不停地喷射出滚烫的岩浆。岩浆沸腾了海水,东太平洋终日雾气笼罩,巨鹏大鲲皆不得过。蒸腾的水汽又融化了南北两极,海平面平均被抬升了九十米,地球陆地面积缩减了五分之一。大部分岛国被从地图上无情地抹去,曾经贸易繁盛的东南亚和中美洲,只剩零星几片破碎的绿色小点。

岩浆的大河也向北美内陆流入,在太空望去,犹如十几条暗红色的毒蛇,噬咬着这块曾被上帝眷顾的大陆。

地球人口从121亿锐减至32亿。地球物种的70%从此消失。沧海转眼桑田,人间沦为地狱。

上帝之怒。

比自然灾难更可怕的是社会结构的土崩瓦解,绝大多数政府停摆,听不到任何组织的消息。通讯、交通、电力等基础设施全部停运。人类回到刀耕火种的时代,只用了两个小时。随后的十几年里,文明的倒退、环境的巨变使全球人口数量继续逐年锐减,人口数字最终徘徊在可怜的11亿。人类在末日的绝望中奄奄一息,在祷告中向上苍忏悔。

金智彬出生在灾变后的时代,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全的资料,沉默良久才问:

“民间关于‘特修斯密语破解的传说是真的?”

“嘿嘿,要不我们干吗来了?”包括詹久成在内的这一代灾变的幸存者,也极少敢直面这段惨痛的回忆。

S12艇接驳在工地的监狱管理办公区。

监狱长脸上也写满了疑惑:军团参谋长亲自来借用一个小毛贼,为什么?

“人呢?”詹久成开门见山。

“在路上,马上到。”监狱长调出仇重山的实时监控画面。

采冰船的驾驶舱窄得像棺材,只容得下一个人,转身都费劲。不少囚犯都憋出了毛病,但画面里的这个毛贼精神头却很好。

“妹呀,妹呀,我来到了你床前,只要你呀不把我往外头撵……”仇重山哼着小调,嘴里衔着根棒棒糖。他的采冰船舱里贴着一张海报,让詹久成好奇的是那海报不是明星美人,而是一张很久前的公益海报。

海报上有大大小小的字,“希望”“为了爱你的人,活下去!”詹久成年轻时见过这张海报。灾后的人类不仅要面对地狱般的生存环境,更可怕的是内心的创伤,那个年代里很多人因为重度抑郁而自杀,这张名为“希望”的海报感染了无数身处绝望中的人。

“哟,239,你小子从哪儿弄的棒棒糖?”监狱长纳闷,这帮囚犯怎么总有办法把各种玩意儿弄进监狱?!他刚要按下通话键训斥,却被詹久成拦下了,意思是先观察观察。

“哥,今天怎么这么早收工啊,撞上大坨冰了?”仇重山的239号采冰船通信器响起,说话的是同案犯胖子刘铭,声音瓮声瓮气。

仇重山说:“哪儿那么好运气,政府叫我回去的,不知道啥事。”

“哦,那你小心哈。对了,六监区的高老三想再管你借点儿钱,他孙女病了。”

“你个猪头,又他妈的用通信器问,不能等回监区当面说吗?”

两位军官听不懂了,监狱长解释道,239号仇重山入狱刚不到一年,已经混成了狱头,原因是有钱。包括残疾老年犯高老三在内,工地上几百号犯人多多少少都受过他的恩惠。这小子案值肯定不对,扫来的货八成藏在“云链”里了。哦,还有,胖子刘铭本来逃掉了,但自己又跑到警察局自首,原因很奇葩——来陪仇重山。刘铭还嫌被判四年太轻了,觉得判六年最好,这样就能跟仇重山一起出狱。

有点儿意思。詹久成撇嘴笑着。

云链,起源于上世纪的区块链,各种代币成了藏匿赃款的不二工具,各国政府拿这种分布式计算、去中心化的技术毫无办法。

2

二十分钟后。监狱长办公室。

“不去。反正都是干苦力,万一被‘勋章魔咒带走了怎么办?”仇重山语气轻蔑,他只怵狱警,根本没正眼瞧这位将军。军方对监狱没有管辖权。

金智彬心里一紧,心说:这小子蹬鼻子上脸,专挑“勋章魔咒”这种敏感的事说,存心挑衅。

意外的是,詹久成没有生气。仇重山的反应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调出了两份资料。

第一份,是暗网中的一段匿名发帖:

“绝密出售!绝密出售!巴黎峰8845米,比當时地球最高峰珠穆朗玛峰8844米正好多出一米。武汉大海沟11035米,比最深的马里亚纳海沟11034米正好也多出一米。还有,北美的9座活火山,比当时全球的8座大型活火山正好也多出一座!不多不少,精确到1,什么意思?永远比你高一分,藐视全人类,藐视大自然。赤裸裸的示威,精美绝伦的犯罪艺术,啧啧……”

“把整个大陆板块当橡皮泥一样揉来捏去?你这‘秘密值个毛钱!再胡说八道,封号!”有跟帖回应。

“靠,你们这帮家伙啥也不懂,算了,都等死吧。告诉你们,我还知道这是谁干的!在大灾变前几个月,印度范围内就有过几次类似的小规模灾变,死的人不多,但无一例外都指向了同一个家伙!”

……

几年前各国政府的大数据系统恢复,找到暗网中的发帖者不难。仇重山没抵赖,承认了,“是我发的,怎样?犯法吗?”

年轻参谋知道“密语破解”的事就在眼前了。四年前,军方意外发现了一个异常:全球每笔线上支付交易的流水号随机生成,长数百位,这些年来每年的3月12日,也就是大灾变纪念日,流水号的最后137位竟然完全一致。

有的国家尝试秘密译解,发现这137位数字是一种简单的变种摩斯密码:

世上本无罪恶,只有不平;

世上本无罪犯,只有被不公对待的人。

有罪的是你们。判决你们承受冰刀雪刃、滔天洪水、地狱之火的刑罚。

我将回归,抹去冗余,重塑人类,建设一个没有罪恶的新文明。

——圣灵

英文写成,其中的单词“SIN”的3个字母全大写。

密文知情范围并不大,其真实性在联合国安理会中引发了激烈争论,有人坚信是巧合,有的则坚持马上开始备战。詹久成是備战派,他们顶着巨大的政治压力,在社会经济尚未完全复苏时,以有限的资源悄悄重建起长城太空军团。

见有人开始搞军备,其他国家生怕落后吃亏,也只得咬牙跟进,于是才有了现在初具规模的天军五大军团。

金智彬问:密文已经破译了,有什么稀奇吗?詹久成没回答,只是用手指向发帖时间。

金智彬瞬间明白了:帖子是六年前发的,比军方整整早了两年。搞情报这行,需要的不光是敬业努力,更多的是敏感和天赋,把毫无关联的事情拼接在一起然后猜测。无论结论看起来多荒诞、多石破天惊,逻辑论证过程却天衣无缝,让人不得不信服。作为灾后一代的仇重山,能幸存已经不易,少有人受过正经教育。显然,这个毛贼是有天赋的那种人。

“跟我走,免你一半刑期,干的活儿保证比这轻省;不跟我走,‘网络泄密罪罪加一等。”詹久成亮出了底牌,一张木星辖区司法减刑书。

仇重山瞠目结舌,他第一次遇见比自己还无耻的,关键是这位还是个有头有脸的将军。仇重山脸上的张狂不见了,咬牙切齿地甩出一个条件:

“带上我兄弟刘铭一起,两人同等条件——刑期减半。”

监狱长噌地一下站起身来,指着239号仇重山就要开骂,没想到詹久成半秒都没犹豫:

“成交。刘铭的征用减刑书三天后送到。”

3

S12穿梭艇离开了工地,驶向军港。艇里三人,比来时多了一人。

舷窗外,几百艘采冰船排成整齐队列,小船前的机械臂都夹着一块块巨大的水冰,缓缓驶向工地的方向,像一群觅食归来的龙虾。也有爪子空空的“龙虾”正排着队离开工地,驶向远方的小行星带。离去的,归来的,循环往复,日夜不停。

两个小时后,穿梭艇路过精炼工地。因为不在自己那班采冰路线上,仇重山之前从来没经过过这里。这时他注意到:不远处有一条巨大的弧型光线,一闪即逝。

那是什么?

他转过头去仔细看着虚空中的黑暗。一艘采冰船正在卸下冰坨,正是小船明亮的尾焰映出了那道弧线。

“政府,能问一下我们采这么多冰做什么吗?”仇重山不知道自己无意间问到了一个军事机密。

“说说吧,特修斯密语,你怎么发现的?”詹久成反问。

“报告政府,我还知道密语里的‘圣灵是谁!”

“哦?”

仇重山嘴不严,入狱前后把“绝密”告诉了不少人,但没人信。秘密在心里憋久了会把人憋坏的,正好一股脑吐露给眼前这位“知己”。他回忆起一年前还没被捕时,在巴黎峰的一幕:

埃菲尔铁塔的塔身折成了一个巨大而恐怖的A字形。漫天风雪,铁塔和大地都结满了永恒不化的冰,在正午的阳光下映出诡异的蓝光。整个世界仿佛由水晶雕刻而成。

铁塔内部的钢铁楼梯早已变形,残缺不全。仇重山在楼梯上吃力地攀登着,这时腕表响了起来:

“哥,铁塔上也有‘货?”说话的是刘铭。

金融数据库的“线上生意”风险越来越大,线下实地扫货也越来越难,他们把目光投向了人迹罕至的法兰西高原。

八千多米,他俩都有严重的高原反应。仇重山喘着粗气,只答了一句你懂个屁,然后继续攀登。楼梯的铁扶手上裹着一层厚厚的冰壳,坚硬、光滑,他偶然注意到里面竟然冻住了一只小蝴蝶。两片淡粉色翅膀中有半片折断了,但精致的花纹依旧可爱,艳丽如初。

护目镜的边缘透进一丝寒风,如刀割般划过眼角。仇重山看着大地在脚下渐远,举目远眺,视野中只有一片死寂的苍白。他在旧书里读到过,巴黎曾是繁华的时尚之都。但现在,实在没法将眼前的苍白和昔日的繁华联系到一起。

白云不知愁苦,攸自漂浮在巍峨的巴黎峰脚下。

曾经流淌在地面上的塞纳河水和地层中的地下水变成了飞流直下的冰瀑,冻结在远处的崖壁上,冰河垂立如刀刃般光洁。细看,冰瀑里间或有不少条黑点,和扶手上冰封的粉蝴一样的命运,那是被永远冰封其中的数百万人。

仇重山举起手腕向塔底的刘铭示意。他的腕表闪动了一下,和刘铭腕表的三角测距完成。这也是十八年来第一次有人登上地球的最高点——法兰西高原巴黎峰上海拔8845米的埃菲尔铁塔。

“甭说别人,连我自己都不信‘312纪念日密语。登上铁塔那会儿,我突然想起:难不成这就是密语里说的‘冰刀雪刃?果然,高度是8845。政府,您知道吗,读到这个数时,我后脊梁都发凉,精美绝伦、气吞八荒的犯罪啊……”

说到最后时,仇重山眼神里流露出惺惺相惜的目光。

“你觉得‘圣灵会是谁?”詹久成问。

“艾伦·巴克。”仇重山回答得斩钉截铁。

一老一少两位军人对视了一眼,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但又马上想不起来。

“政府,借用一下那个。”仇重山指着詹久成的腕表说。腕表是个人通信终端,能连主网。詹久成摘下腕表递了过去。仇重山调出一个全息窗口,麻利地操作起來。一个云链界面漂浮在投影中,仇重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嘻嘻笑着,看着两位“政府”。

看来这小子真的在云链里藏钱了。两位军人转过头去,仇重山飞快地输入密码,找到一个文件,播放起来:

是一个地球模型。蔚蓝色的星球悠自转动着,上面标注着大灾变里那些中心城市的位置。

仇重山按了一下键,动画很简单,城市标注点开始互相连线。

两秒钟后,两位军人看得瞠目结舌。

欧洲隆起的山峰连在一起,从布达佩斯到巴黎的7座城市坐标构成了两道弯弯的弧形,整体看去像字母“S”。中国华中海湾的形状基本呈一条笔直的横线,像字母“I”。北美的九座火山口坐标点连成了一个“N”。

投影中三个字母移动着,凑到一起组成了一个单词。

“S,I,N,单词‘SIN,罪。”仇重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SIN,三个字母,三道死亡伤疤,被刻在整颗行星上。

“这都是特修斯号上的艾伦·巴克干的?”金智彬追问。

仇重山点头,在屏幕上调出了一张照片,是一艘通体雪白的巨型航天器,上面喷涂着“THESUES”的英文字样。

“特修斯号”,半个世纪前人类航天业的一个笑话——一切都要从“芝诺计划”说起。

芝诺是一位古代哲学家,曾有句名言:知识如同一个圆,圆内是已知,圆外是未知,已知越多,圆的直径就越大,眼前看到的未知也就越多。

人类从诞生时就一直在仰望星空,对广漠无边的宇宙生出好奇和求知欲,对时间和空间、存在和意义思考了几万年。直到2070年代,人类太空航行器的动力从核聚变过渡到反物质,质能转化比从2%陡然提升到100%,一个新时代来临——人类第一次真正掌握了星际远航的能力,造出了能达到35%光速的飞船。

无人飞船实验反复了四次,无一返回,主要原因是时滞。

对飞船的遥控信号来回长达数年,在漫长的航路上、在如此高速下,突发的陌生问题太多,这些问题大多超出了A.I.自动驾驶的知识库范围。那些实验飞船再没返回,都成了碎片。

正如大航海时代之初,扬起的风帆往往等同于死亡的告示。

第五次实验是有人驾驶的飞船,准备了六艘。飞船从木星船坞出厂,交付近地轨道上的天军。终于有一艘在两年半后成功返回,人类探索未知的触手终于伸向了远方,伸向了时间的深处。人类曾为之欢呼雀跃。但这次由军人执行的艰难任务竟成了历史的绝唱。

后来,第六次实验迟迟没能开始,原因只有一个——无人愿往。

没人愿意离开当时的生活,那个时代被史学家们称作“白金时代”——足不出户即可和地球上的任何一个人联络,坐享全球任意一个地方的美食美景,即便要出门远行,到达地球的另一端也不过三四个小时,人的寿命也因为医疗技术的突飞猛进而大大延长。

人们给自己营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安乐窝,没人再去仰望星空。技术给了人类以远征的能力,却消磨了人类迈出家门的动力。军方也看不到突破远航距离记录有什么实际意义,人类前行的脚步停在了半山腰。

无奈之下,几个主要航天大国同意:第六次八艘单人飞船实验参与人选对囚犯开放征集。按原计划,它最快将在二十八年后返回地球。这就是“芝诺计划”,八艘飞船以希腊先贤的名字命名。

东半球低纬度地区的人们能看到天边忽然亮起八颗耀眼的星,那是引擎的光芒。但就像阿波罗计划中后来几次登月一样,公众审美已经疲劳,仰望星空者寥寥无几。

光芒只持续了几秒钟。这转瞬即逝的光芒,是人类文明的崭新高度。光芒来临之前,夜空寂静无声;光芒黯淡下来之后,夜空依旧沉静如水。但没人会想到,这次没有太多媒体关注的普通发射,却成了大航天时代里最重要的一笔,永远改变了人类文明的进程。

“有记载说八艘全都没了?”詹久成回忆着。

“是的,确实有观测证据表明其他七艘是回不来了,但这艘,‘特修斯号,没有一点儿残骸或者回音,一定还活着!别忘了里面那位是个什么货色!随便给他点儿高技术,都能玩出花来!在大灾变前一两个月,印度就有过几次类似的小型地震,死的人不多,两三百人,都跟巴克有关,我觉得那是谋杀。”仇重山提醒着。

投影场内映出了不少史料,其他七艘飞船要么发来了告急求援信息,要么被观测到撞击残骸,唯独特修斯号杳无音信,失联了。它出发后和地面的联络越来越稀疏,直到十年后彻底沉寂下来。人类不明白它保持沉默的原因,也不知道飞船里发生了什么。

金智彬终于在历史数据库里找到了巴克的档案,映了出来:

艾伦·巴克,男,2021年生,原名拉哈尔·辛赫,上世纪的恐怖大亨、极端邪教头目。生于印度孟买市郊的一个低种姓贫民家庭。幼年时,最亲的姐姐被轮奸致死,其他家人也先后死于贫穷和暴力。童年的不幸埋下了对人类仇恨的种子。成年后,他在战火纷飞的印度大陆上四处流窜。

此人具有极强的煽动力和组织能力,到了2050年,竟然发展出一支极端武装邪教,信众有上万人之巨。他们笃信人类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无用之人,不应该存在,全球最佳人口数量应该是五千万。纵观人类历史,类似的反人类狂想从未消失过。

该邪教早期经济来源主要是绑票。被撕票的尸体上常有刻字,巴克指挥手下拍照并四处发布,乐此不疲。后来还制造过好几起“清理无用者”的恐袭。在恐袭后的周年纪念时,他会用密码语言写下犯罪过程,发给各国警方,戏耍视听。2066年,包括巴克在内的一众邪教头子被捕,该教随即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

死者周年?密码?两位军人对视了一眼。

用囚犯去理解囚犯,以毒攻毒。尽管金智彬知道这个结论太过匪夷所思,在军方和政府中难有市场,但还是对上司佩服得五体投地,说:

“特修斯号怎么会突然有了这么强的科技?不太可能啊……”

詹久成却面色凝重,慢慢吐出一句:

“宇宙无限,可能性也无限。要敬畏。”

金智彬顺着他的话推演着,越想越害怕:如果仇重山的猜测是对的,那么这个叫巴克的“敌人”的强大,超乎想象。

“嗐,政府,甭担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仇重山倒是心大,满不在乎。

4

仇重山和刘铭已经在“洺河号”运输舰上干了快半年。

沿袭了古代海军的舰艇命名规则,运输类战舰以江河湖泊来命名。洺河舰是地球向木星基地的补给舰队成员之一。他俩日常工作主要是操纵机械臂搬运货物,维护保养战舰等,比采冰轻松不少,每个月还有几天回到地球,甚至有时能偷偷买到点儿陈年老酒夹带上船,惬意,难得。

这天,他俩运完一批货后躲在舰尾,仇重山鬼鬼祟祟地从怀里掏出两个小绿瓶,灾前纪元的二锅头。

“哥,你说詹政府把咱俩扔这儿,就让咱来运货的?”刘铭咂了一口,够冲,过瘾。

仇重山不屑地说:“去他妈爱谁谁。来,走一口。还是老酒香!”

刘铭说:“听说前天又一艘舰失控,漂走了。”

仇重山没搭茬,心里升起阵阵疑惑。来到木星军港后的四个多月里,他已经听说过三四起类似事故了——戰舰操作系统失控,以最大加速冲出军港,一去不返。因为用的都是同功率引擎,其他战舰追也追不上。基地的远程辅助控制也无济于事,失控战舰的动力系统全乱码,锁死。从四年前开始备战起的第一天起,这类事故就笼罩着以中国天军为基础的长城军团,最早一艘失控的是运输舰“太湖号”。

在演习中每立功一次,舰身上就多涂一颗星,失控战舰都是八星以上的功勋舰。这就是当初仇重山嘲笑詹久成的“勋章魔咒”。

“胖子,我琢磨着这里头不对,你看哈……”

仇重山话还没说完,就被舱壁上突然响起的通信器打断:

“239,245,马上来7号甲板报道!”

两人把酒瓶塞进舱壁缝隙藏好,连忙飘向7号甲板。他们见到了久违的詹久成。

詹久成已经脱下了一身戎装,身边漂着一个半人高的货运箱,眉宇间的英武淡了许多,眉头紧锁,看起来心事重重。见到一胖一瘦的两位,他强挤出礼貌的微笑。

仇重山和刘铭马上立正,“政府好!”

詹久成摆了摆手,“还什么政府不政府的,退休老头一个咯。有事请你们帮个忙。”

仇重山受宠若惊,说只管吩咐。詹久成把身边的大箱子推向他,说:

“你们下一趟的补给对象是‘李广号吧?帮我把这个带给他们舰长。”以历史人物命名的都是各战斗组的指挥舰,舰上高级军官多。

仇重山心里一动,他猜到了:箱子里是酒,好酒,陈年好酒,至少是一箱六瓶。飞船禁酒,如果想捎带的是正常物品,一位将军大可不必屈尊来麻烦囚犯。可为什么是李广号?仇重山不敢问,他心里隐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谢啦。”詹久成转身离开。

仇重山马上追了上去,“詹政府,您为什么要把我从工地提到洺河号上啊?就因为我解开了密语?那……那都是胡拼乱凑的。”说这话时,仇重山心中竟有些不舍,天军军人退役后不再返回太空军港,这一别,只怕与恩人难再相见。

“咦?你小子,给你减刑还减错了?好好运你的货吧,就当我布了枚闲子。记住:以后不管到什么时候,都要做对的事!”老将军的声音远去了。

仇重山返回,悄悄打开那只小号货运箱,果然,六瓶老五粮液。

两天后,完成补给任务的洺河号气闸舱关闭,和李广号脱开接驳,缓缓驶离。

仇重山看着体型庞大的李广号的白色舰身,上面喷涂的十一颗星依次出现在眼前。

“我去!十一颗!”刘铭惊得合不拢嘴,满眼都是崇拜。

十分钟前,仇重山找到了李广号舰长,说:“报告政府,詹久成参谋长让我给您带点儿东西。”

舰长看起来四十上下,身材瘦高,两眼炯炯有神。当看到他胸前的铭牌时,仇重山恍然大悟——长城军团 C6李广号舰长詹胜。

是詹久成的儿子。

詹胜打开货运箱,里面是两瓶酒。他对眼前的239号囚犯点头致谢。仇重山莫名有些感动,这么多年来第二次听到对自己说谢谢,上一次是詹久成。

洺河号舰尾。仇重山和刘铭一人抱着两瓶五粮液,咚咚灌着。

“哥,你咋了?”从小一起在垃圾堆里刨食吃,胖子再愚钝,也能感觉到仇重山有心事。

“下一艘失控的会是李……”

话音未落,舱壁上广播骤然响起:

“李广号失控!李广号失控!该舰正处于全功率加速状态,各舰避让,各舰避让!”通信频道里乱作一团。

远方的夜空中突然亮起一团刺眼的蓝光,那是李广号反物质引擎射出的强光。只过了不到两分钟,亮蓝色的光影就暗了下来,渐渐被多普勒效应拉长成红光。最终,暗弱的红光也隐退了,夜空再次没入黑暗。

五大军团四千多艘战舰中,反物质引擎光速战舰只有六百来艘,其余的都是洺河舰这样的常规聚变引擎战舰。现在,光速战舰又少了一艘。

刘铭像看神仙似的看着仇重山。

“失控的第二十一艘咯!都是光速舰,舰上全员素质过硬,男女比例合适,补给物资够用好多年的,嘿嘿……”

“哥,你是说这不是失控,是?”

“嘘……”

地球,主网,一处不知名的网络论坛中。

“看看这个帖子,七年前就有人说过,大灾变是人为的,制造灾变的正是圣灵,这是神一样的力量!忠于圣灵吧!”

“号称什么星际资源开发,建的全是战舰,摆明了是要打仗嘛。”

“又一艘战舰飘丢了!就这水平,还打呢?”

仇重山之前的帖子在云链网中留下了永久的印迹,时不时就有人翻出来讨论。随着坊间风传大战来临,帖子再次引发人们关注。但各国官方、联合国、天军五大军团无一回应。奇怪的是,从网络发端的、宣誓效忠圣灵的邪教“天使军”,加入者越来越多。

至于失控事故,从李广号后再没发生过。

5

这天,洺河号恰好经过精炼工地,仇重山又见到了那个一闪即逝的巨大光弧。这次航速不快,他看清了一切,先前的疑惑终于解开。

光弧旁,十几个明亮的蓝色光点同时亮起,围成了一个巨大的椭圆。从他的角度看去,椭圆比视野中的木星还大!

十几个光点应该是引擎之类的东西,向不同方向喷射出亮蓝色火焰。数清了,一共十六台。随着引擎的推动,椭圆慢慢向洺河号的方向压了过来,形状也在变化,越来越接近圆形。紧接着,仇重山就感觉眼睛一阵刺痛,原本一片黑暗的圆环中央出现了大片模糊的亮光。

圆环不是空的,是一个冰制镜片。

能装载一个人的小型采冰飞船,算上机械臂总长度大约有十三四米长,堪比地球上的集装箱卡车,但在巨大的镜片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像一队小龙虾在民航客机的涡轮引擎口下爬过一样。

镜片的移动越来越快,刺眼的光消失了。转眼间就驶远了,没入茫茫的太空深处,亮弧也再没闪现。

“采的冰原来真是给韦伯二号的。”刘铭呆了,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汗毛倒竖。

太空监狱工地全称“詹姆斯·韦伯二号光学望远镜工程”。望远镜将由九十二枚冰制镜片构成。整个建设周期长达六年,镜片陆续建成,分组投入使用。

采冰船抱回来脏兮兮的灰色水冰,三四吨重的冰坨先在熔炼车间里加热成蒸汽,再喷向寒冷的太空,凝结成过冷水滴。如此往复蒸馏提纯五十多次后,最后脱离锆版、融入镜片的,只有五克,十滴。

在此之前,对太阳系外行星的观测只能依靠间接计算,建造新望远镜的目的是实现直接光学观测。工程浩大,跨越突破。

九十二枚镜片中最小的一片直径六百米,最大的一片直径超过十一千米,用水量相当于地球上的一个中等湖泊。刚才飞过的镜片是新建成出厂的,正奔赴它的预定位置,直径只有两千米,属于中小镜片,但也相当于地球上一个村庄的面积。

每片安装四到二十四个发动机不等,用以调整方位和角度,镜片平均间距四百千米。总长四万千米,如果弯起来正好绕地球赤道一圈。

包括熔炼车间在内的全部工地,将逐步改造为接收光学信号的基座。可能就连哈勃和韦伯本人也没想到,人类的光学望远镜有一天会变成如此巨大的存在。

韦伯二号,一个没有镜筒的超级望远镜。

两年半的时光匆匆逝去,刘铭刑满,脱掉了囚服。詹久成退役前跟基地嘱咐过,这两人刑满后可以考虑先录入预备役。舰多人少,兵源急缺,刘铭熟悉战舰环境,表现也算稳当,军方也乐得多一位熟练工。

仇重山成了木星军港里唯一的非军人,橙黄色的囚服在蓝白相间的军装中格外显眼。刘铭拿到军装的第一天就想着跟仇重山换,他觉得要穿军装也应该仇哥先穿,仇重山说滚蛋,别胡闹。刘铭盼着再过一年仇哥也换上军装,在宏伟战舰的安静一角里,兄弟俩名正言顺地继续惬意的日子。哥俩不缺钱,缺的是安稳和归属。

“哥,太空监狱最近都撤回地球了,镜片停工了。”刘铭崭新的浅蓝色列兵军装上没有军衔,只有胸前镶着一枚长城军团的徽章。

“听说了。不过这是为什么呢?镜片大大小小只做好了四十六块,离当初设计的九十二块还差得远呢,这么着急开始建信号接收基座……”仇重山思忖著。翻看着云链网上邪教“天使军”的报名人数,他心生疑惑。

近几个月来,他当年关于特修斯号的推测在坊间风传开来,到处鼓吹“囚徒预言”的正是那群邪教。许多底层民众不明就里,天使军竟然慢慢成了气候,成了文化符号,追随者众多。

报名者的想法不难理解:万一天使军说的是真的呢?报个名多条后路也不丢人,怎么过都是一辈子,活着要紧。

地面上几家天文台同时公布:天鹅座方向有异常的伽马射线,疑似是宏观物体近光速飞行造成的。最新观测显示:它灵巧地避开了一处障碍物,轨迹正对太阳系,距离只剩0.3光年。

洺河号最近有几次路过不同的镜片,仇重山清楚地记得每一块的方向确实都正对着天区中的天鹅座。

“韦伯二号根本就不是民用望远镜,它要看的也不是系外行星。”连仇重山都看出来了。

一个多月后,五大军团联席会议再也招架不住媒体的狂轰滥炸,终于公布了真相——迎战。

坊间传闻一一坐实,举世哗然。

联合国发布声明安抚民众:

1、天鹅座方向飞来的不是传言中的外星文明,很可能是当初的特修斯号。对手只是个普通囚犯,天军五大军团四千余艘战舰武装到牙齿,六十多万天军官兵枕戈待旦,有必胜的把握。

2、摩斯码密语属实,确为特修斯号发来的挑战书,但2117大灾变纯属突发的自然灾害,和特修斯号无关,不要轻信谣传。

3、进一步的探测结果将及时对全球公布。

2139年11月19日。

这天,洺河舰上的氛围有些异样,似乎有大事发生,但媒体却依旧平静。仇重山连忙调出云链上的天使军报名人数,发现就在五分钟前突然多了一千多人,报名曲线出现了一个陡峭的高峰。

“胖子,今天哪个军团在用望远镜?”仇重山问。

“好像……轮到阿尔卑斯军团了吧。”刘铭答道。

韦伯二号投入使用后,五大军团一直在争夺使用权,都想最先掌握一手情报。但无奈四十六块镜片不管怎么组合都是个近视眼,观测半径勉强只有五十个天文单位,最远能看清柯伊伯带附近。所以谁都没得到什么真正有价值的情报。

“它来了,来者不善。”仇重山说。他确信阿尔卑斯军团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东西,但说不好那具体是什么,只知道报名高峰一定和那有关。

十个小时前,木星军港里。

因为目标已经很近了,各军团都没有把光速歼击舰向着天鹅座方向派出,而是选择以逸待劳,按预案在太阳系边缘散开成稀疏的战斗阵型,布下天罗地网。

从军港基地望出去,能看到的战舰都静悄悄的,只有少数的后勤舰在远处穿梭着,光洁的漆面不时反射出耀眼的阳光。

远方,灰白色的银河星光璀璨。

军团又一次呼叫特修斯号。按距离计算,信号往返一次需七小时。整整九个小时过去了,和之前所有的呼叫一样,对方无应答。

没听到?忽略?没人知道。

射电信号显示:恶魔之船四天前开始减速,今天越过柯伊伯带。

韦伯二号终于看到了它。

图像传回前,阿尔卑斯军团的高层军官们心中隐隐有种预感——今天看到的仍然会是一片漆黑,韦伯二号在十五分钟里连续密集拍摄了几万张照片,果然无一例外,全是暗夜和星空。突然,系统A.I.识别出两帧图像,里面有实在的物体!

军团指挥中心的主屏中,随着放大倍数推到极限,两帧静态图像信号逐行更新完毕。

看清了,所有人都傻眼了。

在之前的无数年里,人类对一个问题猜测过无数遍——最先进的飞船长什么模样?

离心重力的轮辐状?

能进入行星大气的流线型?

或是空间使用效率最高的立方体?

全错了。

樵夫会想当然地认为皇帝砍柴用金斧头。可问题是:皇帝不砍柴。

当技术发展到极致时,船员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定义自己所处的空间时,你会怎么选?

特修斯号的选择是——舒适。

两张照片的第一张里有块黑色的正方形,光线暗弱,看不太清,上面好像有一条蓝色的带状物。第二张照片展开,军官们面面相觑,他们刚开始还以为图像识别系统搞错了,因为照片里的景象是——一片园林。

漆黑的太空中,漂浮着一块四五千米见方的土地。地块有轻微自转,两张照片分别是从地块上下两个角度拍摄的。地势起伏,郁郁葱葱,隐约能看到二三十栋房子,外形轮廓似乎很精致,错落地坐落于一条小河的两岸。天空中还飘着一个小光点,照亮了整片生机盎然的山水。土地的侧立面非常整齐,第一张照片中的不规则蓝色是那条小河。小河在流经地块尽头后从在地块的下方穿回,又爬上另一侧的地表,循环流动着,流过林间和丘壑。

一艘没有外壳的飞船。

一艘看不到引擎和设备在哪里的飞船。

一艘包括空气和水在内的所有物质不会散逸到太空的飞船。

特修斯号,一艘终极飞船。

6

十五个小时后,主网中的战况新闻刷新了收视记录,所有人目不转睛。

主持人情绪高涨,语速飞快,“大战一触即发,五大军团期待速战速决!”新闻背景是白色的特修斯号飞船资料图像,和六百艘光速歼击舰组成的攻击编队。

军方没有对媒体公布特修斯号的真正图像,那样只会给全人类带去惊吓和恐慌,对战争进程没有半点儿益处。军方还有一项绝密举措:十二艘具备内部生态循环系统的大型补给舰,按男女各半的比例配员、以最大加速度向不同方向出发。命令号称“拉开支援层次”,但所有知情者都猜到了此举的真实目的——火种备份。

六十万军人等待着,该来的总会来,这是天职,也是注定的命运。天军军人看到园林飞船后就明白了:技术代差之大,人类伸长脖子仰望也难窥其顶。事到如今,再没有人谈论和预测战争胜负,只关乎最后的尊严。

太空军港和前线没有请媒体进驻,记者们只能守在联合国的天军地面情报中心外,等候着每两小时一次的发布会。

11月21日中午12点,记者们等待着今天的第六次发布会。但一直等到傍晚,军方都无人露面。大厅里焦躁的记者们开始通过各路关系打听内幕,但所有军人像同时人间蒸发一般,全都联系不上。

木星基地和前方柯伊伯带有七小时的通信时滞,仇重山看着一艘艘战舰化作暗红色的光影,奔赴前方,消失在视野中。

按预定方案,洺河舰向垂直于黄道面的方向做远程机动,作为通信中继和运输补给的候补力量。

战争和这俩搬运工无关,他们现在要做的只是在舰尾老老实实呆着。仇重山看着表,四十多个天文单位、七十亿千米外荒凉的太阳系边缘,第一批光速舰应该已经接近了目标。

“哥,我有点儿头晕。”刘铭的脸色很难看。

仇重山以为刘铭又困了,没理会他。但随即发现,事情好像不对——刘铭困倦的表情变得越来越难看,像溺水时濒死的人一样,四肢突然开始剧烈挣扎,五官都挤在一起,嘴巴张大到夸张的角度,脸色也开始发红……

地面上,发布会大厅。等到了后半夜三点,记者们熬不住了,在大厅横七竖八地睡下了。突然,有个年轻的小记者冲进发布会大厅,像疯了一样语无伦次地高喊着:

“全……全都……死了!”

原来,这个小记者忍不住好奇,几分钟前离开发布会,来到地面情报中心的门岗前向里张望着,发现哨兵趴在岗亭的桌面上一动不动,睡着了。他走过去轻轻推搡才发现哨兵已死去多时,尸体僵硬。小记者两腿发软,一步一颤地走进情报中心,发现所有军人和门口哨兵一样,脸色都变成了骇人的青紫色。

“胖子!胖子!X你妈的,给我醒醒!”仇重山哭喊着,拖动着刘铭沉重的身躯,猛蹬仓壁扶手,向着医务室飘去。短短的五六分钟里,他眼睁睁看着相依为命二十来年的兄弟不再挣扎,四肢瘫软下来,任由自己摇晃、拖拽着。仇重山的眼泪凝成一滴滴晶莹的小球,在空荡荡的通道里悬浮着。

医务室里,五名军医四肢瘫软,漂浮着一动不动;

指揮舱里,十六名高级军官也横七竖八地悬浮在半空中;

洺河号全舰,一百九十三人,同时阵亡。

一天后,11月21日。

记者们把镜头对准了地面情报中心的主屏,太阳系的星图。

孤零零的4233个蓝色光点,那是五大军团全部各型战舰,包括不久前飞出的那十二艘生态循环大舰,全都静止着。只有一个红色的光点还在移动,已经越过了火星轨道,离地球只剩不到一千万千米。

红点被系统标注“特修斯号”。

“地面情报中心官兵死因完全一致——颈动脉闭合锁死。”镜头前,一位法医神情落寞地说。他旁边的另一位学者模样的人调出一张显微图,补充说:“我们发现了这个东西。”

全人类的目光聚焦在那张图上,一个半月牙型的小薄片,外形规整圆润,四周有十二条纤细的足状鞭毛。人们第一次见识到了一种可怕的小东西——皮米级冯诺依曼机器人。

皮米是原子级别的长度单位,比纳米还低三个数量级,相当于一根头发丝的百万分之一。在这个尺度上,普通物质分子已是庞然大物了。之前白金时代的物理学家冯·诺依曼曾设想过一种能够自我復制的机器人,一生二,二生四,以此类推,指数级增长。短短几十代便可达到天文数量级。

但二百年来,这种设想只能停留在纸面上,停留在幻想中。人类的物理学理论远不足以支持皮米级别的微观制造。

每具尸体内都检出数团直径不到一毫米的聚合物质,经过放大,那竟是一座五脏俱全的机器工厂。工厂制造出了亿万台月牙形小机器人,它们首尾衔接,彼此咬合,连成一张厚度不到半毫米的薄膜,死死地堵在军人颈动脉的相同位置。

只能猜测,不知何时,特修斯号通过某种方式遥控指挥着人体内的部分物质分子,组成了第一代“元机器人”。随后皮米级机器人就开始了疯狂的自我复制,只等一声令下,便杀人于无形之间。

战舰,和所有太空建筑,空间站,军港,望远镜,甚至地球上各国登记在册的地面部队、警察、安全部门,初步统计有三百四十万人,在同一秒内遭受了相同的“颈动脉斩首攻击”。

所有地外人造物全部失去了操控,人类被斩断了四肢。战舰们永远不会再传回任何信息,只会孤零零地漂浮在遥远的夜空中,成了一块块流浪墓地。六十万军人,六十万归乡无路的孤魂野鬼。

指数,宇宙间最可怕的数学武器。

情报中心的指挥台前,通信系统一直开着,一个女记者一遍遍绝望地对着话筒喊着:

“还有人吗?还有人吗……”十几个小时声泪俱下,嗓音嘶哑。有人拍着她的肩膀安慰着。女记者终于停下了,疲惫地趴在满布泪痕的控制台上。

这时,星图中代表特修斯号的小红点已经越过月球轨道,接近大气层。大厅里鸦雀无声。

人类文明的暗夜降临了。

“有!”

大厅墙壁上的扬声器忽然响起,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是仇重山悲愤的声音,太空中唯一没有军籍的人,唯一的幸存者。

后来,不少人都还记得用自家望远镜看到的那一幕:体型庞大、动作笨拙的洺河号运输舰的聚变引擎开启了全功率,撞向了特修斯号。

明亮的等离子火焰包围了洺河舰,也隔绝了它和地面中心的通信。没人听到那时仇重山想说什么,只看到两条轨迹交汇,碰撞,夜空中的火球亮过了月亮,但只持续了十几秒就熄灭了……

似飞蛾扑火,似萤火虫短暂的一闪。

7

时光荏苒,二十五年后。圣灵纪元25年,公元2164年。西伯利亚广漠的冰原上。

几串长长的脚印延伸到夜的尽头,凛冽的寒风不时卷起阵阵雪花。

“詹Sir,找到了,有蝴蝶。”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对着腕表说话,风声呜咽,盖住了他的声音,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音量。他身边散落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网兜,每个都鼓鼓囊囊。细看,有几个包装上画着蝴蝶,笔迹娟秀、清淡。

不一会儿,夜色中闪现出一百多人,个个像幽灵一样默不作声。为首的是詹久成,他已年逾古稀,瘦弱佝偻的身形仿佛随时都会被强风吹倒。他们拖起物资,调头走进更深的夜色。

繁星闪烁,残月如钩。

军装破烂,样式五花八门,但左臂上都有一个相同的弯月图案,这是抵抗军的军徽,象征着黑暗时代依然有光明。

坚信光明,无论在多么黑暗的夜里。

物资里有武器,也有补给,这意味着至少未来几个月不用饿肚子了,年轻战士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一直给咱送物资的蝴蝶到底是谁?”年轻人低声问詹久成。

詹久成摇头,他也不知道,只默默拖着一个网兜在雪地里蹒跚前行。年轻战士幻想着:看蝴蝶图案柔弱的笔迹,一定是个善心的女人。有战士附和:蝴蝶姑娘肯定是个大美人,等打赢了人渣,我要把她娶回家!

冰原上响起微弱的笑声。

这些年来,拥有实权的联合国被解散,各国政府不得招募军队,但国家和政府依旧被允许存在,维持社会的基本运转。

文明史上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全人类统治者——“圣灵”艾伦·巴克。

现在,全球唯一合法的军事力量是四万余天使军,从当年的网络邪教中挑选的。抵抗运动从未中断过,也爆发过几次大规模袭击,面对天使军碾压式的技术代差,抵抗战士们前仆后继,无一次获胜。

火苗被一次次扑灭,又一次次重燃。

两年前,圣灵准备启动“精英计划”,从现存的三亿人口中选择六分之五,迁到条件恶劣的地带居住,普通地区只保留五千万人。跟几万天使军一样,五千万民众接受生物改造,变成浑身紫色鳞片的怪物。

存亡之际,没获得留居资格的人民猛烈反抗起来,“精英计划”把大多数人推到了抵抗军一边。一时间,地下抵抗运动高潮再起。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天使军陷入久拖不决的战争泥沼。

“我们能赢吗?”年轻战士又一次问起了这个问题。

以前,詹久成的回答总是斩钉截铁的“能”,但这次却沉默了。他仰头望向夜空,浓厚的乌云遮住了月光。

不知为什么,精英计划刚发布几个月,还未全面铺开时,就戛然而止,政策一百八十度大转向。取而代之的是“自由区分治”:除了圣灵给自己划定的广阔地盘、保留数量众多的奴仆外,其他人只要接受生物改造,就允许在圣灵地盘外的自由区居住。

只要能凑合活着,哪怕变成另一种陌生物种,绝大多数人都会随遇而安,更何况几万天使军已经证明了:改造会让寿命成数十倍延长。阴毒的怀柔政策抽干了抵抗运动的血,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如今零星散布在全球各处的抵抗军不足万人。

抵抗的火苗在人性的洪水中摇曳着、黯淡着,随时会化作一缕青烟,飘散不见。

木星轨道内侧,旧军港。

四千多艘战舰残骸聚集在引力平衡点处。这么多年来,这些坟墓已经安静地沿着轨道公转了两圈。

一艘中型工程舰靠近了洛基号战舰。工程舰没有名字,没有武器,只喷涂着编号022。

022伸出机械臂,前端射出亮蓝色的激光,切开了洛基号的腰部。一个白色身影从022上飘出,飘进了洛基号,一长串银白色的长方形金属箱跟在他身后。

金属箱崭新、表面光洁如镜,倒映着洛基号的残骸,倒映着点点星光。

几个小时后,白色身影从洛基号飘出,两百多个大金属箱陆续塞进022舰。

那身影的动作迟缓,安静,太空服的左袖管挽成了结,他只有一条胳膊。最后一个金属箱运完了,白色魅影关上舱门,对着空荡荡的洛基号摆手道别,手背上有几点紫色的鳞片。

“兄弟们,回家咯。”

白色魅影是仇重山,他活了下来。银白色金属箱是铝制棺材,装裹的是天军战士遗骸。

022舰的引擎缓缓启动,传来微弱的震动。

木星,残舰,在身后渐行渐远。

当年的五粮液他一直舍不得喝,只剩最后一点儿了,不到三两的样子。随着舰体加速,酒滴聚集在瓶身一侧。仇重山拧开瓶盖,一口闷干。

烈酒入肠,化作眼泪纷飞。三十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流泪。

身后渐行渐远的,不只是木星和残舰,还有一生的唏嘘坎坷。他为自己流泪,也为即将熄灭消失的那个叫作人类的文明物种流泪。

身后渐行渐远的,是历史,是岁月。

起初有人猜測他能活下来是因为洺河舰的厚实,这种摆渡运输舰设计时考虑了再入大气层的各种危险,即便坠地成员舱也能安然无恙,但他还是摔断了一条胳膊。其实,能活下来的原因只有仇重山自己知道——圣灵要留着他,这个在斩首决战中唯一的幸存者,唯一发动过反击的人。

天使军不仅要以武力镇压,更要从精神上征服,他们强迫仇重山参军。

人们以为仇重山会以死相挟、拒绝参军,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同意了。唯一的条件是遥控四千多艘战舰聚集到近地轨道,再给一艘工程舰,让六十万太空亡灵魂归故里。

圣灵基本同意,不过只能把战舰聚集到木星轨道的旧军港。刚开始时,天使军总怕他是不是在捣什么鬼,在持续跟踪了三五年后,没发现任何异常,每年只是几万具遗骸安静地回归故里,也就由他去了。

后来天使军发现,这倒成了一种绝佳的震慑——每次022载着遗骸回到大气层,都是一次提醒。提醒着人们不要妄图反抗,圣灵神力无边。

圣灵要统治奴役全人类,必须先拔除对手锋利的牙齿。皮米级机器人斩首攻击的对象是包括地面和太空中所有现役登记在册的军警人员。仇重山的幸存证明了一种猜测:他是大战时唯一没有军籍的人,不在机器人识别名单中,而侥幸逃过一劫。

但“活下来”对仇重山而言似乎是个错误的选择——你仇重山是英雄,就必须战死沙场,其他结局都不能接受。

云链网中“运送遗骸?!逃避而已!”“独腿老狗自己想活下去罢了,哪那么高尚!”之类的帖子铺天盖地。灾后的人类,巨婴心态更严重,更扭曲,也更容易变得极端。

对此,仇重山没有半字回应,每天重复着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运送。人类的愤恨、天使军的身份,给仇重山招来了好几次刺杀,其中甚至有老熟人——北亚抵抗军詹久成发起的刺杀,但都未成功。

人类亲手把仇重山推向了天使军。

两年前,精英计划出台。仇重山向天使军提议:马上中止,换作“自由区分治”方案。

有天使军高层问为什么?仇重山的回答是:抵抗军会迅速消亡。

果然,怀柔方案效果奇佳。仇重山了解抵抗军,了解人性。之前的许多年里,天使军并不信任他,直到这个方案的提出,天使军才真正接纳了仇重山,抵抗军一次次对仇重山的刺杀,更加重了天使军对他的同情。

被问到要什么奖赏,仇重山没要什么实权,只是说:

“再有三五年遗骸就运完了,让我去德里侍奉圣灵吧,我见过那里的园子,很好,很美。”

天使军同意了,还给他升了军衔。他每天仍驾着022往返于木星地球间漫长的航路上。

仇重山,曾经的英雄,如今的人渣。

8

印度次大陆,德里。圣灵直辖区。

仇重山蹲在一片淡黄色的花丛前。几只蝴蝶飞舞着,一时间竟会给人岁月静好的错觉。

这片园林是生物改造技术研究基地的一部分。不远处是巴克的豪华居所,那座曾在太空中航行的园林建筑。后面的山巅上建起了一座半圆形的白色穹顶,向来戒备森严,没人知道那是干什么的。他只听说过第一批天使军的生物改造是在那座穹顶下完成的,据说过程很快,只一两天的时间就完成了。但后来的天使军和普通民众的改造都是在各地的研究所进行,以现行生物基因技术为基础,过程会持续四五年。

仇重山喜欢这座花圃,也常和生物学家们接触,还颇有闲情逸致地改造出了一些奇珍异兽、花鸟鱼虫,紫色的螳螂、会结硬壳的香蕉等等。

这时一个人走了过来,六十来岁,头发灰白,神情落寞,停在离仇重山不远处。来人听说过仇重山,亦正亦邪的传奇人物,看着仇重山那只空荡荡的袖管,心生恐惧,局促地站在原地。他猜不透仇重山今天约见自己的目的。

“哦,你来了,张教授。请坐吧。”仇重山给来人倒上了一杯咖啡,咖啡不算名贵,但香气袭人,多少驱散了张教授心中的不安。他叫张逸晨,在圣灵时代前是一位知名物理学家,斩首决战后,天使军封禁了所有物理学的研究,相关人才尽数遣散转行。

仇重山问的第一句话就把张逸晨吓了个半死,“当年大灾变的技术分析是你写的?”

物理学是当下最敏感的话题,私自研究是重罪。

老实巴交的张逸晨支吾半天才承认。仇重山笑了起来,“封禁之前分析无罪,只是闲聊,没别的。”

二十多年前,第一个对大灾变做出科学原理分析的正是张逸晨。希格斯玻色子,即“上帝粒子”,能够赋予物质以质量。阻止它和其他粒子的耦合过程,使物质获得质量的进程停止。

上帝没有亲吻过的物质丢失了绝大部分质量,也就脱离了万有引力。

当年在不知何处的遥远宇宙角落里,特修斯圣灵发动了三场山崩地裂的地质灾变,写下三个字母SIN,正是因为三块大陆的不同深度、不同方向上、以预设的形状,发生了规模宏大但短暂的“上帝粒子耦合终止”。突然失去质量的地块不再受引力制约,瞬间停在原处。随着地球的运动,或山峰隆起,或地面沉陷。

张逸晨瑟缩着回答:“随心所欲地改变基本粒子的属性,我也只能猜到原理,具体是如何实现的,无从想象,就像望见冰山的一角却看不见水面之下。”

人类站在几百年才建成的物理学大厦楼顶,能做的只有仰望和叹息。

话没说完,空中突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大地猛地颤抖了一下,树木摇晃个不停,两人站立不稳被掀得东倒西歪。

仇重山看到远处山脚下巴克的豪华居所旁腾起一阵烟雾。

袭击?!

光屏投影中突然蹦出一條紧急新闻:天使军太空力量出动,在近地轨道迎战长城军团阿里山号!

阿里山号?仇重山定了定神,仔细回想着……三十年前,“失控”的第一艘战舰是太湖号运输舰,两个月后第二艘失控的就是这艘,阿里山号歼击舰!它怎么回来了?

田野上响起刺耳的警报声,惊慌的人四处逃窜。又一个异常映入仇重山的眼帘——山巅上那座白色的半球形穹顶缓缓打开,像一个张开的贝壳。贝壳中闪出越来越强的蓝紫色的光。

“张教授,你刚才不是说看不到水面下的冰山吗,喏,那就是。”仇重山指着半球形穹顶说。

“你是说,那里面有……”张逸晨惊得合不拢嘴,愣愣地盯着远处那团蓝紫色强光。

关注新闻的不只有他们,在遥远的西伯利亚雪原上的一处冰穴里,一百多名抵抗军围拢在詹久成的身边。他们坐在画有蝴蝶图案的包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新闻。

漆黑太空中,阿里山号伤痕累累的白色舰体格外醒目,舰体表面坑坑洼洼,大小陨石擦撞出的痕迹。一个沧桑游子,出了趟远门又毅然归来。

“这里是阿里山号。三十年前,阿里山号突然失控,不断疯狂加速了四个月才停止运行。就这样,战舰以34%光速飞离了太阳系。期间,引擎控制系统底层代码始终紊乱,无法修复。直到向着天琴座方向航行了十光年后,引擎控制系统竟然自动恢复,并给出一条提示:‘此战必败,不要返航。我们才意识到当初不知是谁设置了这样的逃亡计划。”

阿里山号舰长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我们是军人,逃亡从来不在我们的选项中。全舰官兵一致决定:返航,参战,和全人类同生共死。特修斯号,现在我命令你马上投降!”

冰穴里的抵抗军战士们群情激昂,高呼着:阿里山,阿里山!两行热泪从詹久成的眼角流出,流过颧骨上沟壑纵横的皱纹,在冰凉的空气中迅速冷却,滴落。

新闻中突然蹦出一行红字:圣灵天使军反击,让圣光照耀宇宙!警示叛逆者!

仇重山抬头仰望着,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突然有一颗星亮起,亮光穿透薄薄的白云,不到三秒的时间里,那光芒竟然超过了太阳,成为晴空中最耀眼的存在。大地被它映成了银白色,刺眼的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强光持续了两分钟后逐渐减弱,但并未完全消失,慢慢地缩成一团暗弱的光晕。

新闻画面也变成了一片白色。强光渐渐隐退后,人们看到:阿里山号六棱柱形状的舰身、甚至连同船员的人体都变成了半透明状态,内部构造全部清晰显露出来,仿佛漂浮在暗夜海洋中的一只发光的巨型水母。

“部分物质转化成光子?!这……这不可能!”张逸晨惊骇不已。有部分光子没有发散出去,而是老老实实待在原处,像是被一团飞船状的胶水牢牢粘死。更可怕的是,光子质量为零,他们是怎么禁锢住光子的?

张逸晨心中只剩望尘莫及的悲哀,默然望着烟尘后面张开的半球形穹顶,蓝紫色的强光暗了下去,贝壳渐渐合拢。

仇重山的心里飞快计算着:首先,第一代皮米级机器人的埋伏时间应该是在系列“失控”事件开始之后,否则阿里山号上的官兵也会被“斩首”。其次,那个神秘人安排的逃亡计划中,引擎控制权限归还时间是否都设置成了三十年?

蓝蓝的天上,第二个太阳闪耀着,几个月后才熄灭。

“穹顶下有能自由控制粒子属性的……武器吗?”张逸晨措辞谨慎,他只能称那东西为武器。

仇重山没有理会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个新问题,“如果把两个基本粒子向一起挤压,一直不停挤压下去,会发生什么?”

张逸晨愣了一下,摇着头随口答道:“你是说,挤到一个普朗克长度①那么大?不可能!突破电子简并力、越过钱德勒塞卡极限②,只算需要的能量就是天文数量级的。”刚说完,他突然意识到,这对穹顶下那件神秘武器来说,未必做不到。

“具备实在质量的,难道没有比普朗克长度更小的吗?”仇重山问。

物理学家恍然大悟,“一直挤压下去,就会发生连锁反应!是的!那就是一个……”

没等他说完,仇重山转身离去。

张逸晨听不懂仇重山的用意,也意识不到这段对话对未来意味着什么。如果知道未来那个结果有多恐怖,今天的张逸晨宁死也不会和仇重山聊起这些。

9

又是三年多过去了。

先后有十九艘战舰返航、参战。无一例外,都在顷刻间化作强光,再黯淡成一团团持续几个月的光晕。

人类之光闪耀了十九次。每次有战舰归来,人们都会激动,都会燃起斗志,抵抗运动再掀波澜。五大军团幸存的战士们没有选择逃亡,而是用生命燃烧出光明,照亮着人类最后的尊严。

人字,一撇一捺,顶天立地。被写下十九次,又被擦除十九次。

夜空中,邪恶的“圣光”遮住了皎洁的月光。无论白天或黑夜,人们都不愿再仰望天空,俯首心中只剩悲愤。

第一个归来的阿里山号在前两分钟打了天使军个措手不及,轰掉了巴克居所部分地上建筑。此后,天使军在太空布下了天罗地网,返航的军团战舰再没有对人渣构成任何威胁。

“被迫失控”逃亡的战舰先后有二十一艘,现在只剩两艘没有消息——三十年前第一艘失控的太湖号,载有成员四人;二十六年前最后一艘失控的李广号,载有成员一百四十五人。

这天,全球的新闻同时播出了一条地面天文台的观测数据:有物体向着地球方向高速驶来,已经越过火星轨道。

是李广号。

长城军团C6战斗群指挥舰,也是第二十艘返航参战的火种飞船。

当交战双方实力过于悬殊时,强者一方会怎么做?天使军提前对全世界宣布了作战方案名称——黑月方案。

不再“让圣光照耀宇宙”了?人们搞不懂这四个字的含义,只眼含热泪地望着夜空,虽然什么也看不到。甚至有人盼着李广号不要再前进了!有人站在楼顶对着夜空哭着、喊着:詹胜,快跑啊!跑啊……

转眼间,微弱的哭喊声就被夜风吹散,无影无踪。

李广号的指挥室里,舰长詹胜盯着主屏。越过柯伊伯带后,飞船减速,太阳系的所有新信息铺天盖地般更新出来。

全天域搜索不到特修斯号。

近地轨道和地面中心无应答。

木星军港无应答。

路过那四千多艘残缺不全、空无一人的战舰残骸时,詹胜心中升起一阵悲凉。看来战友们凶多吉少。他想起了父亲詹久成,如果还健在,应该快九十岁了,而自己却向着遥远的星空深处旅行了十几光年之远。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一回首是百年身。

蔚蓝色的地球已经出现在眼前。舷窗外,晨昏线刚刚越过日本诸岛,白色的气旋云团缓缓转动着,拂过苍翠的大陆和浩瀚的大海。一切看起来如此平静,却又透着一丝诡异。

詹胜暗暗告诉自己,“保持静默,尽快找到特修斯号。”

“舰长,引力表数值急速上升!”传来一个女声,是负责仪表数据的一名下级军官。

詹胜看到:李广号附近有大质量天体快速逼近。一看天体参数,7后面22个0,单位是千克。这数字怎么那么熟悉?这么大的质量,只有一个可能——月球。

月球?他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此时月球应该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地球另一侧。地月轨道关系是战舰的基础数据,不会搞错。但信息系统马上给出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结论:月球并不在原有位置上!

再看李广号匆匆变化的加速度数值,战舰正从静止变成后退,向着那个大天体滑落!对天体的所有波段探测,伽马、紫外、可见光、红外、电磁波都无回声。似乎有一只巨掌张开,露出了锋利的爪子,向李广号飞速地击出,而詹胜却完全看不到对方。

詹胜的第一反应是:躲!

“向远地方向机动,离开它的轨道延长线!”夜空里亮起了一盏光,匆忙驶向远地方向。

李广号的引力表数值还在继续增大,距离越来越近,黑蛇的毒牙马上要追上李广号了!

就在这时,李广号指挥舱的信息投影全部散去,一个独臂中年人的全息映像漂浮出来,额角几点鳞片泛着紫光。詹胜看这人似曾相识。独臂人的声音响彻李广号指挥室:

“现在的惩罚,让你们看懂。——圣灵天使军”

全人类关注着这场围剿战,有人开始惊诧于战场的安静,直到主网信息流中开始有一条占据了第一的位置:月亮熄灭了。

巡天观测显示:这一刻发生在北京时间6月9号凌晨3点19分。

昏黄的满月,像一块温润的玉盘般,低垂在柳稍后,间或有几朵云掠过。

突然,玉盘闪亮了一下,之后就越来越暗,仿佛一盏台灯突然被人调低了亮度……仅仅过了三十秒钟,夜空就变成了漆黑一片,没有了月光的遮挡,所有本来暗弱的星星一下亮了起来,漫天繁星闪耀。

月球飞速地走出了一根奇怪的弧线,在接下来的七八分钟里,地球再次遭受了一次巨大的氣候灾难——潮汐突变海啸。铺天盖地的巨浪席卷全球……

和海啸警报一同传来的还有一条更加诡异的信息——李广号反复向地面发出这样一句话:

“你是谁?特修斯号吗?少跟我这装神弄鬼,我命令……”一直在重复。

一句没有说完的话,六秒长,在新闻的实时通讯披露中反复播放着,人们以为是新闻信号系统卡死了。但这句话竟一直播了下去,在以后的日子里永远不曾停下。仿佛宇宙间最恶毒的一句咒语,反复在全人类的耳边响个不停。

第二天,一间阴暗的地下室里,没有开灯,只有悬浮于半空的键盘和光屏映着四壁,墙壁斑驳,全是潮湿的水渍。

张逸晨从大学失业后,一直四处漂泊打零工,一听说是教物理的,没人敢用。他扶了扶眼镜,镜腿折了一根,用胶带缠着。从不喝酒的他面前倒着两个空酒瓶,手指慢慢地在键盘的光束中掠过,一行行公式和文字出现在屏幕上。

自花园一别后,他还被仇重山约见过几次。仇重山的问题全集中在黑洞上。张逸晨不明就里,一一作答。

双手离开了键盘光束,张逸晨瘫软无力地把头倚在墙上,薅住自己的头发一把一把地往下拽,连血带皮。悔恨交加。

云链网上,一篇短论文《RN型黑洞的闭合类时线——李广号被困时间循环陷阱》赫然出现。

子夜,万籁俱寂,连通气窗外的蟋蟀都安静了下来。张逸晨换上了一件干净衣服,对着镜子整理着。他站在门口,最后一次回望了一眼这间生活了五六年的小地下室。“砰”的一声,门关上了,他转身离开,走出大楼,来到了江边。

耳边夜风习习,眼前却不见波光粼粼。

公元2168年6月11日凌晨,最后一个物理学家张逸晨跳河自尽,享年六十二岁。

如果说人类对皮米机器人和圣光攻击一知半解,那么李广号的遭遇,张逸晨确实看懂了。

是对全人类最赤裸裸的威胁示众。

仇重山问过无限挤压的问题。两个粒子被挤压到越过钱德勒塞卡极限、再越过奥本海默极限①,失去中子简并力支撑……月球的内核中,两个粒子不再具有体积,一颗微型黑洞形成。四周的物质在瞬间被全部吸入。当时那持续了十几秒的光线变暗的过程,是物质坠入黑洞无限红移面发出的光。

黑洞,狂妄地除以零。

宇宙间最奇异、最凶悍的存在。它体积无限小,却仍然具有质量。内部逃逸速度超过光速,一切物体都不可能逃脱。

有一类旋转带电的黑洞叫作RN型黑洞。在一定的条件下,它外部的无限红移面会消失,黑洞内部信息可以传出,中心的奇点也直接裸露出来,被称作“裸奇点”。二百多年前,两位名噪一时的物理学家为此还专门打过赌。

所有物理学规律在黑洞之内全部失效,“类时线”是紊乱的,甚至会出现“闭合类时线”。这样的时空里,一切都被弯曲成圆环。空间弯曲,进而时间也被弯曲。因果律倒置,时间首尾相接,无限循环。

月球的质量只够形成一个史瓦西半径一毫米左右的黑洞,裸奇点影响的时空只有米粒大小,它是如何困住两百多米长的战舰的?这成了一个永远都没解开的谜。

恶魔驱动着月球裸奇点追上李广号,混乱的时空让整艘飞船陷入恐怖的时间循环中。有人用天文望远镜往夜空中看过,李广号还没来得及加速,速度并不快。在那段诡异的空间里,它每隔六秒就突然出现在起点的位置上。而这一切,詹胜他们自己永远意识不到。他们所有的记忆都被一次次刷新到六秒钟前,一切如故,一切正常。

时间死牢,犹坠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永无出期。

裸奇点也许有一天会蒸发或爆炸,黑洞质量越大,引力范围也越大,消失得越慢,质量小则相反。从影响的时空尺寸来计算,它寿终正寝的时间是一个遥远的天文级数字。

欲问将军何日归?无言地老天荒时。

抵抗军军徽是暗夜中的明月。明月消失了,但质量仍然存在。地球在经历了潮汐侵袭后又恢复了平静,这无月之夜像一堵黑色的墙,让所有人绝望。时间死牢里的詹胜犹如一颗被斩首的人头,不偏不倚地悬挂在黑色城墙的大门上,让所有路过的人看得胆战心惊。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颗人头并没有死,一直在人耳边不断地重复着那句:

“你是谁?特修斯号吗?少跟我这儿装神弄鬼,我命令……”

斩首,示众。让你看懂。

10

红松上的冰挂已经消融,风拂过湖水,阵阵涟漪。一处平缓的山坡上,仇重山独臂抓着铁锹,整理着一座新填好的墓。不远处,同样的新墓还有十六座,一字排开,正对着山坡下广阔的水面,墓里长眠的都是高加索军团的天军战士。

再远处的湖边,停泊着乳白色的022工程舰。它看起来焕然一新,全舰的外层隔热瓦在上一次出发前整体更换过。有两只蓝色的水鸟落在舰首的机械臂上,啾啾叫着。

这里是贝加尔湖,全俄罗斯最美的地方。

挖墓很累人,年过半百的仇重山也快干不动了。以前曾有几个志愿者,想组队轮流帮着他一起摆渡烈士遗骸,但都被他拒绝了。后来一再有人提出帮忙,他竟然恼羞成怒大骂人家——怂蛋们!都他妈的给我滚远点儿,你们不配!

第十七座墓整理好了,仇重山放下铁锹,拧开几瓶伏特加,一一浇在低矮的墓碑上。酒香浓郁,随风飘散。

“兄弟们,干杯!”仇重山高喊着,举起酒瓶仰头灌了一大口,辣得龇牙咧嘴,爽!

夕阳在湖面上染下一道道金光。无月之夜即将来临,黑暗将再次笼罩大地。

仇重山蹒跚着走下缓坡,但不是去022舰的方向。他走了十几分钟,来到了山坡后面一处不知名的小镇上。他今早就在镇上订了房,明天再出发去木星。他盘算着,还没破拆的大舰只剩三艘,上面有三四百兄弟。再有几趟,这持续了二三十年的心愿就算了结了,不急了。

一家狭小的咖啡馆,雾气蒸腾,玻璃上结着霜花。

他叫了一杯咖啡,老板认出了他。不难猜,独臂老头,还有离小镇两千米的湖邊的022舰。黑月震慑效果万倍于圣光攻击,全世界人都知道他和他的工程舰,更知道几个月前提出黑月方案正是他——天使军六级大门徒仇重山。

不消一分钟,咖啡馆里的人都走光了。仇重山摇头苦笑了一声,习惯了。

另一个角落里,有一个人没走。那人年纪很大了,穿得破破烂烂,像个乞丐。

包括老板在内,咖啡馆里只剩三人。

只见老乞丐端起杯子,走了过来,慢慢坐到了仇重山的对面,还把一个脏兮兮的布袋平放在桌上,用一只手摁住了布袋,然后扬起下巴看着仇重山。

仇重山眯起眼睛,也看着对面的老人,很眼熟。满头银发,皱纹纵横,栗色皮肤,一看就是久居苦寒之地。他努力回忆着。哦,想起来了,当年帮自己和刘铭减刑的老参谋长,恩人,詹久成。

“你老了。”

“你也老了。”

“是啊,真快啊。”

寒暄很短。四目相对,无言,微笑。空气仿佛都被冻住了。

仇重山想起了一件事,他用小勺在咖啡表面的奶沫上划动着,先是画了个弧形又拐了个锐角的弯,接着又直直划了一笔。

咖啡奶沫上出现了一个数字——21。

詹久成看懂了,点头,纠正道:

“其实只有二十艘,第一艘太湖号是真的失控事故。”

“也对,太湖号三男一女四个人,怎么看都不像火种飞船。”仇重山心里坦然了,先前还在担心太湖号会返回。

“太湖号事故给你的灵感?”仇重山问。

詹久成点头。

仇重山跟着嗯了一声,当时国际社会是不可能同意任何人逃亡的。掌握战舰底层代码、在“失控”前超额补给、调配男女船员比例、清空航道,能同时做到这些的,整个长城军团不超过五个人。

仇重山说:“你到底还是输了。二十艘全回来了。”

詹久成眼中隐隐闪出泪光,“不,我赢了。他们都是好样的。”

“对,好样的。”仇重山也点头,唏嘘不已。

两人又沉默下来,空气再度降到冰点。詹久成轻轻转过头去,昏花的老眼望向窗外的夜空。天色暗了下来,夕阳落山了。夜空中升起来的不是月亮,是黑洞。那里面有李广号,有詹胜,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詹久成就那么一直抬头看着。

仇重山猜到了詹久成在想什么,“詹胜舰长他们也是好样的。对了,当年的酒我送到了。”

“一共六瓶,你自己就留了四瓶,毛贼,毛贼,哈哈哈……”詹久成笑了起来,笑声随和爽朗,目光中却满是杀气。

仇重山说:“把亲生儿子送走,您比我狠。”

詹久成深深叹了口气,“哎,是啊。我了解我儿子,军人,宁可马革裹尸也不愿逃跑。退休前几个月,军方内部已经有人注意到我的行动了,选他也是没办法。他并不知情。”

吧台后面的老板听不懂中文,看着两人谈笑,心想“独腿走狗”仇重山这种败类怎么还会有朋友?

又是沉默。窗外,阴风吹落房顶的残雪。

“时间到了吧?”仇重山主动打破了沉默。

詹久成轻哼一声,音调竟有些颤抖,“嗯。”

今天,詹久成是为了儿子,为了私仇而来,但更多的是对自己当初看错人的悔、对走狗叛徒的恨。一次次刺杀仇重山,今天终于要得手了。

天使军,抵抗军,不共戴天。

“哦,等一下。”

“怕了?”

“没怕,这条命总要还给你的。有个东西,留给你吧。”

咖啡馆老板一直在偷瞄着两人,他看到老乞丐摁在脏布袋上的左手也开始紧张地颤抖起来。

仇重山伸出独臂,摘下腕表,在映出的投影中慢慢点击着,解除了云链网入口的密码。然后,把腕表推到了詹久成面前。

詹久成满脸疑惑,“钱?求饶?别让我看不起你。”

仇重山摇头,笑而不语。

脏布袋里是一把“西风手枪”,因为被击中的物体刚开始总会向西飘去而得名。学名是“希格斯玻色子耦合终止射线枪”,设计蓝图正是蝴蝶姑娘给的。蝴蝶姑娘暗中给抵抗军送的不只给养和武器,还有武器设计原理图。

和2117年大灾变的技术原理完全一致——“上帝粒子”希格斯玻色子,能够赋予物质以质量。阻止它和其他粒子的耦合过程,使物质获得质量的进程停止。

詹久成两眼中燃烧着火焰,摁在布袋上的手颤抖得更加剧烈了。

终于,扳机扣动,正中仇重山胸口。

仇重山身体的一部分不再属于这个时空,脱离了引力和惯性的约束,成为全宇宙中唯一绝对静止的物体。地球飞快转动,他的心脏却停在了原来的时空中。躲在吧台后面的老板尖叫起来,他眼前出现了血腥而诡异的一幕:

一排红褐色的圆柱体,突然出现在仇重山身后,向西拉出一道血丝,悬浮在空中……

仇重山甚至还下意识地捂着胸口前的透明窟窿,向西跑了三五步!像是去追逐一个断线的风筝。那远去的风筝,是他的心脏。从前胸到后背,包括衣物皮肤骨骼等在内的所有物质,呈一个规整的圆柱体,脱离了仇重山的身体。

如果此刻有一颗细菌正趴在仇重山的胸口,那么这颗细菌一定会看到一场震撼的“地质灾变”,正如当年全人类看到的三块大陆、看到三个字母SIN那样。

几秒钟后,他才“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桌角的一个花瓶被碰碎,细密的玻璃碴在脸上留下了横七竖八的血迹。紧接着,耦合效应重启,上帝粒子开始衰变,心脏的质量恢复正常。原先飞出的圆柱体坠落在地,圆柱体的正中还有一个红褐色的圆球在跳动着,不时有血从中涌出。先前悬浮在半空的血丝也化作血滴,叭嗒嗒落下,印在地毯上。一排整齐的暗红色圆点,正如受刑者临死时无言的省略号……

老乞丐背起布袋,缓缓推开门,身影融化进冷风肆虐的暗夜中。

11

西伯利亚,叶尼塞河边,春暖花开。

一处山洞里,几百抵抗军鸦雀无声,都在等着什么。只有岩壁上偶尔响起的水滴声。

“詹Sir,解开了。”年轻的技术军官大声喊道。兴奋的声音在洞壁间回响,人群骚动起来。首先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长串援助物资清单,看着时间、地点和品名,他们太熟悉了。

蝴……蝴蝶姑娘就是仇重山?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个结论像汹涌的巨浪,几乎要把年迈的詹久成掀翻在地。

云联网,由全球三亿用户个人终端组成的网络。詹久成一直以为仇重山在云链网里留下的是钱,但无意中却发现不起眼的角落里有几个加密文件,分别叫“Tomb”“Saint Lord”……坟墓?圣主?

詹久成好奇起来,让团里的技术军官开始破解。两个文件夹里的其他内容也读完了,比援助清单更让人震惊,几百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过了好久詹久成才回过神来,下令,“最近的烈士墓离这不远,无论如何,亲眼看到再说。”

全团出发。四十千米外的林间,有一排五个烈士墓。战士们小心翼翼地刨开其中一座,一口棺材露了出来。

“其他人退后,你們俩跟我一起撬,动作一定要轻!”詹久成老迈的身躯先跳到了墓穴坑中。

三个人用最轻最慢的力道一点点撬开了棺材盖,里面的东西把所有人都吓住了。

詹久成低头呆呆看着,一言不发,他明白了加密文件“Tomb”的真正含义。战士们重新盖好棺材、重新封好封土。

“红蓝键……现在启动吗?”年轻战士问。

詹久成点头,“他没完成的最后1%,交给我们吧。”

这时,他想起了第二个文件,问年轻战士,“‘圣主真的存在?”

年轻信息员笃定地点头,“嗯,‘穹顶武器确实收到了信号。而且按三次信号收发的时间差计算,‘他们的航速是0.99倍光速,那一天最快就在十六七天后。”

他又抬头望向傍晚的天空,晚霞如火。他奢望天空就这样永远安静下去,但也知道不可能的,仇重山留下的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一次计算——不久后,天空将不再宁静如昔。

他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来吧,该来的总要来的,哈哈……”

笑声凄惨无比,惊起林间几只飞鸟。

夜色临近。印度,德里,帕赛尔山脚下的镇子里。

听着外面令人胆寒的爆炸声,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惊恐地依偎在母亲的怀里。

“妈妈,他们要做什么?”

“反抗。”

“这红蓝两个按键是什么?”

“武器。属于我们的武器,护身符。”

“它能打败敌人吗?”

“按红键的人多了,它就能打败敌人。”

“谁会按下红键?”

“将死的人。”

詹久成推开了穹顶入口的大门,他的身后是蜂拥而至的抵抗军和人群。夕阳忠实地在地面上绘出门的形状,一条斜斜的光影。里面只有一个人,艾伦·巴克。

全球新老抵抗军几千人用了半个月时间集结到这里,还有无数愤怒的人们,他们高喊着冲向人渣巴克重兵把守的居所。

天使军和抵抗军爆发了最后的决战,仇重山留下的情报没错——天使军没再展现出什么特殊的神力,双方使用的都是已知武器。山巅白色穹顶也再没开启,那件曾经制造了无数灾难和恐吓的神秘武器——“黑色菱形”失效了。

踏着堆积如山的尸骨,抵抗军冲到了山巅的穹顶前。

巴克的身边耸立着一个两人多高的金属框架,立体菱形,像两座镜像连接的金字塔。它只有外框,镂空的内部中央悬浮着一块奇怪的黑色东西,也是同比例的立体菱形,很小,只有拇指那么长。

小菱形缓缓自转着。人们发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看不到它的任何体积特征,只有通过它自转时轮廓外形的变化来脑补形状。

有战士用武器上的扫描系统对准了它,发现那里空无一物,不禁惊呼:

“全频段吸收?这他妈是什么东西?!”

一小块被挖空了的空间。

“别过来!就算只剩这么点儿也足够杀掉全部三亿人的!”巴克怒吼着。

他长满鳞片的手放在了框架底座旁伸出一块平面上,平面似乎是屏幕一类的东西。这部分的边缘呈不规则的锯齿状,像是猛烈撞击断裂的。这部分依然能工作,里面闪动着一个球形,地球。球面上有密密麻麻的小红点,那是散布在全球各地所有人,三亿。又是圣光攻击。

詹久成面无表情,一步步踱到巴克面前。

他腕表上调出了一个界面,一红一蓝两个按键浮现出来。身后的人也都调出了同样的红蓝键系统。

半个月前,抵抗军向全球公开了仇重山留在云链里的两个文件。

Tomb文件是仇重山用了二十九年时间布置的一个复仇计划。

仇重山一直向地球运送的不只是烈士遗骸,还有战舰引擎中的反物质燃料。西伯利亚河边,詹久成在坟墓中看到是一枚精巧的磁力约束反物质炸弹。

全球各个角落六十万座烈士坟墓,许多都是这种一触即发的炸弹,反物质总量超过一百二十二吨。正反物质湮灭时会100%转化为能量,足以让整个地球的地表被削去五百五十千米厚、大气层全部消失、剩余的地幔和地核也会被撕成碎片。

这六十万颗“坟墓炸弹”通过不间断的电磁信号彼此交叉相连,两两收发顺序不固定,按量子真随机结果分布,无法预测和干扰。信号失效期限被设置为两百年。这期间,整个控制系统失效,或破坏任何一座坟墓的信号收发,都会导致下一座坟墓自动起爆,进而引发六十万座坟墓的连锁爆炸。电磁信号以光速运行,一秒钟可绕赤道七圈,也就是说,地球将在七分之一秒内毁灭。

仇重山赌的是:无论是特修斯人渣或其他什么外星文明,无论其科技再如何高超,都无法超越光速,不可能在七分之一秒内同时拆掉六十万颗坟墓炸弹。

光速不可逾越,宇宙间最坚硬的定律。

半个月前,烈士墓旁的詹久成启动了系统的控制开关,全人类每个人眼前都出现了一次按键机会。

蓝键,系统失效;红键,立即引爆。

触发指令的有效按键次数各需1.5亿次,现存人口的一半。

蓝键还是红键?继续被奴役还是以死相挟,奋起反抗?仇重山并不想替全人类做决定,詹久成也不想。选择被交在了每一个人类个体的手中。

Saint Lord文件则揭示了百年来的所有秘密。

当年,载有艾伦·巴克的实验飞船“特修斯号”向着天鹅座方向出发,飞行了三十二年,飞出了十几光年之远,到达了预设的航路折返点。

特修斯号慢了下来。狭小的舷窗外,一颗行星映入眼帘,行星带有稀疏的星环,细看那星环,不像是陨石。巴克好奇地望着……

他看向仪表,飞船规划出的折返路线需要一百多个小时,这期间速度极低。大大小小的星环物质从舷窗前掠过,似乎有一块平滑的镜面映着远方恒星的光?他看清了,那不是陨石,分明……分明是智慧造物!

他出舱了,亲手摸到了那些东西——散落的几百万片异星战舰的残骸。

一片星际古战场。

片片残骸,诉说着当年的惨烈,点点星光,隐藏着無数的奥秘。

命运像是在捉弄人类:载有人渣巴克的实验飞船特修斯号航线是军方随意规划的,但在折返点处,却发生了人类史上第一次和异星文明遗迹的接触。

自数百年前人类初懂宇宙,蒙昧的目光投向太空时,就一直在发问:他们在哪里?

他们就在这里,甚至遗迹只有十几光年远。第一个亲手触摸到他们的,竟是人类中的一个异己极端分子。玩笑,天大的玩笑。

在其中唯一还算完整的半艘残舰中,巴克看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那个两人高的黑色菱形框架,里面填满了未知的黑色物体。

他伸出手摸向它,残破的屏幕突然亮起……几十个小时后,他弄懂了黑菱的一切,笨拙粗大的特修斯号在眼前一点点变成了旖旎秀丽的园林。

那一刻,他号啕大哭,感谢上苍赐予的力量,创造一个没有罪恶的新世界,理想就在眼前!

那一刻,他的目光中燃起熊熊的仇恨之火,望向屏幕里十几光年外那颗蔚蓝色的星球……

黑色菱形,一件异星武器。

能够在限定范围内自由操纵物质粒子的属性。改变人类文明进程的2117大灾变、终极园林飞船、皮米级机器人、圣光、月球黑洞……都是它的杰作。

后来,仇重山对付李广号时曾被允许亲手操作这件武器,知道这件武器有类似人体生物识别的机制,只有古战舰内的物种才能启动它。可以断定,当年巴克就用古战舰里的未知设备完成了对自身的生物改造。

仇重山曾注意到,每发动一次攻击,框内的黑色菱形就会缩小一些。巴克也认为制造月球黑洞将是镇压的最后一战,庞大的工程几乎耗尽了残余的黑色菱形。

但黑色菱形不是简单的攻击武器,还是一件信息收发装置。仇重山在武器界面中看到了记录,武器每次启动都伴随着强烈的信号发送。最可怕的是——还有三次信号接收记录。

三次信号接收间隔年数越来越短。信号文字无法破译,但有一件事连巴克都能看懂——武器向外发送的是许多分子结构示意图,石头的硅酸钙二氧化硅、空气中的氮氧和二氧化碳、水分子等等,无不是地球上的环境参数……

仇重山计算过武器接收信号的间隔年限,得到了两个可怕的结论:第一次收到武器攻击地球刻下字母SIN的信号时,“对方”距离地球只有短短的三十一光年;“对方”正在向着地球驶来,航行速度是光速。这个“对方”,就是当年惨烈交锋的星际古战场中的一方,一个未知的外星文明。

黑菱,是他们的一个探测器,也是一个诱饵,人类一切祸端的开始。

白色穹顶下。

“迎来圣主,创造一个正义的新世界不好吗?”巴克歇斯底里。他的一根手指悬在黑色菱形的触发键上,同时,在地球的每一处地方,还有三亿人的手指紧贴在悬在红蓝两键之上。

千钧悬于一发。

“正义?你还有脸说这两个字?!”詹久成毫不犹豫地按下了红色按键,按键消失,系统界面出现了数字一。他身后的人也都纷纷按下红键,红色数字飞速增长……但蓝色数字紧随其后也在增长。

巴克面色惊恐,他没想到这帮叫花子竟然毫无畏惧。人群扑向了他。

“当然是!一个文明,明明已经有了征服远方的能力,却偏安一隅,固守落后,不该被淘汰吗!正义,就是先进对落后的征服,这是宇宙的……”巴克还想说什么,但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愤怒的人群淹没,转眼就被肢解。

人渣艾伦·巴克犯下了弥天大罪。曾经不可一世的他,在面对更强的存在时,卑躬屈膝;面对死亡时,他胆小如鼠,内心被恐惧吞噬。

意识残存的最后几秒内,一生在眼前匆匆回放:前半生,上天没有丝毫的善待,命运的风浪把他推向遥远的太空深处,他曾以为自己的归宿会是葬身深空,但直到误打误撞进入天鹅座古战场……

在人群鼎沸的嘶吼声中,巴克最后那句没说完的遗言传入詹久成的耳中,细弱,含混,却像一把钢针猛地刺入詹久成的耳膜般,嗡嗡作响,让人疼痛又清醒。这句话瞬间把他推入思索的漩涡中:

“‘正义,就是先进对落后的征服。如果宇宙有意识、有目的、有前行的方向,那么宇宙间存在的一个个生命和文明,无论是被创造的还是自然生出的,不正像人体的一个个细胞?细胞不停向上生长就必须淘汰更迭,道法自然,天地不仁。”

穹頂下安静了下来,只剩那块小小的黑色菱形悠自转动着。

这时,有人指向窗外,“看,那是什么?”

窗子很小,看不清,有人按下了穹顶的开关。白色穹顶无声地开启,傍晚幕蓝色的天空展现在所有人眼前。

空中出现了异象——四个黑色的正方形,很小,像飘在云顶的四个黑色四方风筝。

紧接着,又在旁边出现了同样大小的四个,八个,十二个……转瞬间,天空中密密麻麻布满了这样的黑色物体,像楔进天空的几百枚铁钉。

“‘他们终于来了。”詹久成说。

西边的斜阳照耀着天空中的一切,给万物勾勒上一层璀璨的金边,可唯独这些黑色悬浮物保持着纯净的黑色,没有任何反光,地面上的人根本看不清它们的体积、或形状。透视由远及近,头顶正上方是三角形,稍远处的则是菱形,再远处视野尽头的又是三角形,轮廓外沿依次变化。詹久成他们努力脑补着这些东西的大概形状——四面体金字塔形。所有三维物体中除球形外最简洁的形状。

全人类和外星文明的第一次接触,就在这样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匆匆来临。傍晚的暖风中,悬浮着无数纯黑金字塔,遮住了一块块初现的星空。

“完全不反光?和黑色菱形一样?”有人惊呼。未知,令人心生恐惧。

“那是我们理解不了的一种存在。”詹久成眯起眼睛仰视着,他疲惫地走出了穹顶,蹲靠在一处安静的角落,不再去看天空,脚下山峦青翠,波涛万里。依稀还能望见仇重山曾最心爱的那片花圃。詹久成苍老的声音喃喃念着:

“多美的世界啊。”

腕表上调出了收音机,詹久成又一次调到了那个熟悉的波段上。现在唯一能抚慰心灵的也只有这段声音了。但这次,他听着听着,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睁大了眼睛,不可能!绝不可能!仇重山他……

收音机里传来李广号的声音:

“你是谁?特修斯号吗?少跟我这装神弄鬼,我命令……”

“你是谁?特修斯号吗?少跟我这装神弄鬼,我命令……”

“你是谁?特修斯号吗?少跟我这装神弄鬼,我命令……”

12

“你是谁?特修斯号吗?少跟我这装神弄鬼,我命令你马上投降!”

詹胜看着全息地图,突然间所有异常信号全消失了,投影区里只剩一片空荡荡的淡蓝色,几条行星轨道横在眼前。刚才向自己袭来的巨大天体也不见了,引力表的指针安静地沉在显示区底端。旁边的军人彼此互相对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怪事接连发生。

这时传来一声惊呼,詹胜顺着大家注视的方向望去,舷窗外有一条稀疏的小行星带。

那条暗黄色的小行星带正处在地球轨道之上,不偏不倚。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太阳系星图上的第三个圆形——地球轨道,却找不到那个蔚蓝色的小圆球。

有军官飞快地操作着探测系统,观察数据潮水般涌来。

亿万颗大大小小的陨石均匀地散落在地球轨道上,主要成分是铁、镍、硅和少量有机物。詹胜缩小了行星地图,也惊得迟迟没有说出话来。他一向心理素质稳定、意志坚强,但现在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怎么会,怎么会突然没了?

他继续飞快地缩小着星图比例,光年级的尺度在他指尖匆匆略过,太阳系变成了苍茫星海中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光点。直到整个银河系的全息投影出现,一片由璀璨星光组成的碟状光芒照亮了指挥舰的舱壁,男男女女的军官们围拢了过来。

“对比星图时间。”詹胜对A.I.下令。

太阳系围绕银河系绕行一周需要2.5亿年,和其他恒星系的相对位置也会随时间而变动,A.I.飞速计算着,给出了答案:

“根据各悬臂、邻近恒星位置计算,银河系发生了约八十三度自转,现在是地球纪年公元63192187年。”

一串长达八位的公元纪年数字漂浮在投影中,依然是幽幽的淡蓝色,看起来那么平静,那么安然。

时间过去了六千三百万年。

仪表出错了,或者是被干扰了。这是詹胜的第一反应,他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窗外,漫天繁星,成千上万点冰冷如水的星光晃动着,一如往常。但现在这些星光在詹胜看来又多了一丝诡异、陌生的感觉。直到有手下把另一幅场景展开在投影区,詹胜才愣愣地说了句:

“哦。”

那幅投影是几百张小图像组合而成的,每个里面都有一坨黄褐色的东西,像土豆一样,呈现不规则的椭球型或球形,表面布满了坑坑洼洼的撞击坑,偶尔反射出的一点光芒昭示着那不是普通的小行星或陨石块,而是整团的金属。成分检测显示有铝、钛、铁等高纯度金属元素,A.I.根据其中部分半衰周期给出了判断——

木星军港四千艘战舰残骸,在公转轨道上孤零零漂浮了六千多万年,如今只剩这三十多团金属球。

军官们这才意识到他们现在面对的事实,时间过去了六千多万年,地球也确实碎成了一条小行星带。众人从震惊中渐渐回过味来,舱里隐隐传来几个女军官的抽泣声。

賴以支撑精神世界的家园和信仰,在一瞬间就离开了他们。所有美好鲜活的记忆,也在同一瞬间就成了遥不可及的沧桑。

“找!找一切生命迹象!不管是人类还是什么特修斯号!”詹胜几乎是吼叫般对A.I.下达了一条指令。所有探测设备开始疯狂地搜索周围孤寂的空间。

无果。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太阳系现在是一片死亡之海,上帝之手把这里的一切无情抹去。

那只手,叫作时间。

“找到十四个半衰期不同的物体!从零到六千万年不等。”一个下级军官高声报告。半衰期是测定物质形成时间的一把标尺。

指挥投影区里随即出现了十四个光标,数据显示这十四个物体的距离都很近,伴随在李广号舰身四周。

光标被迅速放大,其中的十三块都是奇形怪状的陨石块,只有一个白色的长方形物体引起了詹胜的注意,数据显示该物体体积约为75×22×12厘米,表面有微弱弧度,疑似是飞船外体隔热材料。它的时间流逝约等于零,和李广号的时间几乎同步。

二十分钟后,随着气闸舱一阵阵嘶嘶的轰鸣,出舱的士兵们回来了,手里捧着十三块大大小小的陨石,还有那块白色长方体。

詹胜接了过来,确实是隔热瓦,密度不大,手感很轻,他轻轻抚过那凸起的表面,有明显的空气摩擦形成的烧灼痕迹,看来是哪艘战舰正常抛弃掉的废零件。巨大的疑问在他心中升起,为什么?为什么这东西和自己一样,没有像其他战舰那样历经六千万年的沧桑?

这时他感觉右手好像摸到了什么异样,按说应该平整如镜的瓦片内壁似乎有道划痕。他把隔热瓦翻了过来,看到了一条细密的裂缝。撬开裂缝,下面塞着一个金属柱状物,沉甸甸的,黑色的,比香烟稍粗一点,短一点。晃动,有声响。拧开,抽出一个小纸卷来。

詹胜把金属管放下,仔细地把小纸卷一点点展开。他认得这种生物液膜纸,薄如蝉翼韧性却很好,可以通过配方比例来设定在空气中自动降解的时间,这是大灾变时代的造纸技术,后来早已淘汰不用了。

纸卷展开,是一张实景海报——“希望。为了爱你的人,活下去!”倾倒的石墙下,一个男人被压住,他用半边身体支撑出身下的一小块空间,那里有个小孩,正从父亲的怀里向外爬。孩子看起来不到一岁,胖嘟嘟的小脸上也沾满了灰尘和泥垢,但清澈的眼神中没有丝毫惊恐,只有天真无知的微笑。父亲把生的机会留给了孩子。小男孩的笑容感染了无数身处绝望中的人。

海报背后有几行手写字:

“山宝,记住,你从来不是为自己而活,你是希望。”落款是“妈妈 魏晓颖”。

A.I.开启了大灾变前的人口数据识别,经过比对,照片中的男人叫仇兰志,他的妻子叫魏晓颖。那个婴儿,正是仇重山。

“詹司令,还有东西。”参谋官报告说。在小金属管中又发现了第二个奇怪的小东西,一片漂亮的蝴蝶翅膀。

詹胜轻轻地把它捧在掌心,仔细端详。看那形状,准确地说,只有半片,残缺,却艳丽异常。底色是淡粉色,几个大小不一的金黄色圆斑点缀其上。金斑光滑平整,反光中甚至能看到一点金属光泽,像镶嵌着一块块金箔。

蝴蝶翅膀?什么含义?

詹胜叫来了舰上的医疗军官潘海,只有他懂点儿生物学了。潘海看了半天,也看不明白这片翅膀的用意。

众人陷入了沉默。

“等等,金色的斑点……”潘海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喊道:“谁学过昆虫学?谁记得这种粉翅蝴蝶的名字?它翅膀上有没有金属光泽的斑点?”没人回答。

潘海沉思着,突然,一个石破天惊的想法击中了他。

他小心翼翼地从詹胜手中接过那半片翅膀,用剪刀剪下小一段,放进溶液里慢慢晃动着,动作聚精会神。翅膀上的粉末溶解了,溶液变得浑浊起来。他跑到实验室,把溶液装进一台机器里,安静地等着。

半小时后,指挥室的主光屏突然开始了一段视频。画面里一片苍茫的雪景,是巴黎峰。

基因序列读码器解码完成。詹胜结束了难熬的等待,看到了答案,一段“DNA编码视频”。

潘海很早前听人提起过一种技术设想——定向编辑生物的DNA碱基,ATCG可以当作四进制的编码语言,用以存储信息。生物体内的碱基对数以亿记,有足够的容量,且绝对稳定不会丢失数据。大部分基因片段是无用的,编辑后并不影响生存,比如,直发还是卷发,金翅还是银翅等无关紧要的性状。

用基因来储存信息非常麻烦,成本高昂,试验成功率很低,但唯一的好处是可以躲过所有类型的数据体检查,适合间谍等特殊目的使用。但后来其他海量存储方式越来越廉价,这种技术就慢慢被人遗忘了。

写信的人选取了决定翅膀颜色和花纹的基因片段。斑点金光灿灿,性状表达得这么显眼,一定是为了提醒收信人。

视频文件很大,很清晰。官兵们看着那一段段简要的视频,明白了一切:冰封的蝴蝶、斩首攻击、圣光攻击、黑月方案、黑菱武器,还有埋在墓穴中的反物质燃料……

视频里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回荡在指挥室中,船员们全围了过来。A.I.自动调暗了灯光。

詹胜舰长,李广号上的所有官兵:

你们好,我叫仇重山,那个帮你父亲给你偷送老酒的囚犯劳工,也是一分钟前刚刚出现在你们屏幕里的那个宣战挑衅的人,一个十恶不赦的人类叛徒。

粉蝶翅膀的秘密,是医疗官潘海上尉解开的吧?谢谢你。

我年轻时去过巴黎峰顶,见到过一只冰封的蝴蝶,一直忘不掉。很多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才想到了这种隐蔽的信息传送方式。我不确定敌人的科技水平到底到了什么高度,只知道他们有能力改变裸奇点影响空间的半径大小,这让我很害怕,怕他们发现我真正的意图而毁掉你们。我不想引起任何怀疑,希望投进你身边循环时空中的蝴蝶翅膀能作为一个安全的信使,让它陪着你一起到那个遥远的未来。

五大军团战败,我最亲的兄弟也死了,太空中只剩我一人。我想过跟敌人同归于尽,但终究没能伤到人渣的半根汗毛。

从那一刻起,我见识到了真正的技术代差。毫无悬念,人类必败。

我只能借助敌人的力量来“做对的事”。这句话是当年你父亲告诉我的,我始终不敢忘怀。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在人世,他有恩于我,希望他安好吧。

我从未背叛过人类,我暗中帮助着抵抗军,还提议建起了自由区,给一部分人保留一个能正常生活的地方。不过,代价却很沉重——彻底瓦解了抵抗力量。当时,心里好难受。

残疾的右臂一直没修复,我想时刻保持警醒,因此得了个外号“独腿走狗”。我五十二岁了,无数次想过放弃这条艰难屈辱的路,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接受了生物改造的我却像婴儿一样健康。全人类也一样,渐渐被全部改造,变成另一个物种。

我必须做对的事,马上就做完了,四千二百三十三艘舰,没拆的只剩七艘了……

现在,地球的每个角落里都有我偷偷布置下的反物质炸弹。人类存在的意义是思想和自由。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不自由,毋宁死。

但是,全人类的生与死,我无权决定。奴役还是抗争,交给世人们自己吧。

人渣巴克无意间引来了异星入侵者,估计再过几个月就到了。我想到了一个两全选择:如果人类幸存下来,当然好,坟墓炸弹解除;但如果结局是我们不想看到的,那么地球就将在烈焰中毁灭,太阳系就变得一文不值。那样,再也不会有谁觊觎这里,你们李广号也就彻底安全了。

是我亲手操纵着黑菱武器,把你们一百四十五人送进时间牢笼。变态巴克喜欢变着花样地折磨人,“黑月计划”造成的示众威慑正合他的口味。

你们职级高,示众效果好,也不容易引起怀疑。舰上的男女比例合适,并且人数刚好越过物种繁衍的最低限。

詹舰长,我在暗中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反复研究你,你的履历,你的手下,你的一切。直至我确信你和我一样,都是坚韧的人。相信你会为心中的目标付出一切,哪怕面对一次又一次的生死考验。

你是值得托付的人。你父亲当初的最后一次选择没错,我相信他当时也面临着一个无比艰难的选择,但他毕竟失败了。他没做完的,我来帮他完成吧。

对不起了,你是最后一艘火种飞船,只能用这种方式让你们活下来。为了文明的延续,为了给人类留下一颗鲜活的种子。一团小火苗,在时间牢笼中悄无声息地燃烧着。

希望我这个年代的物理学家是对的,希望计算出的月球黑洞蒸发周期6300万年不会有太大误差。6300万年……

6300万年前,恐龙还在吧?6300万年后,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带着我和父亲母亲,还有刘铭到新宇宙看一眼吧。不管怎样,活下去吧,正如我现在一样,做对的事。

文明,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稚嫩的人类文明,刚学会走路,刚能迈出家门就遭遇灭顶之灾,不要埋怨命运的不公,也许这才是宇宙间的正义,天地不仁。安逸和苟且只会带来灭亡,别忘了这一百年来发生的一切。当初把人渣扔进宇宙深处,人类对自己太不负责任,自作孽,不可活。如果遇见黑菱的是你们这样的人,也许我们的文明会有另一种不同的命运吧……

不要害怕远方的未知,生死相依,向死而生。孩子们,去吧,去开枝散叶,去重新点亮人类之光。你们的家园将是整个银河系,整个宇宙。

你们属于远方。前行,前行,再前行。

祝好。

抵抗軍老兵 仇重山

2135年4月21日

不知不觉间,视频播完了,指挥室的灯光一点点亮了起来。所有人已是泪流满面。透过闪烁的泪光,詹胜望向舷窗外广袤无垠的时空。

远方,星海灿烂。

(作者:感谢咸鱼银、子平、单反等对本文月球黑洞寿命和史瓦西半径的计算。月球黑洞蒸发期限并非6300万年,此处有演绎。)

【责任编辑:艾 珂】

① 普朗克长度,1.6×10-35米,存在的最小物理尺度。

② 钱德勒塞卡极限,指恒星在坍缩时超越电子简并力支撑极限,质量超过1.44倍太阳质量的恒星会坍缩成中子星。

①奥本海默极限指质量更大的恒星发生无限坍缩,超越中子简并力支撑极限,变成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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