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君华微型小说三题

何君华，1987年底出生，湖北黄冈人，现居内蒙古科尔沁。2008年10月开始写作，作品多次入选《小说选刊》《当代中国经典小小说》《新中国七十年微小说精选》等选刊选集，曾获冰心儿童文学奖、第三届青铜骏马奖、第四十届青年文学奖（中国香港）等奖项。著有小说集《少年与海》《河的第三条岸》等九部。

边  防  记

一旦到了冬天，我们就又要甩开膀子修筑我们连队的“钢铁长城”了。

我所说的冬天，实际上刚刚入秋就开始了。通常是在秋分，有时甚至是白露前后，寒冷便已笼罩黑龙江两岸。

我们这里的冬天长达八个月，这从集中供暖的时间就能看出了。我们通常在9月中下旬就开始供暖（一直持续到次年5月），彼时南方的朋友们尚在毒辣的日头下大汗淋漓呢。这真像小学课文里写的：“大兴安岭雪花还在飞舞，长江两岸柳树已经发芽，海南岛上到处盛开着鲜花，我们的祖国多么广大……”

我所说的我们这里，正是大兴安岭最北部的漠河市。漠河北隔黑龙江与俄罗斯外贝加尔边疆区和阿穆尔州相望，是中国最北端的县级行政区，我们便是驻守在中国国境最北端的边防连队，因此我们的哨所也是中国最北部的哨所——中国北极哨所。

是的，我们这里是当之无愧的中国北极，年平均气温仅有零下5.5摄氏度，最冷时气温常常降至零下50摄氏度以下。

我所说的我们连队的“钢铁长城”，不是矗立在地面上的长城，而是修筑在黑龙江冰面上的一段铁丝网栏。

众所周知，我国和俄罗斯东段边界是以黑龙江主航道中心线作为天然分界线的，也就是说，越过黑龙江主航道中心线就是俄罗斯国境。因此，每当冬季来临，江面结起厚厚的一层冰时，我们连队就会提前组织全连官兵（仅承担值班和巡逻任务的除外），在严寒中修筑起一道横亘在江面上的铁丝网栏，防止有人越过国界。

“钢铁长城”的名字不是我起的，也不是战友们起的，而是当地老乡们起的。这道“钢铁长城”也不知道是从哪年开始修筑的，但一年一度“修长城”的规定动作却在我们连队传承了下来。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们这儿是铁打的“长城”流水的兵。

此刻南方的朋友们正大汗淋漓，我们也大汗淋漓。他们是晒的，而我们是累的。通常需要一个月，如果气候条件不好，甚至需要一个半月，这十多公里的“钢铁长城”才能完工。

说起来，我还是我们连队的第一个南方人。刚来时，我连什么是暖气都不知道，也不明白为什么漠河人家的门窗都是两层，门上还要加挂一层门帘子，直到切身体会到漠河冬天的冷之后才“啥都懂了”。

指导员说，现在条件好了，门窗门帘都能加固加厚，不像以前物资匮乏，连张桌子都没有，只好将炮弹箱当办公桌，把新来的战士弄得怪紧张，以为这边防哨所到了枕戈待旦、随时准备战斗的地步，哪知这炮弹箱仅仅是一张桌子呢！

我们哈哈大笑，大笑过后，又投入到紧张的“修长城”任务中去了。

有人说，现在有了电子监控系统，还用得着修筑“钢铁长城”吗？的确，现在跟以前大不一样了。用军迷网友的话说，以前我们只能靠“人肉巡逻”，现在有了电子监控系统，不出营房就能将边防沿线的情况尽收眼底，一旦出现紧急情况，连队的快反分队乘坐巡逻车或摩托雪橇，几分钟就能到达事发现场。

虽说如此，但“钢铁长城”我们还是年年照修不误。指导员说，中国虽然幅员辽阔地大物博，却没有一寸土地是多余的。指导员这么一说，我们就甩开膀子干了。

看着我们亲手修筑的“钢铁长城”，心底还真有一股“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豪迈劲儿呢。就像老乡说的，矗立在黑龙江主航道中心线上的铁丝网栏并不是真正的“钢铁长城”，驻守在漠河北极哨卡的边防连队才是真正的“钢铁长城”！

母  狼  記

你可曾听说一名外科医生为自己实施手术？而且，这手术不是一般的手术，而是截掉自己一条腿的高难度手术！

我没听说过这样的外科医生的故事，但我却听说过一头狼的故事，一头科尔沁草原狼的故事——那时，那头狼在科尔沁草原闻名遐迩。

那头狼实在太有名了，也许你已经听过它的故事，那么，再听我讲一遍吧。

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傍晚，科尔沁草原上最善良的牧民哈斯巴根狩猎归来，带回一头受伤的狼。

哈斯巴根一边将狼抱回蒙古包内，一边急切地招呼妻子乌日娜：“嘿，乌日娜，赶紧打些水来！”

那头狼浑身是血，一条后腿好像已经断了，身体脆弱不堪。

乌日娜连忙端来一盆水，哈斯巴根将狼身上的血迹擦净，又在伤口处涂了一些创伤药。

等擦净血迹之后，乌日娜才发现那头狼的伤口集中在它的右后腿。准确地说，它的右后腿已经断了，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它是怎么受的如此重的伤？

丈夫哈斯巴根告诉她，他是在狩猎归来的途中发现这头狼的。当时他刚出科尔沁旗不久，这头狼拖着腿倒在血泊之中，身后还有一条长达百米的血痕。

这头狼显然是被猎人投放的铁夹子夹住了，但它竟然忍受剧烈的疼痛，顽强地截断了腿，相当于为自己实施了一台“截肢”手术，然后又艰难地向前爬行了近百米。

兴许是听到了不远处的马铃声，那头狼奋力地挪动身体，大着胆子向作为人类的哈斯巴根投去乞求的眼神。它的身体僵硬而扭曲，目光透露着深深的绝望和痛苦。

哈斯巴根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那头狼的腹部高高地隆了起来。他瞬即明白了母狼自我“截肢”也要逃生求救的原因，决定立即把它带回家救治。

哈斯巴根将母狼安顿在炉火旁，母狼身受重伤又疲惫不堪，很快便沉沉睡去。

半夜里，睡梦中的哈斯巴根隐约听到一声低沉而隐忍的狼嗥。哈斯巴根醒来，作为一个勤劳智慧的牧人，他只看了母狼一眼便明白了一切。

乌日娜也醒了过来，哈斯巴根告诉她，母狼马上就要生产了。而他心里十分担忧，因为母狼伤势太重，它能顺利产下它拼命护佑的狼崽吗？

哈斯巴根紧挨着坐在母狼身边，嘴里念念有词，用手轻轻地按摩母狼颤抖的腹部。

哈斯巴根和乌日娜知道，母狼在拼尽最后的力气。

天神腾格里保佑！不一会儿，一头小狼崽顺利出生了，紧接着第二头也生了下来，接着是第三头、第四头……母狼接连顺利地生下了四头小狼崽，但鲜血也一刻不停地从它的身体里面汩汩流出。

就在这时，令哈斯巴根和乌日娜不敢相信的事情发生了——虚弱不堪的母狼竟然挣扎着爬起来，温柔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四个刚出生的狼崽，然后便轰然倒地！

母狼流干了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

哈斯巴根将母狼留下的四个小狼崽喂养大，也将母狼的故事告诉了周遭的每一个人。他给母狼取了名字——赤那（这本来是蒙古语“狼”的意思，但从此以后，人们只用来指称它）。赤那的名字随即传遍了科尔沁草原的每一片牧场。

我也是从一位牧民口中听到母狼赤那“截肢救子”的故事的，听完他的讲述，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后来，哈斯巴根将长大的四头小狼放归了山林，他觉得那是它们该去的地方——那是它们的母亲曾经留下过足迹的地方，尽管它们对此一无所知。

哈斯巴根说，他以前单知道草原狼凶猛残暴，但那一晚母狼赤那让他知道，草原狼也会勇敢坚毅，也会无限柔情。人要懂得的还有许多。

北  归  记

在呼伦贝尔草原，没有人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叫照日格泰，蒙古语是“勇敢”的意思。你当然无愧于这个名字，在我眼里，你毫无疑问就是呼伦贝尔草原上最勇敢的雄天鹅。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那是我最美好的年纪，那是我最明媚的年华。当别的雄天鹅或是为我送来美味的田螺，或是跳起曼妙的舞蹈博求我的青睐时，你是那样普通，那样不起眼，我甚至根本不曾留意到你。可就在这时，当一只体格壮硕的火狐不期而至，别的雄天鹅都一溜烟振翅逃走，你却像世上最勇敢的卫士一样站在了我的身前。天啊，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你，你实在太瘦弱了，可能是呼伦贝尔草原上最瘦弱的雄天鹅也说不定。然而就是你，瘦削如斯的你站在了被吓呆的我身前，企图抵挡一只火狐不可一世的袭击。

那只火狐可能也没想到，这样一个瘦弱的家伙竟敢试图阻挡它的侵袭。就在它急速向我扑来的当儿，你立即托起我振翅飞离。是的，我已经吓得完全忘记自己是一只长着双翅的雌天鹅了。

作为雁形目鸟类，我们天鹅的身体沉重而庞大，起飞前总要冲跑一段才行。不知你是哪里来的力量，几乎从原地就托起我飞离了地面。我后来尝试过很多次，试图像你一样原地起飞，但每一次都失败了。我终于相信，那一刻你的原地飞翔是个奇迹。

好在我终于反应过来，也振动翅膀飞了起来，我们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那只傲慢的火狐再也抓不到我们了。

我就是在高空中与你并肩飞翔的那一刻选择你的。是的，我心里已经做了决定。这只呼伦贝尔草原上最瘦削的雄天鹅，将是我一生的伴侣。

在呼伦贝尔，也许没有比你身材更瘦削的雄天鹅，但我确信，也一定没有比你更勇敢顽强的雄天鹅。

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一旦遇到敌害侵袭，你总是第一时间拍打着并不阔大的翅膀上前迎敌。特别是在我的繁殖期，当我片刻不得休息地孵卵时，你总是像钢铁卫士一样守在我身旁，一刻也不离开。

还记得那一次，一只狡猾的银狐趁我孵卵时偷袭，你立即飞来和它搏斗。你的脖子受伤了，你的羽毛折断了，但你仍将身体张到最大，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那只银狐害怕了，终于拖着血淋淋的腿仓皇而逃。那一刻，你就像这片土地上曾经叱咤风云的成吉思汗一样勇敢，而我甚至比他的王妃孛尔帖还要幸福。

在你的庇护之下，我们的孩子安然出生了，健康地长大，并慢慢长出坚实的翅膀和由黄转白的漂亮羽毛。如今，它们也像你一样翱翔在高高的天际，一年一度地翱翔在呼伦贝尔到三门峡的漫漫征途上。也许，此刻它们也跟我们一样，正在三门峡双龙湖畔柔和的秋日阳光下慵懒地徜徉呢。

在呼伦贝尔草原，没有人看见草生长，但假以时日，苍翠的绿色便会爬满整片草原。这就好比我们的爱情，总是在无知无觉中一往情深。

是的，我当然记得，在呼伦贝尔最美丽的夏天，我们一起漫步在巴尔虎草原苍翠欲滴的青草上。我当然记得，在呼伦湖清澈见底的晌午，你一遍一遍细心地为我梳理妆容。在成吉思汗迎娶新娘孛尔帖的克鲁伦河畔，我们一起度过一生中最惬意的青春时光。我更不会忘记，去年的深秋时节，在六千里之外的三门峡双龙湖畔，我们沐浴的秋日暖阳。

是的，你当之无愧成了我们族群的头领。尽管你最羸弱瘦小，但你也最勇敢顽强。你也当然无愧于头领的称号，从呼伦贝尔到三门峡遥遥六千里，你带领着我们飞越了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我们没有一个兄弟掉队，没有一个姐妹落单。我们去成对，回必是双。

你除了是忠贞不渝的好伴侣，还是无可挑剔的好头领。可是现在，你老了。是的，照日格泰，你太老了，老到很快就会有别的雄天鹅来取代你头领的位置。可是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到三门峡六千里，只有六千里。你还记得吗？去年这个时候，我们拍一拍翅膀，就轻松抵达了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远方，今年我们一样可以。来，亲爱的照日格泰，張开你的翅膀，跟我一起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