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灾里的一群特殊孩子

2021-08-16 04:59何国胜
南风窗 2021年16期
关键词:救援队纸尿裤王老师

何国胜

4天前,这段6.3公里的路只要25分钟车程。4天后的7月24日,南风窗记者花了整整7倍的时间,才从新乡市维也纳酒店到达新乡市龙子心智障儿童托管中心。

拦住路的不是别的,正是7月21日暴雨留下至今的、齐腰深的积水。

“40多名孩子和十几名老师被洪水困在学校,需要蔬菜、米面和孩子们用的纸尿裤。” 在7月23日上了热搜的那条求助视频里,“校长”申学军简短地说了几句话。

底下的评论区很快被“救救孩子们!”占满。一段时间里,这群特殊孩子的安危被很多人挂心。

但40多名心智障碍孩子并不知道自己受了灾,他们跟往常一样玩闹。唯一的变化是,老师们不再允许他们去院子里游戏。

求助信息发出后不久,好几支救援队将充气船划进了积满水的托管中心,但没有一个孩子或老师被转移出来。

在网络上为他们揪心的人不知道的是,这是申学军拒绝的结果。

不 撤

救援队送来了物资,申学军已经满足了。

拒绝转移,申学军有自己的考虑。

在还是“孤岛”的时候,他们断电停水,食物的储备也只有申学军临时买来的300个馒头和6箱方便面。原本他们有足够的米面,但厨房进水后,一切都成了无用的东西。

纸尿裤是最为告急的,有些孩子无法自理大小便,每天要最少用掉3片纸尿裤。平时都是边用边买,基本没有存量。没有纸尿裤意味着,孩子们要穿脏臭的衣服,因为给不少孩子每天洗三四次衣服是不太現实的。

救援队到来后,除了电没有恢复外,其他都不成为问题了。在物资充足的情况下,申学军觉得继续待在学校可能是更好的选择。

而对于转移,她有顾虑。这来自他们以往的应急演练。

在过往的几年里,托管中心每年都会组织火灾事故撤离演练。为了让孩子们觉得真实,每次演练时,申学军都会在外面点上几盆火,让现场有烟有火光。警铃一响,老师们跑进教室,试图把孩子们带出来。但他们并不知道警铃和外面的火光意味着什么,反而把带领他们疏散的老师围在中间,想跟老师做游戏。还有的在老师拽他走的时候,他就躺在地上撒泼,怎么说也不走。根本没法疏散出来。

“但那只是演练,我告诉过老师们,如果真发生灾情,就算拖也要把孩子们拖出去。”申学军说道。

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些孩子们转移出去后,如果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安置点,情况可能会变得更差。这些孩子们不同于常人,多数人有程度不一的多动症,没法一直安静地待在一个拥挤的地方。此外,这被困的40名孩子中,还有不少不会控制自己的大小便,也不会告诉别人自己的身体状况,就是生病了也不知道说出来。

在学校里,他们有足够的空间和自由来吵闹游戏,可以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天,也有足够的便利来让老师们观察他们的身体状况。

这种观察细致入微。一个例子是,每次孩子们上完厕所,老师们都会去检查他们的大便形态,“拉的是成型的还是不成型的,稀的还是稠的,然后我们工作群里就会发这些信息”。申学军说,他们通过这种方式来判断孩子们是否生病。

另外,客观的条件,也让申学军对让孩子们继续留在学校保有信心。

相比于校外的马路,学校的地势高出了一米,当外面的积水没过了大腿根时,学校的积水还在膝盖下面。还让她放心的是,学校的楼有四层,孩子们的宿舍在三楼,就算水位再涨点,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警铃一响,老师们跑进教室,试图把孩子们带出来。但他们并不知道警铃和外面的火光意味着什么,反而把带领他们疏散的老师围在中间,想跟老师做游戏。

而且,孩子们更加习惯在托管中心的生活,灾害的到来也并没有对他们产生心理影响,他们无感于洪水的伤害,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孩子们对灾害的无感,并没有使申学军感到沮丧。她反而觉得,某种程度上,这些孩子们比多数人都活得幸福。他们没有世俗的烦恼,也可以在灾害到来时,依然真心的笑。“他们是最可怜的孩子,也是最快乐的孩子。”

就像7月21日那场罕见的特大暴雨落下时,孩子们像往常一样洗漱并早早睡觉。他们没有想过天亮睡醒后,会被洪水围困。当救援队进入学校卸物资的时候,他们趴在三楼过道的边沿上,笑着对救援队说“谢谢”。申学军说,他们并非意识到自己被救援,而是天真地以为救援队的那些人喜欢他们,所以来看他们了。

惊险一夜

那晚被孩子们“无视”的暴雨并不是突然来的,但申学军们意识到它的不同寻常,却是在某个瞬间。

“坏了,这个雨势比2016年大的多,水淹过来已经到咱学校了。”7月21日晚上8点多,在家的申学军接到了自己父亲的电话。那晚,托管中心所在的新乡市北中部遭遇了历史罕见的特大暴雨。

申学军坐不住了,托管中心地势比外面高,现在被淹,只能说明雨真的很大。“水又高了,厨房已经进水了,我们开始抢救物资了。”过了一会儿,她父亲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因为年纪大而没法参与抢险的父亲,一直在给申学军更新学校的情况。

“大门冲坏了,下水道开始反水了,开始拿衣服、被子堵下水道了。”“水淹过台阶,进教室了。”申学军一直捏着汗听父亲不断打来的电话。

“我受不了了,要去睡了。”凌晨4点多,父亲最后一通电话打来,说物资已安全转移,老师们全身湿透,准备休息。但申学军一夜未眠,听着屋外的雨下了整整一晚。

7月22日,新乡气象局发布雨情快报显示,新乡市北中部当晚最大降水量达到362.3毫米。

22日早上6点多,申学军急迫地开车出门,她先去超市买了300个馒头和仅剩的6箱方便面。超市像是遭遇了大甩卖抢购,一个个货架都空了。

从超市出来没开出多久,车就被深深的积水拦住。她把车停在路边开始拦车,一辆路过的大卡车没能带上她,但把她买的食物给带了过去。那时,她稍稍感到心安,“最起码孩子们有东西吃了”。11点多的时候,申学军搭上了一辆铲车,半小时后到了学校门口。

她蹚水进入学校,撩开厨房的门帘时,眼前的景象差点让她落泪。厨房的蒸馍柜散乱地“趴”在水里,随着水浪一下一下撞击着操作台,发出“咣咣”的声音。“这下全完了,什么都毁了。”她暗暗说道,但又转念一想:“管他呢,人没出事就好。”

前一晚参与抢险的王老师看到申學军赶回学校,没有表现出安心,反而指着申学军就开始吵。“谁让你来的?这里这么危险。”王老师把这句话连着说了三遍,完全是生气的表情。“而我很感动,她在吵你的时候,其实是关爱你的。”申学军告诉记者,王老师是四川“辣妹子”,脾气性格向来很直,她懂得王老师的严声厉色中,是对她的关心。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当晚的抢险中,王老师因淋湿感冒。而这场感冒,却引发了她的心脏病。7月22日的下午,那个平日里雷厉风行的王老师突发心脏病被送入医院。所幸的是,她现已脱离了危险。

这场暴雨让申学军更加确认了一件事:“这里的老师就是我生命中巨大的财富,他们就像家人一样。”

尽管老师们如家人般尽心保障托管中心的安全,但困难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

求 助

求助信息是7月23日上午发出去的。一开始,申学军觉得靠自己带去的300个馒头和6箱方便面可以撑几天。但她没有想到的是,最先出现“危机”的是孩子们的纸尿裤,这一点很难扛。不少孩子无法控制大小便,如果没有纸尿裤,一天就得换三四次衣服。这样下去,几天之后,孩子们可能就得光着身子。因为洗衣服和衣服干的速度跟不上衣服被大小便弄脏的速度。

那晚被孩子们“无视”的暴雨并不是突然来的,但申学军们意识到它的不同寻常,却是在某个瞬间。

同时,之前一直关注他们学校的前残联老领导也打电话过来,让她赶紧在网上求助,不要自己扛。

上午11点多,申学军站在院子里录了个视频,简单说了几句,讲明了缺纸尿裤和几天后可能断粮的情况。视频发到朋友圈后,她就又去忙了,但那条求助信息,以她无法想象的速度和方式,扩散到了网络世界,成为让众多人揪心的对象。

到下午时,陆续有救援队进入学校。虽然最近各种事情搅得她记忆有些混乱,但她清楚记得,第一个来到学校的是湖北救援队。

看到救援队进来,申学军的眼泪就开始打转,那时她感觉就像是看到了希望。她跟救援队的人说,“湖北挨着河南,咱们是好邻居啊。”救援队的人听了后“反驳”她,“我们不是邻居,我们是兄弟”。这句话一下击中了她。“对,我们是亲人。”她回道。

随后,湖南、山东、山西、浙江的救援队也陆续来到托管中心,之前忧虑的生活物资瞬间充盈。而且让申学军没想到的是,除了那些划船进来的救援队外,有一批物资是从天而降的。当天下午4点多,一架直升机悬停在学校上空。申学军走到4楼的平台上,向着飞机上的人招手。

飞机很低,“那个声音震耳欲聋,风把我挂在脖子上的眼镜吹到了后面”。申学军说,当时飞机上的人让她压着楼顶的电线,以防被吹起缠住飞机,然后救援队就从飞机上投掷物资。“太震撼了,这种情况可能这辈子就这一次了。”她说,那是大象新闻帮他们联系的公羊救援队航空特勤队的直升机。当天给他们空投了15箱矿泉水和6箱食品,以及一次性纸尿裤等物资。

收到纸尿裤后,老师们发现尺寸不太合适。其中有不少是成人纸尿裤,码数太大,孩子们没法穿。申学军没有这样的经验,自己的孩子只在婴儿期穿纸尿裤,像托管中心里好几岁甚至十几岁的孩子穿多大的纸尿裤,她并不清楚,平日里这个工作由生活老师负责。

之前一直关注他们学校的前残联老领导也打电话过来,让她赶紧在网上求助,不要自己扛。

后来,她从生活老师那里拿到准确的码数,又向救援队求助,拿到了合适的纸尿裤。

那一天,她不知道自己接了多少个电话。等搬运、放置完各救援队送来的物资后,已经是凌晨1点。申学军躺倒在床上,根本没有力气洗澡,她点开手机,信息和微信里全是未读消息的小红点。内容都是询问他们托管中心的情况。她一个个地回复,“孩子安全,物资充足,请不要再担心,如果有可能,请救助更多更需要的人”。回了大概一个小时,过度疲惫的她不知不觉睡着了。

那一觉,她睡得踏实。

托管中心的困境已解,但有些不知情的网民仍在为他们揪心。就在7月25日,短视频平台的相关视频中,仍有不少人在询问救援队有没有到,后来有个志愿者打电话过来“批评”申学军得到救援后没有给大家反馈。但她没用过那些平台,也不知道在另一个网络世界里,仍有人心系他们的安危。

所以,在南风窗记者离开托管中心的时候,申学军再三叮嘱:

“一定帮我谢谢那些帮助我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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