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天雪地,孤高情怀

2021-08-16 20:34黄天骥
同舟共进 2021年7期
关键词:江雪渔翁永州

黄天骥

【与渔翁、钓鱼有关的名句名篇】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在江畔湖边的树下,或在一叶扁舟的舷边,渔翁手执渔竿,凝神静气,等待鱼儿上钩。这表面悠闲,心底渴望。这外静与内动矛盾统一的画面与境界,中外古今,不知引起了多少人士的神往。

在我国古代,有不少手执钓竿闻名遐迩的形象,像姜太公、严子陵等。不过如果你以为他们只是想吃生猛河鲜的饕餮之徒,那就错了。姜太公看似悠闲地钓鱼,其实大脑在紧张地运转——他正想着种种文韬武略,并且等待时机,看哪位仁君“愿者上钩”。至于严子陵,早年曾和刘秀合作,也素知其人的脾气,刘秀当皇帝后,一山难容二虎,于是他索性辞去一切官职,回到家乡垂钓富春江,躲避名利场上的纷扰——据说他与刘秀同睡一床,不知不觉间把一条腿压在皇帝身上,次日太史便奏称:夜来出现“客星犯帝座”的天象,因此,他表面的闲静,不过是掩盖自己的复杂心境。

在诗坛里,与钓鱼有关的名句名篇不在少数。孟浩然就写过:“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说那不自由的钓翁,很羡慕在水里可以自由自在的游鱼。诗人张志和也写过有名的《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诗的场景写得很美,诗人的心态也很悠闲,但张志和对当时的现状是不满的,他辞官去当渔翁,洒脱逍遥,不过是表示远离勾心斗角的尘俗,图个自得其乐,旨趣也和严子陵相近。

元代散曲作家白朴和白贲等同样写过渔翁的生活,其中白朴的《双调沉醉东风·渔父》曲子颇负盛名:“黄芦岸白蘋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点秋江白鹭沙鸥。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诗中特别强调渔父的“不识字”,可以无忧无虑,可以傲视王侯,正是表现知识分子对现实生活的抵触。白贲《正宫·鹦鹉曲》则直接自喻道:“侬家鹦鹉洲边住,是个不识字渔父。浪花中一叶扁舟,睡煞江南烟雨。”古代诗坛如此多的骚人墨客喜爱写钓鱼或渔翁生活的题材,绝非仅仅把钓鱼视为消磨时光,更不像现代人那样把钓鱼看作比赛表现身手,而是以这外表平静淡然的姿态,遮掩种种不易明言或不想言明的隐衷。

柳宗元的《江雪》写的也是渔翁垂钓。他似乎是客观地“拍摄”了一幅风景画,连张志和“不须归”那样多少具有主观色彩的字眼也没有,整首诗明畅易懂,也比张志和的《渔歌子》更短,因此许多诗歌选本一般都会把《江雪》选入,宋代的范晞更是在《对床亱语》中说:“唐人五言四句,除柳子厚《钓雪》一诗之外,极少佳者。”这话说得有些过了头,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王维的《辛夷坞》,不也是五言四句么,难道就不及《江雪》?

不过这几首同是五言四句的佳作,确又透露出唐代不同时期诗人各具典型的心声,都是各尽其妙、极为难得的佳作。柳宗元的《江雪》虽然似乎写得很浅近,描绘的景色也很简单,但它所包涵的思想内涵以及难以言喻的思绪,比上述王之涣和王维的那两首诗更加复杂;如果比喻成一幅画,那柳宗元只用几笔简单朴实的线条便表现出高度的艺术技巧。

【柳宗元与韩愈的迥异人生】

在中国文学史上,柳宗元和韩愈齐名。他生于公元773年,比韩愈略小几岁。他们处在同一时代,在文学主张方面他们是一致的:都反对骈俪浮靡的辞章,要求回复“西汉文章”那种朴实简劲的文风。但他们诗歌的创作风格则完全不是一路,这是很有意味的现象。更重要的是,他们归属于不同的政治集团,坚持的也是不同的政治路线。他们在当时的文坛上都享有盛名,也彼此相识,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虽不至于势如水火,而内心不无芥蒂,以至于后来柳宗元倒了大霉,韩愈还出言不逊,冷嘲热讽一番。

韩愈早年出身贫寒,参加了多次科举考试却屡屡失败,后来虽然中了进士,也还是靠着别人的推荐才得到一官半职。柳宗元则刚好相反,他少年得志,21岁即进士及第,意气风发,到30岁左右又进入监察御史的行列。而且他出身于上层社会,世代簪缨——其父柳镇长期担任不同府镇的地方官,柳宗元从小得以跟随父亲到各地生活。他深入社会,结交广泛。在藩镇割据,战乱频仍,朝政腐败的中唐时期,他对社会各阶层的状况都有所了解,特别同情百姓艰难困苦的生活。后来他写出《捕蛇者说》等名篇,能够透徹地描叙下层人民的坎坷命运,绝对不是偶然的。

在“永贞革新”中,柳宗元同情并追随王叔文的革新主张,王叔文主政时,他和刘禹锡等人都属王叔文集团的重要成员。但“永贞革新”不到一年即告失败,王叔文被杀,凡是追随过他的人纷纷被贬到边远的地方,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韩愈则支持以宦官为首的“俱文珍集团”,反对革新。当然韩愈也是个有正义感的人,由于他反对皇帝把佛教推崇到荒唐的地步,写了有名的《谏迎佛骨表》,皇帝大怒,也把他贬到南蛮之地。不过后来还是被召回起用,相比之下,柳宗元就没有这般幸运了。

在唐代,永州地势崎岖,荒僻贫瘠。所谓的“州司马”,属于管理地方财税、治安的小官。在永州,柳宗元待了十年之久。十年后,他奉召回到当时的首都长安,人们以为他会受到任用,谁知抵京不到两月,又被派到比永州更远离政治中心的广西柳州,就任柳州的行政长官。官爵算是升了,生涯却更艰苦了。在柳州,柳宗元生活和工作了四年左右便客死异乡,终年47岁。一个有着“革新”抱负的人,却不断地遭受严酷打压,沦落天涯。如果不是他有不朽的诗文传世,如果不是老百姓一直怀念着他,在柳州修建了“柳侯祠”,他大概不会再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在《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一诗中,柳宗元写道:“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在《别舍弟宗一》中写道:“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在生命的后期,柳宗元作于柳州的这些诗句,道尽了他多年来内心的不平和苦闷。

【反常写法的妙处所在】

《江雪》是柳宗元被贬到永州时写的,题目命名很简单,就是要告诉读者,他下文描写的是深冬时江上的雪景,希望人们要特别注意到江上的雪,所以在全诗二十个字的最后,就以“江雪”两字收束回应题目。在诗中,柳宗元并没有直接描写雪景,但以“江雪”为题,便能一下抓住读者眼球,使他们能感受到江上雪景的意境。

这诗的第一句“千山鸟飞绝”,是作者从江面仰视山上的景象,“千山”说的是无数的山。第二句“万径人踪灭”则是作者从空中俯瞰,说的是江岸上的无数条路。无疑,“千山”和“万径”相呼应,是夸张的写法,但就表面看,这两句诗却是不合理的,因为诗人立足于江面上,无论如何他是无法看到所有的山和所有的路的——他写的当然是实景,却又是从目之所及,推想到看不见的无限之景。

第一句诗写山上鸟儿绝迹,它们都飞不动了,躲起来了;第二句说路上不但没有行人的踪影,连串串足迹也被大雪湮灭了,这无非意味着天气极端寒冷,从上到下全是白茫茫、空荡荡的一片。本来在山上和路上,人们看到或注意到的,首先应该是石、岩、草、木等物,如果作者直接写大雪铺天盖地,乃至冷得“千山木石裂”,不也能够表现天气的严寒吗?为何他偏偏选取体积渺小,并且会飞会动的“鸟”和“人”,以看不见物和人的踪影,来表现天气的寒冷呢?

在文学创作中,有些描写似是不合常理的,但这些反常的写法,往往能让读者得到更深刻的领悟。像《红楼梦》写到病危的林黛玉听到前边响起了乐声,知道她所爱的贾宝玉正和薛宝钗举行婚礼时,冷笑着说:“宝玉,宝玉,你好……”这时作者写内心十分痛楚的她,反应不是哭,竟然是“笑”。这似是不合常理的描写,反而让读者更加感知到黛玉悲苦欲绝的心情。

同样,柳宗元观察景色的视角明明是不合常理的,但读者从这夸张的描写中,会感知诗人要描写的,其实不仅指眼前,而且是他所能感知的整个天地;他强调看不见会动的物与人,但只有会动的物与人,才能感知天气的冷暖,如此,反而更能让读者体会天气奇寒。

与诗的第一、二句展现无垠的天地相反,第三、第四句却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与“千山”“万径”相对应的,是“孤”和“独”。柳宗元在广阔的背景下,十分突出地写了一叶扁舟;在扁舟中,又突出地写了一位老者——他竟然穿着仅能抵挡风雪却不能御寒的斗笠蓑衣。更有意思的是,柳宗元写这位老翁在扁舟上唯一的行为是垂钓。钓的是什么?原来是最后的一个字:雪!

这就妙了,柳宗元才写千山万径一点会飞会动的东西也没有,却在比山上路上更为寒冷的江面上,写一个人正在活动着、“垂钓”着,这个人既是对岸上一切“灭绝”的反衬,也不能不让读者的眼光全部集中到他的身上。

柳宗元在诗作中,常喜欢使用“孤”和“独”的字眼,像“独游亭午时”“孤生易为感”(《南涧中题》),“孤赏白日暮”(《戏题阶前芍药》),“独上意悠悠”(《登柳州峨山》),用语的频频出现,多少可以看到一个作家的惯常心态。但是在一个空阔的背景下,层层推进,集中到一点,这种写法只在《江雪》一诗中才运用过。显然,他要给读者描画的,是一个简单又宏大的画面,这上面,偌大的空间与偌小的渔翁形成强烈的对比,于是他的孤独也分外突出。

【诗中意象与诗人的情感流动】

为什么柳宗元在《江雪》里,特别着意抒写渔翁的孤独呢?这需要进一步研究他的创作意图。

柳宗元只是用文字生动地描画了一幅寒江雪景吗?又是,又不是。说它是,是因为它的确客观地描绘了千里冰封的景色。全诗二十个字当中,甚至没有带有任何主观抒情的色彩。说它不是,是因为在它简洁的画面背后,流动着、蕴涵着复杂的情感。这种情感,越像没有,越是耐人寻味,否则范晞文就不会给予这首短诗以极高的评价了。清代的马湘帆也说,这诗“诗中有画,千、万,孤、独,两两对说亦妙”。(《唐绝诗钞注略》)说它“千、万”与“孤、独”两两相对,不难理解,但马湘帆只着眼于它“诗中有画”,把它的妙处说成是有诗意的风景描写,实在是未说到点子上,未看到这首短诗的奥妙。

《江雪》是在柳宗元被贬到永州时写的,那时他带着一肚子悲愤和怨怼的心情来到边地。在永州他写下了《永州八记》:“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是岁,元和四年也。”(《始得西山宴游记》)可知这几篇散文是他初到永州不久时所写。柳宗元自称是“罪人”,而且常常担惊受怕,可见他感到这里的自然环境以及所处的政治处境并不如意。

《永州八記》写的多是永州山丘溪涧的秋色,《江雪》则是一幅严冬的江景,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就都是力求传达出“寂寞无人,凄神寒骨”的意韵,这是柳宗元当时的精神状态,换言之,在永州他感到十分孤独。

人们常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与画确实有可以相通的地方,但它们毕竟是不同的艺术体裁,从而又有着不同的特质。画面可以有诗意,但画是不能动的,而诗则可以使主观的感情能动地进入审美载体,并且可以指向性地引导读者通过诗中的意象,进入更高、更远的意境。严羽说:“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沧浪诗话》)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也认识到,诗的美“不是物理的事实,它不属于事物,而属于人的活动,属于心灵的力量”。(转引自《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所谓“别材”“别趣”,是指诗歌创作可以注入诗人的才情,这属于人的活动,而不仅是真实地呈现客观形象,至于诗人的感情及其思想活动,甚至在文字的表面也未必能轻易看到。在这里,柳宗元虽然写的是一幅静景,但是透过诗中的意象,我们可以“看”到诗人内心情感的流动,也可以理解为他“看”到渔舟随波逐流,缓缓移动。这状态则是美术家在图画里无法表达的。

这独钓寒江的渔翁是谁?柳宗元没有说,他只是以诗笔描绘这幅静静的图景,却让人感悟到:这是他被贬后心态的诗化。而这严峻的氛围,仅仅是指自然环境吗?特别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渔翁为什么还独自在寒江上垂钓?这一切,再加上柳宗元自嘲“僇人”的处境,不能不让读者浮想联翩。

在传统诗词创作中,语法结构没有严格的规定,甚至可以呈现为模糊性。像“独钓寒江雪”一句,读者可以理解为在雪花纷飞中,渔翁独自垂下钓竿;也可以理解为渔翁在寒江里钓的是雪。然而,江水里实在不可能有雪的存在,说他在钓雪,等于形容他不过是在孤舟里下意识的垂钓动作,至于钓到了什么,实在不在乎。他只是寂然悄然,心如止水,他的脑海就像“千山”“万径”那样一片空白,空白的背后,则是五味杂陈。因此清代的王尧衢认为:“江寒而鱼伏,岂钓之可得?彼老翁独何为稳坐孤舟风雪中?世态寒冷,宦情孤冷,如钓寒江之鱼,终无所得。子厚以自寓也。”(《古唐诗合解》)这判断值得我们参考。

【柳宗元的佛學思想】

其实在柳宗元的作品中,除了《江雪》写了渔翁的活动以外,还有另一首写渔翁的诗,题目就叫《渔翁》。如果把它和《江雪》对照着读,会发现一些很有意味的问题: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这首诗提到“清湘”“楚竹”,表明作者也是在永州时写的。柳宗元在《永州八记·始得西山宴游记》中提到“望西山”“过湘江”,《渔翁》首句的“西岩”当指西山,《永州八记》写于永和四年九月间,《渔翁》写的也是秋景,那么它的写成也应在这段时间。

诗的前四句,写的是渔翁在秋江里摇着小舟心态逍遥的情景。关于这首诗的后两句,评论家有着不同的看法。宋代的惠洪说:“此诗有奇趣。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冷斋夜话》)连苏东坡也主张也把后两句删去。不错,诗的前四句已经足够表现出诗人在山水间游览的乐趣,就此收束则优雅清丽,余味无穷。但是他们忘记了,后面两句正是柳宗元要表现自己在被贬到永州时毫不在乎的态度。所谓“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其诗意分明脱胎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但是,那种悠然的心态,其实是“帝乡不可期”“惆怅而独悲”的另一种消极抗争的表现形式。

如果说《渔翁》写的是渔翁在清澈的秋江上悠然自得,那么《江雪》写的则是渔翁在恶劣的环境中不畏严寒,傲然孤峭。这两种姿态实际上又是一脉相承的,这应和柳宗元早就具有佛学思想有关系。

柳宗元说过:“吾自幼学佛,求是道,积三十年。”(《送巽上人赴中丞叔召序》)所以在永州,他经常生活在寺院里,并在诗歌中记录下种种日常。如在《巽公院五咏·禅堂》一诗中写道:“万籁俱缘生,窅然喧中寂。心境本洞如,鸟飞无遗迹。”此诗的最后一句,不正和“千山鸟飞绝”颇有相似之处吗?在《晨诣超师院读禅经》中也说:“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如果从禅悟的角度看,《江雪》写渔翁顺性而为、无所求取的淡定空静的心态,不也是“悟悦心自足”的写照么?四野皆空,万念俱空,这不是比“云无心而出岫”在禅悟方面更进了一步吗?

还有一点是过去人们没有注意到的,那就是柳宗元在《江雪》的第一、二句以“绝”“灭”两字收束。当然这两字同属唐韵入声的“屑”部,选择这两字有押韵的需要,但是如果仅仅为了押韵,那么诗的第一、二句不是也可以写作“千山鸟飞竭,万径人踪缺”吗?为什么柳宗元只选择了“绝”和“灭”两字呢?

我们知道,“绝灭”一语乃佛家用辞,具有涅槃、圆寂、寂灭、万念皆空、脱离苦海的意思。深受佛家思想影响的柳宗元,着意这个具有关键性意义的字眼,有没有隐约地传达禅悟的意味呢?虽未敢肯定,却可资思考。

柳宗元在诗中透露出的淡定襟怀,感悟一切都归于虚静的韵味,其实又是他在严酷环境中的倔强狷介心态所派生的。这一切了无痕迹地融合在一起,在这宁静而简约的“图景”中,包含着出世与入世交集的复杂情感,实具无限张力,能让读者产生丰富的联想。这也正是《江雪》之所以被认为在唐代五言四句诗中具有独特的“美”之所在。

【传统诗词创作中的“虚实结合”】

《江雪》到底要抒发什么情绪?柳宗元只提供了一个似是客观的图景,指出一个大致方向,便任由审美受体根据自身的生活经验去思考,去体会,让人有了无限的想象空间。它让读者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参与其中进行再创造,并可藉由诗人提供的意象进入更高层次的意境。

我国传统的诗词创作,早就注意到运用“虚实结合”的创作方法。所谓“虚”,实际上是注意到要留出空间,认识到作为审美受体的每个人具有主观能动性,可以对审美主体提供的意象进行再创造。传统的评论家不是有所谓“诗无达诂”的说法吗?因为对“美”的认识和理解不可能有最终的结论,不同时代具有不同生活体验的读者,会在作者所提供的意象引导下,在各自的大脑皮层中浮现不同的印记,从而形成种种感受。

这些感受当然可能具有普遍性,也不排除因人而异。因此诗人的作品题旨越模糊,有时越能让读者具有更多自主选择性。随着诗歌创作艺术的发展,愈来愈多的诗人会更圆熟地掌握“虚”的运用,他们会有意识地埋没自己的意绪,只通过意象的创造给读者提供想象的空间,正如司马光所说:“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温公续诗话》)

在中唐时期,格律诗的创作技巧愈趋成熟,更多的作者或是明智、或是不得已地采用模糊和虚置的写法,重视让审美受体“思而得之”。与柳宗元同时代的元稹,写过著名的《行宫》一诗,和《江雪》一样,也是五言四句: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诗人到底想通过此诗说明什么?他没有明确表露,而是只摄取一个生活的片段,让读者自行获取答案。至于宫女们“闲坐说玄宗”说些什么呢,诗人没有打听,也许她们唠叨的是唐玄宗某日到行宫游乐,哪天有过什么趣事、丑事或琐事,也许说到他和杨妃、梅妃的纠葛,也许说到他英年发愤和晚年昏愦,诸如此类,元稹任由读者发挥想象力去思考“闲话”的内容。

但无论她们说了些什么,这曾经繁华而现已寂寥的行宫,这些曾经有过青春年华而现已白头的宫女,一经诗人整合,读者就能从简单平淡的画面背后,体悟到它蕴藏着丰富的内涵,寄寓着复杂的情感。这样的写作思想和艺术技巧,和柳宗元写的《江雪》不是如出一辙么?

注意到让审美受体发挥主观能动性,这是处于封建时代的作家逐步认识到人的价值在文化上的表现。

(作者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本刊编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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