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舟北上开新篇

2021-08-16 20:15王戡
同舟共进 2021年7期
关键词:民主人士轮船香港

王戡

“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各社会贤达迅速召开政治协商会议,讨论并实现召集人民代表大会,成立民主联合政府。”1948年4月30日,陕北新华广播电台播发了中共中央的“五一口号”。

有呼吁便有行动。在中共努力下,大批民主党派和无党派民主人士、文化人士汇聚香港。从1948年9月到1949年9月的一年间,数百人分批从香港乘船北上解放区。与陆路北上、海外归来的民主人士相比,他们斩波破浪,越过半个中国海岸线北上的历程,形成一道别样的风景线。

北上航程多机变

各批民主人士北上的目标虽然一致,但彼此的行程各不相同。1948年9月12日,沈钧儒和农工民主党主席章伯钧、民革中央常委谭平山、蔡廷锴乘船自香港北上之时,正是东北解放军发动辽沈战役之日,胜负尚未见分晓。华东解放军要在4天后才开始进攻山东省会济南。从广东、福建、浙江、江苏、山东、河北到辽宁,沿海主要港口仍在国民党政府掌握之中。目的地大连港虽然由苏联军队驻守,面向中共开放,但渤海湾口的长山列岛设有国民党海军基地,军舰往返巡曳,往来商船、货轮都要接受登船检查,航程可谓危机四伏。

到1949年9月,致公党创始人司徒美堂、农工民主党领导成员黄琪翔从香港北上时,三大战役和渡江战役已经结束,南京早已易手,国民党政府在中国东部只剩下广东、福建的部分沿海港口。他们可以坐船直达天津,转往北京,一路畅通无阻。

这一年间,为了安排民主人士北上,中共中央香港分局委员潘汉年、夏衍、连贯,秘书长饶彰风和香港港工委财经委书记许涤新组成“五人小组”,调动各方力量开辟了北上航线。航线随着陆上战局的变化而不断演变,每一批民主人士都经历了不同的旅程。

护送民主人士北上,安全是第一要务。虽然可以从香港乘船直达大连,但途中还要面对国民党海军的拦截盘查。同时,从旅大到目的地哈尔滨的直接行程同样需要穿越国民党统治区。香港分局经过多方联系协调,确定了一条相对稳妥的路线:从香港乘船穿越台湾海峡后,直插日本海,前往朝鲜罗津港。登陆后,跨过鸭绿江,抵达已是解放区的图们,再转往哈尔滨。

沈钧儒等4人搭乘苏联轮船“波尔塔瓦”号,经过16天的航程,终于在1948年9月27日抵达罗津,行程颇为顺利。在他们出发5天后,民促常务理事王绍鏊等人循同一路线从香港乘船北上,转抵哈尔滨。10月,辽西战场炮火连天时,沈钧儒、谭平山、王绍鏊等与中共代表李富春、高崇民等进行了3次座谈会,形成了《关于召开新的政治协商会议诸问题的协议》。

大计已定,护送在港民主人士北上工作开始加速。香港分局厘定的行程计划,依然是搭乘苏联轮船直奔东北。只不过在11月完成前期筹备时,东北局面已经发生变化:10月28日辽西战事结束,东北国民党军最后的精锐廖耀湘兵团全军覆没。11月2日沈阳解放,卫立煌乘飞机仓皇逃离。到11月9日,原东北国民党军掌握的营口、葫芦岛等港口全部易手。民主人士北上已经具备了直达解放区的条件。

11月23日,馬叙伦、陈其尤和学者郭沫若、翦伯赞、侯外庐,起义将领韩练成,鲁迅家属许广平、周海婴母子等17人,从维多利亚港上船起航。香港分局原本为他们订了苏联轮船“阿尔丹”号,谁知该船临时发生故障需要修理,只好换为挂挪威旗(一说挂葡萄牙旗)的轮船“华中”号。

这一变化看上去不大,却带来了一些麻烦。因为东北、华北战事的原因,苏联方面不允许其它国家的船舶进入大连港,而中国方面的营口港又因国民党军撤退时的破坏和封冻而无法使用,“华中”号只得一路北上,于12月3日在安东大东沟附近的大王家岛登陆。这里正是抗战胜利后,山东八路军先遣部队挺进东北的登陆地点。1949年1月6日从香港出发北上的作家胡风、杜宣等一行,也因同样的原因在大王家岛登陆。

夹在两趟之间的李济深、彭泽民、茅盾等一行要轻松得多,他们于1948年12月26日搭上了修复完毕的“阿尔丹”号,因是苏联轮船而得以顺利抵达大连。李济深在北伐时期就是国民革命军的总参谋长,在国民党内资历深、影响大,特别是对广东军政两界有很强的号召力,加上此前发生了原陆军大学校长杨杰在港被暗杀事件,李济深北上的安全问题也被特别重视。在周恩来的亲自协调下,“阿尔丹”号于1949年1月7日直接进入旅顺军港,中共方面李富春等人在港口迎接。

随着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的结束,解放军已经席卷半个中国。在中共提倡下,政治协商会议的地点也由哈尔滨转移到了北平。香港分局护送在港集合民主人士的目的地也相应转移。1949年2月起,民主人士从香港乘船出发的终点,已经从东北大连港调整到山东烟台港,再经陆路前往北平。柳亚子、马寅初、叶圣陶、曹禺等30余名民主人士及其家属,就是通过这条路线北上,他们搭乘的仍是“华中”号。

1949年3月起,战争期间港道布满水雷的天津港疏浚完毕,港口设施恢复运行,民主人士可以直接乘船抵达天津。3月27日,挂挪威旗的轮船“宝通”号运送阳翰笙、臧克家、丁聪等200多名民主人士、家属及学生抵达天津。5月14日,另一艘挂挪威旗的轮船“岳州”号运送李达、黄药眠等100多名民主人士抵达天津。

通畅的旅途发生过一点反复。1949年6月,国民党军从青岛撤守,部分国民党海军撤往长山列岛,加强对进出渤海湾轮船的盘查封锁,致使民主人士北上的航程再度调整。1949年8月章士钊北上时,便是取道大连再转赴北京。但这不过是民主人士北上航程的小插曲。8月11日,长山列岛被解放军攻占,原有航程旋即恢复。此时的北京已经群贤毕至,距离政协会议开幕只有一个月时间了。

艰难困苦巧克服

20世纪40年代,火车、轮船、飞机这三大现代交通工具在中国已初具规模。但香港到哈尔滨直线也近3000公里,不可能组织大批民主人士隐藏身份、多次换乘,靠火车跨越国共战区。抗战胜利之初,新四军军长叶挺搭乘飞机在返回延安途中遇难,出于安全性的考虑,中共也不具备组织飞机进行长距离运输的条件。轮船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相比之下,轮船的安全性虽然较高,稍不提防仍会发生问题。1948年7月31日,前西北军领袖冯玉祥将军响应“五一口号”,从美国动身回国。他携全家搭乘苏联邮轮“胜利”号自纽约前往敖德萨,计划抵达后再穿越西伯利亚铁路转中东铁路前往哈尔滨。谁料8月22日“胜利”号上发生火灾,冯玉祥及女儿冯晓达不幸遇难。冯玉祥遗孀李德全继承其遗志,于同年10月在哈尔滨参加了新政协诸问题座谈会。

除了船上的安全问题,航程本身同样存在风险。1948年8月,在第一批北上哈尔滨的沈钧儒等4人出发前一个月,生活书店创办人之一胡愈之应邀前往西柏坡,由香港分局派遣的交通员护送。他们原计划通过客船抵达朝鲜,再换船转往大连,而后进入关内。结果抵达朝鲜仁川后,客船因战事停航,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愿意从仁川开赴大连的渔船,又因无法入港,只能偷渡登陆。这一趟危险经历,也成为香港分局在沈钧儒等4人北上时租用苏联船只、绕行罗津港的决策基础。

虽然做了许多工作,轮船入海仍不免遭遇天灾。沈钧儒等4人乘坐的“波尔塔瓦”号在经过台湾海峡时遭遇台风,被迫在澎湖列岛附近礁石间穿行,险象环生。蔡廷锴做过军长,指挥过1932年“一·二八”上海抗战,此时尽显军人本色,冲上甲板,和船员一起用长篙撑向岩石,避免船身触礁。轮船冲出险区时,蔡廷锴全身都湿透了。沈钧儒、谭平山这两位老先生倒是镇静自若,还在做他们的养生操。

李济深等人搭乘“阿尔丹”号北上时同样遭遇风浪。“前夜船主已将桌上各物收拾停妥,而朝来在架上之装药小瓶、日记簿等均落地上,昨夜风浪之大可知”,李济深如此记叙其1949年1月3日的船上感触。更令他难受的是,在船上十多天无法洗澡,以至于1月7日登陆后,他还特地把“洗了一次澡,甚清爽”写进日记。

同样需要提防的,还有出发时候海关的盘问,以及途中可能遭遇的国民党军舰登船检查。沈钧儒等4人出发时,为了安全起见,都商量好了伪装的身份。沈钧儒年逾古稀,谭平山也有60多岁,两人都是一口长须,不舍得剃去,只能照样保留,躲进船舱不出门。章伯钧、蔡廷锴正值壮年,脱下西服,换上长袍马褂和布鞋,一副商人模样,还揣上了一叠货单。他们的行李早由工作人员送走,本人只携带随身物件,即使遭遇检查也不易露馅。只是没有行李也会不方便,1948年11月马叙伦、郭沫若等人出发时,护送人员给每人发了一枚金戒指以备紧急之需。

1949年2月,柳亚子、叶圣陶等30多人北上时,同样要更换衣装、掩饰身份。叶圣陶回忆,“诸人除余与彬然(傅彬然,出版家,开明书店负责人之一)外,皆穿西服。而此行大部须冒充船员身份,改穿中式短服,此时皆改装,相视而笑。云彬(宋云彬,作家,出版机构香港文化供应站编辑)冒充庶务员,独不改,余之身份被派为管舱员。女客则以搭客身份登轮”。因为这个身份,叶圣陶虽然和夫人胡墨林分到了一个两人舱,却只能和同样冒充管舱员的作家曹禺先同住一晚,以求安全。

除此之外,还要藏好一切和本来身份有关的材料。叶圣陶称“上船之前,所有书籍、信件、字片、印章,凡足以表露其人本来身份者,皆自行李中取出,藏于秘处”。谨慎当然是有必要的。在他们登船时,作家郑振铎就被巡捕喝住盘查。郑振铎人高马大,又戴着高度近视眼镜,怎么看也不像一个船员。若不是事先准备好了船员身份证,有“姓名:陈敬夫;职业:会计”这样还算符合形象的身份打掩护,还不知要费多少唇舌。另一位充当账房先生、换上长袍马褂的学者马寅初,被关员在皮箱里翻出一张西装革履的照片,因此被怀疑是通缉犯,多亏工作人员赶来解释,又塞了些钱,才顺利脱身。

随着陆上战局变化,海上的险情逐渐放松。1949年3月,阳翰笙、臧克家等人离港北上时,情况已大不相同。200多名前往解放区的乘客不用再掩饰身份,唯一的问题是船舱不够住,连甲板上都安置了帆布床,结果是增加了不少整天不起身的晕船客。

10多天的航程毕竟考验人的体能。同盟会老会员、曾任东京支部部长的冯裕芳年近70岁,1948年11月以民盟港九支部主任委员的身份乘船北上,12月初抵达东北后就病倒了。1949年1月27日,冯裕芳在沈阳病逝。一同北上的郭沫若为他写了悼诗,将其与冯玉祥并列:“等是在疆场,一死正堂堂。后有冯裕芳,前有冯玉祥。”

另一位民主人士也经历了生死门关,他便是民革常委、粤军将领李章达。1948年12月,李章达与经济学者千家驹等人从香港乘船到烟台转往北平,但不久后心脏病复发,“因须请原经手疗治之医师,不得已乃复返香港”。这一番往来,导致李章达成为少数被选为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却没有成为第一届全国政协委员的民主人士,在1949年后担任广东省政府副主席兼广州市副市长。直到1951年,他才再度北上任职。

风雨同舟有谐趣

分批北上的民主人士少则三五人,多则数十人甚至上百人。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有些是多年好友,有些却只闻大名,未曾相见。北上的航程成为互相了解的难得机会,而他们的相互碰撞,也留下了不少趣闻。

吃饭在船上是大问题,既有晕船带来的食欲不振,也有餐饮不如意的苦恼。李济深在船上晕船发作,整天没有吃饭,直到晚上7点才勉强吃了“烤面包二三片,猪排一块,大头菜几片”。他乘坐的是苏联货轮,大约餐饮供应并不如意,以至于“饭后得水果一枚,想食之,香如饮甘露也”。1949年1月1日到来的时候,民主人士们纷纷拿出自己携带的“鱼子、腊鸭、牛肉、沙律、饺子、水果等”,请船长和船员来了一顿聚餐,算是一解口腹之苦。

赋诗是文化人士的心头好。柳亚子有诗述怀:“六十三龄万里程,前途真喜向光明。乘风破浪平生意,席卷南溟下北溟。”叶圣陶的诗作更有宏观气魄:“南运经时又北游,最欣同气与同舟,翻身民众开新史,立国规模俟共谋。”既是辛亥革命元老、早年又曾加入中共的朱蕴山离开香港时,同样作诗《夜出港口》,颇能代表其心境:“环海早无干净土,百年阶级忾同仇。神州解放从今始,风雨难忘共一舟。中山事业付殷顽,豺虎纵横局已残。一页展开新历史,天旋地转望延安。”

“讲古”也是北上人士喜爱的活动,既能畅谈自己的经历,也能了解以前未知的情况。李济深身为革命老将,在航程中把自己“入学、从军参加革命及入第一师与北伐,陈炯明造反及建立黄埔军校与三月二十日蒋谋反之经过,及与蒋妥协,以致宁汉分裂,与被蒋扣留汤山,及反蔣经过”向同行人士畅谈了一番。同时,他也记下了此前所未知的“彭泽民先生讲说兴中会、同盟会的成立”,以及朱蕴山谈参加徐锡麟刺恩铭、茅盾谈抗战期间新疆局面等经历。

旧闻固然吸引人,面对天翻地覆的局势,新闻也很重要。鲁迅之子周海婴是个无线电迷,船上的短波收音机便归他操作,每天负责辨别频率,寻找新华广播电台那首《兄妹开荒》开始曲,收听最新的新华社消息。学者宦乡则负责收听英国BBC电台的广播,向同行人士转述外国对中国局势的报道。同行人士回忆,当收听到解放军在辽沈战役取胜的消息后,船上一众民主人士举行了庆祝晚会,郭沫若还表演了节目。

到了1949年5月李达等人北上时,收音机已是常设装备,随船干部姜椿芳每天从收音机上摘录新华社新闻,由北上人士中的书法家陈迩冬手写一份小报,以货轮命名为《岳州报》,每天张贴,大受同行人士欢迎。

1949年9月21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在北平召开,参与者多用坦诚融洽来形容这次会议,这种氛围的形成,与一年来风雨兼程的远航北上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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