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祥
在近现代文学史上,有不少写旧体诗的作家,其中写得最好的,除了鲁迅外,恐怕得数郁达夫了。夏衍曾称,新文学作家中在旧体诗方面成就卓著的,以鲁迅、郁达夫、田汉为“三绝”。刘海粟在给郁云《我的父亲郁达夫》所作的序中,认为郁达夫“诗词第一,散文第二,小说第三,评论文章第四”。郭沫若在《郁达夫诗词抄》的序中也说:“他的旧诗词比他的新小说更好,他的小说笔调是条畅通达的,而每每一泻无余,他的旧诗词却颇耐人寻味。”
那么,这位旧诗写得好的诗人,最看好的古代诗人又是谁呢?那就是清代诗人黄景仁。郁达夫曾这样评价黄景仁的诗:“要想在乾、嘉两代诗人之中,求一些语语沉痛、字字辛酸的真正具有诗人气质的诗,自然非黄景仁莫属了。”他还说:“觉得感动得我最深的,于许多啼饥号寒的诗句之外,还是他的那种落落寡合的态度……”
【少年失怙,早慧早熟】
黄景仁与郁达夫有不少相似之处,首先是他们都少年失怙而早慧早熟。
清乾隆时期,一位9岁的小朋友去江阴应学使考试,住在客栈中,临考了还蒙被而睡,同考者喊他起来,他说:“我刚想到‘江头一夜雨,楼上五更寒两句诗,正要作下去,不要来打扰我。”16岁时,他应郡童子试,在3000人中夺魁,被誉为“乾隆六十年第一人”——他就是黄景仁,字汉镛,一字仲则,北宋大诗人黄庭坚的后裔,祖籍江西清江荷湖,明永乐年间移居常州。他有一句很有名的诗,常被人挂在嘴边以自嘲,便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黄景仁的家世相当凄苦。黄家至清代已没落,家人多短寿。黄景仁4岁丧父,12岁丧祖父,13岁丧祖母,15岁时,唯一的哥哥黄庚龄又去世了。黄景仁的妻子、子女亦早逝。黄景仁19岁时便已满头白发,呼吸局促,常自称“短寿”。
黄景仁之父黄大乐在世时,尚能勉强维持生计。父亲去世后,黄家只剩“田半顷、屋三椽”,以致“家徒壁立”。寡母屠氏将儿子拉扯成人,母子感情很深。黄景仁上私塾学艺时,年少无知,不知道喜好什么,偶然听闻有几本诗集束于高阁之上,便偷偷取来看,虽然一知半解,他却自认为看得透彻,爱不释手,并称:“这才是好东西啊!”抓笔就写起来。旁人看了他写的,笑话他。黄景仁不以为意,虽然得不到肯定,但他反而更加喜欢诗。
在诗文方面,黄景仁确实颇具天赋。15岁时,其诗作已经独具特色,在他的《两当轩集》中对那一时期的诗作有所收录,比如,《初春》云:
未觉毡炉暖,旋怀柑酒新。
池台平入夜,原野渺含春。
物外欣然意,风前现在身。
中宵感幽梦,冰雪尚嶙峋。
一次,黄景仁在钱塘江观潮,写了《观潮行》《后观潮行》两首诗,一下子声名鹊起。《观潮行》的最后两句“潮生潮落自终古,我欲停杯一問之”,文辞上有师法李白“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的痕迹,名士袁枚尤其喜欢这两首诗,曾写下赠诗一首:“兰陵星象聚文昌,洪顾孙杨各擅场,中有黄滔今李白,观潮七古冠钱塘。”在《随园诗话》中特地标举出来。
18岁时,黄景仁入常州龙城书院学习,为山长邵齐焘所器重。邵齐焘擅八股,中进士后,“闱墨不胫而走,士子们熟读成诵”,是举人们学习的范文。邵齐焘对黄景仁、洪亮吉极欣赏,称他们是“二俊”,但对黄沉迷于诗不以为然,还曾撰文劝谏:“性本高迈,自伤卑贱,所作诗词,悲感凄怨。”
黄景仁跟随邵齐焘学习后不久,便开始去“浪游”。他21岁时在杭州对郑虎文说:“景仁无兄弟,母老家贫,居无所赖,好游四方,觅升斗为养耳。”一方面,黄家贫,又不喜当塾师,就只能四处“乞食”。另一方面,黄景仁浪游除为谋生养家,更想改变自己的诗格。他刻意学李白,想通过旅行增胸中丘壑,故“揽九华,涉匡庐,泛彭蠡,历洞庭,踪迹所至,九州历其三,五岳登其一,望其三”。
邵齐焘亦喜“浪游”,颇能理解黄景仁,师徒曾共饮庭中梅花树下,邵说:“吾老去,移此植墓田足矣。”没想到这竟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邵齐焘去世,只给黄景仁当了3年老师。
郁达夫的幼时生涯跟黄景仁很相似。1896年,郁达夫出生在浙江富阳县城的一个破落的书香门第。此时的国家正陷入危难之中,甲午战争失败,中国被迫签订《马关条约》,郁达夫称自己的出生为“悲剧的出生”。他在自传中写道:“儿时的回忆,谁也在说,是最完美的一章,但我的回忆,却尽是些空洞。”他的家庭情况也跟黄景仁相似:三岁时父亲去世,“自父亲死后,母亲要身兼父职了,入秋以后,老是不在家里;上乡间去收租谷的是她,将谷托人去砻成米也是她,雇了船,连柴带米,一道运回城里来也是她”。而两位哥哥,也因为与他年纪相差太远,早已到离家很远的书塾里念书了,能与他天天陪伴的,只有家中婢女翠花。
缺乏温暖的童年因为年幼而被遗忘在时光里,可是潜移默化的影响却刻在了郁达夫的骨子里。当郁达夫看到母亲独自一人默默流泪时,他不懂如何安慰母亲,既无奈又心疼。他只能学着母亲的坚强,尝试找寻自己的出路。
天资聪颖的郁达夫投入到学习当中,初进县立高等小学堂的那一年底,便因成绩优秀受到堂长和知县的提拔而跳级,升入高一年的班级中,此事在当地“耸动了视听”。这虽然让郁达夫得到了些许安慰,可他始终逃避不了家境贫寒的现实。某学年开学,郁达夫向母亲提出买皮鞋的请求,可要母亲拿出两块大洋也实在不容易。为了满足他的愿望,母亲决定带着他去鞋店赊鞋,当鞋店的伙计们听到他们不是来买鞋而是赊鞋的,瞬间变了脸色,说什么也不答应。万般无奈之下,母亲回家收拾了一包衣服想要典当换钱,郁达夫见状当即抱住母亲痛哭,大喊着:“娘,我不要皮鞋了。”
就这样,郁达夫一时因为在学堂的出色表现而沾沾自喜,一时又因为家庭状况而垂头丧气。如此种种,渐渐让他成了一个矛盾的人。
1910年春,郁达夫从嘉兴插班到杭府中学读书。在学校里,他的成绩仍十分优异,与他同届的学生中,还有一位现代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徐志摩。徐志摩和郁达夫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前者是浪漫的乐天派,后者为颓唐的“孤独者”。在郁达夫的眼中,徐志摩不但是好为人先的活跃分子,这个“身体生得很小,而脸面却是很长,头也生得特别大的小孩子”同时也是一个“天才”,日常只是打打闹闹,看看小说,也没见他如何用功,每每考试却都能稳拿第一。
从小山村里出来的郁达夫,混在一帮“乡宦子弟”中,处处显得格格不入。他有一个绰号叫“怪物”——“泥土气”尚未褪尽的山里孩子,作文竟然能够技压群雄,简直叫人不可思议。此时的郁达夫,借助文学上的天赋和博览群书,开始涉水文坛,以当年发表在《全浙公报》上的一首“五古”踏上了他的文学之路,也让他的内心里亮起了微明的烛光。
与黄景仁仅在国内“行万里路”不同,郁达夫毕竟生活在一个更加开放的时代,他的世界也因此开阔了许多。1912年10月,17岁的郁达夫动身随长兄郁曼陀东渡日本,为了谋求经济独立,郁达夫决心在日本考取官费留学生。根据当时的中日协定,有五所学校可以招收中国的官费留学生,这五所学校每年都成为中国留学生的竞争之地。郁达夫因此加紧了学习,白天补习中学课程,晚上再进夜校学习日语,积极准备应考。本来是每晚11点就寝的习惯被改了过来,有时甚至到凌晨5点钟还没有入睡。
功夫不负有心人,郁达夫终于如愿以偿考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预科,后进入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学习医学,由于对医学不感兴趣,又转到法学部政治学科。1917年,再考入东京帝国大学学习经济学科。
兄长考察期满后,带着妻子回国了,只剩郁达夫一人在异国他乡独自求学。他再次体会到跟国内不一样的孤寂和落寞,他曾给一个叫隆儿的女孩写过这样的诗句:“几年沦落滞西京,千古文章未立名。人事萧条春梦后,梅花五月又逢卿。”当然,郁达夫的才学,让他与同在日本留学的郭沫若、张资平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也结交了一些日本友人。郁达夫后来回忆:“十年久住的这海东的岛国,把我那同玫瑰露似的青春消磨了的这异乡的天地,到了将离的时候,倒反而生出了一种不忍与她诀别的心来。啊啊,这柔情一脉,便是千古的伤心种子……大约是发芽在此地的吧。”
【相似的人生】
少小失怙,由寡母抚养成人,从小就经历了人生的冷暖沧桑,因而变得内向敏感、勤奋好学,这应该是郁达夫与黄景仁最大相似处,也是他们成为优秀作家、诗人的起点。
黄景仁小时候参加童子试,一鸣惊人,不过,他的好运似乎也就到此为止了,以后的科举之路走得并不顺,每每折戟于乡试,屡考不中。
学者蓝士英指出,黄景仁籍属江南,教育发达,人口增加亦快,乾隆九年(1744年)时,参加考试人员已达9120人,核定录取只有114人,到黄景仁时,参加考试者已超2万人,依然只录114人。学子多,主考官却少,所以看卷马虎。据《茶余客话》记:某次科举,主考官阅卷时定了前10名,进呈时,发现其中一卷犯忌,忙让仆人去自己床头取后30名卷子替补,仆人抱卷赶来时摔倒,主考官从地上捡起一张便交了上去,结果这张卷子被御批为状元。时人叹曰:“科名得失,迟早高下,莫不有命。”
科举不成,生计艰难,黄景仁只能浪迹江湖,在多地的官员幕府中为客——注意,他是 “为客”,而不是直接去做幕僚,换言之,他在官府中的地位,连幕僚都不如。此中的甘苦,恐非亲历者所不能言。有人推测:因为当幕僚是要为主公分忧解难,处理各种事务,而黄景仁可能除了诗文,其他能力想必不是太强,所以,他在幕府内只能以诗文娱人,或者只是做帮助整理一下主人的文稿之类的杂事。
黄景仁27岁赴北京,次年应乾隆帝东巡召试取二等,授武英殿书签官。所谓“召试”并不是正式的科举考试,而是皇帝临时将一时有声名却无出身的人,召集起来进行面试,是一种随机的行为。至于什么是“武英殿书签官”,据许隽超先生考证,其实就是“自备资斧”的誊录生,每年抄30万字,5年内必须完成180万字,“以为仕进队梯”。也在那一年,黄景仁第六次参加乡试,仍未中,此时的他已经负债累累,仕途无望,沦落到跟一班唱戏的一起去要饭,但即便要饭的黄景仁也仪态优美,站在人群之中,如同鹤立鸡群。人们经常看到黄景仁在舞台上又歌又哭,谑浪笑傲,旁若无人。
不过,虽然在生活上狼狈如此,在诗歌创作上他却无愧于人。1771年末,安徽学政朱筠广招天下英杰,延请名宿到幕下校文,朱筠听说了黄景仁的名声,特地派人去请他。
次年,三月初三上巳节,阳春三月,风和日暖,朱筠聚集幕下高才,在采石矶太白楼摆下宴席。当时高朋满座,胜友如云,黄景仁是其中最年轻的。席间,黄一袭白衣,玉树临风,一派神仙气度。喝得差不多了,便独自起身立于斜阳中,挥笔自如,吟哦从容,写下著名的《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
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位安在哉?
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一抔土。
若论七尺归蓬蒿,此楼作客山是主。
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是宾。
谁将诗卷掷江流,定不与江东向流。
朱筠讀后击节叹赏,曰:“黄君真神仙中人也。”有座上少年将自己的诗作与黄景仁诗相提并论,朱筠当场怒斥:“其人(指黄景仁)天才也,竖子何知?”可见朱对黄的欣赏。当时八府士子正从各地赶来应试,听说学使高会,聚集于太白楼下,见此情此景,纷纷传抄,黄景仁名声大噪,被喻为谪仙人李白再世。
一百多年后,郁达夫有感于黄景仁这段经历,创作出了历史小说《采石矶》,以寄托对这位与自己命运有很多相似处的诗人的缅怀之情。郭沫若就说:“他(指郁达夫)似乎很喜欢清代的诗人黄景仁,他不仅喜欢他的诗,而且同情他的生活。他似乎有意在学他。他短篇小说《采石矶》,便是以黄景仁为主人公的,而其实是‘夫子自道。”因为,斯时的郁达夫,也在不如意中。
留日八年间,郁达夫依旧是穷学生一个。回国后一直到1927年,郁达夫僻居上海,挣扎在大学教职和作家、杂志编辑两种身份之间。回国伊始,郁达夫一边在安庆教书,一边写作、编辑《创造月刊》。之后辗转北京,武汉、广州、上海,郁达夫总是不满教书的刻板乏味(他称之为“贩卖知识”)以及大学里同事的勾心斗角,转而写作、编杂志,然后又因为生计无着,再去教书。这样来来回回有三四次,“为饥寒的驱使,乞食四方,车无停辙”。
但即便“袋中无钱,心头多恨”,大冬天还是一件旧棉袍,郁达夫仍是慈悲为怀,慷慨解囊。
一段流传于文学史的掌故至今为人传诵——1924年冬,“北漂”青年沈从文写信给几位知名作家,倾诉衣食无着的窘境,渴求帮助,这当中就有郁达夫。郁达夫按地址找到这个文学青年,听他诉说了在北平后的境遇,邀请他到附近一家餐馆吃饭,还将一条浅灰色围巾摘下来,围在了沈从文肩上,告诉他,自己看过他的作品,“你会成为大作家的”。回到寒碜的住处,沈从文禁不住失声痛哭。直到晚年,回忆起这段往事,沈从文的眼里还是充满了泪花。
而郁达夫看望沈从文回去的当天,就写下了著名的文章《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叙述了自己“爱莫能助”的困难:“我的经济状态比从前并没有什么宽裕,从数目上讲起来,反而比从前要少——因为现在我不能向家里去要钱花,每月的教书钱,额面上虽则有五十三加六十四合一百十七块,但实际上拿得到的只有三十三四块。” 他为文学青年指出了摆脱困境的上中下三策:上策,是去找一点事情干,然而并不容易——即便是校对、家教、看护、门房,没人介绍你也是当不了。中策是回老家,与老母和小妹对哭一天,昏睡一天——省几粒米下来熬稀粥,可惜现在连路费都没有。下策是“做贼”,如果胆小,可以从我郁达夫开刀——“我晚上卧房的门常是不关,进去很便。不过有一个缺点,就是我这里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事。但是我有几本旧书,却很可以卖几个钱。你若来时,最好是预先通知我一下,我好多服一剂催眠药,早些睡下,因为近来身体不好,晚上老要失眠,怕与你的行动不便。还有一句话——你若来时,心肠应该要练得硬一点,不要因为是我的书的原因,致使你没有偷成,就放声大哭起来”。
郁达夫的劝解并未阻止沈从文继续文学的梦想,也未阻止他自己彻底离开体制,他同样做了一个“文学青年”。郁达夫和郭沫若编辑《创造》季刊时,刊物销路不好,书店老板答复他们时非常冷淡,二人很伤感,立刻跑到街上喝酒,连进三家酒店,但还没有大醉。郁达夫突然跑向街道中间,向着一辆飞驰而来的汽车,以手指做射击状,大呼道:“我要枪毙你们这些资本家!”
1926年春,时在广州的郁达夫接到远在北京的儿子龙儿病危的电报,仓惶北归,却还是没来得及见儿子一面。多年来奔波漂泊的苦楚,一下子汩汩而出。他在散文《一个人在途上》的开头这样写道:“在车座里,稍稍把意识恢复转来的时候,自家就想起了卢骚晚年的作品《孤独散步者的梦想》的头上的几句话:‘自家除了己身以外,已经没有弟兄,没有邻人,没有朋友,没有社会了。自家在这世上,像这样的,已经成了一个孤独者了……然而当年的卢骚还有弃养在孤儿院内的五个儿子,而我自己哩,连一个抚育到五岁的儿子都还抓不住!”
因为相同的身世、相近的命运,郁达夫对黄景仁一生贫寒的生存状况自是同情,对他诗中的嗟贫叹苦予以同情之理解,对前辈在困顿之时,依然保持着本色,不食嗟来之食、不作摇尾乞怜状的举止,更是不吝赞赏——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目光如炬的好友】
“人生难得一知己”,郁达夫与黄景仁虽然命运不济,但都遇上了一位关键时刻能出手相援的好朋友。
盛名之士,往往恃才傲物,黄景仁也不例外。早在童子试时,他便为侪辈所仰慕,同学与他攀交,黄却上视不顾,于是得“狂士”之名。后来入京,王公贵族也争相与其结交,花钱买他诗文的人接踵摩肩,可他脾气上来后,竟全部拒掉,一个不见。
因为这种性格,黄景仁在交际上落落寡合。别人一开始慕名与他交往,后面却受不了他的脾气,日渐疏远。对此他毫不在意。可唯一相交如初的,只有同乡的洪亮吉。
在历史上,洪亮吉并非一位小人物,为清代大臣、经学家、文学家,“毗陵七子”之一。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他高中榜眼,被授予翰林院编修。曾上书军机王大臣言事,抨击时弊,因此得罪权贵,免死戍守伊犁。次年,释还家中,此后著书立说,是中国近代人口学之先驱,被誉为“中国的马尔萨斯”。
黄景仁比洪亮吉小三岁,当年参加郡县考试时,被安排入住同一间房。洪亮吉来考秀才,除了教科书外,还带了一本《汉魏六朝乐府诗集》,这让黄景仁视为知己。进一步了解,始知二人彼此居住甚近,只隔一小河,均早孤,由寡母养大。在性格上,二人互补:黄景仁性格落寞,朋友甚少;洪亮吉则为人宽厚,广交朋友。后来他们又一同入常州龙城书院学习,同拜邵齐焘为师,关系也因此更为亲近。
洪亮吉诗与经并重,比较而言,黄景仁书生气更浓,他对考试科目吊儿郎当,对非圣贤书却废寝忘食,白天学习八股文,晚上作诗,每写一首,便要把洪亮吉叫起来一起欣赏,往往一夕数起,甚至终宵不寐。可想而知,一个人連睡觉都如此不得安宁,能有好心情乎?但洪亮吉之难得,就在于他能容纳文友的“臭毛病”,甘受其苦而不以为忤。其实,洪亮吉除了在经学与实务上颇有造诣外,诗也是作得很好的,如“上楼人影瘦,灭烛雨声疏”,后来他谪戍伊犁,这段特殊的经历化为《伊犁日记》和《天山客话》两部作品,给后人了解边陲风物留下了一笔宝贵遗产。
除了在趣味、学问上两人惺惺相惜外,在生活上他们也互相关照。
黄景仁被授武英殿书签官,得居京城后,心高气傲。一年春天,黄接到洪亮吉的消息:洪母已去世,如今他正在老家守孝。黄景仁深受触动,他写诗安慰好友:“同作浪游因母养,今知难得是亲年。”同时考虑到自己有了一点俸禄,母亲年纪也大了,应该接到身边奉养才行,便又给洪亮吉写信,让他赶紧帮忙筹划一下,找人护送黄母及妻儿到京城来,好让自己就近养家。
洪亮吉饱经世故,知道此举不当,便劝他那点收入维持自己生计尚可,管一家人温饱必定艰难。可黄景仁不听,还夸口:“人谓长安居不易,误矣!”洪亮吉花了一大笔钱安排丧事,囊中空空,实在没钱帮黄景仁筹划,思来想去,只好把黄家的三间屋子、半顷田典押了,换了点路费,又找黄的亲戚帮忙,请他护送黄的家人北上。
刚接到家人,还没让母亲享受到天伦之乐,黄景仁便开始窘迫起来。朱筠知道了黄景仁的情况后,不时接济一下,才让他勉强维持下来。
不久,黄景仁去参加顺天乡试,结果没考上。压力太大,抑郁的心情难以排遣,他写下了传诵一时的组诗《都门秋思》:“五剧车声隐若雷,北邙惟见冢千堆。夕阳劝客登楼去,山色将秋绕郭来。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
1780年,黄景仁与洪亮吉这两个屡考不中的人,再次去应顺天乡试,这是黄景仁最后一次去应试。考完后,黄终于积劳成疾,无法支撑,家里也接近无米下锅的状况,只好靠洪亮吉到处筹钱,让黄妻带着子女先护送黄母回常州老家去。
此后,洪亮吉到陕西巡抚毕沅处当幕僚,不遗余力地举荐黄景仁,毕沅赠送了不少钱财给黄以救急。谁知黄景仁收到这笔巨款后,竟全部投入到买官中去,他打的主意是,卖了写材料的主簿一职,买上搞批示的地方实职。只是按照清朝政策,捐官之前得除现职,新官没到手,旧职又停了薪,黄景仁再次差点连饭都吃不上,最后只好狼狈出京,另谋出路。
郁達夫也有这样的好朋友,他便是大名鼎鼎的鲁迅。他们惺惺相惜,也求同存异。他们的身上有着诸多相似点:都是现代文学史上极少数可以凭借稿费和版税自力更生的作家;他们同在日本留学,都曾弃医从文,然后都回国执教,先后进入过北京大学和中山大学。
在一些人的眼里,鲁迅骂人无数、多疑善斗;郁达夫放浪形骸、花天酒地。郁达夫曾经这样评价他们的友谊:“至于我个人与鲁迅的交谊呢,一则因系同乡,二则因所处的时代,所看的书,和所与交游的友人,都是同一类属的缘故,始终没有和他发生过冲突。”而一向回避“创造社里的人物”的鲁迅对郁达夫的印象也不错:“我和达夫先生见面得最早,脸上也看不出那么一种创造气,所以相遇之际,就随便谈谈;对于文学的意见,我们恐怕是不能一致的罢,然而所谈的大抵是空话。但这样的就熟识了。”
对于鲁迅的作品,郁达夫很是推崇。早在1928年8月16日,郁达夫就在《北新半月刊》第2卷第19号发表了《对于社会的态度》一文。鉴于国民党刊物《青年战士》对鲁迅等革命作家进行攻击,郁达夫明确指出:“至于我对鲁迅哩,也是无恩无怨,不过对他的人格,我是素来知道,对他的作品,我也有一定的见解。我总以为作品的深刻老练而论,他总是中国作家中的第一人者,我从前是这样想,现在也这样想,将来总也不会变的。”1933年1月,针对有人攻击、否定鲁迅的小说,郁达夫写了一首七绝《赠鲁迅先生》:“醉眼朦胧上酒楼,《彷徨》《呐喊》两悠悠。群盲竭尽蚍蜉力,不废江河万古流。”对于鲁迅、许广平的《两地书》,郁达夫认为是“味中有味,言外有情”;对于鲁迅的杂文,郁达夫的评价是“能以寸铁杀人,一刀见血”。
当然,鲁迅对郁达夫在文学上的天分也是十分看好的。1932年,日本增田涉负责选编《世界幽默全集·中国篇》,原选收《今古奇观》《儒林外史》《笑林广记》及民间文学作品共八篇,近代作品只收了鲁迅的《阿Q正传》。鲁迅在致增田涉的信中,建议增补郁达夫的小说《二诗人》以及张天翼的《轻松的恋爱故事》。为了帮助增田涉译好郁达夫的作品,鲁迅不仅寄去了《郁达夫全集》第6卷,而且耐心为增田涉进行讲解。1934年,美国伊罗生提议编译一本英文版的中国现代短篇小说集《草鞋脚》,委托鲁迅和茅盾提供选目并撰写简介。鲁迅认为这是一部显示中国“文学革命”实绩的作品集,译介到西方很有意义,便又推荐了郁达夫的小说《迟桂花》——这篇诗意盎然、意境幽远的小说,是郁达夫小说中技巧最为圆熟之作。1936年,美国记者斯诺采访鲁迅,问到五四以来中国最优秀的小说作者是谁,鲁迅提供了八个人名,其中就有郁达夫。
有意思的是,跟洪亮吉劝过黄景仁不要轻易搬家一样,鲁迅也曾劝郁达夫不要搬家。
1932年春天,刚刚赢得美人王映霞芳心的郁达夫,在杭州一块空地上建起了“风雨茅庐”,准备遂“朝来风色暗高楼,偕隐名山誓白头。好事只愁天妒我,为君先买五湖舟”之愿。对此,持身严谨且对人情世态有深刻洞悉的鲁迅不以为然,他专门写下后来被题为《阻郁达夫移家杭州》的诗,表示反对:“钱王登假仍如在,伍相随波不可寻。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满蔽高岑。坟坛冷落将军岳,梅鹤凄凉处士林。何似举家游旷远,风波浩荡足行吟。”诗中对郁达夫挟美人归隐西湖,追求安逸的生活有所规劝,警告他浙江官府可不是省油的灯,去那儿保不定会被他们“修理”,还不如去更为广阔的世界激扬文字。鲁迅所以会有这样的警告,也跟他自身遭遇有关。1930年2月,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在上海成立,鲁迅名列第一发起人,而随后成立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鲁迅也是主要领导人之一。时任国民党浙江省党部指导委员的许绍棣,便首先呈请国民党中央通缉“堕落文人”周树人。
郁达夫如黄景仁一样不听劝,结果被一位“还在执掌以礼义廉耻为信条的教育大权”的先生弄得“家破人亡”,而这位先生,正是许绍棣。
有了好朋友,还需要珍视,或许这就是黄景仁与郁达夫在如何对待好友规劝时留下的借鉴。
【让人唏嘘的人生结局】
黄景仁与郁达夫的人生结局让人唏嘘,为后世喜欢他们文字的人们留下诸多遗憾。
黄景仁落魄离京后,本想去陕西毕沅那里讨口饭的,行到山西解州,命已不支,才又写信给千里之外的洪亮吉。
洪亮吉接到信后,立即借马疾鞭,日走四驿,四天四夜狂奔七百里,还是没能见到至友最后一面。推门而入,洪亮吉哀号不已。眼见几案纷披,触目是遗篇断章,零星飞纸,一室狼藉。可想见黄仲则临终前,贵重衣物都已经拿去典质换药了,随身的东西,只剩得几张名纸(相当于今日的名片)与一顶破旧的帽子。一代天才黄景仁,从此结束了一生。
洪亮吉大恸不已,遂素冠白袍,千里扶柩,将老友送归故地安息。黄景仁之客死异乡,让人不禁想起黄景仁的祖先黄庭坚——陆放翁在《老学庵笔记》中记载:“一日忽小雨,鲁直饮薄醉,坐胡床,自栏楯间伸足出外以受雨,顾谓寥曰:‘信中,吾平生无此快也。未几而卒。”袁枚听到了黄景仁去世的消息,专门作了一首《哭黄景仁》的诗来悼念:“叹息清才一代空,信来江夏丧黄童。多情真个损年少,好色有谁如《国风》?半树佛花香易散,九年仙曲韵难终。伤心珠玉三千首,留与人间唱《恼公》。”
较之黄景仁客死他乡,郁达夫的去世更为奇崛也更为不可思议。郁达夫一人跑去了南洋,以为在那里不仅能躲开自己的伤心之地,还能躲开那日益炽烈的战火。孰料,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南洋也成为炮火之地,日军攻占新加坡后,郁达夫跟胡愈之等抗日领袖一起离开新加坡,到苏门答腊的一个小地方,这个地方也很快被日本人占领。
为安全计,郁达夫化名赵廉在当地开了一个酒厂,还娶了一个当地女人为太太来做掩护。日本人发现他会日语,便征召他做了翻译。1944年初,他的身份暴露,从此与日本人展开了更为艰难的周旋。1945年8月29号晚上,郁达夫失踪,究竟何去何从,一直众说纷纭。
那时的郁达夫,已不可能再像黄景仁死后得到洪亮吉帮助一样,得到老友鲁迅的帮助了——鲁迅已于9年前逝世。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