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融
书画的创作实践或理论研究,有的做得好,有的做得不太好,原因何在呢?
一类,是因为首先出自他个人的爱好、喜欢,爱书画入骨髓,除此之外,别无他好,或他好皆不如此好。这实际上牵涉到天赋的问题,系先天所生的禀性。其次,在日常对某一方面有所认识并积累了心得,如发现自己对苏轼有共鸣,或对某一书论有体会,于是用功于此,或临习,或深研,提升自己的水平。再次,他必须有大量的空余时间和精力,否则即使有天赋、有心得,也不可能使研习深入,水平提高。这两条,牵涉到在适合自己的方向上用功的后天努力。最后,恰好有人需要,如官方的或非官方的展览会、学术会议、评奖活动之类,你本用来“消日”的书画作品和论文入选了,而且评上了奖。这牵涉到后天的、你的能力控制范围之外的机遇。
这样,一位书画家的作品或论文便可以称得上做好了。它不仅利己,而且利他。什么是利己呢?首先,满足了自己的爱好,因为自己的爱好得不到满足,是很痛苦的;其次,满足了自己的生活乐趣,因为你所关注的问题虽然并不重要,却使你个人其乐无穷;最后消磨了你的空余时间,因为空余的时间没事做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什么是利他呢?就是使一个展览会、学术研讨会不冷场,使主办方有成功感;何况,主办方对参选的作品、论文进行了评选,更使他有一种握有话语权的快感。
另一类,是因为首先出自他人的需要,如你需要拿学位,评职称,别人就要求你参加展览会、学术研讨会并获奖,要求你撰写学位论文、职称论文。其实自己根本不想写,但没有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痛苦得很。其次,自己根本不喜欢、不爱好书画,只是爱好学位、职称。再次,于是挖空心思想出一个课题来,通过“选题报告”的评审。最后,拖啊拖,实在到最后的交稿期限了,挤出时间来,草草应付,通过评审了事。
这样,一位书画家的作品或论文便不可能做得太好,甚至很差。它不利己,也不利他。撇开拿到了学位、职称似乎“利己”不论,他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毫无乐趣,浪费了大量宝贵的时间。而这样的成果,大多毫无价值,通过了评审便没有人看了。唯一利他的,便是废品收购人员有事做了。我们看每年书画专业的硕士、博士论文,应该不少于3000篇,这3000个学子为了弄出这个东西来苦得不得了,真可谓“压力山大”、水深火热!真正喜欢弄、弄得有乐趣、觉得这些时间精力的付出有意义的,不会超过百分之五。而这些百分之九十五不利己的东西,于旁人又有什么用呢?
包括走出中国、走向世界到联合国总部或卢浮宫旁边的酒吧搞书画展览,就像在金色大厅里开演唱会,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实在既不利己,又不利他。但他们通过这样的活动,为个人赢得了荣誉啊!这不是虽不利他却利了己吗?这个“利己”就像学位、职称的取得一样,因为所利的,仅仅是满足了他无厌的虚荣心、名利心,而绝不是提升学术心。所谓“名利之心一日不死,学术之心一日不活”,而名利之心愈炽,则学术之心愈死。由个人的学术之心愈死,推而广之,则整个社会的学术之心愈死。
圣人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意为有的人搞学术、艺术是为自己的爱好并提升自己的水平,有的人搞学术、艺术是为取得别人的好评并提升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不说“古之学者”,20世纪五六十年代,老一辈的书法篆刻家,似乎并没有什么“毛主席诗词书法篆刻展”之类的活动,但他们出于对书法篆刻深入骨髓的喜好,和对毛主席及其诗词发自内心的崇敬和热情,以书写或篆刻毛主席诗词“消日”提升自己的艺术和思想水平,其作品何等高明!而今天,为了应付活动而搞的各种“重大主题”书画篆刻展,又有几件作品能真正传诸后世呢?
以“为己”之心从事书画艺术,则作品往往能利己并利他;以“为人”之心从事书画艺术,则作品往往不利己不利他。
我多次讲到,根据今天的学术规范,古人的著述,从孔子的《论语》到司马迁的《史记》、司马光的《资治通鉴》、顾炎武的《日知录》,以及潘天寿的《听天阁画谈随笔》、钱锺书的《管锥编》等等,都是不及格的。
“重复率”的核查,而且是毫无人为因素、完全严格科学地由机器电脑来核查,是今天学术规范的又一条。只要把你的论文输入电脑,电脑就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检查出你论文中的文句同其他人的论著有何重复,重复率有多少,且用红字将你文中与他人重复的文句特别地提醒出来,你是绝对赖不掉的。如果重复率不超过30%(一说10%),比如说29.9%,便放行可以参加评审;如果超过了30%,比如说30.1%,便被“枪毙”,不可参加评审。
具体而论,你的论文是《谢赫“六法”研究》,总共是两万字,其中引用了谢赫《古画品录》中的文句300字,又引用了张彦远《历代名画记》、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中的文句700字,以及明人的、清人的文句2000字,加上《周易》《老子》《庄子》、佛经、《文心雕龙》《诗品》2000字,乃至西哲的1000字,再加上今人的1000字,互为引申、比较、发挥,以形成你对“六法”与众不同的见解。电脑的检索不是看你的见解与别人有没有不同、有没有价值,而是勾红你的这些文句,是与《古画品录》等等重复了!而且总的重复率达到了35%!所以,根本没有资格参加评审。
重复率的检查,本来是为了制止剽窃,引用别人的文句而不注明作者,这是不允许的!后来是为了倡导原创,引用别人的文句就不是自己的原创,这也是不允许的。
但孔子说:“述而不作。”顾炎武说:“著书不如抄书。”什么叫剽窃?什么叫原创?古人的著述,大量地抄录他人的著述而且不注明作者的多了去了,能说它们都不是原创而是剽窃吗?
《论语》,我们今天公认为孔子的弟子所记下的孔子个人言语的原创成果。我认为,其中应有不少于80%的文句都是引用周公的,20%则为孔子对周公所言的个人讲解。无非周公的著述没有留下来,所以我们无法核查。
《史记》,我们公认为司马迁个人的原创成果。但只要查一查《战国策》等今天还见得到的著述,可知其中的文句尤其是人物列传的几乎全部文字,都是抄录他人的,仅“太史公曰”为司马迁的原创,在其全部文字中所占不到10%,也即重复率超过90%。
《资治通鉴》更是如此,除“臣光曰”之外,全部文字,95%以上都是抄录于前代的史籍,而且俱不注明作者。
《日知录》的引文超过70%,顾炎武自己的文字不到30%。其引文不仅大多不标明出处、作者,甚至在文字上多有错舛但意思不错,据说是顾凭博闻强记所致。
《管锥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要检查重复率的话,绝不会低于80%!但与前人不同,他引用他人的文句,一定是注明作者、出处的。
一篇有价值的论著,可以不引用任何他人的文句而独抒己见,也可以引用,甚至大量地引用他人的文句而得出自己的见解。引用他人的文句代替自己的观点当然是不妥的,但如果以某一名著为研究的对象,你能不引用该论著的作者在本著和其他著述中的相关文句吗?能不引用其他人对该名著的评价文句吗?如果你认为该名著的观点与其他名著中的观点可以相为启发,又能不引用其他名著中的文句吗?根本的是,你引用了大量的他人文句,通过对比、分析,要得出你自己的认识。而且,这个认识同你所引用的所有文句既有相关又有独创的。这个独创的幅度,则既可以大也不妨小。例如,启功先生研究《千字文》究竟先有一千个王字,然后再成文,还是先成文,再去找一千个王字?引用并综合分析了各家之所见,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弄不清”!毫无创见吧?然而这正是其最大的独创。因为,之前信奉先字后文的,认为先文后字说证据不充分;信奉先文后字的,认为先字后文说证据不充分。现在,双方的证据基本搜全了,人人都看得明白,都不充分。
今天的学术规范,有好的方面,但总体上不好的方面更多,尤以“重复率”最为愚蠢。文化的败坏,学子的遭殃,学术规范之危害,尤甚于八股文也!
主观主义是人类包括个人犯错误的根本原因,这被众所周知。但由于人的本性之一是自以为是,即总是认为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真理掌握在自己手里,膨胀而为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自己,地球就不转了。启功先生以前讲过“盖有之矣”的故事,考生的答卷第一句便是“人皆有盖”,即人人都有主观主义的障碍;考官不悦,马上批曰“我独无”。再看第二句:“凡自言无盖者,其盖盖大。”自以为不自以为是的人,恰恰是最大的自以为是!
主观主义在科学中、生活常识中可能犯错误的概率较小,而且容易被纠正过来。比如说甲乙两人各造了一颗人造卫星,让评委们批评一下哪一颗好,哪一颗差。主观主义的评委们说甲好,而且给它评了个优秀工程奖;乙不好。一发射,甲的落地了,乙的上天并正常运转工作了。所以,科学界一般不讲批评,而讲试验,看试验的结果。因为在科学和生活常识中,好不好的标准是客观的,任何主观主义不可能改变它。
然而,在文化艺术中,却是主观主义的用武之地。对于艺术家,主观主义有助于其个性的创新取得成功;对于批评家则不然,主观主义必然导致由批评而争执,虽激烈地争执而往往不可能有结论,有之,也要待五十年之后。比如说甲乙两人各画了一颗人造卫星,让评委们批评一下哪一颗好,哪一颗差。因为哪一颗都不会落地,不同的评委往往有不同的看法,即使评委们众口一词,两位画家也不可能都口服心服。这是因为艺术的标准含有极大的主观成分,而绝不是纯客观的。
今天的书画界提倡批评。广义的批评,包含了讲其优点的表扬和讲其缺点的批评;狭义的批评,则专指讲其缺点的批评。如果提倡广义的批评,我赞成;如果提倡狭义的批评,包括“书画门诊室”之类,我不赞成。对缺点,我以为更应该提倡自我批评。因为任何一个批评家,都不可能真正了解其批评的对象,你所认为的优点,未必是他自己所认可的优点,你所认为的缺点,更不可能是他自己所认可的缺点,所谓“览者所见,未必秉笔人之本意也”。他的认识没有达到与你的一致,你的意见小则不起作用,大则从此结仇;他的认识达到了与你的一致,并改进你所认为、他也自认的缺点了,其实也不是因为你的批评,而是他自己的自我批评使然。
我多次讲到过去在政协时不少委员对政府的批评,大多不得要领,这类提案,无不是主观主义地想出来、提出来的。我对他们说,我们对政府的工作根本不了解,所以我实在提不出什么提案,只觉得我所想到的,政府都已经在做甚至做到了,我所没有想到的,政府也已经在做,甚至做到了。即使政府没有做的事,也不是因为它想不到,而是因为做的条件不成熟。后来,每到提案启动之前,相关的政府部门必到政协来,为委员们作报告:今年政府准备做什么事,你们可以提这方面的议案。委员的提案也因此而得了奖,被评为“优秀提案”。但这样委员对政府的批评所起的作用,实在是政府自我批评所引起的啊!
世无十全十美之人,亦无十恶不赦之人。书画作品同样如此。王羲之的《兰亭序》,我们今天奉为经典,笔笔都好,没有一点不好。但王羲之本人却不是这样认为的啊!他认为写得不够好,还有许多缺点,所以又重写了三四遍,结果改正了第一稿的缺点却又丧失了其优点,水平都不如第一稿。而“二王恶札”实在也并非真的一塌糊涂。所以,任何批评都是批评家个人的主观,而不可能是完全的客观。它或许可以为众所公认,也即大多数人所认可,却不可能为全部人认可,尤其不可能为批评者所认可。至于有些极端个人主义的批评家,固执地认为只有自己是对的、是懂的,别人都是错的、不懂的,只有自己是全对、全懂,别人最多只是对一部分、懂一部分,那就只能让他自以为“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自己,地球就不转了”吧!事实上,地球还是照常运转。
儒学要我们“克己”“毋我”,自有丰富的内涵,但克服主观主义实为其中的重要一义。可惜这很难做到。
批评家喜欢主观主义地批评别人,当然是出于“恨铁不成钢”的热心和好意,以帮助被批评者的进步。那么,被批评者又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批评呢?
这里专论今天流行的书画批评。
如果被批评为写了错字之类,无论是出于我的大意疏忽或确实无知甚至卖弄聪明,那就应该公开地认错感恩并自我反省,而绝不可装聋作哑,若无其事地不了了之,更不可心怀怨恨,恨他揭了我的短。
如果属于观点上的,而且这个观点不合我心,我不能接受其批评。最好的办法是不作回应,万不可去争论,两个不同的观点,肯定是争不清的。其次的办法,是回应以感恩,同时又申说一下自己的观点,但绝不是反驳他的批评。但这样的做法,有时会把小事闹大,简单的事弄复杂。最下的做法,便是回应以反驳,并反批评他的观点。这就不仅把小事闹大,而且把大事闹到不可收拾了。其实,我的书画好不好,与别人的批评或表扬没有半点关系。我水平高,即使有人批评我也无害我的好;水平不高,即使有人表扬我也无助我成为好。反过来也一样,有些批评家认为只要指出别人的不好,就能证明自己的好,实在是很无聊。
我们事实上都看得很清楚,不少批评家之所以批评某人,并不是为了帮助被批评者进步,而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水平之高。因为批评可以有自我批评,表扬则从来就没有自我表扬的,自我表扬,历来被看作是一种拙劣的行为。所谓“做好事不留名”是也,做了好事大肆张扬,就不是做好事了。所以,为了让大家知道我水平高,通过批评别人的水平不高,就成了最正义的一种做法。这就更需要被批评者正确地面对批评的声音。
综观古代的书画批评史,如各种“书画品”,大多是臧否已经去世的古人,几乎没有月旦同时的今人的。偶有之,如黄庭坚批评苏轼书如“石压蛤蟆”,苏轼批评黄庭坚书如“树梢挂蛇”,那也只是面对面、戏谑性的玩笑,而不是背对背、学术性的形诸论文。这里面原因何在呢?我想第一,因为古人知道对一个人书画成就的评价,在“盖棺定论”,而不在其生前。在其生前,对他的任何批评都是不可能起作用的;如果起了作用,也不是因为你的批评,而是因为他在你批评的同时已经有了同样意见的自我批评。第二,就是“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的美德,因为某人书法写得好不好,毕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比某人的政治施得好不好,关乎国计民生,必须及时地予以批评指正。事关大义,对施政的不好不作批评是失德;无关大义,对书画的不好恶言相向同样是失德。《孟子》中讲到对父母的不是,作为子女,有的必须提出批评,有的不必提出批评,是同样的道理。第三,对古人的批评作为历史的镜子,批评的是古人,实际上也是在批评今人。“身后是非谁管得”,人间是非莫搬弄。所以,借批评古人来批评今人,更准确地说,是借批评古人为今人提供自我批评的镜子,是书画批评的最好方式。这样,也就不存在怎样面对批评的问题。
但今天书画界的批评却不同了,它引进了自古以来对政界今人的批评方式,也开始了对书坛今人的批评,并以此作为推动书画健康发展的良好风气。你居于艺坛的庙堂之高,我便批评你写得这么烂,怎么好意思坐上高位?你处于艺坛的江湖之远,我便批评你竟敢以胡涂乱抹招摇撞骗!总之,一切得到好处的书画家,我都看不惯,都要不留情面地批评。这就使不少书画家,当然主要是遭到批评的书画家,面临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问题:怎样面对批评?这就是“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无论批评者的动机何在,我都坦然待之。我们可以改变自己,不去批评而是包容别人;却不能左右别人,让他不批评我;更不可被批评而左右,盲目地接受批评而放弃自己,或冲动地反驳批评而激怒对方。
吴昌硕 花果图之八 白荷
那么,没有被批评者有没有怎样面对批评的问题呢?也有的。就是如果我是“批评者”,如何去批评别人?如果我是“被批评者”,如何去面对批评?
从这一意义上说,如何面对批评,是今天的批评者、被批评者、未被批评者所需要共同面对的一个问题。“走他们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吧!”“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因此,则批评就不会演为争执,更不会演为灾难。
人类的知识总量正呈急剧增长的趋势。有专家引联合国的某报告称:近三十年人类的知识总量已为之前几千年的十倍!隔几段又引西方某学者的成果称:19世纪开始,人类的知识总量每五十年翻一倍;20世纪开始,每十年翻一倍,70年代开始每五年翻一倍,近十年(指2005—2015)每两年翻一倍。这两份报告,我们谁也没有见过。但据后者,近三十年的人类知识总量已是之前几千年的三百倍!
或言,这是两份报告调查角度不同所致。我说:这两份报告的提出者,谁也没有像自然科学的数据那样做过什么调研,而都是想当然的,反正谁也没有办法去核对它的准确性。就像我们到国外去搞书画展,一定都是“引起强烈轰动,广泛好评,在国际上为中国传统文化赢得了极大的声誉”。但专家把两份报告同时写进自己的论文,却不知两个结论相去如此之大,就令人不可思议了。
人类的知识总量是否在不断增长?说是,当然是令人可信的,虽然其具体的倍数无法证实。但说否,当然是人皆不信的,不过同样无法证实。这里试说否。
每一个人,包括整个人类,对知识总量的储备一定有一个无形的容器,而这个容器也一定有一个相对固定的容量,而绝不是可以无限增长的。我们试把它的最大容量定为100毫升。
当人类从混沌初辟走向文明,好比这个100毫升的容器中储备了20毫升的知识,而这个知识好比牛奶。文明不断进步,知识总量不断增加,容器中的牛奶由20毫升达于100毫升。再进步,再加入知识,而这时的知识不再是牛奶,而是咖啡了,比如说再加入20毫升咖啡,你能说这时人类的知识总量达到120毫升了吗?不会的,它还是100毫升。不过此时容器中的内容,已经溢出了20毫升的牛奶,变成80毫升牛奶加20毫升的咖啡。再进步,再加知识,总量一定还是100毫升,但内容中牛奶愈少而咖啡愈多。当然,加入的内容还可以是茶、酒、水等等。也就是说,新的知识加进去,旧的知识一定会溢出来。
具体而论,苏轼具备旧诗文的功底,我们则除旧诗文之外还具备英语、电脑的知识技能。能说我们的知识总量远远超过了苏轼吗?我以为不能,至少,对于旧诗文的知识,我们不到苏轼的万分之一!甚至可以说,苏轼的知识总量有100毫升,而我们只有70毫升。我们之所有,固然为苏轼之所无,但苏轼之所有,更多的为我们所无!
众所周知,人类的知识永远都是相对真理。又说,无数相对真理之总和虽然永远达不到绝对真理,但可以不断趋近绝对真理。前一句话,我完全同意;后一句话,我只同意一半。我认为,相对真理在某一个范围内可以有总和,超过了一定范围就不可能有总和,而只能是“部分之和”,且任何“部分之和”都是不可能趋近绝对真理的。换言之,“无数之总和”永远是不可能有的,不仅人脑承载不了,就是大数据也承载不了;即使大数据承载得了,也没有人阅读得了。不要说大数据了,就是纸质的图书,无数的人类,什么事情也不干,一生只是阅读它们,能阅读得完吗?阅读不完,又怎么能形成什么“总和”呢?
所以,人类的知识,其内容是不断变换的,其总量却是有极限,所以到了一定时候并不增长的,新的知识加进去,旧的知识一定相应地被减少。甚至,我们以为新的知识有益于人类,旧的被淘汰的知识无益于人类,也是不一定的。有时,新的知识似乎有益于人类,实质更有害于人类;旧的知识似乎无益甚至有害于人类,实质恰恰更有益于人类。
长期以来,我们奉“知识就是力量”为格言,以不断地增长个人的、人类的知识总量。其实,真正的力量,就是明白到力量的渺小,恃强大为力量,更是非常渺小可怜的。我们更需要的是知识的质量而不是它的总量。只有质量得到了提升,知识才真正有益于人类。但能认识到这一点的人是非常之少的,整个人类,更不会明白这个道理。于是,我们在开发新的、更“有益”的知识数量的同时,不断地抛弃着旧的、无益的、真正有益的知识数量,离“返璞归真”的绝对真理不是愈来愈趋近而是愈来愈遥远。就像在某址,拆毁了一座古建筑,造起一座新建筑,并不能说此地增加了一座建筑总量,也并不意味着新建筑一定比古建筑更好、更有文化。那么,不拆毁旧建筑,而在林地上造一座新建筑,建筑的总量不就增加了吗?是的,但森林的总量一定减少了。
今天的书画界,笼统而论,一片否定之声,被视作一塌糊涂、一败涂地、全军覆没。具体而论,虽也有批评否定,但更多的是赞扬肯定,“大师”“当代十大家”“百杰”“德艺双馨”层出不穷,总数不下3000人;即使精益求精,真正用严格的标准,众所公认且为政府权威部门认可的优秀书画家也不少于50人!
如果肯定了笼统之论,具体之论便不能成立,更直接否定了50位优秀书画家的成就。这不仅为50位书画家本人所不能接受,更为众所公认所不能接受。如果肯定了具体之论,笼统之论便不能成立,因为既然有如此之多的优秀书画家,便证明今天的书画界不仅不是一塌糊涂,反是前所未有地辉煌。这种矛盾,正如上文所述近三十年人类知识的总量,究竟是此前的10倍还是300倍,实在是令人困惑。
或言,笼统地否定,并不是针对50位优秀书画家的,更不是否定他们的优秀,而是针对一万位蹩脚的书画家的。所谓“一粒老鼠屎搞坏了一锅粥”,何况蹩脚的书画家不是一位而是一万位!而且,事实上,持笼统否定论的人中,发声最响亮、最有力的便多有50位优秀书画家中人。他们,当然不可能是在否定自己,而一定是在否定别人。
然而,窃以为,“一粒老鼠屎虽然可以搞坏一锅粥”,一万个蹩脚的书画家绝不可能搞坏整个书画界。只要这个时代的书画界,有四位优秀的书画家,则即使有十万个蹩脚的书画家,这个书画界也还是辉煌的!何况我们时代的书画界,优秀的书画家竟有50位,而蹩脚的书画家只有一万位!这可是史无前例地辉煌啊!
众所周知,宋代的书坛,以“宋四家”为标帜,真正优秀的书画家只有四位,次优秀的大约有30位。但宋代写书法的人肯定不止这几十人,至少也得有20万人吧?但我们不知其名,为什么?肯定是因为他们写得实在太差。但并不影响宋代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一座高峰。
元代的画坛,以“元四家”为标帜,真正优秀的画家只有四位,次优秀的大约有20位。但元代画坛上的人肯定不止这几十人,至少也得有五万人吧?但我们不知其名,为什么?当然还是因为他们画得实在太差。而这,同样不影响元代是中国绘画史的一座高峰。
近睹上海书画出版社编纂的《海派绘画全集》。过去,我们谈到海派绘画,认为是一个高峰,所看到的只是吴昌硕、吴湖帆等十几个画家。但这本“全集”,却搜罗了1600多位画家的名单,并收入了800多位画家的作品,除了十几位画家的优秀,最多再有50位画家的次优秀,而其余有作品的700多位,画得之差,甚至不及今天的街道水平;另外未收入作品的近千位,想必还要差!但即使如此,我们还是认为,海派是中国绘画史的一个高峰。
回到今天书画界的优劣评价上来。今天的书画界,究竟是中国书画史上一个辉煌灿烂的高峰呢,还是一个惨不忍睹的低谷呢?我的看法,还是要让历史来评判,而不是由今人来评判。今人虽可为历史作预判,却不一定能保证它的准确性。因为后人将怎样看今人,这是谁也不知道的。今人所公认为优秀的,后人可能也认为优秀,也可能认为不优秀;今人所公认为蹩脚的,后人可能也认为蹩脚,也可能认为不蹩脚。何况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公认”。
多少艺术家,讲了一大通道理,包括一些理论家,也帮他讲了一大通道理,所讲的具体内容是什么?我们根本弄不懂,总之是非常高深的。但意思却人人都懂,无非是:一、我所讲的这个道理非常重要;二、对这个道理的认识,只有我是对的、优秀的,其他人的观点都是错的、蹩脚的。而且,尽管50位都这样想,结果却是50人都得了优秀的国家奖。根据书画市场上“打包买卖”的十分之一原则,我们不懂不要紧,留给后人打开来,肯定有五人是可以为历史认可为优秀的。则今天的书画界,整体形势显然不是“糟得很”,而恰恰是“好得很”。当然,这需要保证“打包买卖”的十分之一原则是可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