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学丛谈·花鸟画(上)

2021-08-15 13:52罗简
国画家 2021年3期
关键词:程式花鸟画中国画

罗世平:“画学丛谈”这一单元的主题是关于花鸟画的,学会特邀了郭怡、郭石夫、刘万鸣、姚大伍、李汉平五位花鸟画家谈花鸟画的问题。就花鸟画而言,话题有很多。比如:花鸟画的传统和现代问题,花鸟画写生和创作的关系问题,花鸟画的笔墨程式与审美形态问题,花鸟画的现代观赏方式与空间问题等等。我们比较地看花鸟画和山水画,虽都是出入于自然造化,但落笔作画却是不同的。山水是大物,画山水,远取其势,近取其质。而花鸟呢?它是活物。画花鸟,是写花鸟的生意,古人专指为“写生”。《宣和画谱》的“花鸟叙论”说花鸟是“五行之精”,画花鸟“率能夺造化而移精神遐想”。这句话说出了花鸟画的要点,我们甚至可以将这句话看作花鸟画的方法论,对于花鸟画的表现起着统领的作用。比如画花草,为什么会取“折枝”?而画鸟兽,为什么是“情态”?古人总结出来的概念和方法,对于今天仍是有启示作用的,就看我们如何理解和领悟了。

今天咱们请的这几位都是有多年的创作经验、有创造成就的花鸟画家。大家能够坐在一块儿,互相探讨一下花鸟画,是很有意义的。花鸟画我们从事了大半生,都很关心它怎么发展,怎么继承。我是感觉中国的花鸟画要有一个对它当代地位的认识。在传统的中国文化里,特别是面向现在世界艺术的大格局里,到底中国花鸟画占什么地位?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在法国待了一年,就带着一个课题。什么课题呢?就是中国人和外国人在描写草木鸟兽,描绘这些自然景物方面到底有啥不同?通过参观各大博物馆,通过一段时间的比较推敲,反而让我建立了信心。我也很喜欢外国的静物,我开始上学的时候也是画西画的,我是从静物风景入手的,看到这些画也喜欢得不得了。带着课题去琢磨到底中国人跟西方人有什么不一样。从画种来说有点近似。西方有人物,中国也有人物。西方有风景,中国是山水。西方是静物,中国是花鸟。从画种名称上,我的第一感觉,中国的画不静,中国的花鸟画是动的,是有生命的,是有生机的。有一次我看到西方观众很喜欢一幅静物画,画得特别细。我一看是什么呢?画的打猎回来挂着的一只野鸭子,毛还掉在桌子上了,滴了几滴血。我想中国人不会在家里挂这么一张画,文化真是有区别。中国人画花是活色生香,画鸟是飞鸣食宿,画的是生机,画的是生命,所以加深了我的自信。中国的花鸟画不但画物的生命,还画自己的生命,还有自己的感悟。通过比较,我更是有了信心。后来就研究西方的静物画,花卉方面有两种,一种是静物,一种是植物画。也是属于咱们花鸟画范畴的。植物画画得也很好。在西方家庭中,常有挂个植物的标本画的。我女儿美院毕业的时候,我就建议她到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去工作了几年。我说你到了那里先把植物弄清楚,植物画是个基础,但又不是中国人要追求的目的。中国人追求的目的就是写意,就是造型的似与不似。它要太似,那也不是中国画;完全不似,也不是中国画。所以,花鸟画就是这么一个描写生命的,描写自己的,描写自我的,描写更宏观的,借助于笔墨表达出来的绘画,所以叫写意。我认为不管是中国花鸟画的工笔画,还是写意画或者大写意泼墨都是写意。工笔也是写意。你说陈老莲那时候的画,那绝对写意。通过提炼出来的那个东西,它画得再细,它也不是照相。照相呈现的东西,那是真实,但缺乏艺术生命。最近我在看什么呢?看陈斋的拓片。陈斋那时候对照相特别感兴趣,而且把照片效果用在拓片上,拓片的青铜器真有立体感、真实感。他做那些拓片,包括毛公鼎的拓片,完全根据照相效果然后又拓印的。陈斋做拓片,既写实又写意,这就是咱们的传统。咱们的历史博物馆里陈列着好多拓片,真美。我觉得拓片要比照相还美。咱们怎么去研究中国画的似与不似,怎么突出它的艺术特色,怎么突出它的生命力,怎么突出它的性情,这方面我想应该让年轻人更多地了解一些。

郭石夫:听怡说的一番话,我们的很多观点是一致的。从我学画的经历来看,一开始学一点中国画,但对中国画并不理解,因为还太小。只是直观地觉得中国画很有意思,只是去模仿,前提是喜欢。真正开始系统学画的时候,其实学的也是西画,学的素描、油画、水粉、水彩等等这些。还是为了工作。那会儿,你画中国画谁要啊?你哪儿找工作去?我搞舞台美术设计,画的就是西洋画。但是骨子里头对于中国画的那种情感是与生俱来的,因为咱是中国人,那种热爱,它是放不下的。所以后来我就一边工作画西画,一边画中国画。

中国画的认识一开始都是模糊的,学习中国画的人一开始我觉得都不会有理性的认知,都是喜欢。所以刚才我跟郭先生说,我记得上蒲先生家去学画,蒲先生去了以后并不是掰开揉碎了给你讲,就是跟你谈最近怎么样?干什么呢?他爱弹琴,跟你聊聊北京市的事,聊到最后问你最近画画了没有啊?画了什么?拿过来我看看,然后告诉你,拿张纸,示范这竹子,给你讲这笔怎么用,出笔入笔的关系,怎么出枝,怎么构图,然后回去画。告诉你临谁的画,让找点夏仲昭的画看看,逐渐地在这个路上一点一点地引导你进入中国画的内容。最后跟你讲中国画是什么。告诉我,中国画真的是千古,不是一时。当时不明白这意思,什么叫千古、一时?那千古就是说你死了你这画还留在社会上,还被人承认,那才是好的艺术。如果你死了你那画也没了,别人就把你忘了,你就白干了。就是记入历史。当时还是孩子,对这理解没有那么深刻,他说:“60岁你能明白了,就非常好了。”当时我才10岁左右,就想那得什么时候我才能画好了?所以回到今天来说,我觉得我真是60岁以后,才彻底地明白了。

刘万鸣:正如刚才郭先生所讲,60岁之后其实才真正懂得中国画。作为年轻画家,我们这一代人对中国画的理解,好多人不懂,包括专业人士,画了一辈子国画到底怎么画其实到最后也没懂。我们这一代人,80年代入学,当时确实受到了西方美术思潮的影响,冲击很大。当时的人更倾向于学习油画,在那个时候学习油画可能是更强烈的愿望。

郭石夫:像我们这一代人年轻的时候什么都经过了。“文革”结束,85思潮,西洋画对中国画的冲击等等。大家都在创新,天天讲创新。但是创来创去,到底什么是“新”?照着西洋画的方式、结构关系去画了就是创新?还是在自己中国画本源的基础上去创新?到底什么是创新得有个思考。所以在北京画院的时候,我好多同事就说过“郭石夫这画画得太早,郭石夫这画古人都画过,别人不能再画了”。后来来了美国的一位博士上我们那儿去开会,跟我们讲,讲了半天,后来我出来就说,你说创新到底什么是新,就照您这个方式就是新吗?其实从历史来看的话,历朝历代的画家都在创新,吴昌硕和徐渭是一样的吗?徐渭有吴昌硕一样的色彩吗?为什么没有?那个时候中国人的审美跟民国时候不一样,民国的时候确实有色彩进来了,有西洋绘画,所以吴昌硕也见到那些东西,所以他的画才有那个颜色。我有一次跟崔子范聊画,崔子范说的一些话我觉得都是对的。他说吴昌硕的画用的色彩是复色。我说对,这复色是西洋画里的,就几种颜色融合在一起,是吧?但是没有说因为中国画里加入了颜色,加入厚重的颜色,就不再是中国画了,它依然还是中国画,不但是中国画,还是新的中国画,是高级的中国画。

所以我觉得历代的创新是跟着时代不同有所变化,所以一个画家必须跟着时代。但是跟着时代并不等于忘掉了根本。刚才怡先生说的特别对,中国画是写意,写意的根本是什么?是“写”。没有写了,这个意就没有存在的一个基础了。所以工笔画是写意,没骨画也是写意。中国画,从花鸟画来讲,有工笔、写意,大写、小写、兼工带写、没骨等等,有好多的表现方式。中国画具有这种多样性,书写性是它的一个关键,离开了书写性,当它变成涂抹的时候,它离中国画就远了。再有就是说中国画的当代性展示,在过去最大的就是房子……

罗世平:有画的地方主要是中堂和屏风。

郭石夫:对,充其量就是屏风。所以中国画的形式有条幅什么的,主要属于家庭的陈设。现在一说就是大展厅,多大,画丈二都嫌小,得画丈六的,甚至四张丈二接一块儿,这空间大了,画家就要想办法,就得跟上时代的需求。其实潘天寿先生就做出了一个表率,你看潘先生、李苦禅先生,都有画大画的经验。齐白石没有这么大的画,吴昌硕也没有这么大的画,顶大六尺的,八尺到头了。像潘天寿,那大画是首创性的,但是并没有因为它大了,它就不是中国画。

潘先生那些大画,美术馆收藏的那几张大画,真震撼!

郭石夫:题材还是那些题材,松树什么的、山野里的花卉等等,但是他画面的结构关系非常的严谨。这一点潘天寿在中国画里是一大贡献。

那是构成派。

郭石夫:潘先生的画好,好在他的画结构性强,落一个点都琢磨好几天,这是他的优点。当然,中国画也有另外的讲究,那就是天成,“宁支离毋安排”。这讲的是什么?是见笔见性。当功能不一样的时候,方法也可以是不一样的。作画不因为这一方面而否定那一方面,也不因为那一方面而否定这一方面。这种见笔见性是中国画最高级的部分。见其人如见其画,见其画如见其人,那就是说别人代替不了你,你也代替不了别人。外国没有这个理论,所以中国画是诗意的绘画,是境界上的绘画,不光是一个技法上的绘画,光在技法上想问题的时候,往往就落于俗套。所以中国画讲气韵,讲境界。境界、气韵这些东西从哪来?从修为来。所以一个画家的知识面非常重要。现在人学画,我眼里就只有画,我就只会画画,别的一概不管不会,这就麻烦。我记得小时候北京的文化人经常有聚会,大家聊艺术。

罗世平:那时候有很多文化沙龙。

吴昌硕 清供图

郭石夫:沙龙就在家庭里,我们家里的人是搞京剧的,我父亲好多朋友是名角,经常来家里谈艺术。我记得余叔岩给我父亲写过一封回信,我父亲问了他一个问题,说《失街亭》里头“小马谡失街亭令人可恨”这句。为什么唱成了“恨马谡失街亭令人可恨”,唱出两个恨来?余叔岩回信说,这个呀,小马谡失街亭是原来的老词儿,为什么要改它呢?马谡和诸葛亮本来没有谁大谁小,都是一代人。但“小马谡”唱起来,发音没有这个“恨”字更能够契合唱腔,也更能传达特定情境下的心情,所以就唱成了“恨马谡失街亭令人可恨”。它上口,它是艺术。这个例子说明了一个道理,艺术它是灵动的,要留下即兴发挥的空间。

罗世平:这就是艺术和文法的不同。

徐渭 榴实图

郭石夫:对。再说神韵,我们常讲深入生活,画家实地写生,都要体验生活。我认为这提法本意不错,而关键在于“体验”二字怎么去理解。还是举京剧的例子,《三国演义》的《群英会》,演周瑜、诸葛亮,这些古人你上哪儿体验生活去?演《红楼梦》的人物,怎么来演?这就是中国人的智慧。由此我就联想到中国的戏剧和西洋的戏剧,它们有着一个本质的区别。你看中国舞台上的表演,就是两个人,很少有道具,空间就是一个舞台。小锣当当当一敲,小生跟姑娘就上了船了,只有表演,见不着船。可是演话剧就要有船,从幕后拉出一条船来,底下是轱辘。后台弄了一个大木桶,然后里头搁水弄一大盖子,这船一拉走的时候,这大盖子桶里的声咕咚咕咚的。是真实了,但没了表演的意趣。如果剧情有马,就必须得拉匹马来。京剧演员就手里一个马鞭,表演出各种各样的马的戏,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多写意,多传神,所以京剧是艺术,是最写意的表演艺术。同样的,中国画也是写意的艺术。我觉得,你如果真理解了中国画的艺术性,你对于写意性,它的人文性,它背后的精神要求你就明确了,你就知道你笔下的东西是什么。笔下的东西不是一个形象,它是一个生命,它是一种语言,是一种表达方式。

罗世平:郭先生刚才说戏剧的例子是对写意很好的说明,戏剧表演是一种经过了提炼的肢体语言。画也是一种经过提炼的笔墨语言。两种不同的语言,共性都是写意传神。

郭石夫:笔墨语言不是为了光去表达外界的形象而用的,它是传达内心的一种承载。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的体会。但是说回来,现在是一个文化多元的时代,画家各有自己的理解。有一次跟李燕谈画,他说了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他说,现在的中国画不能完全把它叫中国画,应该叫作“中国的画”。加个“的”字,中国画的概念跟中国的画的概念就不一样了。也就是说,中国画是有自身的美学精神、方法论、笔墨语言等等的要求,而中国的画,那就是中国画家画现代的生活或者现在的状态,画可中可西,或者中西合璧,或者还有制作等。他说到了问题的本质。现在是个多元的时代,各种形式都可以存在,所以说这是“中国的画”。

罗世平:中国画的笔墨语言是书写性的。

郭石夫:中国画离不开书法,为什么?因为书法的成果要比绘画早,所以你看咱们中国的绘画理论,古代那些绘画理论一直到明清,它的理论来源就是从书法里来的,它的美学也是从书法里来的。书法的美学直接影响了中国绘画的美学。

李汉平:所谓“书画同源”嘛!

罗世平:是这样的。金维诺先生指导博士生研究唐代的画论,就让先读唐朝的书论,说书法理论是走在画论前头的。这是金维诺先生的原话。

刘万鸣:听了几位老先生的谈话使我受益匪浅。的确,谈到了中国画的根本。刚才先生们都讲到了,书法确实先于绘画,但是最初的书法文字它不就是绘画吗,比如说象形文字。我个人认为对中国书法的锤炼是持续性的,不借用书法之力来表达的中国画是空洞的。几位先生谈到的潘天寿,尤其是他的大画,我联想到山水,潘天寿把传统山水画中的因素糅到了花鸟画里,他画的大石头从上到下那一笔下来,他画的鹰、秃鹫,其实现实中没有那样的,在比例上做了主观处理,但是我们看着就舒服。再一个就是他的线条,如果没有书法的功底,我想这画可能就是飘的。刚才郭先生说的构成,构成是西方的名称,对于中国画来说,章法也可以说是构成。但是中国画的构成如果没有书法底子就飘了,这样结构就立不住了,就像建筑没有了支撑力,书法和中国画一旦分开,可能就会生出一些料想不到的问题,所以我认为潘天寿的中国画源于他的书法。

我本人从事花鸟画创作,总感觉花鸟画在某种程度上比人物画难度更大。因为人物画界定了一个寻常的“形”的问题,比如说唐代的、宋代的、元明清的,包括现在的人物画,都有一个基本的“形”,这就是人的外在服饰发生了变化。现代所画出的人物和民国不一样,民国和清代不一样,历朝历代的都不一样,这就让人们认为人物画进步了。再就是受西画造型的影响也使大众认为人物画进步了,其实都界定在一个外在的“形”上,单从造型上跟我们传统中国人物画相比,受西方影响之后的中国人物画是造型严谨了,与古典人物画相比是不一样了,整体的“形”准了,人物的手也画准了。但是,中国人物画当中那种“根本”的东西,就是强调内在的东西、精神层面的东西却丢掉了。所以,看似是进步了,其实它只是一个“形”,形是任何人包括孩子都能判断的。

对照花鸟画而言,各种鸟的形状,从古至今它也没有变异,“形”还是那样。比如,唐宋元明清到现在,喜鹊依旧是喜鹊,灰喜鹊依旧是灰喜鹊,各种鸟的形状没有发生变化。所以,花鸟画要想真正地创新,就只能是一种,那就是刚才几位先生谈到的内在精神上的东西,“形”是无法改变的。因此,我认为花鸟画创新是难的,非常难,难在花鸟画的秉性,内在精神的一种变化,这比人物画要难很多。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特定的生活环境,10年前、20年前,甚至更早年代和现在的生活是不一样的。我们对于问题的思考,包括对外来文化的接纳和吸收问题,就是说如何对待中国画的传统与现代的关系问题,毕竟我们的传统文化太深厚了,我们敢丢掉吗?答案是我们不能丢掉,丢掉了传统文化,我们将一无所有。刚才几位先生也谈到了书法的问题,我有时也在思索,西方人写字和作画的工具是分开的,油画笔和写字的笔肯定不是一种;然而中国人写字记录用的是毛笔,画画也用的是毛笔。写字用的是墨,画画用的也是墨,写字的时候调和剂用的是水,画画亦然。中国的材料工具决定了中国艺术的特质,书法与绘画是密不可分的。真正的中国画,讲究的是一种人文关系,强调一种内在精神,追求和表达的是我们民族特有的气质。

谈到中国画的发展,无论到什么时候,我们总会想到笔法的问题,或许有人说什么笔法不笔法的。但是,笔法是一种精神,是一种精神内核的外现,离开它绘画的意义就不存在了。

姚大伍:回到这个话题上,就讲到了传统文化当中对笔墨的、对材料的认识。如何发挥材料的最大可能性,表现出材料的优越性,这都是要去做的功课。只有这样,在外面显示出大国文化的气象。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画也逐渐向这方面去探索。我很欣赏前辈郭老师,大花鸟,而且花鸟状态画得那么生活,表现出郭老师对生活的那种热爱,很强烈。黄胄,他的作品让我看到的就是他对生活的热爱,全部的爱心。郭老师也一样,对生活,对自然那种充满幻想的热爱,对中国文化的那种不放弃的那种追求。

你说黄胄先生,对我还特别关爱。他跟我父亲就是忘年交,他们岁数差别很大,但友情很深,经常到我家去。他在创作组的时候,他说怡:“这次我请你来,不许你画大画。你就给我练册页,比册页大的画你甭画。”他看出我小画的基本功还不够精,我是大画起家。他说:“今天来了,这仨月你就给我画小画。”这是对我多么关心呀!

潘天寿 朝日艳芙蕖

刘万鸣:现在社会跟古代确实不一样,我们所看到的某些东西,古人是看不到的。对于西方的绘画应该借鉴,比如说色彩、章法、构图,甚至西方人所形成的观念等。现在和未来是一个逐渐趋于大同的世界,如何保持自身的特征是非常关键的。面对西方的东西并不是要排斥,而是在坚守自身的传统基础上,合理地借鉴,这一点对于我们从画者,尤其是年轻人,像我和大伍老师这个年纪的人还是应该慎重。老先生们已经经历过了,包括传统文化,也包括眼力和判断力,该用什么不用什么,把握得很准。而我们这个岁数有时在判断力上还是缺少准确性,西方的东西怎么拿来,怎么运用到自己的画当中,有时候可能你拿来的恰恰是对你有损害的。尤其是现在出国容易了,年轻的画家到国外各大博物馆,顿时就眼花缭乱了,一看新东西就盲目拿过来,这是现实存在的问题。但是我认为对于“拿来主义”要非常严肃,也需要非常小心,要有很强的判断力才行。艺术的判断能力、认知能力,需要继续不断加强。

我现在认为,见得太多了,也不一定是好事,也不等于就有了创造力,创造力关乎取舍。保留什么,舍弃什么,这是很关键的。其实现在写生也存在一个问题,年轻的艺术家在写生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取舍。看老先生的作品取舍上做得非常好,我们很惊叹并特别佩服。现在人写生一是不懂得取舍,二是看见什么画什么。写生还在于是不是真想画,是不是真想把它画好,在于自身与自然景物发生了一种语言上和情感上的交流,这也是写生与创作的关系。现在的学生大多把画面画得满满的,非常复杂,缺少取舍,感受不到中国画的美感。

任伯年 花鸟团扇

郭石夫:我插你一句话。这跟我们现在教学有关系。这使我想起来,我们中国的文化是怎么传递的问题。中国的文化传递是讲师承,所以上手学画是先要临摹,临摹什么?临摹方法,临摹古人的构图,古人的气韵,古人怎么去用笔。不是让你上来就去写生,上来就去大自然,不是的。中国戏剧也是这样,上来以后没听说给你《三国演义》,先给你体验生活,没有,上来是教给你这出戏要怎么唱,什么是西皮,什么是二黄,台步是什么,甚至音乐是什么。这是传承,有了传承以后才说我什么流派,我去想怎么发展。中国画也是这样,所以为什么我老说《芥子园》是最好的教科书,《芥子园》给你讲得非常清楚,三根竹子怎么画,四根、五根竹子怎么画,为什么画三不画四?山水画为什么是各种皴法,牛毛皴、芝麻皴、大斧劈、小斧劈,把方法论先教给你,在你生命里把这些植入进去,然后才是发展的问题,然后才给你讲为什么这样画,最后才给你讲到气韵是什么。我们现在不是了,上来画素描。怡兄可能最有发言权。四年大学,头年画什么?素描。第二年还是素描,第三年分科了,山水、花鸟、人物分科了,第四年您毕业了,去写生。你说他这四年学什么了?造型吗?造型是一切艺术的基础,这句话有问题。

李汉平:孩子们从绘画入门的时候起,他学的就是西洋画的相关知识,什么光影、结构、透视等等。因为大学招生考的就是这个,不这样画就进不了大学门槛,他们面临的是将来就业的现实问题。

郭石夫:现在美术学院依然这样,全国的美术学院都如此。考生进来考素描,考色彩,哪有考白描的,考笔法的,有吗?北京艺专那会儿,老先生怎么教画?齐白石去了,画给你看,我画你看,是不是?学生慢慢从那儿进入,一点点诱导,入到门里。所以我觉得这个问题不解决,中国画没前途。

我从上学起,就是实验班,我是在谁的实验班呢?蔡若虹先生的“四写”实验班。教学很认真,要求默写、速写、临写、忆写。蔡若虹先生倡导“四写”,要创造一条中国画教育改革的路。北京艺术学院要跟中央美术学院比比,要创造中国的“四写”。我们这一代人一辈子都是教改。教改了半天还是这样。现在回头看,哪个对哪个错?说实话哪个也有对,哪个也有错。都还没有跟上这个时代,完全“师傅带徒弟”也不对,你把“师傅带徒弟”这条路丢了,更不对。学院派和师徒制,一西一中,到底怎么才结合得好?

郭石夫:符合中国画的教学方式。

潘天寿 黄菊图

到现在中国画仍然没有一本“中国画概论”,什么是中国画?没有一本可以拿出来当教材的。有几个点我是感觉真的得抓一下。首先,中国画跟西画的不同,到底不同是什么?我记得在20世纪70年代末,叶浅予先生请石鲁到中央美院中国画系和教师们座谈,周思聪就问了石鲁先生一个问题,她问石鲁,您认为中国画的根本特点是什么?石鲁想了半天,真是憋了好几分钟,我们都在那儿等着,心都在跳。石鲁说了两个字:程式。这是中国画艺术的基本特点,就是创立新程式。所有的程式都跟时代有关,是不是?宋代有宋代的程式,明代有明代的程式,到了现代,应该有现代的程式。不管是人物画还是花鸟画,都有同样的问题,而花鸟画体现得更明确。

郭石夫: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一句非常关键的话,你说咱们中国画不是纯粹的绘画。我觉得这话很有意思,就看你怎么去理解。我的理解,中国画不是一个纯客观地描写自然的画种,它是一种人文的东西,它是因人而异的东西,对吧?

程式的问题是我们怎么继承。我理解,继承程式只是你的第一步。古人怎么画的,说实在的,怎么创造程式的?怎么发展程式?我们如何创造这个时代的新程式?我们曾对程式有过批判,50年代、60年代、70年代、80年代,都在说中国画的程式是僵死的、不变的,但是这个程式创造是中国的生命。攒三聚五是不是程式?各种点法都是程式。一笔一画、各种皴法也都是程式,这个程式既有大的特点,又有个人的特点。每个画家自己从生活、从传统的两条路径上怎么去运用它,如果画家结合它的特点,创造了新的程式,你在历史上就站住了。艺术创造到了程式的地步,就是到了一定的高度。程式就代表高度。到了这个高度,你才能被后人记得,就变成了程式。但是你变成了程式,被那些比较不聪明的人继承了,没有进步,那就会变成陈词滥调,也不行。不去继承程式也不行,你能不能创造出被人接受的、被后代传下来的程式,这就特别重要。在花鸟画上,很多大家都创造了程式,齐白石的小鸡,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这都是特别完美的程式。一位画家借鉴了别人的程式,又创造了新程式,你才有了贡献,我想这是花鸟画的一个特点。(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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