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娟
建党百年之际,由姚远编剧、胡宗琪导演的话剧版《人间正道是沧桑》献演于上海东方艺术中心,连演8场,之后还将在全国巡演。这个错综复杂、惊心动魄的革命故事,此番以话剧的呈现形式,经历着又一轮的演绎与流传,为观众带来全新的艺术感受。
《人间正道是沧桑》是一部由江奇涛创作的小说作品,原著30万字的篇幅,书写了1925-1949年之间中国社会的风雨变迁。由原著改编的同名电视剧版本充分发挥时长优势,以50集的体量,对原著进行了全景式的展现,一度成为全国观众耳熟能详的名剧。要将这样一个庞大且具有“观众缘”的故事进行改编,使之浓缩于4小时内呈现在话剧舞台,绝非易事。
小说依靠文字,电视剧依靠视听语言,话剧则凭借舞台上的呈现打动人心。走进剧院之后,观众能够直观地感受到话剧版《人间正道是沧桑》在舞美设计方面的一些巧思:舞台上方悬置了三块二道幕,其边缘残破,似乎寓意着中国旧社会的凋敝,引领着观众进入独特的历史情境。演出开始后,二道幕会随剧情需要播放一些文字说明,方便观众理解剧中角色信息和历史事件,此举大大增强了该剧的文献感和历史感。二道幕亦会播放影像,不论是剧中人在上海、广州的寓所、在东北、重庆等城市的办公场地,还是黄埔军校的校舍操场、沟壑纵横的延安、残酷血腥的战场等等,这些场景都能通过二道幕和台上简洁的道具得以展現。舞台中央有一座直径13米的圆形转台,在场次与场次之间沉稳地转动,彷如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不断地推动着观众进入下一个戏剧情境。通过多媒体技术与转台,实现了剧中多重时空灵活连贯的转换。
从编剧的层面观之,话剧版《人间正道是沧桑》在剧情上大致沿袭了原著的情节设置。故事开始于广州起义爆发之时,伴随着一阵呼啸的风雨声音效,杨家大家长父亲杨廷鹤带着妻子梅姨,颤颤巍巍地来到了祖宗祠堂。在时代浪潮的冲击下,杨家正在面临分崩离析的境地,杨廷鹤开始忏悔自己教子无方“廷鹤一生刚正为人、循规蹈矩,苍天竟不怜我,令廷鹤在醴陵无颜立足、难以为人”。语音落下,杨父和杨家三子女做出了剧中的第一个选择:离开故土。杨父迁到上海,长子杨立仁加入国民党,长女杨立华是国民党内的民主派人士,次子杨立青则加入了黄埔军校。杨家三子女持有迥异的政治立场、截然不同的选择,也注定了他们会渐行渐远,伴随命运的波流,去往不同的地方。
主创团队在创作过程中,力求话剧的情节清晰、节点分明,让北伐革命、两次国共合作的建立与破裂、红军长征、西安事变、淞沪抗战、抗日战争胜利、重庆谈判等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依次按照时间顺序,在舞台上轮番上演。同时,囿于时长限制,主创团队在保留了原著基本情节的基础上删繁就简。当重大历史事件成为了支撑叙事的主干后,剧中人物的悲喜,便成为了依附于主干上的枝蔓。例如,原著中立仁刺杀失败、立华不幸流产、立青玩枪走火等事件都变成了隐含于对白中的“前史”,立仁与林娥、立华与瞿恩之间细腻的爱情线索,以及立青和范希亮、穆震方、谢雨时等人之间战友情谊都被简化了。这种编剧策略必然牺牲了原著中部分对于人物性格的刻画,亦无法对人物的心理活动进行更细化的描摹,使观众在观剧过程中难以分辨杨家三子女不同的性格特征,无法看到立青从顽劣少年到革命战士心路历程的转变,对于立仁爱而不得的辛酸、立华在瞿恩和董建昌之间摇摆的痛苦、立青和范希亮之间“同窗是同窗,钢刀归钢刀”等等的复杂情感,也难以从话剧中体察了。
观赏话剧版《人间正道是沧桑》的经历是奇妙的。对于熟悉小说原著与电视剧的观众而言,在剧院再看一遍该剧,无疑能体会到有别于文学和电视剧的魅力,即戏剧艺术所具有的共时性、现场性。自从笔者落座的那一刻起,便能听到左右观众的私语,或回忆、讨论剧情,或对演出作出种种期许。演出开始后,一些片段会与观众的记忆痕迹重合,引发共鸣。董建昌是演出效果最好的角色,他在剧中与立华的几番斗嘴,总能博得观众的会心一笑。立青毅然投身共产党和立志抗日的慷慨陈词,让人热血沸腾。舞台上的演出者常跳脱出角色的桎梏、摆脱“第四堵墙”,以独白的形式向观众诉说衷肠,例如立华在向董建昌提出分手之后,她缓缓走到舞台一侧,望着台下的观众,动情地说道:“我在外面租了房子,本以为这样就可以全身心投入革命,可生活像一团乱麻一直缠着我!”寥寥数语,便能引领观众走进人物的内心世界,让观众以旁观者的视角冷静审视立华,找出她革命不彻底性的根源所在。剧中几处革命党人英勇就义的情节,是观众观剧过程中的情绪高潮,几声凄厉的枪响后,鲜红的光芒霎时渲染了整个舞台,台上人物犹如雕塑般凝然不动。这些短暂的静止场面,足以给观众带来视觉冲击,让人感受到革命者不容撼动的尊严。
然而,对于不了解原著和中国近代史的观众而言,话剧版《人间正道是沧桑》就不太“友好”了。笔者在观剧过程中,也曾听到有观众抱怨该剧“节奏过于紧密”,“情节像走马观花”,“一个事件接着一个事件,让人有喘不过气的感觉”。这部戏共有57个场次,其主要场面过多、次要场面较少、转场困难、暗场时间过长等等,都是它所面临的技术难题,亟需主创团队在不断实践中予以解决。
若要将话剧版《人间正道是沧桑》与其他版本进行比较,其最大不同之处,在于话剧版本减少了立仁、立青的戏份,让原为配角的董建昌成为了贯穿始终的主要人物。与实用主义的立仁、理想主义的立青不同,董建昌是二者的折中、两党之外的观察者,他在时潮的裹挟下屡屡变换阵营,唯一不变的,是心中所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爱国信念,和对立华“她的一根头发能拉动我的八匹军马”的忠诚爱情。董建昌在剧中经历了思想的变迁,他最初对蒋介石政府抱有幻想,直至剧情接近结束之时,国军的溃败已成事实,立仁立华去往台湾、杨廷鹤病逝、楚材自尽等高潮场面接踵而至之后,董建昌终于坚定地相信共产党。剧末,董建昌一番“是华夏子孙,何必非得恩断义绝,守一隅之地,逆大势之所趋”的陈词,为其对国共两党纷争作出的一番评价。当“浩浩苍天必佑我中华全体子孙的福祉希冀”之语掷地有声,字字铿锵,“人间正道是沧桑”七个红色大字赫然浮现于舞台,似寓意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其中包含着对于家国、社稷与黎明百姓的无限赤诚与热爱,体现着坚守民族气节、捍卫祖国领土统一的信念。
走出剧院,观众或许难以厘清话剧庞杂的结构、其中繁复的细节,但仍能想起该剧以杨廷鹤在祖宗祠堂内的忏悔为始,以董建昌在杨廷鹤坟茔前的告慰为终。一如马丁·海德格尔朴素的话语:“向死而生,当你无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体会生的意义。”两次生死存亡之际,体现着生者在山河破碎、兵荒马乱的年代,在有限长度的生命中作出的一次次艰难抉择。恰如孙文“天下大势,浩浩汤汤”的名句,话剧版《人间正道是沧桑》以国寓家、以家见国,杨家“兄弟阋墙”的状态,实为对国共两党之间历史博弈的缩影。对于“究竟谁能拯救中国”这个问题,以及两党之争、实用主义和理想主义理念之辩等问题,也会随着话剧的落幕,董建昌的选择已为剧院的每一位观众带来启发与思索。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