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历程、健康状况与老年人的主观年龄

2021-08-13 01:30蒋炜康孙鹃娟
人口与发展 2021年3期
关键词:历程健康状况主观

蒋炜康,孙鹃娟

(1 中国人民大学 老年学研究所,北京 100872;2 中国人民大学 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北京 100872)

1 引言

当前,延迟退休年龄、养老金给付等社会热点已引发各界广泛关注,其中一个关键问题便是对老年人的年龄标准划分。一方面,在人口老龄化进程加快、退休人口逐年增多的背景下,出于对养老金收支失衡的担忧,现有的老年标准是否与当前社会经济发展水平相适应已成为各界关注的焦点。另一方面,新一代老年人在健康素养、社会参与等多个领域都得到了明显提升,但刚性的年龄划分标准却无法充分反映老年人的变化趋势。此外,整个社会对老年或老化的贬低和污名现象依然存在(武盼盼等,2017)。因此,如何正确看待老年人的年龄与衰老过程已经成为重要的理论和现实议题。

主观年龄(Subjective Age)是年龄感知的重要维度,常指个体感觉自己的年龄有多大。不同于固定的日历年龄标准,主观年龄反映了个体对于衰老和与年龄相关过程的主观感受(Kornadt et al.,2018)。在人口老龄化程度不断加深、社会变革愈发强烈的时代背景下,我国老年人如何看待自身年龄?其主客观年龄的差异及变动趋势如何?是主观年龄研究中还有待明确的关键问题。人们往往依据生命历程的发展轨迹及相应参照点对其主观年龄做出评价(Barrett & Montepare,2015)。对老年人而言,生命历程不同阶段的事件经历如何影响其主观年龄?特别是随着身体机能的退行性变化,不同健康状况的老年人的主观年龄是否存在差异?生命历程与健康状况对主观年龄影响的作用机制如何?为此,本文依据2018年中国老年社会追踪调查数据,在对我国老年人的主观年龄特征进行总体描述的基础上,探讨生命历程不同阶段的事件经历、健康状况对主观年龄的影响及作用机制,以期深入理解老年人的主客观年龄特质。

2 文献回顾与理论梳理

2.1 老年人的主观年龄及变动趋势

老年人通常会认为自身主观年龄要小于实际年龄,但现有研究在老年人的主客观年龄差异及变动趋势上还存在分歧。首先,不同国家老年人的主客观年龄差异明显。研究发现德国老年人的主观年龄比实际年龄平均年轻13岁(Kleinspehn-Ammerlahn et al.,2008),而英国中老年人的主客观年龄的平均差异超过10岁(Sudbury,2004)。来自美国的三项大型调查结果表明,美国中老年人主观年龄要比实际年龄年轻15%-16%(Stephan et al.,2018)。我国老年人的主客观年龄差异明显要低于西方国家,但不同样本规模的研究结果还存在较大出入(武盼盼等,2017;黄婷婷等,2017;赵梦晗、杨凡,2020)。其次,在老年人主观年龄的变动趋势上,一种观点认为老年人的主客观年龄差异随着增龄而不断拉大。另一种观点则表示主观年龄的变动具有相对稳定性。Rubin等人(2006)发现40岁以后主观年龄与生理年龄的差异保持相对稳定,各年龄组的主观年龄均比实际年龄年轻20%左右。那么,我国老年人的主观年龄及变动趋势有哪些特点?现有研究还较少对此展开深入分析,而这对于理解老年人的年龄与衰老过程有着重要意义。基于此,尝试依托大型调查数据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也正是本文的出发点。

2.2 老年人主观年龄变动的理论阐释

为什么老年人的主观年龄会小于实际年龄?目前,研究者多从主观年龄的评价参照出发,依据毕生发展理论、生命历程理论以及社会比较理论对此做出解释。

基于毕生发展视角,Montepare(2009)指出老年人的主观年龄年轻化倾向是为了“达到和保持最佳的发展阶段”。主观年龄被视为对与年龄有关的参照点或年龄标识的评价结果,不同生命阶段的年龄象征性事件、经历和遭遇共同塑造了个体的身份认同(Barrett & Montepare,2015)。由于个体的老化经历存在差异,因此需要综合考虑影响因素在老年群体间的作用大小;生命历程理论着眼于影响发展过程的社会、文化和历史因素,尤为强调一系列生活事件随时间推移在个体生活中出现的先后顺序和转换过程及其对以后生活的影响(胡薇,2009)。研究发现,生活事件发生的时机不同其对主观年龄的影响不同,并且老年人的主观年龄也会被他人生命事件所影响(Schafer,2009)。

社会比较理论认为人们对自身的评价源于与他人的比较,而年龄群体间的比较特别是健康方面的差异及评价也为老年人的主客观年龄变动提供了理论解释。一方面,社会比较被视为一种自我提升或自我保护策略,面对身体/功能水平的下降,年龄越大的老年人主观上感到年轻的动机也就越强。研究发现老年人感到年轻是为了远离老年身份所带来的消极后果,如年龄歧视、刻板印象等(Weiss & Lang,2012)。另一方面,这也与同龄群体间的向下比较(downgrading)有关。老年人常将自身的老化过程与同龄群体进行比较,如果老年人认为自己比同龄人有更好的健康状态,那么其主观年龄更年轻。现有研究也多将与同龄人的健康比较作为个体主观年龄评价的基础性条件之一。研究也证实健康感知与评价对各年龄组的主观年龄有显著影响(Choi et al.,2014),并且与同龄人相比健康状况、记忆力更好的老年人的主观年龄更年轻(Hughes & Lachman,2016)。

毕生发展理论、生命历程理论以及社会比较理论为从整个生命周期的事件经历和健康差异来理解个体的主观年龄变动提供了理论支持。中国老年人在生命历程不同阶段的事件经历对其主观年龄有何影响?健康状况的主客观评价又如何影响老年人的主观年龄?这些问题仍有待实证检验。

2.3 老年人主观年龄的影响因素

2.3.1 生命历程与老年人主观年龄

生命历程早期阶段的事件经历不仅会影响毕生发展轨迹,对于塑造个体行为态度也有重要意义。研究指出,儿童期和青少年时期经历困难,如暴力、社会经济地位较低或处于特定家庭背景的个体在成年期的主观年龄更大(Johnson & Mollborn,2009)。早期经历会给个体发展带来持续影响,特定事件发生在童年期的影响远高于发生在生命历程的其他阶段(Schafer,2009)。我国老年人的生命历程早期阶段多处于物质匮乏时期,童年不利处境对中国老年人身心健康的负面影响已得到多项研究证实(Shen & Zeng,2014;焦开山、包智明,2020),但早期不幸经历是否会加深老年人对自身老化的认同?另一方面,现期生活事件作为生命历程的关键节点同样对老年人有着重要意义。Bellingtier 等人(2017)指出日常生活事件与重大生命事件是影响老年人主观年龄的关键因素,相关事件经历作为压力源对老年人的主观年龄具有消极影响。现期生活事件也与老年人社会或家庭角色的转变相联系。例如个人婚姻关系变动、亲友去世等事件都是加速个体主观老化的潜在因素(Schafer et al.,2010)。当然,不同事件类型对老年人的主观年龄影响也存在差异。俗语“人逢喜事精神爽”便描绘了个体经历积极事件后的精神状态。因此,生命历程不同阶段的事件经历也会因事件类型的不同对老年人主观年龄的影响存在差异。

2.3.2 健康状况与老年人主观年龄

以健康状况的主客观评价为参照,主观年龄反映了老年人对衰老的自我适应过程。研究指出,健康状况能够在较大程度上解释年龄认同的变异,健康状况较差的老年人主观年龄更大(Hubley & Russell,2009)。拥有较强的日常生活自理能力、工具性生活自理能力的老年人感到年轻的可能性更高(Choi et al.,2020)。在心理测量指标上,个性特征、抑郁水平和控制感等均会对老年人主观年龄有显著的预测作用(Bergland et al.,2014;Hwang & Hong,2019)。在健康评价上,不仅自评健康会影响老年人的主观年龄,而且与他人比较的健康状况同样会对个体的主观年龄产生影响。Barrett(2003)对美国25-74岁受访样本的研究表明,与他人比较的健康状况越好,个体的身份认同更年轻。健康因素是我国老年人进行主观年龄判断的重要因素(赵梦晗、杨凡,2020),但现有研究较少关注健康评价对我国老年人主观年龄的影响差异。将老年期健康状况的主观评价与客观指标相结合,能够为理解老年群体内部的主观年龄差异提供有益参考。

2.3.3 生命历程与健康状况对主观年龄的作用机制

现有研究多关注生命历程与健康状况对主观年龄的直接影响,但对其内在作用机制的讨论还相对不足。一方面,早年不幸经历会对成年期直至老年期的健康状况产生持续影响。另一方面,当期事件同样会削弱或者增强老年人的身心健康水平。换言之,生命历程中的事件经历可能通过影响个体健康状况,进而影响老年人的主观年龄。有研究发现,家庭角色转变会削弱个体心理资源,进而影响到中年人的主观年龄(Schafer & Shippee,2010)。来自多项大型调查的结果也表明,身心健康状况在身体锻炼与较年轻的主观年龄之间发挥着中介作用(Stephan et al.,2019);对老年人的研究也发现,日常生活中的压力源增加了老年人的负向情绪体验,进而影响了老年人的主观年龄(Bellingtier et al.,2017)。

综上,本文将重点探讨如下三个方面的问题:第一,我国老年人主观年龄与生理年龄差异及变动趋势。第二,生命历程中的事件经历、健康状况对我国老年人主观年龄的影响。第三,生命历程与健康状况对老年人主观年龄影响的作用机制。

3 数据来源与研究设计

3.1 数据来源

本研究数据来源于2018年中国老年社会追踪调查(China Longitudinal Aging Social Survey,简称CLASS)。该调查是由中国人民大学老年学研究所设计、中国人民大学中国调查与数据中心负责具体实施的一项全国性、连续性大型社会调查项目。调查采用分层多阶段的概率抽样方法,2014年CLASS基线调查范围覆盖全国28个省/自治区/直辖市,134个县、区,462个村、居,调查对象是60周岁及以上的老年人。2018年调查是在2016年调查基础上的第二轮追访,样本容量为11418。依据本次研究主题,在剔除未对自身主观年龄进行回答的样本以及关键变量的缺失值后共获得6950个有效样本。

3.2 研究设计

3.2.1 因变量

本研究的因变量为主观年龄,采用感觉年龄(felt age)进行测量。通过询问受访老年人“大多数时候,您觉得您的年龄是多少岁?”得到感觉年龄的具体数值。在此基础上,将主观年龄操作化为感觉年龄与生理年龄的差值。为了消除极端值的影响,文章对主观年龄进行了1%的双侧缩尾处理。变量含义与描述情况见表1。

表1 变量含义与描述(N=6950)

3.2.2 自变量

本文的核心自变量包含老年人生命历程和健康状况两个部分。生命历程常用不同生命阶段的事件经历来表示,我们关注老年人的童年期经历和当期生活经历对其主观年龄的影响。虽然两者无法涵盖整个生命历程,但从毕生发展视角来看,童年经历影响的长远性以及当期事件的影响程度对于老年人主观年龄的评价更具代表性(Montepare,2009)。其中,童年期经历主要有童年期挨饿经历、医疗服务资源是否充足两个方面,这两项指标是衡量中国老年人生命历程的常用指标(焦开山、包智明,2020;Shen & Zeng,2014)。分别通过询问“当您还是一个孩子时,是否经常饿着肚子睡觉?”和“您在童年时期生病时是否能够获得充足的医疗服务?”来测量;本文将现期事件经历分为压力事件与积极事件两类。2018年中国老年社会追踪调查询问了在被调查时点的过去一年中老年人是否经历过退休/停止工作、本人重病、自然灾害等 11 项压力事件。由于本轮调查中多数老年人仅经历1项压力事件,我们将其处理为未经历和经历过的二分类变量。如前所述,家庭角色转变是影响老年人主观年龄的关键因素,对于以家庭为本位的中国老年人更是如此。我们以是否经历子女/孙子女结婚或生育来作为近期积极事件经历的测量指标。将各项回答汇总后,分别将事件经历处理为未经历与经历过的二分类变量(0=未经历,1=经历过)。

老年人的健康状况由身心健康的客观指标和主观评价两部分构成。其中,以日常生活自理能力(Activity of Daily Living,简称“ADL”)和抑郁水平表示老年人的身心健康状况。具体而言,依据能否完成穿衣、洗澡、吃饭、上厕所、梳洗和行走等6项活动对老年人生活自理能力进行测量。回答分为“不需要别人帮助、需要一些帮助和完全做不了”,分别赋值为1-3,将6项得分汇总后得到取值范围为6-18分的自理能力变量,得分越高表明老年人自理能力越差;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采用9项目的抑郁量表(CES-D)进行测量,问卷得分范围为9-27,得分越高表明老年人抑郁程度越严重。该量表在本研究中的Cronbach alpha系数为0.748,符合统计分析要求;在健康的主观评价方面,通过“跟同龄人相比,您觉得您的健康状况怎么样?”得到与同龄人比较的健康状态。回答分为健康状况更好、差不多和健康状况更差三类,分别赋值为0-2。

3.2.3 控制变量

控制变量以老年人个体特征为主,包含老年人的年龄、性别、婚姻状况、子女数以及居住方式。考虑到社会经济地位对老年人主观年龄的潜在影响,我们将老年人的受教育经历、是否工作、收入水平(取对数)纳入个体特征变量当中。

4 数据分析结果

4.1 描述性统计

表2为主要变量的描述性统计分析结果。总体而言,我国老年人在童年期经历挨饿、医疗服务不足的比例较高,只有33%的老年人未经历童年挨饿,而童年期医疗服务不足的比例高达81%。老年人在过去一年内经历压力事件以及积极事件的比例相对较低。对不同队列老年人而言,1939年以前出生的老年人经历上述事件的比例更高。在健康状况上,1950年以后出生的老年人自理能力更好、抑郁得分更低。与同龄人的健康状况相比,年长一代的老年人认为自己的健康状况更差的比例更高。

表2 主要变量描述性分析(%)

整体而言,我国老年人倾向于低估自身主观年龄。本研究中受访老年人的平均年龄为71.09岁,感觉年龄的均值为67.66岁,即我国老年人的平均感觉年龄比平均生理年龄小3.43岁(N=6950)。换言之,受访老年人的主观年龄比实际年龄年轻4.82%。图1所示为我国老年人年龄别的主观年龄情况。不同于以往研究认为老年人主观年龄变动保持在稳定水平的结论。本研究发现,大约在63岁以后我国老年人主客观年龄的差异不断拉大,在高龄组中尤为明显。由此,我国老年人的主观年龄不仅呈现出年轻化倾向,而且随着增龄我国老年人主观年龄与实际年龄的差距不断拉大。

图1 中国老年人主观年龄的变化趋势 数据来源:2018年中国老年社会追踪调查(CLASS)

比较主观年龄的组间均值差异后发现,老年人的主观年龄在性别、受教育经历上没有显著差异,而在城乡属性、婚姻状况、是否工作上具有显著差异(P<0.01)。具体而言,城市老年人的主观年龄(M=-3.80)比农村老年人(M=-2.86)更年轻,无配偶老年人的主观年龄(M=-4.49)比有配偶老年人(M=-2.98)更年轻,没有工作的老年人主观年龄得分(M=-3.74)比有工作老年人的主观年龄得分更低(M=-2.44)。进一步分析发现,受访老年人中有22.20%的老年人认为自己的主观年龄大于实际年龄。是何种原因促使老年人认为自己已经“老了”?2018年中国老年社会追踪(CLASS)调查询问了老年人感觉自己变老的原因(见表3)。整体来看,身体机能的退行性变化,如生活不能自理(27.31%)、行走不便(15.68%)等是老年人感觉自己变老的主要原因。在1939年以前的出生队列中,将生活不能自理视为变老原因的占比超过30%。此外,退休以及家庭关系变动等生命事件也成为老年人感觉自己变老的重要诱因。随着队列的递增,退休在变老原因中的比重降低。在1950年以后的出生队列中,退休、有了(外)孙子女在变老原因中的比重明显高于其他队列。相比于其他出生队列,老伴去世在1939年以前出生队列的变老原因中占比更高。

表3 不同出生队列老年人感觉变老的主要原因(%)

4.2 回归分析

在考虑老年人生命历程、健康状况的情况下,我国老年人主观年龄的变动是否与前述分析的结果保持一致?在老年人群体内部又有何差异?本文以老年人主观年龄为因变量,通过逐步回归的方式考察生命历程与健康状况因素对老年人主观年龄的影响。同时检验了这一影响在不同出生队列间的差异。

表4为老年人主观年龄影响因素的多元回归分析结果。模型一仅纳入个体特征变量,此时实际年龄与老年人主观年龄呈负相关,即实际年龄越大的老年人,主观年龄越年轻。在老年心理研究中常将高龄老年人主观年龄的年轻化倾向视为一种自我增强的动机,通过这种自我提升策略以免于年龄歧视或刻板印象。个体特征中居住方式、教育经历和收入水平表现出对老年人主观年龄影响的显著差异。相比参照组,仅与配偶居住、初中及以上受教育水平的老年人的主观年龄年轻化倾向明显。同时,收入水平对老年人主观年龄具有负向预测作用。

表4 老年人主观年龄影响因素的多元回归分析结果

模型二在模型一的基础上加入了老年人生命历程变量。在童年期经历上,相比未经历挨饿的老年人,童年期经历挨饿的老年人的主观年龄更高(高1.430个单位)。相比于童年期医疗服务充足的老年人,童年期医疗服务不足的老年人的主观年龄更高(高0.956个单位)。由此表明,生命历程早期阶段的不幸经历使我国老年人主观年龄更趋老化;在过去一年内的生命事件中,压力事件经历显著提升了老年人的主观年龄,这也与压力事件对个体身心健康的负向影响相一致。相反,积极事件虽然弱化了老年人的老化认同但并没有表现出影响的显著差异。

模型三将健康状况变量纳入整体模型,此时实际年龄保持着对主观年龄的负向预测作用,即年龄越大的老年人主观年龄越年轻。个体特征对老年人主观年龄的影响结果表明社会经济地位越高,老年人的主观年龄更年轻。这也反映出个体在生命历程中的累积优势或劣势对其主观年龄的影响。在控制个体特征的情况下,生命历程早期阶段的挨饿经历、医疗服务不足,以及过去一年中的压力事件经历显著提升了我国老年人的主观年龄。早期经历不幸的老年人更有可能高估自身主观年龄、承认自身老化过程,而现期压力事件经历也使老年人的主观年龄更趋老化。虽然以经历孙/子女结婚、生育为测量指标的积极事件预示着老年人身份角色的转变,但在全样本模型中其对主观年龄并无影响的显著差异。在健康变量中,老年人的自理能力、抑郁水平对其主观年龄具有显著的正向影响,表明自理能力越差、抑郁水平越高的老年人,对自身的老化认同程度更高。在健康比较上,与同龄人相比健康状况一般和更差的老年人的主观年龄分别提升了0.686个和0.825个单位,这也符合社会比较理论的预期,即与同龄人比较健康状况越差的老年人主观年龄越老。

表5所示为不同队列老年人的主观年龄影响因素分析结果。在控制个体特征的情况下,生命历程与健康状况对不同队列老年人的主观年龄影响存在较大差异。具体而言,童年挨饿经历显著提升了各队列老年人的主观年龄。一方面,童年期挨饿会直接影响身体的营养和发育,对成年期乃至整个生命历程会产生持续影响。另一方面,童年挨饿经历对1939年以前出生的老年人的主观年龄影响程度尤为明显(提升2.880个单位)。这不仅与当时整个社会的大环境相联系,也表明即使在高龄阶段,早期不幸经历对个体的发展轨迹依旧有显著影响(焦开山、包智明,2020);童年医疗服务不足提升了1940-1949年和1939年以前的出生队列老年人的主观年龄,但对1950年以后的出生队列的主观年龄无显著影响。这可能与新中国成立后,医疗卫生水平得到极大地改善有关,而在健康转变过程中,新一代老年人的健康风险也转向以各类急慢性病症为主。此外,压力事件强化了各队列老年人对自身年龄的消极认同,在1939年以前出生的队列中更为明显(提升1.856个单位)。因此,在日常生活中应注意防范各种可能的压力事件及其风险对老年人尤其是高龄老年人的影响。血缘关系的存续、家庭网络的拓展对于以“家庭本位”的中国人有着重要意义。在1950年以后的出生队列中,经历积极事件的老年人的主观年龄更年轻(降低1.646个单位)。但在其他队列中并无影响的显著差异。

表5 不同队列老年人的主观年龄影响因素分析

在健康层面,以往研究认为高龄老年人具有更强的自我提升和自我保护动机以应对身体功能水平的下降(Choi et al.,2014)。本研究结论也证实自理能力对年长一代老年人的主观年龄有显著影响。老年期心理健康水平关乎老年人的生活质量,而抑郁水平对各队列老年人主观年龄的影响也表明良好的心理健康状况有助于老年人维持较年轻的主观年龄。在健康比较层面,与同龄人比较的健康状况显著影响了1950年以后出生队列的主观年龄。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可能是由于中低龄老年人拥有相对完好的健康状态,其健康状况的内部差异也相对较小,由此可能更加重视对健康的主观评价结果。

4.3 中介效应分析

以往研究表明,健康状况在生命历程与主观年龄之间发挥了中介作用,即存在“事件经历→健康状况→主观年龄”的影响路径。由于积极事件对主观年龄无显著影响,我们以童年是否挨饿、童年医疗资源是否充足、过去一年的压力事件经历为自变量,以健康状况的客观指标为中介变量,主观年龄为因变量,采用Bootstrap方法抽样5000次以检验其中的中介效应。结果显示(见表6),自理能力在童年挨饿与主观年龄、童年医疗资源是否充足与主观年龄之间的中介效应不显著。自理能力在压力事件与主观年龄之间的间接效应系数区间为[0.006 0.067],不包含0,表明其中介效应显著;对抑郁水平作为中介变量的分析发现,抑郁水平在童年挨饿与主观年龄、童年医疗资源是否充足与主观年龄以及压力事件与主观年龄之间均发挥了中介作用,中介效应的估计值分别为0.187、0.135和0.202。结合上述分析可以认为,健康状况在我国老年人的生命历程与主观年龄的关系中发挥了中介作用。

表6 健康状况在生命历程与主观年龄之间的中介效应检验结果

4.4 稳健性检验

为了检验上述结果的稳健性,本文将主观年龄操作化为主观年龄小于日历年龄、主观年龄大于等于日历年龄两类,采用二元Logistic回归进行分析。结果表明,在生命历程变量中,童年挨饿、童年医疗不足以及压力事件对主观年龄的影响仍然显著,且作用方向与表4一致。而积极事件并未表现出对主观年龄影响的显著差异。在健康状况中,自理能力对主观年龄保持正向影响但显著性降低,这与以往的研究结论类似(赵梦晗、杨凡,2020)。抑郁水平越高,老年人主观年龄大于日历年龄的发生比显著提升。在与同龄人的健康比较上,相比于参照组(健康状况更好),健康状况更差的老年人主观年龄大于日历年龄的发生比显著提高。结合前述分析,可以认为本文的研究结论具有一定的稳健性。

5 结论与讨论

基于2018年中国老年社会追踪调查(CLASS)数据,文章对中国老年人的主观年龄特征及变动趋势进行分析。探讨了生命历程不同阶段的事件经历、健康状况对老年人主观年龄的影响及其作用机制,研究发现:

第一,我国老年人的主观年龄通常小于实际年龄。随着增龄,我国老年人主客观年龄间的差距不断拉大。本研究中我国老年人的平均主观年龄比平均生理年龄小3.43岁(N=6950),即年轻4.82%。相对而言这一结果明显低于西方国家水平,从社会背景上看,与生理年龄挂钩的强制性退休政策使老年人难以否认自身老化过程(Westerhof & Barrett,2005)。同时,将固定的日历年龄作为老年标准的做法也掩盖了老年人群体的代内和代际差异(翟振武、刘雯莉,2019)。值得注意的是,主观年龄的年轻化倾向表明老年人对自身能力与价值的认可,而将老年标准与相关制度体系相联系,可能使老年人更难以摆脱年老体弱的刻板印象。因此,在对老年的年龄标准划分以及延迟退休等相关制度安排中,还应有针对性的考虑到老年人对自身年龄的评价与感知。

第二,生命历程中不同阶段的事件经历显著影响中国老年人的主观年龄。首先,生命历程早期阶段的不幸经历使老年人主观年龄更趋老化。早年不幸经历会使个体在资源禀赋上处于竞争劣势,而童年挨饿和医疗服务不足直接关系到个体的成长发育和健康状态,并对以后的生命阶段产生持续影响。晚年期的健康状态是早期资源禀赋、健康行为等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由此,对于生命历程早期阶段的健康干预就显得更为重要。其次,近期压力事件经历使各队列老年人的主观年龄更趋老化,而经历积极事件则弱化了低龄老年人的主观年龄。压力事件经历往往会促使了个体身份角色的转变进而影响了个体的年龄认同(Foster et al.,2008)。同时,压力事件的发生还会削弱个体的心理资源,由此增加老年人的心理压力。另一方面,个体的生命历程往往取决于重要他人的影响(Schafer,2009)。经历晚辈结婚/生育等积极事件的低龄老年人的主观年龄更年轻,表明老年人对家庭网络的拓展以及家庭关系的传承更为满意。但也应注意到这种影响在中高龄老年人中可能存在不同。再者,生命历程理论强调宏观层面的历史变化深刻影响着个体在微观层面的认知和行为(Liang & Luo,2017)。生活事件对不同队列老年人主观年龄表现出的影响差异,也应与特定的时代背景相联系。随着社会的发展变迁,较晚出生的队列在早年不幸经历的比例更低,而新一代老年人的生命历程发展轨迹与其他队列有着明显不同。这些因素也体现在不同队列老年人的主观年龄评价当中。

第三,良好的身心健康状况及评价有助于老年人维持较年轻的主观年龄。毕生发展理论将与健康相关的事件(health-related events)等视为影响主观年龄的关键因素(Barrett& Montepare,2015)。本次研究也表明身心健康状况越差,老年人对自身老化的认同程度越高。自理能力对年长一代老年人主观年龄的显著影响,也体现出老年人的自我提升动机以维持对自身的积极态度。本研究还发现健康比较对中低龄老年人的主观年龄影响更强。面对身体机能的退行性变化,在健康状况差异相对较小的中低龄群体中,健康评价具有更强的导向性作用。另一方面,研究发现存在“生命历程→健康状况→主观年龄”的影响路径,即生命历程中的事件经历通过影响老年人健康状况进而影响到老年人的主观年龄。由此,关注早期生活事件的长远影响以及防范压力事件对健康造成的威胁应成为老年人日常生活中值得关注的一环。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认为老年人的主观年龄及其群体差异是生命历程发展轨迹、健康状况与个体特征相互作用的结果。在实践层面,我国老年人的主观年龄年轻化倾向预示着老年人对年龄和老化过程的积极态度。在建设年龄友好型社会的背景下,不仅要积极引导老年人正确认识自身老化过程,树立积极的老化态度。同时,社会各界也应避免对老年人的消极看法与老化污名,正确看待老年群体身份和老年期价值。另一方面,在有关老年年龄标准划分、延迟退休年龄等问题上,也应注意到个体生命历程发展轨迹与健康状况在不同群体间的差异,以此弹性动态的确定相关年龄标准。

本研究的不足之处在于:首先,囿于数据限制,文章未就中青年群体与老年人主观年龄特征进行比较,对主观年龄在整个生命周期中的变动进行分析将成为后续研究关注的重点。其次,个体生命历程发展轨迹及其事件经历涵盖多阶段、多方面内容,本研究关注了童年和近期事件经历对老年人主观年龄的影响,其他生命阶段事件经历的影响还需进一步研究予以确认。再次,本研究使用的截面数据对健康比较与主观年龄之间的因果关系还缺乏深入分析。这些都有待进行更为深入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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