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城市史

2021-08-11 19:26吴玫
书城 2021年8期
关键词:比克特尔雅各布

吴玫

《北海之心:阿姆斯特丹的光荣和哀伤》一书是中國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列城志”系列中的第二本,却是我读完的第三本,因此也就有了比较的可能。由荷兰籍记者、历史学家和畅销书作家黑尔特·马柯(Geert Mak)创作的这本“阿姆斯特丹史”,相比纽约市立大学历史学教授乔安娜·雷塔诺创作的“纽约史”《九面之城》以及英国历史学家西蒙·詹金斯创作的“伦敦史”《薄雾之都》,《北海之心》似乎是一本更能吸引“术业无专攻”的普通读者的城市史,究其原因,我以为是作者有着记者所特有的职业洞察力。

虽说马柯待过的报社不是什么大报名报,但任何一种报纸的读者对长篇通讯的期待大概不会有太大出入,比如,希望通过有趣的细节来满足阅读愉悦。回忆自己作为记者的职业生涯中写过的若干篇长篇报道,其中最受欢迎的三两篇,无非是因为采访做得认真细致,写作的过程中有着“坐拥素材”的从容,下笔时内心丰沛、笔下流畅。

试图代入地想象马柯构思《北海之心》的过程。本书的主角—阿姆斯特丹,其实建城时间并不长,直到一二七五年十月二十七日,作为地名阿姆斯特丹才第一次出现在历史文献中。即使以是否具备了一座城市不可或缺的条件来标注阿姆斯特丹的诞生时间,差不多也是在十三世纪的末期。掐指一算这座城市的历史,也就七百多年。要为这样一座并不古老的城市撰写历史,相比为那些历史悠久的城市作传,比如雅典、开罗、耶路撒冷等,刹那的感觉可能更有帮助。

幸运的是,黑尔特·马柯找到了趁手的打开阿姆斯特丹的钥匙。在历史之门背后,马柯引领着我们看到了建城之初遍地滩涂的阿姆斯特丹,是怎么努力变成汉莎同盟的重要城市的,是怎么苦练内功成为“海上马车夫”的,又是怎么稍一懈怠从世界中心城市迅速滑至泥潭……其中的华彩乐章,当然是在二战期间,阿姆斯特丹人将自己的城市变成抵抗中心,联合正义力量将纳粹赶出了家园。

《北海之心》   [荷] 黑尔特·马柯著  金风译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2021年版

捧读如此丰满的《北海之心》,我们会情不自禁地感叹作者也太幸运了,竟然会遇到如此丰富又细致入微的史料!但进一步深思,说作者幸运,是因为他并没有将其在故纸堆里筚路蓝缕的过程呈现出来,并由此令读者产生一种错觉:那两本日记就在那里等待着马柯去翻阅。这当然不可能。倒是我们读者非常幸运,因为作者极富同理心地阅读过两本日记后,再夹叙夹议地转述给我们,从而使得我们读到的《北海之心》,因为有着确信无疑的细节,在可信度颇强的历史撰述之外,更多了情节生动、人物鲜明、冲突迭起的质地。

那么,到底是哪两本日记让马柯在写作《北海之心》时如虎添翼?

一本是神父沃特尔·雅各布松的日记,一本是絮叨的公务员雅各布·比克·雷伊的日记。

神父沃特尔·雅各布松的日记,这本阿姆斯特丹历史上第一部保存完好的个人日记,记录了生活在十六世纪下半叶的阿姆斯特丹的芸芸众生:

有谁还愿意去尖叫,去咆哮,去大哭?绝望的气氛笼罩着阿姆斯特丹,也笼罩着整个国家,就好像我们已经被土耳其人占领一般。教堂已经不再向教徒们分发圣餐,甚至停止了一切宗教活动。每一个此时出生的人都没有接受过洗礼,去世的时候也像个野兽一样被对待。(第101页)

一个女人开始哭泣,另外一个人在听到其他地方已经没有面包可买的时候绝望地离开了。(第105页)

沿途,我看到许多人被吊死在树上,绞刑架上和房屋的横梁上。(第106页)

一五七二年,是神父沃特尔·雅各布松写下上述几节日记的年份。这一年,被马柯归到了“八十年战争中的城市”这一段阿姆斯特丹的历史里。如果没有了神父沃特尔·雅各布松的日记来注释,马柯再怎么重述荷兰独立战争时期阿姆斯特丹的沉重和灰暗,都是蓝天上偶尔飘过的压顶黑云。尽管黑云压顶之际通常会有伴随而来的瓢泼大雨,但多么厚重的乌云都会飘走,阿姆斯特丹的常情就是我这个匆匆过客看到的:喧哗的水坝广场、让人晕眩的梵高博物馆、高冷的钻石陈列馆以及无声地矗立在街角的红砖公寓……我想,我到阿姆斯特丹前如果读过马柯的这本书,再看到水坝广场、梵高博物馆、钻石陈列馆和街角的红砖公寓,产生的情感反馈一定不一样。马柯通过这本城市史,引导读者意识到一座城市的历史,其实也是在这座城市里生生不息的子民的血泪史。光荣属于水坝广场,哀伤才是阿姆斯特丹的肌理。

一本完整的市民日记对于城市史书写者的意义,已不证自明。唯其如此,黑尔特·马柯再遇到一本日记时,才会如获至宝,

这一次,日记的主人是公务员雅各布·比克·雷伊:“(1767年1月8日)天气是如此寒冷刺骨,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时,即使身旁的火炉正在熊熊燃烧,也没有阻挡手中钢笔的墨水被无情地冻住。”还有什么样的文字比这段日记更能旁证黑尔特·马柯为第七章拟定的标题“冰河世纪的延续”?啰里啰唆的雅各布·比克·雷伊的八卦心,更是替黑尔特·马柯为“冰河世纪的延续”时期的阿姆斯特丹准备了丰富的素材—

在一所施工的房子里,扫烟囱的工人不慎掉入了滚烫的开水锅;

市长的秘书尼古拉斯·范·斯泰恩和红酒商的妻子私奔了;

一名十七岁的女孩儿在纽文代克附近的一所房子中不慎坠落,摔成了“碎片”……

一个公务员的日记里竟然充斥着低级趣味的八卦(他不可能想到二百多年后自己的无聊记录能帮助到城市史的写作)!我们可以指摘这个男人很无聊,可假如在他生活的年代里阿姆斯特丹崇尚的是科学、文学和艺术,就算雅各布·比克·雷伊庸庸碌碌,他还能杜撰出这些历史碎片来?“比克·雷伊笔下的阿姆斯特丹不再是一个蓬勃发展的国际中心,而是一个臃肿、自满、糟糕、臭气熏天的封闭城市”,谁是阿姆斯特丹坠落的罪人?扫烟囱的工人、不慎摔成“碎片”的十七岁女孩等市井人物在阿姆斯特丹蓬勃向上时也只能“哼唱”城市哀伤曲。寻找让阿姆斯特丹褪色的原因,也许是马柯写作《北海之心》的动力,于是这部阿姆斯特丹城市史,就有了“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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