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丽琳
2021年初播出的电视连续剧《山海情》,一经面世就叫好又叫座,成为一个值得关注的文化现象。该剧以23集的体量,高度凝练又老实本分地进行了一次跨度长达24年的扶贫叙事。《山海情》的成功,在于创作者认真践行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文艺工作的重要论述,秉持“为时”“为事”创作的精神品格,坚守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贴近民生,忠于民意,探索新时代主旋律文艺创作的全新演绎和深度表达,用真情书写了脱贫攻坚这一伟大的人民实践。
突出人民的视角
由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统筹指挥、“五级书记”一起抓的中国脱贫攻坚战,是一场面向9000多万贫困人口、自上而下的重大民生工程,是人类历史上规模空前、力度最大、惠及人口最多的脱贫攻坚战,被称为中华民族新史诗、人类减贫新奇迹。闽宁镇的发展变化是其中的生动缩影。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史诗是人民创造的,不论多么宏大的创作,多么高的立意追求,都必须从最真实的生活出发,从平凡中发现伟大,从质朴中发现崇高,从而深刻提炼生活、生动表达生活、全景展现生活。《山海情》最初计划按常规讲故事,采取“鹰眼”般的俯瞰视角,用自上而下的扶贫逻辑,拍一部扶贫移民变迁史,但終因故事大纲空洞乏力、人物扁平、凌虚蹈空而未能通过。初创失败后,主创团队回归生活,从闽宁镇到西海固,再到福建莆田,化身“剧中人”,紧贴大地采用“虫眼”般的微距视角,寻找真实的人物,体验真实的生活,感受真实的情感。
故事在展现扶贫工作的艰难中开场:副县长批评扶贫办主任张树成在吊庄移民中打了败仗,涌泉村有7户吊庄移民“逃跑”了。为了劝回7户村民,张树成带上新助手马得福进村做工作,剧情就在村民满腹牢骚的吵吵嚷嚷中展开。既是涌泉村后生,又是扶贫干部的马得福,从这时开始,就像是一根缠绕过去和当下、维系现实和理想的红线,把村民、干部、帮扶专家串联在一起,共同编织出一幅摆脱贫困、走向小康的时代画卷。
这部剧始终突出基层一线的扎实工作,出场干部多是直接面对群众的“些小吾曹州县吏”,而让上级政府处于二线或者幕后,用村民的获得感来折射党的好政策。这部剧为小人物立传,不搞编年史,镜头更多表现村民们的心态、生产方式、生活质量和精神面貌的变化,体现了脱贫攻坚战中的人民主体地位。更难能可贵的是,该剧不粉饰太平,不一味歌功颂德批发高帽,正视了部分干部的急功近利、形式主义,以及面对村民缺水缺电等急难事时,“按原则”办事的官僚主义;同时也不回避贫困地区村民的小狡黠、小自私、好冲动等毛病,更以如吃光扶贫种鸡种羊等情节批判性展现“宁愿挨穷不愿受苦”的原始惰性。就是在这种巨细靡遗的纪录片式表达中,故事实了,感情真了。
读懂人民的悲欢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强调,文艺创作方法有一百条、一千条,但最根本、最关键、最牢靠的办法是扎根人民、扎根生活。能不能搞出优秀作品,最根本的取决于是否能为人民抒写、为人民抒情、为人民抒怀。他特别指出,我国久传不息的名篇佳作都充满着对人民命运的悲悯、对人民悲欢的关切,以精湛的艺术彰显了深厚的人民情怀。《山海情》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
剧中有一定戏份的角色多达20多个,创作者用体察入微的同理心、拿捏精准的艺术创造,赋予了剧中人合情合理的性格逻辑、情感逻辑、行动逻辑。比如,菌草专家凌一农平日温文尔雅,面对村民利益受损却充满血性担当,为了不让村民亏钱,他掏钱补蘑菇价差,还打电话回福建找爱人“骗钱”,面对压低菇价的奸商,他寸步不让、挥拳相向;村民李大有咋咋呼呼、算盘打得精,关键时候守得住良心,坚决不给枸杞熏硫磺挣昧心钱;村里最有文化的白校长性格平和,但听说学生辍学去打工,急得冲上马路拦车,和家长拍桌子理论,只为“一个都不能少”……观众评价他们都是从地里长出的,有血有肉、有爱有恨,充满了正能量。
创作者对马喊水的塑造也颇具深情。马喊水刚出场时是一个望子当官心切的油滑“人精”,直到第20集观众才了解他如此“官迷”的原因,感受到一个中国式父亲的挣扎和煎熬。原来当年家里穷,依着“穷地方的穷讲究”,他只得在两个儿子中选一个培养,指望出息一个带好一家。一头是希望,一头是愧疚,折磨马喊水多年。马喊水摔碗一场戏更令人动容。马得福回老家动员乡亲整村搬迁遇挫,吃饭时情绪化地抱怨村民是“刁民”,马喊水勃然而起,一把夺过碗摔在地上,训斥“以后再从你嘴里蹦出刁民这两个字,你就从这家里给我滚出去”。——毛泽东早就说过,没有不合格的群众,只有不合格的干部。马喊水不能容忍身为干部的儿子对乡亲说这“绝情越界”的话。这个碗摔得掷地有声,这声“滚”训得振聋发聩,摔出了中国农民的质朴和本色,也吼出了中国农民的自尊与觉悟。
如果读不懂人民的悲欢,再会编故事的人也难写出这般充满酸甜苦辣的人物命运和有质感的细节。本剧编剧王三毛说,编剧也需要“脱贫”。关在屋子假想,组织人马侃剧,出不了有血肉有温度、有担当有情怀的好作品,反而会让创作乏力“致贫”。编剧要“脱贫”,就得扑下身子,扎到百姓堆里,看清楚他们饭碗里的稀稠,读明白他们眉宇间的喜怒哀乐。因此,与其说这些人物是创作出来的,不如说是从创作团队采访整理的大量原创素材里走出来的,是创作团队像当年移民一样,在戈壁滩上顶着风沙高温,住地窝子、土坯房,怀揣温情感悟出来的,是一把汗一把泪、一抔土一团泥摔打和出来的。
用活人民的语言
作为视听艺术,电视剧的台词至关重要。为了照顾南北观众不同需求,《山海情》分别推出了方言版和普通话版。这两个版本腔调不一样,但台词文本一致。创作者“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从最真实的生活出发,用活了人民的语言。直接明快、朴素精炼的西北方言取自群众嘴边,原汁原味原生态,和剧情、场景、人物性格高度融合,成为本剧达意、传情、塑形的一大艺术特色。
剧中人物台词设计真实自然,好似张口就来,但细细品味,无不经过精准的拿捏与推敲,做到了每个人的每句话都能听出与之匹配的人物性格、社会身份、职业特征甚至教育背景。
干部有干部的话语体系。扶贫办张树成初进涌泉村,对着秃山荒坡感叹:“唉,在这儿刨食,人太难了!”简单的一句话,不空洞、不说教,也没有高调门,但扪心叩问百姓饥寒的情怀直抵人心。带着这种情怀,张树成从“完成任务型”的扶贫干部变成“敢往前冲型”的扶贫干部,升任县领导后又请缨重回闽宁镇,直至车祸殉职。张树成是新时代万千扶贫干部的典型,他们离老百姓最近,下功夫最多,做工作最实,也最值得铭记。
村官有村官的语言。在蘑菇滞销、村民利益受损,麻副县长却要开现场会表功的重头戏中,几段精彩的台词塑造了马得福这个血肉饱满、敢把乌纱帽放在一边为民请命的村官形象。面對弟弟马得宝的担心,马得福说:“你没在哥的鞋里头,不知道是啥滋味。现场会必须要开,想抵制现场会,我不光挨处分,要撤职,甚至开除党籍,开除公职都有可能……既然必须要开,我只能赌一把,决定这个会是咋开。”这是男人间的对话,有汉子的血性和兄长的身教。会前李水花夸马得福敢想敢干,马得福说:“我也怕,真怕!心里也没底。不知道今天过去,明天等我的会是啥样的结果。”李水花劝他退下来,他又摇头:“我必须得顶住,哪怕一败涂地,我起码还有脸面对咱们这些乡亲。”这是对同学、发小和昔日初恋的交心。现场会有惊无险,马得福的冒险求助得到上级领导的理解和支持后,用鞋底子抽过马得福的李大有带着内疚和心疼说:“要不然,你娃这官路就算到头了!你心里有数吗?”马得福答道:“叔,我心里有数。官路到头了我走别的路,但是大家伙这种菇的路到头了,就没路走了。”这是对父辈的坦诚,也是村官对村民的誓言。——整个过程,马得福没有官话,没有口号,朴实的语言充满别样的魅力。老百姓打心眼爱戴的党员干部不就是这样吗?
村民语言也各有特色。比如,村民们描述最初的闽宁镇:“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那就不是活人的地方。”“再去,怕让蚊子吃了,把咱们吊过去,就是给蚊子改善伙食去了。”村民不理解移民政策:“政策光会说未来,未来咋好咋好,啥是未来?那就是还没有来,到底能不能来?谁能说得准呢。”在整村搬迁问题上,村民难舍故土,七嘴八舌表示反对:“是在这一辈子,脚上都长根了,扎得深,拔不动咧。”“这儿是根,根掐了苗能长吗?”“就是,树砍了根能活吗?”通情达理、支持搬迁的老人们却认为:“有奔头就不算苦,没有奔头才是苦!在咱们这儿活不好,换个地方活有啥不好的?”“老以为自己一把岁数了,早成棺材瓤子了,死都不想搬。可你真想想孙子,想想重孙子,还让他们在这穷山沟里窝一辈子,谁的心还能硬得下去?人活一生,草木一秋,哪个不是为后人想?”这些话,看似俗人俗语,实则耐人寻味,充满丰富的民间智慧和朴素哲理。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文艺要服务人民,就必须积极反映人民生活。”近年来影视剧创作趋势出现可喜的变化。比起一度充斥荧屏的宫斗剧、玄幻剧、抗日神剧,以《山海情》《跨过鸭绿江》《大江大河》《装台》《隐秘而伟大》等为代表的优秀现实题材和革命题材剧目,紧扣时代脉搏,关注时代洪流中人民的喜怒哀乐,更加受到广大观众的热烈欢迎。毫无疑问,时代更呼唤这样的创作,人民更需要这样的作品。
(作者:国家广播电视总局网络视听节目管理司副司长、海南出版社总编辑)
责任编辑:陈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