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故乡山东的一所高中读书。确切说,是借读。倔强任性的年纪,因为和老师发生了不愉快,我再也不想去学校。当时我的二伯父在山东一所学校任教,父亲便想到了让我回故乡借读。相比在父母身边,那里的生活很是清贫,而只有最优秀的学生,才可以从各个乡村聚集到这所县城的高中。大部分学生都住校,一年四季的饮食似是不变的:每周从家里带一瓶咸菜,在学校的大灶上打一碗粥,几个馒头。每到饭点儿,三五个同学,在大操场上,围成一个圈儿,呼呼喝着大碗的粥,就着咸菜,竟然有一片熱气腾腾的欢快。
相比这些冒着热气的生活场景,课堂的记忆大多模糊了。惟是清晰记得课堂上那些小动作——课本摆在明处,手肘半压半遮挡的是另一本。
高一那年,我第一次知道,有一本好看的杂志叫《小说月报》。也因此,我与我的同桌边敏结下了终身友谊。
杂志是边敏的父亲订阅的。至今,依然清晰记得翻开封面,杂志的封二有这样的字样:县教育局,边兆银。这是负责杂志分发的工作人员写下的。再回想起,隔着三十多年的光阴,那几个字,深深印在我心里。它们无关杂志的内容,却如此令我印象深刻,或许是在潜意识里,每一期新杂志充满幸福的阅读,是从翻开这一页开始的吧。又或许是,心中对杂志上标注的名字,充满了无限的感激。
边敏家在县城,所以,她是走读的。一个月里,总有那么一个美好的下午,她从家里来的时候,带了新一期《小说月报》。至今,依然感谢她的纯真善意。两个人,都怀着急切的心情。如果等她全部看完,对我是一种折磨和煎熬。于是,两人就你一篇,我一篇。压在手肘下,或者放在膝盖上。我这样回忆的时候,仍然忍不住想要偷偷低下头去,仿佛膝盖上正摊开着新一期的《小说月报》。这个画面牢牢印刻于脑海,奇怪的是,那些年,我和边敏究竟读到了什么样的情节和故事,几乎不记得了,依稀想起来的,也是一些篇目的名字:《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高山下的花环》《迷人的海》。
隔着三十多年的时光这样怀想的时候,不必记得那些小说的情节,但依然能感觉到一种氛围——在文学构筑的一个世界里,遥远又真切,陌生又美好,缓缓流转着一种诗意,那种诗意,引导着两个少女,探索着比身边更遥远,比眼界更开阔的世界。还有心灵,我们的心灵,被一种神奇的力量触动和启发,虽然我们都不知道那力量是什么。
那个课间的午后,边敏比我记得更清晰。
冬日的课间,大家都在教室门前的矮墙边晒太阳。我和边敏,也一定是被煦暖的阳光晒得心意烂漫。就是在那么一刻,我告诉她我的理想——做一名记者,而且是战地记者,呼吁人们热爱和平,让地球上战乱地区的人们过上安宁的日子。更重要的是,我要在采访中,爱上一个英雄。
事实上,我在很多年后,已经忘记了曾有过这样一个理想闪耀在我的胸膛。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我俩在微信里互问安好,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小说月报》,说到了我的理想。她替我完整地记着那一刻,又强调补充了一句:是在墙根儿晒着太阳说的。我当时正窝在沙发里,瞬间不能自已,热泪盈眶。
生活的变迁,岁月的磨蚀,带走了纯真年代。种种辗转里,我也没有实现我的理想——或许,那原本就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理想,世界也基本远离了战乱,地球在和平中发展。也可以说,能否实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理想的光焰,文字的光辉,曾经照亮了青春的天空和岁月。
前几年,边敏的父亲因病去世。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是深深的愧疚。在老人的有生之年,我应该给他深深鞠上一躬。边兆银先生,虽然我不曾见过他,但那些来自他的一册又一册的《小说月报》,曾经在我的心里,燃起一团一团的火焰。对远方的憧憬,对理想的敬畏,还有一个穿少女最初的温柔和深情,美好与诗意,都与那些文字的光焰有关。
那个年代的阅读记忆,还有一本脱落了封底的书。
在时光与旅途的辗转里,它是如何失去了封底的页册,已然不记得了。封面上,蓝白相间的色彩,右上角,一个穿长裙的古典女子剪影,像是电影里简·爱的样子,侧身而立,手执一盏灯火,书名是《欧洲名诗人抒情诗选析》。封二,是我用天蓝色的英雄墨水写下的一行字:购买的地点、时间以及我的名字。
我的故乡山东郓城,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尚还清贫,略是偏远。县城的新华书店,就在我就读的郓城一中附近。我后来每次看到我写下的那行字时,总是会想,那个年代的小县城,会有这样的诗集,而我,一个高中的女孩,那时还是鲁莽粗疏的样子,竟然会买下这本诗集。
莎士比亚、彭斯、华兹华斯、拜伦、雪莱,还有歌德、济慈、普希金、莱蒙托夫,这是目录上的名字与篇名。是因为这本诗集,我第一次如此集中地知道了这些灿若星辰的、伟大的名字。
17岁的女孩,从这些诗句中读到了什么呢?书页里,有剪下的糖果纸,有干枯的野花瓣,有某一页特别的折角,有钢笔在诗行下的划线——那些不能完全读懂的诗行里,是寄托着自己也无法说清楚的心意吧。是纯真爱意的怦然一动,是莫名而来的透明愁绪,是对一朵野花的怜惜,是对世间美好事物的珍藏:青春的寄托和证明,没有什么比一本诗集更恰当了。
“向上,再向高处飞翔
从地面你一跃而上,
像一片烈火的轻云,
掠过蔚蓝的天心,
永远歌唱着飞翔,
飞翔着歌唱。”
雪莱的《致云雀》,他歌吟的自由与热烈的飞翔,是每一颗心灵的向往——而青春,不仅仅是年龄,更是心灵永恒的自由,是诗意的驰骋,从年轻到年老,愿永不失落。
莱蒙托夫的《帆》,被我用钢笔标注了一行一行的下划线。在还没有见过大海的年纪,这首诗唤起一个青春少女对大海最初的向往。除此,还有隐约的乡愁,更有一种涌动不息的力量。
当然,更有爱情。不懂爱情的年岁,爱情却有最纯粹的模样。或者说最初的爱情,更多是一种自纯真的心底生出的气息,梦幻、甜美、如画、如诗。不知道那人是谁,但却被这样的情愫缠绕。心里的萌动与冲撞啊,只有在那些诗句里,才找到了寄托,找到了抚慰。
“我愿意是急流,
山里的小河,
在崎岖的路上、岩石上经过……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
快乐地游来游去。”
爱情有千百种模样,但最伟大的那一种,是裴多菲诗句中的描述。它包含着悲悯、无私和无限的给予。
在最年轻的岁月里,在心性尚是粗疏的年纪——感谢那些美好的文字,塑造我,浸润我,照亮我。
(本文作者董彦芝为媒体人,现供职于乌鲁木齐晚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