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
记忆中,唯一一次与父亲亲密拥抱,是在初二那年我踢足球导致左手骨折的时候。
那时候的孩子没有什么娱乐,每天下午放学就跟着一班同学往足球场跑,在球场上尽情宣泄自己的青春荷尔蒙。踢球的时光是快乐的,但受伤也不期而至。
夕阳映照下的高州大球场,霞光漫天,尘土飞扬(彼时球场还没有铺草皮),一个个小伙伴的面孔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传球”“大脚”“射门”等叫喊声却是此起彼伏,清晰可辨。那时流行“两翼齐飞,边路传中”的战术,沿边线带球一路狂推的我,风驰电掣之际,突然前头人影一晃,横刺里杀出的小伙伴一记飞铲把我放倒在地,刹那间,我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隐约中,耳边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音,小伙伴纷纷围上来,关切地问是否要紧。彼时,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感到阵阵钻心的疼痛。浑身使力爬起来, 才发现左手手腕已严重变形, 小伙伴们看着都吓坏了,有人搀扶我到旁边跑道坐下,有人赶紧跑去我家叫家长。
父亲赶到现场, 他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嘴角抽搐了一下, 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慢慢地,父亲的目光转为温柔, 他小心翼翼地扶我坐上单车后座, 要带我去农校旁的骨科医院打石膏。待我坐稳,父亲蹬上单车,回过头,用命令式的口吻对我说:“抱着我,不要动。”
街上行人不多,去医院的路上,父亲只顾埋头蹬车,骑得飞快,不多说话,只是偶尔回头问一句:“还痛不痛?忍着。抱紧。”我乖乖地伏在父亲后背,骨折的左手放在胸前,完好的右手环绕着父亲的腰,紧紧地抱着。父亲在蹬车上斜坡的时候,隐约传来“滋滋”的喘气声,伴随着单车链条“咯噔咯噔”的响声。车身有点晃,我抱得更紧了,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从后面掉下来。记得那晚月光如水,父亲在前面用力蹬车,我在后座紧抱着父亲, 一辆单车载着两个人穿城而过,驶过宁静的街道,留下一段长长的轨迹,多年以后仍不曾磨灭。
一转眼,我考上了大学,目的地是遥远的重庆, 这是我自己坚持填的志愿。无他,就是想离父母远远的,越远越好,不用再忍受父母的唠唠叨叨。父亲送我去重庆报到。彼时,家里穷坐不起飞机,高铁没有开通,高州也还没有火车站。我们先是辗转到了湛江, 踏上最便宜的绿皮火车,一路“哐当哐当”摇晃了36个小时,才抵达重庆菜园坝火车站。父亲送我到了学校, 帮我找到宿舍安置下来。当天,同学们已经全部报到了,寝室没有空的床位。晚上,父亲就睡在了寝室中间的长条大桌子上(四张书桌拼在了一起)。在同學的眼里,我的父亲有点怪,我也感觉有点怪怪的, 纳闷父亲为什么不去学校的招待所住一宿。
重庆的暑天,出了名的酷热,即使到了深夜,温度也不会稍降。床上的我辗转反侧, 偷偷看了一眼睡在桌子上的父亲, 父亲却睡得很沉,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完成了某种使命后的放松。窗外淡淡的月光,映在父亲蜷曲的身躯上。黑暗中,我的眼角渐渐湿润了。
第二天,我送父亲走出校门,临别一刻, 父亲看着我,说:“ 每个月, 家里会定期汇钱给你,不用担心。”凝视父亲的背影,我想着要跟父亲抱一下, 但双脚却不听使唤, 只是呆呆地站在沙坪坝街头, 目送父亲消失在异乡的人海。
一晃这么多年, 父亲给予了我足够的包容。从大学报志愿一定要去最远的地方, 到寒暑假也不回家的四处游荡, 再到成年后旁人看来不可容忍的错误, 父亲都没有苛责, 而是站在男人的角度,以沉默表达他的意见。
如今父亲离开我已经3年了, 我怀念单车给我们父子之间带来的唯一有过的拥抱。
(摘自《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责任编辑史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