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浩
牛者,农之本。谚云:家有一牛,可代七人之力。
——[明]陈继儒:《致富奇书》(1)[明]陈继儒:《致富奇书》卷2,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第107页。
牛瘟(Rinderpest)是由牛瘟病毒引起的急性且高度接触传染性的病毒性疾病,临床症状表现为牛只突然发病、高热、黏膜发炎坏死、腹泻等。与牛同属的偶蹄目家畜如绵羊、山羊、骆驼和猪等也能自然感染和传播病毒,牛瘟病毒亦能附着在病牛制成的牛皮和牛角上造成传播。牛瘟常呈周期性大流行,流行期通常为每年冬春季节,耐过的牛可获得免疫。在过去没有本病的地方,牛瘟首次爆发多属最急性和急性病例,病畜死亡率可高达90%以上。(2)夏红民主编:《重大动物疾病及其风险分析》,北京: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75—80页。
因此本文拟在日韩研究的基础上打破国境界限,通探“仁祖十五年牛瘟”与“宽永牛疫”,尤其关注研究薄弱的时人应对措施;并结合明清史料线索,尝试了解同时期中国境内牛瘟状况。通过史事钩沉,笔者构想17世纪上半期,一场横跨中国北方、朝鲜半岛、日本列岛的大牛瘟,给东亚历史演进留下曲折进程,致使东亚各国社会动荡,是明清鼎革期大背景下值得重视的社会因素之一。
据三木荣统计,在李氏朝鲜时期(1392—1910),朝鲜至少有六次牛瘟大流行,本文所涉1636—1638年牛瘟为李氏朝鲜开国以来的第三次大牛瘟。(5)据三木氏统计,李氏朝鲜开国以来的六次大牛瘟分别是:中宗三十六年(1541)、宣祖十年—十一年(1577—1578)、仁祖十四年(1636)、仁祖二十二年—二十三年(1644—1645)、显宗九年—十二年(1668—1671)、肃宗八年至十年(1682—1684),详见[日]三木荣:《朝鮮牛疫史考》,第1页。为方便行文,这次牛瘟暂称为“仁祖十四年牛瘟”。此次牛瘟爆发初始见《仁祖实录》:“平安道牛疫大炽,无一得生者。”(6)《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33,“仁祖十四年八月丙戌”,见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整理:《朝鲜王朝实录》:http://sillok.history.go.kr/main/main.do,最后访问时间:2020年9月14日。下同。时仁祖十四年(1636)八月,地点是朝鲜北部的平安道地区。
为应对牛瘟,政府下令严禁各地屠杀牛只,并印制医书与制作药物。据《仁祖实录》记载:“牛疫大炽,自西而南,京中死者相继。牛价顿贱,余存者又先屠杀。汉城府启请申明杀牛之禁,从之。”(12)《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33,“仁祖十四年九月壬戌”。但是禁屠牛令并没有得到民众响应,民间杀牛食肉之风仍然盛行:“窃闻闾巷间,用肉依旧,有识士夫,犯法如此,无知屠贩之辈,亦何足责?”(13)《承政院日记》第59册,“仁祖十五年七月二十五日”。据当时朝鲜的官员观察,由于民众担心牛只死亡而损失,趁牛只尚未发病之际,将其卖与屠夫;而屠夫也趁着民众纷纷抛售没有发病的牛只,在牛价下跌时争相买杀。(14)《承政院日记》第59册,“仁祖十五年七月十三日”;[朝鲜]金坽《溪岩日录》:“幸有未病者,自先屠之。”见[朝鲜]金坽:《溪岩日录》,载《韩国史料丛书》40,首尔:国史编纂委员会,1997年,第433页。对这一法令,政府表现出非常强硬的姿态,仍不能制止民间屠牛的风潮。
牛瘟肆虐之时,工曹参判尹毅立主动献出家藏《马牛治疗方》谚文医书一册,此书为嘉靖二十年(1541)著,万历六年(1578)再刊。收到献书的司仆寺提调李曙大喜,立刻交与校书馆,由当时汉城府判尹兼校书提调的崔鸣吉负责刻印,用于指导病牛治疗。(15)校书提调崔鸣吉于崇祯九年作《牛疫方》跋文见[日]三木荣:《朝鮮牛疫史考》,第10—11页。但是因爆发丙子之役,国内受到战火摧残,而导致此书“因兵乱荡佚不传”。战后亦从漂流到朝鲜的唐人处购买药材大黄,以制牛药。(16)《承政院日记》第59册,“仁祖十五年七月十三日”“仁祖十五年七月十五日”。直至仁祖二十二年(1644),朝鲜境内再度爆发牛瘟,即三木荣所言朝鲜第四次牛瘟大流行,此书于当年重刊并下发各道。(17)《牛疫方》仁祖二十二年重刊本李植跋文见[日]三木荣:《朝鮮牛疫史考》,第11页。
在朝鲜应对牛瘟的对策中,向受灾地调拨牛只这一举措是朝廷最为着力的方案。这个方案随着本土疫情加重而几经变易,朝鲜朝廷曾陆续考虑从济州、日本对马岛、清朝购买牛只送往受灾区。起初朝鲜西北部的平安道与黄海道出现牛瘟疫情时,朝廷计划“买牛以送”。(18)《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33,“仁祖十四年十月癸未”。不过计划很快因丙子之役爆发夭折。
丙子之役结束后,眼下春耕时节来临,而牛瘟进一步在京畿地带流行开来,朝廷要求未受灾的江原道、全罗道、庆尚道、忠清道往北方和京畿地区运送牛只与种子,同时朝廷以赐爵和免役为条件,向民间征集耕牛。(19)《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34,“仁祖十五年二月辛巳”。仁祖十五年三月,朝廷从南方购得牛只500头;四月,南方又向北方灾区送来2 200余头牛,其中600头送往京城。(20)《承政院日记》第56册,“仁祖十五年三月五日”“仁祖十五年四月九日”。截止到四月底,三南地区共上送3 060头牛,其中农业人口集中的京畿地区总计分得1 837头,重灾区平安道与黄海道总计分得1 190头。(21)《承政院日记》第57册,“仁祖十五年四月二十四日”。随着疫情恶化,很快南方各道也遭受牛瘟波及。仁祖十五年八月,备边司提议从济州岛购买牛只,再分送各道灾区:
牛疫至此,明年农事,极为可虑。闻济州产牛最繁,虽贫残之人,亦各畜牛十余头,厥价甚轻,多不过五六疋云。诚得优贸万余头,分送诸道,则作农与取种,其所补必多。(22)《承政院日记》第60册,“仁祖十五年八月七日”。
朝廷遂命令全罗监司派人前往济州岛,调查民间和国有牧场的牛只数量以及牛价。期间备边司曾考虑过向邻国日本购牛,即向日本对朝联络的门户对马藩请求购牛,并派遣译官洪喜男前往对马交涉。但是有些朝鲜官员担心“既受大惠于邻国,则彼之所望于我者必厚,他日有求,反或难处置。”(23)《承政院日记》第60册,“仁祖十五年八月二十日”。参赞官李景奭认为,首先朝鲜关于对马岛牛只情况一概不知,外牛之入,焉知祸福。其次对马藩藩主必然将此事夸大并向德川幕府报告,引起外交谈判。(24)《承政院日记》第61册,“仁祖十五年十月九日”。朝鲜官员之所以如此担心购牛引起外交谈判,是因为担心暴露朝鲜“软肋”。他们仅希望此事以两国贸易做结,上升为外交谈判是没有必要的,倘若日本以此次援购为由,向朝鲜开出一些政治或外交条件,可能会对朝鲜不利。历史上丰臣秀吉入侵朝鲜(1592—1598),虽后来德川幕府推翻丰臣政权,透过对马藩的外交斡旋,重新建立起与朝鲜的睦邻国交关系;但是朝鲜对日本仍存芥蒂,仍视日本为不可轻信的邻国,朝鲜认为对日睦邻外交固然重要,但仍需警惕日本并保持有限接触。十月二十二日,仁祖听取备边司关于从对马岛购牛费时费钱、耽误农节和船运不济的奏议后,决定放弃从邻国日本购买牛只的计划,专力于从济州调派牛只。(25)《承政院日记》第61册,“仁祖十五年十月二十二日”。不过坏消息很快传来,十一月十九日,全罗监司发来济州岛牛瘟的消息,计划夭折。
向对马和济州的购牛计划相继落空,朝鲜寻求向刚建立宗藩关系的清朝购买牛只。清朝最终准许朝鲜官员前往附属清朝的蒙古各部购买牛只,为此朝鲜方面前期准备了大量的银两、布匹、妆刀工艺品等用以换购牛只。仁祖十五年十二月,备边司郎官成釴在得到清朝官员的允许和陪同下从沈阳出发,前往内陆的蒙古各部贸牛:
局郞厅成釴以贸牛事入蒙古,自沈阳西北行十六日到乌桓王国,三日到乃蛮王国,又东北行四日到者朔道王国,又北行三日到蒙胡达王国,又东行到投谢土王、所土乙王、宾土王等国,贸牛一百八十一头而还,命分给平安道列邑,以资耕农。(26)《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36,“仁祖十六年六月庚子”。
这场牛瘟在仁祖十六年(1638)渐入尾声,朝鲜官方组织的应对措施总体上均以失败收场。牛瘟在朝鲜的全境性扩散破坏了朝鲜的农业经济,牛只作为生产工具,能承担繁重的农耕工作,然而牛只病死,导致了多地不得不采取以人背犁的“人耕”方式:“以人代耕,必用十余名,而不及一牛之耕,耕之数日,疲困不堪。”(28)《承政院日记》第61册,“仁祖十五年十一月八日”。有朝鲜官员感慨道:“今兹大乱之后,举国荡尽,又值万古所无之牛疫,幸而余存者,百无一二。”(29)《承政院日记》第61册,“仁祖十五年十一月八日”。“大乱”即“丙子之役”,朝鲜北方国土遭到清军蹂躏与劫掠。战后清鲜确立宗藩关系后,朝鲜向清朝的上表中痛陈国内牛瘟之事,请求清朝减免朝贡岁额,但遭到清朝强硬拒绝,为此仍背负巨额的朝贡负担。(30)《清实录》第3册,《太宗实录》卷39,“崇德二年十一月庚午条”“崇德二年十一月辛巳”,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12—513、516—518页。从这次牛瘟的持久性与全境性来看,牛瘟对朝鲜生产力的破坏可能远大于丙子之役中清军对朝鲜造成的战争破坏。
三木荣在完成《朝鲜牛疫史考》初稿后,受日野严《防长本草学及生物学史》中“一六三八,宽永十五(年),防长两国(即周防、长门两国,大抵今山口县境内)耕牛大量毙死”启发,首次注意到宽永十五年(1638)的牛疫与“仁祖十四年牛瘟”有契合之处,猜想朝鲜“仁祖十四年牛瘟”是日本宽永年间山口牛瘟爆发的疫源。三木氏猜想除了朝鲜与对马之间的官方贸易外,牛瘟病毒更有可能通过双方“密贸易”(31)三木氏所谓“密贸易”,相对于官方贸易的“公贸易”,即指私人贸易与走私贸易。可参考刘琳:《仁祖前期(1623—1637)以朝鲜为中心的东亚国际潜贸易》,载中国朝鲜史研究会等编:《朝鲜·韩国历史研究》(第17辑),延吉:延边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97—215页。的形式传播到日本,最有可能的传染源为当做商品的生牛与皮革。但他未予详述,仅以追记的形式附于《朝鲜牛疫史考》后。(32)[日]三木荣:《朝鮮牛疫史考》,第27—28页。
三木荣的学生岸浩通过对日本各地古文书的整理,首次得到宽永年间西日本多地爆发牛瘟的历史事实,岸浩为这场牛瘟定名为“宽永牛疫”,诸如《丰冈古谈》中丰后冈藩(今大分县境内)牛瘟的记载:
寛永十五戊寅年、御領内在々牛悉く死する。辰年迄諸国共に牛死する也。(33)《豐岡古談》,大分县立图书馆藏。转引自[日]岸浩:《寛永牛疫大流行史の序章》,第23页。(宽永十五年,领地内牛悉死。至宽永十七年,各藩国牛亦死。)
通过对当时地理、洋流、病理、经济等多方面史实分析以及参考近代朝鲜牛引入日本本土造成牛瘟爆发的证据,岸浩肯定三木荣猜测日本牛瘟疫源为朝鲜半岛的观点,并分析牛瘟跨海传播三条可能的路径:A.牛只走私贸易;B.朝鲜送还日本渔民;C.朝鲜漂流民来日。岸浩认为这三种路径由于缺少直接史实记载均不能断然肯定和否定,如果一定要做可能性比较的话,在他看来,海外贸易中牛只收益低、体积大、易腐败,不适合作为商品,所以路径A可能性最低。而从同时期古文书中有关朝鲜漂流船的记录以及洋流、病毒存活时效等来看,路径C可能性最高。岸浩认为朝鲜漂流船只上有被牛瘟病毒污染的物品和牲畜,然后漂流到长门国,造成牛瘟在西日本的扩散。(34)详见[日]岸浩:《近世日本の牛疫流行史に関する研究(下)》,载《獣医畜產新報》1974年11月1日号,第24—26页。岸浩提供的三种线索至今也无法下定论,不过应注意与同时期天花、梅毒等人类传染病类似,随着人类活动扩张与交通工具投入,海洋作为传染病天然阻隔的作用正被削弱。
岸浩研究成果表明这场牛瘟始于宽永十五年(1638)夏的山口县地区,而山口县与朝鲜半岛隔海相望,这也是三木荣、岸浩认定日本牛瘟疫源来自朝鲜半岛的重要原因之一。此后三年,牛瘟迅速往周边蔓延,以九州、四国、中国、近畿为主要范围的西日本地区均遭受牛瘟破坏,牛瘟的高致死率和高传播性使各地牛只大量倒毙,耕作不力、农作物减产、米价上涨,日本学界认为在牛瘟与当时极端寒冷天气的共同作用下,酿成了“宽永大饥荒”的惨剧。(35)“宽永大饥馑”指宽永十七年至宽永二十年间(1640—1643)全日本范围内的饥荒,为日本“江户时期四大饥荒”之一。参见[日]日本史広辞典編集委員会編:《山川日本史小辞典》,东京:山川出版社,2001年,第208页。虽然有些地方采取以人代耕的方式补充农力,然效果不佳:
寛永十六年七月ヨリ十月ニ至リテ牛疫癘、百ニ一ツ残ラズ死ス。是ニ由リ、民七八人組テ、麦田ヲ鋤クコト一日六百步。其ノ貌、船ヲ引クガ如シ。(36)《讃岐大日記》,高松市立图书馆藏。转引自[日]岸浩:《寛永牛疫大流行史の序章》,第29页。(宽永十六年七月至十月,牛疫,百无一存尽死。七八人挽犁耕地,日进仅六百步(37)笔者注:一步为日尺六尺,约合1.8米,六百步约为1080米。,似纤夫引船。)
通过对古文书记载的收集和解读,岸浩勾勒出“宽永牛疫”的扩散情况,下表可做参考:
年份月份受灾地区推测死亡率宽永十五年(1638)4—6月9月—山口县西部→山口县全境大分县、熊本县>90%宽永十六年(1639)9月—10月—广岛县香川县>50%100%宽永十七年(1640)8月—8月—9月30日10月—岛根县、鸟取县、广岛县京都府、和歌山县三重县北部佐贺县、熊本县>90%>90%49%100%宽永十八年(1641)九州地区全境100%
其中九州54万石的大藩熊本藩是较早受到牛瘟影响的藩国,从细川藩一隅亦可管中窥豹,了解牛瘟在西日本的蔓延与应对。宽永十五年(1638)八月,时熊本藩主细川忠利在给邻近久留米藩的藩主有马丰氏的信件中谈起近来听闻临近各地牛马大批病毙的风声,这让本藩的百姓感到恐慌与不知所措。(38)《八月十七日有馬豐氏宛書狀》,见东京大学史料编纂所编:《大日本近世史料·細川家史料》24,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2014年,第57页。细川忠利对此也很不安,但是牛瘟很快蔓延到熊本藩,藩内牛只大量死亡,米价也开始上涨,民众更加恐慌。(39)《八月廿一日朽木友綱宛書狀》《九月十五日永井直淸宛書狀》,见东京大学史料编纂所编:《大日本近世史料·細川家史料》24,第68、146页。熊本藩为处理此事,派人从京城吉田神道家获取制作牛药的药方,并从京城和大坂购买药材甘蓝,以及向长崎的中国商人购买药材山豆根,用于制造药物。据藩医坂以策报告已为时过晚,在对病牛施以药物前,境内牛只已大量死亡,药物的准备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40)《十月廿四日坂以策宛書狀》,见东京大学史料编纂所编:《大日本近世史料·細川家史料》24,第248页。可见牛瘟的急性发作。
当时熊本藩正重建居城熊本城的工程期中,在幕府“一国一城令”要求下,每藩只得保留一座居城要塞,熊本城重建能否早日完工,关乎熊本藩和细川氏的颜面。而细川忠利认为,牛只倒毙使田地需要更多人手补充劳力,如果坚持建城工程将加重百姓负担,眼下正值播种农时,在牛只死亡而劳力不足的情况下,确保藩内农民能够完成播种农耕为首务。因此建城工程停罢,他号召藩内武士去帮助百姓,参与耕作,以弥补劳力上的不足。除了命令藩士参与播种耕作外,同时向邻近萨摩藩订购“小荷駄”(运送货物的马匹)补充劳力。(41)《十月五日有馬豐氏宛書狀》,见东京大学史料编纂所编:《大日本近世史料·細川家史料》24,第208—209页。
作为经济补救措施,病牛的皮被扒下来用于制作皮革,这种方法在九州各藩之间颇为普遍,例如细川忠利为赈灾民众,购买六百张这样的牛皮用于制作马具。(42)《十一月十日付 奉行衆宛達書(奉書)》一〇·七·一八。转引自[日]后藤典子:《熊本城の被災修復と細川忠利——近世初期の居城普請·公儀普請·地方普請》,熊本:熊日出版,2017年,第136—137页。反观现代,附着病原体的病畜尸体都将做消毒和填埋的无害化处理,如前文所述,附着在牛皮上的牛瘟病毒在很长时间内仍然具有传染性,病牛牛皮在取揭、加工和运输等环节势必造成牛瘟的传播。
由于日本为幕藩体制,虽各藩互有通信,但在牛瘟应对上各藩有自主权,实际各自为营,并没有统一行动的应对牛瘟。相反有些藩设置贸易障碍,例如毛利藩禁止残存的牛、马(甚至马驹)向他藩出售。(43)《証記拔萃類衆·萩雜記》,岩国市立徵古馆藏。转引自[日]岸浩:《寛永牛疫大流行史の序章》,第24页。尽管如此,各藩在牛瘟应对上均表现失败,向幕府报告成为他们缓解危机的最后稻草,冀图得到幕府援助。宽永十五年(1638)九月五日,细川忠利致信丰前小仓藩主小笠原忠真,询问九州牛大量病死的消息是否已向幕府老中报告。(44)《九月五日小笠原忠眞宛書狀》,见东京大学史料编纂所编:《大日本近世史料·細川家史料》24,第110页。翌日,细川忠利给身在江户的长子细川光尚写信,信中要求务必让老中们知道九州和本藩牛只大量死亡的情况,并冀望幕府方面能提供必要的援助。(45)《九月六日細川光尚宛書狀》,见东京大学史料编纂所编:《大日本近世史料·細川家史料》14,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1994年,第1266页。邻近的丰后府内藩也正遭受牛瘟困扰,藩主日根野吉明亦将此事向幕府汇报。(46)《十月七日日根野吉明宛書狀》,见东京大学史料编纂所编:《大日本近世史料·細川家史料》24,第210页。不仅是各藩,连幕府官员亦有上书,幕府派驻伊贺(今三重县西北)的伊贺奉行也向在老中报告伊贺牛瘟状况,并报告伊贺境内6509只牛中近一半的死伤情况,(47)《宗国史》,三重县上野市立图书馆藏。转引自[日]岸浩:《寛永牛疫大流行史の序章》,第27—28页。所以幕府高层必然对牛瘟是知情的。
然而现有材料和成果表明,幕府方面未对熊本藩和其他各藩施以援手。这场牛瘟主要波及西日本地区,幕府所在江户和主要辖地都在东部,牛瘟对幕府影响如同隔靴挠痒;因牛瘟遭皮肉之苦的西部各藩,希望通过本藩驻江户的家臣向幕府通报此事,但幕府的文书记载中并没有涉及西日本一带牛只大量病毙的事实,相反牛瘟的记载充斥在各藩地方文书中。岸浩虽推测部分藩驻江户的家臣暗中联合抹杀牛瘟消息,未向幕府通报(48)[日]岸浩:《将軍政権下における牛疫の取扱いについて》,载《日本獣医史学雑誌》1985年第20号,第1—6页。,但例证有限且疑点重重,所以幕府为何会对牛瘟视而不闻仍是悬而未决的谜题。
正如前文所述,在17世纪上半期的朝鲜和日本,牛瘟给所在国农业生产活动带来冲击,增加社会不安定因素。在朝鲜、日本牛瘟肆虐时期前后,明朝和满洲境内是否也受到牛瘟影响?令人遗憾的是,笔者查阅现存明清文献,清初史书无直接线索,崇祯时期明朝境内爆发牛瘟的记载虽存,但详细程度不及日朝文献。
以下为笔者目力所及关于明崇祯时期牛瘟的线索:
时间地点牛瘟记载出处崇祯五年(1633)河南内乡县牛瘟,民不聊生。(康熙)《内乡县志》卷11崇祯七年(1634)山西大同府大同牛疫号噭以数千。《绥寇纪略》卷12冬十月,大同牛疫。《二申野录》卷8崇祯九年(1636)山西大同府大同耕牛瘟殄者,至于为数八千。《查籴本以裕糈刍疏》,载《王忠端公文集》卷3山东济源县牛大疫,十室九空。(乾隆)《济源县志》卷1崇祯十年(1637)山西朔州府牛疫,死者大半《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卷350山西大同府瘟疫流行,右卫牛亦疫。(雍正)《朔平府志》卷11山东淄川县牛疫(乾隆)《淄川府志》卷3山东章丘县牛疫,十中仅存一二。(康熙)《章邱县志》卷1山东临朐县春夏牛大疫,死者十八。(康熙)《临朐县志》卷2春,牛大疫,至夏弗止。(光绪)《临朐县志》卷10崇祯十一年(1638)山东曹县秋,牛大疫。(光绪)《曹县志》卷18崇祯十二年(1639)陕西郿县大畜死亡,有断户无村。《宝鸡市卫生志》,1995年崇祯十三年(1640)山东招远县牛疫,死者殆尽(光绪)《增修登州府志》卷23崇祯十五年(1642)河南安阳县牛病死,几无遗种。(乾隆)《安阳县志》卷12崇祯十六年(1643)湖广襄阳县春,大疫,人畜多死。(同治)《襄阳府志》卷7湖广光化县春,大疫,人畜多死。(光绪)《光化县志》卷8
主要参考资料龚胜生编:《中国三千年疫灾史料汇编·畜疫卷》,济南:齐鲁书社,2019年,第2806—2809页。
从以上记载中我们可总结:这段时期(1632—1643)内,牛瘟爆发省份多为山西、山东、河南等北方省份;其中,山西大同府于崇祯七年、九年、十年均爆发过牛瘟,爆发频率较高。从这两点来看,与南方各省相比,北方各省更像是牛瘟的重灾区,直到崇祯十六年(1643),牛瘟波及湖广地区,有自北向南蔓延的趋势。另外崇祯九年至十三年(1636—1640)牛瘟记录未见中断,其中崇祯十年(1637)是个峰值,山东和山西多地报告牛疫,朝鲜半岛亦正值牛瘟爆发时期,二者联系不明或无。
学界多认为牛瘟是来自亚欧内陆的传染病,内陆草原上的牛群和羊群都是牛瘟病毒的主要宿主。(49)[日]津野庆太郎:《牛疫論》,载《中央獸醫會雑誌》1892年5卷2号,第17—18页;[日]三木荣:《朝鮮牛疫史考》,第3页;C.A.Spinage, Cattle Plague: A History, New York: Kluwer Academic/Plenum Publishers, pp.43-55.笔者认为崇祯时期华北地区亦出现颇具规模的牛瘟疫情,牛瘟病毒很可能来自长城沿线地带或关外牧区。关键线索来自大同府曾多次遭遇牛瘟袭扰,大同作为明朝与蒙古对垒的重要要塞,同时也是关内外交流的重要据点。隆庆议和之后,明蒙之间通过建立马市,形成长期和平的贸易往来关系,以大同为中心的商品交换市场出现,蒙古为从明朝获得粮食和手工商品,以包括牛、羊、马为主的大量牲畜和牛羊毛皮作为交换,这为牛瘟进入大同以至华北平原提供直接途径。
在有限的历史材料下,曹树基对崇祯年间华北鼠疫的观察,对笔者掌握疫病环境下的华北社会具有参考意义,尤其在“环境”和“战争”两种视角下对鼠疫传播环境的分析。他指出崇祯时期中国北方地区旱情空前严重,影响了鼠类和人类的生存方式,增加人鼠间接触的可能性。旱情对北方农业的打击导致食物匮乏,北方地区的饥荒激化社会矛盾,造成民变和叛乱,战争时期流动人口增加使鼠疫进一步扩散。(50)详见曹树基、李玉尚:《鼠疫:战争与和平——中国的环境与社会变迁(1230—1960)》,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第126—132页。作为两种病理截然不同的传染病,但在“牛随人动”的情况下,战争时期流动人口增加亦是牛瘟扩散的原因。
不过曹树基在引证崇祯十年大同牛瘟记载中“人畜疫死”的说法时,认为在一些历史表述中,常见鼠疫流行期时家畜死亡的记载,尽管他承认鼠疫并不导致牛和猪等家畜死亡,但他坚持民间传言本身亦是“言语”层面的事实,故认为这是鼠疫的记载。(51)曹树基、李玉尚:《鼠疫:战争与和平——中国的环境与社会变迁(1230—1960)》,第114—115页。在已知同时期朝鲜和日本爆发牛瘟的史实背景下,对“人畜疫死”的说法不能停留在民间口头表述上,应认可明末时人观察并提出普遍性的假设,将崇祯年间华北鼠疫流行情况(52)曹树基、李玉尚:《鼠疫:战争与和平——中国的环境与社会变迁(1230—1960)》,第125页。相比较,可以发现与崇祯时期牛瘟流行分布有规律之处:崇祯年间华北地区为鼠疫的主要灾区,其中大同亦屡次遭受鼠疫袭扰,崇祯末期即崇祯十三年起,南方省份均有鼠疫与牛瘟的零星报告。笔者自然更倾向于是牛瘟伴生造成明末“人畜疫死”,即认为当时华北社会正面临着鼠疫与牛瘟同时流行的状况。
纵观整个崇祯时期(1627—1644),明朝境内瘟疫、旱灾、蝗灾等灾害频发,有学者对此统计,自然灾害在明代各朝分布中,崇祯朝灾情最为严重。(53)张涛:《明代疫灾时空分布及环境机理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年,第77页。卜正民(Timothy Brook)将这段饥荒与瘟疫并存的灾害期称作“崇祯之渊”(The Chongzhen Slough)。(54)[加]卜正民著:《挣扎的帝国:元与明》,潘玮琳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242页;亦见Timothy Brook, The Troubled Empire: China in the Yuan and Ming Dynastie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p.251.近年来以曹树基、卜正民等为代表的学者,致力于用“生态—灾害史模式”(55)刘志刚:《时代感与包容度:明清易代的五种解释模式》,载《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第52—53页。来重新阐释明清易代原因及其过程,笔者亦认为牛瘟和当时旱灾、蝗灾、瘟疫等灾害一道对明末华北社会造成冲击。正如日本学者指出“宽永牛疫”是“宽永大饥馑”自然诱因之一,笔者也相信明末华北牛瘟疫情中,牲畜因牛瘟倒毙是对农业生产力的破坏。崇祯时期华北地区的饥荒是牛瘟与旱情双重作用的产物,而饥荒与瘟疫对华北社会造成的最终结果就是加剧社会资源紧张,民怨下大众精神失调致使华北各地民变与叛乱不断,冲击着日趋衰朽的明王朝。
笔者亦认同金东镇判断,参考近代中朝边境的牛瘟疫情可略知一二。朝鲜日据时期的平安北道经常受牛瘟袭扰,有证据表明鸭绿江南岸平安北道境内的牛瘟疫情,与北岸中国东北地区的牛瘟疫情之间存在可溯的关联性,鸭绿江结冰期期间,两岸民众在江上活动与交易过程中易沾染病毒,为病毒进入朝鲜提供通道;同时也有迹象表明鸭绿江与各支流间存在水源污染,牛瘟病毒可通过鸭绿江及各支流传播,现代兽医学也证实病牛和死牛尸体会污染水源并传播病毒。(58)平安北道各郡牛瘟病例详见《平安北海牛疫誌》,载《中央獸醫會雑誌》1922年35卷3号,第148、151—155页;孙铭:《牛瘟的病原分析及其诊控方案》,载《饲料博览》2018年第7期,第76页。时朝鲜总督府与延边日本领事馆配合,意图通过在边境地区扑杀病牛、普及宣传、注射免疫血清等方式阻断两国边境的牛瘟传播。(59)详见尹哲友:《论20世纪20年代日本在延边地区的牛瘟防疫》,载《延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笔者认为早在17世纪,鸭绿江两岸边民活动与物资交换已为牛瘟入境朝鲜提供主要通道。
不仅如此,基于对近代东北亚地区的牛瘟疫情以及后来兽医学者对牛瘟病毒的科学认识,或许还能回答牛瘟在朝鲜、日本强大破坏力的原因。明治四十五年至大正八年(1912—1919),釜山牛疫血清研究所对1 300头朝鲜牛做感染接种实验,牛只病死率高达97.7%;大正十二年(1923),日本兽医学者对内蒙古通辽县和双山县400头蒙古牛的感染测试表明,蒙古牛的感染率虽为92.5%,但是病死率只有55%。(60)[日]井上辰藏、三浦四郎助:《東部内蒙古通遼雙山兩縣の牛疫發生に就て》,载《中央獸醫會雑誌》1924年37卷4号,第330、339页。大正十五年至昭和八年(1926—1933),奉天满铁兽疫研究所对1 349头满洲牛做感染测试,平均感染率为78.06%,结果均证明蒙古牛和满洲牛对牛瘟的抵抗力确实高于日本和牛与朝鲜牛。(61)[日]井上辰藏:《滿洲牛の牛疫感染に就て》,载《中央獸醫學雜誌》1937年50卷4号,第257、274—275页。现代兽医学也有数据显示,蒙古牛和东北黄牛对牛瘟病毒的感染率在75%,死亡率在50%—55%;朝鲜牛对牛瘟病毒的感染率在90%—100%,死亡率亦高达90%。(62)李春玲:《牛瘟的流行特点及防治方法》,载《畜牧兽医科技信息》2018年12期,第80页。
以上数据证明,牛的品种对牛瘟病毒的易感度和免疫力相应是不同的,显而易见蒙古牛和满洲牛对牛瘟病毒的抵抗力优于朝鲜牛与日本和牛。那么我们可以推测在17世纪,作为东北境内本土牛只的满洲牛与蒙古牛,对牛疫病毒的感染率和致死率都低于朝鲜牛与日本和牛,所以朝鲜牛与日本和牛对于外来高风险传染病的免疫力差是造成日本、朝鲜牛瘟疫情严重的一大要因。所以17世纪,牛瘟在中国东北可能作为常见传染病,致死率和感染率更低,只会出现区域聚集性疫情,对农业和畜牧业的损失将会更低。相反在朝鲜和日本,牛瘟作为外来性传染病将呈现全境蔓延态势。
除前面《承政院日记》中五月沈阳牛瘟的记载外,笔者注意到《满文老档》中记载丙子之役期间,清军运输辎重入朝,皇太极下令征用朝鲜牛只运输大炮的记载也颇为可疑:“十二月十三日,……如拖运红衣炮、将军炮,牛只不敷用,则可取大路两旁朝鲜人牛只运之,除牛只外,不得妄取一物。”(63)中国历史第一档案馆:《满文老档》(下),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722—1723页。由此可见运输过程中,牛力可能已出现减损情况,不乏清军牛车队伍中存在感染牛瘟病毒的病牛,致使车队出现牛只倒毙、运力不足,也就是文献中的“牛只不敷用”,为此皇太极临时决定从当地征运牛只以缓解运力不足。清军从朝鲜平安道、黄海道一线过境,这些地区在丙子之役前便是牛瘟爆发的重灾区,更增加清军中牛瘟扩散的可能性。
笔者认为清军结束朝鲜战事后,人员和劫掠物资返程的集中流动必将造成牛瘟在东北的二次流行。辻大和阅读《沈阳状启》认为仁祖十五年(1637)十二月成釴贸牛一事中,沈阳的清朝官员在当地无法为朝鲜征集足够的牛只,因此朝鲜官员不得已前往更内陆的蒙古部落购牛,他认为沈阳已出现牛只不足的迹象,但未解释造成牛只不足的原因。(64)[日]辻大和:《丙子の乱後朝鮮の対清貿易について》,载《内陸アジア史研究》2015年第3期,第14页。笔者认为造成沈阳地区牛只不足的原因也正是牛瘟,也正是丙子之役后,清军从牛瘟重灾区的朝鲜北部班师沈阳造成牛瘟的二次流行。
清顺治二年(1645),清朝境内尼应仇太部(即宁古塔部)也爆发牛瘟,尼应仇太部向已成为清朝藩属国的朝鲜求助,请求朝鲜边境开市,以便购买牛只和农具。(65)《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46,“仁祖二十三年元月己酉”。此时朝鲜国内牛瘟疫情亦才渐熄,国中牛只数量尚在恢复,因此没轻易许诺,而是向清朝汇报,观察形势。由此可见,清朝境内应该也有爆发牛瘟的迹象,但疫情规模似乎没有引起清朝的足够重视。
关于沈阳和尼应仇太的牛瘟判断都来自朝鲜,却未见于《满文老档》《清实录》等清朝文献,所以笔者猜想金清政权对于农牧技术和兽医学的了解尚不深入,清朝人缺乏对牛瘟症状的观察经验和意识。譬如天聪元年(1627),皇太极曾有言国内畜牧生产不及明朝、朝鲜、蒙古,为节约用牛颁布禁屠牛令:“明国及朝鲜蒙古之人,善于孳牧,以致蕃盛;我国人民,既不善于孳牧,复不知撙节,过于宰杀,牲畜何由得蕃?”(66)《清实录》第2册,《太宗实录》卷3,“天聪元年九月甲子”,第53页。清初东北地区的养牛业产能低下,除了本土存在的牛瘟干扰外,笔者认为与地方正处在采集狩猎农业向农牧业过渡时期,农牧业技术知识和意识落后有关。
综上所述,崇祯时期,中国华北地区与东北地区均有牛瘟爆发的迹象,而南方省份局部有牛瘟爆发报告。结合大同三次牛瘟记录,笔者认为17世纪初中国境内的牛瘟的疫源为北方长城一线,使中国北方受其波及。整体而言,华北的波及伤害应该重于东北地区,具体来说,笔者相信牛瘟对农业的破坏是促生明末农民起义与社会动荡的要因之一;反观在清朝,农业技术滞后虽使统治者和民间普遍缺乏对牛瘟的意识,不过满洲农业规模较小,农业损失成本更低,加上境内满洲牛和蒙古牛的牛只品种对牛瘟病毒抵抗力更强,因而牛瘟对金清政权影响相对较小。对于明末清初中国牛瘟的实状和细节,由于记录稀少与中国北方地理格局广大的不对等,因而难以重建这段时期内牛瘟疫情规模,仍有待更多线索填充与修正,笔者意在抛砖引玉,以图再证。
至此我们可以看到牛瘟虽然是种牲畜传染病,却与人群活动轨迹高度关联:贸易、战争、流民活动都能成为牛瘟扩散的传播途径。17世纪上半期,来自内亚腹地的牛瘟跨越长城进入华北地区,是明末华北饥荒和动乱的元凶之一,肆虐的牛瘟进一步打击衰弱的明王朝。至17世纪下半期,也就是清朝入主关内时,牛瘟有可能进一步蔓延至南方长江流域地区。另一方面,牛瘟经由东北地区传播至朝鲜半岛,更进一步跨海传播到日本列岛,造成牛瘟在东亚的流行。在牛瘟应对方针上,无论是朝鲜中央集权下的“统一调控”,还是日本幕藩体制下幕府“置若罔闻”和各藩“各自为营”,两国应对牛瘟的表现均不如人意,牛瘟对两国农业造成灾难性打击。明末时人有云:“牛者,农之本。谚云:家有一牛,可代七人之力。”(67)[明]陈继儒:《致富奇书》,第107页。“牛耕”作为东亚农耕社会的主要耕作方式,然而在这场牛瘟中,为替代牛畜死亡造成的农力不足,民间不得已采用效率极低的“人耕”,此等景象可谓悲惨。作为后话,由于时人对牛瘟缺乏科学认识,因此无法采取科学对策,只得“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相当被动。
人类真正科学认识牛瘟的契机始于18世纪初一场横扫欧洲的大牛瘟。1709年,顿河和伏尔加河沿岸爆发牛瘟,短短两年内,欧洲陆上各国无一幸免。1714年,牛瘟经荷兰船只传播至英格兰。据后来研究者粗略估计,当时欧洲有超过两亿头牛死于这场瘟疫。至此人们意识到设立兽医学校和培养职业兽医的重要性,并逐步建立以扑杀和检疫为手段的牛瘟应对原则。(68)C.A.Spinage, Cattle Plague: A History, p.85, pp.103-112.[日]山内一也:《史上最大の伝染病牛疫——根絶までの四〇〇〇年》,东京:岩波书店,2009年,第21—25页。人类与牛瘟病毒的战斗从未停止。1902年,法国巴斯德研究所的莫里斯·尼科尔(Maurice Nicolle)和土耳其兽医师穆斯塔法·阿迪贝(Mustafa Adli-Bey)宣布发现牛瘟的病原体牛瘟病毒(Rinderpest Virus)。随着对病理学的深入与血清疫苗的投入,世界粮农组织于2011年宣布全球成功根除牛瘟,牛瘟作为一种古老的传染病,成为继天花之后第二种被人类宣布根除的传染病。牛瘟目前虽已消失,但是永远不会消失于历史长河,17世纪上半期其在东亚的肆虐,由此文试以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