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娴薇
《儒林外史》是一部经典的长篇讽刺小说,吴敬梓塑造了许多经典的儒生形象。在家道没落之后,他把目光转向底层社会,发现了底层人民的美与善,而这其中便包括那一群苦苦挣扎的女性。《儒林外史》没有直接涉及对父权制的批判,但是科举是父权制话语体系下封建制度的重要部分,探讨女性在这一制度下如何被压迫、被异化,需要用女性主义批评的方法去重新解读。
一、《儒林外史》中的女性形象分析
(一)沈琼枝:徒有进步外形的空壳
沈琼枝的出场似乎就和其他女子不尽相同。她本是随着父亲来到扬州准备嫁给盐商宋为富家,但因为不愿做妾,着实闹腾了一番。沈琼枝到了宋家没有面露怯色,仍强硬道﹕“请你家老爷出来!我常州姓沈的,不是甚么低三下四的人家……”当她逃离宋家之后,她又为自己的今后做起了打算,“南京是个好地方……我又会做两句诗,何不到南京去卖诗过日子?”雖然作者没有直接、大篇幅地描写沈琼枝在南京的生活场景,但是从武书看到沈琼枝挂牌做生意时的态度可以窥见一些端倪:“这女人眼见的也是私门(暗娼)了……岂不可笑!”作为杜少卿亲近的朋友,也算是高洁之士了,竟也对沈琼枝挂牌卖诗一事颇多误解,无论其他,可见妇女想要在那个时代生存下去是极不容易的。她的言行无不展示着她具有一些新女性的性格特征—她不仅反抗了不公正的婚姻和公堂权威,还积极寻求经济独立,她是自强、自信、自立的。
但是使用女性主义去解读时,父权制文化的影子却很明显。比如一个寻求独立的女性却被认为是做妓女的,他们完全不认为女性离开了男性之后,除了出卖身体还能有其他的生存之道。更重要的是,沈琼枝面对杜少卿是带着一种谦卑的心态,杜少卿的形象是更加伟岸的,这就表明在吴敬梓笔下,女性是比男性低一等的。不可否认,沈琼枝这一形象具有进步性,可是她仍然没有走出父权制的桎梏,她只是一个徒具进步外形的空壳,她的内心仍旧是被禁锢和压迫的。
(二)鲁小姐:觉醒与压迫中的挣扎
鲁小姐是大家闺秀,家境殷实,所嫁亲事也是名门大家。后文又进一步刻画了鲁小姐的形象,“且他这个才女……五六岁上请先生开蒙,就读的是‘四书‘五经……‘假若是个儿子,几十个进士、状元都中来了!”“人家送来的诗词歌赋,正眼儿也不看他。”可鲁小姐是女儿身,没办法参加科考金榜题名,遂将举业希望转嫁在丈夫和儿子身上。以此来看,鲁小姐是把举业当作信仰来看待的,正如卧评本所说:“书中言举业者多矣……而不知举业真当行,只有鲁小姐。”
若说沈琼枝是具有进步外壳的女性形象,那么鲁小姐就是挣扎在女性意识觉醒和被父权制社会压迫的矛盾之中的女性形象,分析如下:
第一,鲁小姐是具有一定女性觉醒意识的。鲁小姐从小接受和男性一样的教育,使得她一定程度摆脱无知和愚昧,所以她追寻女性价值,只不过她的价值选择是父权制文化影响之下落后、机械的结果。
第二,鲁小姐身上显示出强烈的父权制文化的影响。在对鲁小姐的描写中,作者就不断强调她“大家闺秀”的特征,她本人也是遵从“三纲五常”的有德妇女,她虽然想要追求自我价值,但是却被圈在深闺之中,只能将理想寄托于丈夫和儿子上,这已经是赤裸裸的不平等。可悲的是她的内心实际上是服从并且认可传统父权制文化的,虽然她有追求自己价值的微弱理想雏形,但都是以男性为标准,她是把自己置身于男性的附属和下层的。
第三,吴敬梓笔下的鲁小姐虽然具有一定意识的觉醒,但是却和沈琼枝一样,缺乏对女性的内心书写,同样以男性的视角来审视女性和世界。所以鲁小姐挣扎于女性意识的觉醒和父权制压迫之中,是一个悲剧的妇女形象。
(三)王太太及其他女性群像
《儒林外史》中除了鲁小姐和沈琼枝,还塑造了许多妇女形象,但是大多一笔带过—当然这一点本身也可以说明在吴敬梓眼中认为只有男性才可以作为主角,而女性只能是附属和陪衬,不具备独立的人格。这些女性形象有类似于王太太这样的依靠男人生存的“寄生虫”形象,还有一批深受父权制文化荼毒和驯化的女性形象,吴敬梓对她们是批判的,也透露出深深的不屑和轻视。可这些女性之所以成为这样,是因为父权制文化的长期压迫和奴化,使得她们失去了自我。她们不认为自己处于压迫中,甚至成为施加压迫的一方,这是极可悲的。正如波伏瓦所说:“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造成的,是传统的习俗和男权社会的需要造就了女人。”
二、女性主义批评与《儒林外史》
(一)女性主义对文本的再解读
第一,女性主义能从女性的视角去解读和关照文本中的女性形象、女性生存及女性阅读等问题,还能分析男性作家对女性形象塑造的缺陷所在,并为女性书写找到价值。如仅从社会、经济等角度去解读《儒林外史》,它是进步的。可是从女性主义视角出发,却能解读出父权制文化的影响,实现了文本的再解读。
第二,除了分析女性形象,女性主义同样可以运用到其他部分。比如,分析其对男性形象的塑造:首先是男性形象的数量和笔墨远远胜于女性形象,这本也证明吴敬梓对女性的忽视。其次是《儒林外史》中的男性形象虽然有很多是丑陋的、滑稽的,如范进、周进、杜慎卿等,但是他们对于女性来说,还是享有绝对的话语权。比如范进虽然穷困潦倒、疯疯癫癫,但他还是妻子的“天”,改变生活的可能只在范进身上,妻子本身不具备改变自己人生的能力和想法。
第三,针对作者来说,在女性主义批评的视角下,他对于女性形象的塑造可见些微的进步性,但是究其根本还是徒有其表,本质上没有摆脱父权制的影响。他对于男性形象的塑造更是从侧面佐证了男性中心主义的思想,女性是仰视、附属于男性的,是比男性低一等的存在。
(二)男性作家书写下的女性形象
吴敬梓只是众多男性作家书写女性形象的代表之一,男性在创作时,尤其是对女性形象进行塑造时,确实很难摆脱父权制文化几千年来的影响。
首先,男性作家很自然地就会将自己置于世界的中心位置,而女性自然就处于从属地位,是被支配的对象—而许多男性作家自己并不同意这一点,他们认为这是对他们的污名化。这正是因为男性作家心中的标准本身就是把女性当作 男性的二元对立的另一面,是“他者”的存在,并不具备独立的人格,他们认为女人离开男人将一无是处。这种倾向在诸如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等一众先贤的言论中屡见不鲜。
其次,男性作家即使能够一定程度克服对女性的蔑视,也是高高在上地对女性进行说教和拯救,他们依然将自己置于更高的地位之上,并非真正觉得男女平等。
最后,男性作家很难真正书写出女性独特之处。就像鲁迅和他笔下的女性形象之间必然隔着一条鸿沟,他无法了解女性的内心世界,他给女性形象做出的行为和决定都是基于男性思维的。因此,鲁迅笔下的女性几乎都缺乏内心活动的刻画,而一些女性作家,比如张爱玲、萧红等人,能够将笔触深入到女性的内心世界。男性叙述视角限制了这部分内容的书写,这也是女性主义强调建构女性书写传统的原因,只有女性才能真正写出具有女性特色的作品。
(三)意义和价值
运用女性主义批评对《儒林外史》进行分析,首先是上文提到的全新视角的解读,它实现了第一重价值。但更重要的是,女性主义的目的和价值还在于能够促进女性意识的觉醒,让女性认识、关注自己遭遇的压迫和不平等,从而主动地去追求彻底的、真正的女性解放。女性主义批评能够揭示《儒林外史》涵盖的父权制文化的影响,能够从分析女性形象的过程中展示女性受压迫、被支配的情况,也能看到吴敬梓作为男性作者在对女性形象进行塑造时的缺陷,能够引起读者思考,激发女性寻求解放的自主性。
基于上述分析,运用女性主义对《儒林外史》进行文本分析是可行且具有意義和价值的。它也存在一些局限性,例如,因为代入女性视角解读而产生不够客观的情感流动,而把一些历史的、社会的政治因素放到第二位。
三、女性主义的发展与未来
女性主义的发展是艰难的,因为她脚踩的是几千年来男权文化形成的土壤,无论进行怎样的探索都有可能陷入陷阱,比如,对一些概念和范畴的界定都很难克服理论上的阻碍,甚至在现实中进行女权运动还会招来生命危险。
迄今为止,不同区域的女性受到的不同压迫远超我们想象,女性主义还在持续运动,还在为全世界的女性奔走。女性主义不断在前进,取得了很多成果,在当代又发展了生态女性主义、第三世界女性主义等流派,这是幸运的。女性主义应该把目光更多投向社会阶级斗争,不能拘泥于单纯文本批评的语言文化层面—女性主义具有它特殊的价值,它不仅是一种文学批评的理论和方法,而且是和现实的女性解放斗争结合在一起,更加具有现实意义,女性主义的现实关怀让它具有长久的活力和动力。女性主义也应该去积极寻求对话,不能局限在不满于压迫的消极情绪中,从而走入另一个封闭的牛角尖。
我们希望女性能够不断摆脱压迫,得到真正的、彻底的解放,我们也希望未来能看到一个两性和谐、尊重个性和一切差异的世界,这或许才是女性主义期待并为之战斗的未来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