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阳
摘 要:从宏观参数[+/-分析性]角度来看,现代汉语具有相对分析性,而英语和古代汉语具有相对综合性。汉语、英语中的介词和方位词的结构则存在微观参数上的差异。现代汉语中的介词与方位词具有不连续性,两者的中间往往出现专有名词或名词短语,体现出汉语词类较高的分析性。英语中的介词常常表现为空语类(轻方位词),与方位词合并使用,体现出相对综合性。
关键词:分析性;综合性;原则参数理论;空介词;轻方位词
一、普遍语法的相关理论
在信息进行首层外化(即声音的发展)的过程中,由于发声器官自身的生理条件限制,一次只能发出一种声音,因此,不同信息的外化形式(不同声音)的呈现有时间上的先后之分。同样,当外化层二(即文字)形成,手指操控的书写工具一次只能完成一个笔画,不能在同一时间或同一空间内完成两个及以上的外化形式。因此,外化形式有时间(先后)和空间(左右/上下)顺序的排列组合。可以说,在一个特定语言内部,为了使用的规范性和统一性,外化形式的排列组合有约定俗成的规律。如日语的宾语在前,谓语在后;英语的谓语在前,宾语在后。不过,多种语言的语料表明,在完成信息传递的前提下,外化形式的排列组合具有极大的随机性和自由性。如在西班牙语、哈萨克语等屈折词缀高度发达的语言中,语言单位的顺序不再重要。
一般认为,外化形式(即语言表征)具有六类普遍操作,它们分别是:合并、分隔、移动、添加、删减和变形。每一操作类又可以被进一步划分为不同的子类。句法操作的目的是通过外化层的变化,指示不同信息。
1.合并,即语义单位的合并外化。合并可以分为文字内部的合并和文字之间的合并。如:“杜”是“木”和“土”的合并;“citation”是“cite”和“-ion”的合并。
2.分隔。可以分为两种。一是在听觉—声音外化层的停顿、语气词,如“呃、嗯”等;二是在视觉—文字外化层的空格、标点、段落划分、句首大写等。
3.添加。可以分为复制添加和元添加,包括字形、标点、空格、音调、语调、重音、音量等的添加。如:“第三人称”和“单数”信息有不止一种的外化形式,是复制添加;其他信息则是元添加。曲折形态越复杂的语言系统,复制添加越多。
4.删减。可以分为重叠删减和缺省。如:在外部信息已经存在的情况下,外化中会删剪掉外部信息。缺省是指信息的缺失,常常会造成同形多义、歧义和语用效果,使外化形式的信息范围扩大。如:词典中的词常有多条词义的注释。因为缺失了情境和上下语境信息,使得词的信息表达范围扩大。
5.移动。为了表达不同信息,将同一外化单位进行位置和次序的变化。移动可以分为文字内部的移动和文字之间的移动。如:“net”和“ten”是文字内部的移动;“我喊她”和“她喊我”、“I do like it”和“Do you like it”是文字之间的移动。
6.变形。在进行了其他操作后,受音系韵律、字形简化、规约俗成等因素的影响,对外化形式进行的改变。如:“cite”和“-ion”合并后,对外化形式进行细微改变,形成“citation”。
句法操作使得语言能够在外化符号的数量尽量少的情况下,表达尽量多的信息,是跨语言的普遍共性。在一定意义上说,句法排列组合的本质是服务性。外化形式的排列组合是服务于信息传递和接收的,它具有以下特征:完整性;歧义最小化;外化简洁性;群体规范性;省力性。同时,句法的排列组合还会受到音系韵律和字形的制约。
通常情况下,语言单位排列组合的合法性规则是完成信息传递的准确性和简化性(即质量和数量)。其中,质量规则优先于数量规则。这是因为质量是关系到信息层(外化层的根本动因)的,数量则是关于外化层(服务于信息层)的。例如,外化三个语块“我”“吃”“饭”有六种组合方式,即:“我吃饭”“*我饭吃”“*饭吃我”“饭我吃”“吃我饭”“吃饭我”。其中,有四种能够成立(能完成信息“我吃饭”的传递),原因在于:一是符合神经系统操作的省力性和快捷性;二是没有与另一信息单位的外化层发生重叠。只有两种不能够成立,原因在于:一是与另一信息单位的外化层发生重复(“*饭吃我”);二是为了信息互动的方便快捷性,同一信息单位在外化层上的语序应尽量保持一致性(“*我饭吃”)。
二、汉英的分析性参数
语言学家Sapir将语言划分为分析性(analytic)、综合性(synthetic)和多綜合性(polysynthetic)三类[1](P121)。现代汉语(普通话)词汇的概念内涵相对独立,因此,它具有相对分析性(relative analyticity);现代英语词汇的概念合并性相对较强,因此,它具有相对综合性(relative synthesis)。Huang曾对汉语名词域、谓词域、形容词域、附加语和介词域等的分析性进行了探讨[2]。例如,因为否定词词组NegP的中心语Neg0的特征为[-strong],无法吸引动词移位,所以汉语中缺少V-to-T移动和T-to-C移动(微观参数)。在这种情况下,动词无法从“没有”和“任何东西”之间抽离,句子“他没有吃任何东西”中的否定词“没有”和量化词“任何东西”无法合并(宏观参数[+analyticity]:分析性强,综合性弱),因此,句子“他吃没任何东西”不合语法。相比之下,因为否定词词组NegP的中心语Neg0的特征为[+strong],能够吸引动词移位,所以英语中具有V-to-T移动和T-to-C移动 (微观参数)。句子“he did not eat anything”中的动词,可以上升至否定词“not”之前,使得量化词“anything和否定词“not”合并为“nothing”(宏观参数[-analyticity]:分析性弱,综合性强),因此,句子“he ate nothing”合乎语法。
由此可见,宏观参数(如空主语、Wh短语的移位、主谓语序等)的解释力是有一定局限性的。Huang指出,在现代汉语与其他语言之间细微差异的描述上,需要微观参数分析的介入[2]。可以说,微观参数在很大程度上弥补和增强了宏观参数的适用性和解释力。下面,我们就从特征核查(feature checking)和微观视角,分析汉语、英语中的介词(preposition)和方位词(localizer)的特点,从而进一步阐述不同语言宏观参数的区别。
三、汉语介词与方位词的不连续性
总的来看,现代汉语中的介词与方位词具有不连续性(discontinuity)。汉语中常见的介词有“从”“往”“向”“在”“于”“朝”等;常见的方位词有“那儿”“这儿”“那里”“这里”“里面”“外面”“上面”“下面”“前面”“后面”“附近”“旁边”“中”等。两者中间经常出现专有名词或名词短语,因此,很少连续出现。也就是说,汉语介词和方位词的概念内涵相对独立,体现出汉语词类较高的分析性。例如:
(1)孩子们从书中学到很多东西。
(2)把衣服往背包里面塞。
(3)爸爸的车停在家门口。
(4)体育馆位于图书馆旁边。
(5)老师站在学生的后面。
(6)小猫钻到了床底下。
(7)那个警察朝他们那边看去。
(8)我和朋友沿着河边散步。
例(1)~例(8)中,非连续的介词和方位词依次为:“从……中”“往……里面”“在……口”“于……旁边”“在……后面”“到……底下”“朝……那边”和“沿……边”。根据Huang的分析[2],例(2)和例(3)的树形结构图可如图1、图2所示:
需要说明的是,在非对称句法树上,介词短语(PP)的位置高于方位词短语(LocP)。这是因为“在”“往”“朝”等介词的语义描述性(descriptiveness)弱于“上面”“下面”“里面”“外面”等方位词。也就是说,方位词词类的实义内涵高于介词词类。在句法层级中,实义性相对较强的词类往往“浮于”实义性相对较弱的词类之上。Huang指出,方位词可以被看作是“轻名词(light nouns)”,因为它们指示具体的位置(如上面、后面等),正如量词使汉语名词有界化和个体化[2]。不过,量词的语法功能强于实义功能;方位词的实义功能却大于语法功能。因此,汉语方位词并不“轻”,至少“重”于其对应的介词。我们认为,介词可以看作是“轻方位词(light localizer)”,在句法树中“浮于”方位词词组(LocP)之上。
根据乔姆斯基的核查理论(Probe-Goal System)[3](P89),
如图1、图2所示,在汉语介词短语中,中心语P0在形态实现上为显性(overt),即在音系层可以解释(phonetically interpretable)。因此,它所带的语法特征F为[-strong],在特征核查过程中,会引发“一致性(agreement)”核查,但无法触发显性“移动(movement)”的语法操作。在汉语方位词短语中,中心语Loc0在语义上带有EPP(Extended Projection Principle)特征,即[+EPP]。因此,Loc0引发DP上升至方位词短语的spec位置,如图1、图2中的“背包”“家门”。
名词短语位于介词中心语P0和方位词中心语Loc0之间,使得介词短语和方位词短语具有不连续性。这再次体现了汉语的相对分析性(relative analyticity)[2]。在例(2)、例(3)中,“往背包里面”和“在家门口”的内部结构可以分别表示为(2)、(3):
(2)[PP[P0往[LocP背包[Loc0[+EPP]里面[DP t]]]]]
(3)[PP[P0在[LocP家门[Loc0[+EPP]口[DP t]]]]]
四、英语的介词空语类(轻方位词)与特征核查
与汉语相比,英语中的介词和方位词似乎没有显性形态上的分离。两个词类往往体现在同一个词形上,却表达了完整的语义,这体现了英语词类的相对综合性。例如:
(9)Children learn a lot from books.
(10)Put the clothes in your bag.
(11)My fathers car is before the door.
(12)The gym is nearby the library.
(13)The teacher stood behind the students.
(14)The cat stayed under the bed.
(15)The policeman looked towards them.
(16)My friends and I walked along (side) the river.
在例(9)~例(16)中,表达介词和方位词涵义的单词依次为:“from”“in”“before”“nearby”
“behind”“under”“towards”和“along(side)”。其中,例(9)、例(15)的树形结构图可如图3、图4所示:
在英语的介词短语(PP)中,中心语P0为隐性(表示为“e”),其所带语法特征为[+strong]或[+affixal]。因此,中心语P0引发中心语移动(head movement),即方位词中心语Loc0从方位词短语LocP中移出,到达介词短语的中心语P0位置。在英语中,隐性轻动词(light verb)的[+strong]语法特征能够触发中心语移动,即名词短语NP的中心语N0移出NP,到达动词短语VP的中心語V0的位置,填补空缺([e])的轻动词。可以类比得出,英语中的(隐性)介词相当于轻方位词(light localizer),引发真正的方位词的上升(raising)移动。在图3、图4中,方位词“from”和“towards”上升至介词中心语P0的位置。
此外,在方位词短语内部,和汉语中的方位词一样,英语的中心语Loc0在语义上带有EPP(Extended Projection Principle)特征,即[+EPP]。因此,Loc0引发名词短语(DP或NP)上升至方位词短语的spec位置,如图3、图4中的“books”“them”。
在英语中,名词短语同样位于介词中心语P0和方位词中心语Loc0之间,但由于Loc0上升至P0位置,与P0合并(incorporation),使得介词短语和方位词短语具有连续性(continuity)。在例(9)、例(15)中,“from books”和“towards them”的内部结构可以分别表示为(9)、(15):
(9)[PP[P0 [+strong] 〈e>i from [LocP
booksj[Loc0[+EPP] ti [DP tj]]]]]
(15)[PP[P0[+strong] 〈e>i towards [LocP
themj[Loc0[+EPP] ti[DP tj]]]]]
如图3、图4所示,英语介词和方位词在形态实现上连续,这体现了英语词类的相对综合性(relatively synthetic)。英语中的介词,又可称作“轻方位词”,表现为空语类(null category),在语音层面(PF)常为隐性(covert),在语义逻辑层面(LF)得到实现。在介词和方位词语法推导的过程中,英语在时间(Derivational timing)上滞后于汉语,直至语义逻辑层面(LF)才具有可解释性(interpretable)。
五、英语的方位词叠用与合并介词
由于英语的宏观参数特征为[-analytic],其大部分介词表现为空语类。不过,正如Sapir所说,分析性和综合性具有概念上的相对性(purely quantitative-and relative),而并非绝对概念[1](P127)。在英语中,也有方位词叠用的现象。例如:
(17)电影屏幕立在观众(的)前面。
(18)你的书被放在那些箱子(的)上面。
(19)小鸟从屋子(的)外面飞进来。
(20)The movie screen stood in front of us.
(21)Your book was put on the top of those boxes.
(22)Birds fly from the outside of the room.
例(20)~例(22)中的介词叠用分别为:“in+front of”、“on+the top of”和“from+the outside of”。例(19)、例(20)的句法结构树可如图5、图6所示:
在图6中,英语的方位词“in”和“front of”叠用,并最终与空介词合并。其中,空语类介词带有[+strong]的语法特征,引发中心语“in”和“front of”的移位。同时,方位词自身在语义内涵上具有[+EPP]特征,因此,能够吸引名词短语移位至spec位置。如图6中的“us”从DP中移出,经过两次移动到达LocP1的spec位置。对比图5和图6可以看出,在汉语中,介词+方位词的构成是〈Preposition,NP,Localizer〉;在英语中,方位词的叠用构成是〈Localizer1,Localizer2,NP〉。这是由于英语中的介词为空语类,具有[+strong]、[+affixal]的语法特征,触发方位词的中心语移动并与隐性介词合并。而汉语的介词的语法特征为[-strong],无法使方位词上升至NP之前,即介词与方位词在概念和形态上相对独立。这再次体现出英语具有相对综合性,而现代汉语具有相对分析性。
六、古代汉语及其他语言的介词与方位词
在对宏观参数〈分析性—综合性〉值的描述中,Huang认为,古代汉语和现代英语具有相似性,均表现出相对综合性[2]。如在介词短语“夫水”(在水的附近,临近水边)中,方位词和介词合并,介词形态为隐性,从而方位词上升至介词中心语P0位置。汉语成语中也不乏此类用法。比如,“旁敲侧击”表示从旁边“敲”,从侧面“击”;“上蹿下跳”表示往上面“蹿”,往下面“跳”。再如,介词和方位词结构“于……”“自……于……”“自……至于……”“乎……”“经乎……”。由此可以看出,古代汉语中的方位词与介词合并。同时,和英语类似,古带汉语同样存在着方位词叠用的现象,如“经乎……”(from from……),“至于……”(to to……)等。此外,古代汉语中介词—方位词的构成是〈Localizer,NP〉或〈Localizer1,Localizer2,NP〉,即介词和方位詞具有形态上的连续性。这体现出古代汉语具有相对综合性。
例(23)~例(27)则体现了日语中部分介词—方位词用法,其中的介词和方位词结构是“……に”“……を”等。
(23)町に行〈。(到街上去。)
(24)空を飛ぶ。(在空中飞翔。)
(25)黑板に地图を张る。(把地图贴在黑板上。)
(26)劳动者の家に生まれる。(出生在一个工人家庭里。)
(27)本を机の上に置〈。(把书放在桌子上。)
可以看出,日语中的方位词与介词存在合并现象,并具有连续性。由于日语的语序为OV,所以其介词—方位词的构成为〈NP,Localizer〉。
综上所述,借助于微观参数,可以分析和解释汉语与其他语言的细微差异。在汉语中,介词短语的中心语P0在形态实现上为显性,其所带语法特征F为[-strong],无法触发句法移动。而方位词中心语Loc0在语义上带有[+EPP]特征,引发DP上升至方位词短语的spec位置。名词短语位于介词中心语P0和方位词中心语Loc0之间,使得介词短语和方位词短语具有不连续性。这充分体现出汉语的相对分析性。汉语中的方位词表现为无界性(atelic),在介词的约束下,转变为有界性(telic)。而英语中的方位词与介词合并,其内在属性为有界性。在英语中,介词短语的中心语P0为隐性,使得方位词中心语Loc0移至介词短语的中心语P0位置。英语中的(隐性)介词相当于轻方位词,引发真正的方位词的上升移动。同时,英语中存在方位词叠用的现象。古代汉语和现代英语相似,方位词与介词常合并、连续使用,亦体现出相对综合性。
參考文献:
[1]Sapir,E.Language: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Speech[M].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21.
[2]Huang,C-T.J.Lexical decomposition, silent categories, and the localizer phrase[A].北京大学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语言学论丛》编委会.语言学论丛(第三十九辑)[C].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3]Chomsky,N.Minimalist inquiries:The framework[A].In Martin,R.,Michaels,D & Uriagereka,J.(eds.).Step by Step: Essays on Minimalist Syntax in Honor of Howard Lasnik[C].Cambridge,MA:MIT Press,2000.
[4]Huang,C-T.J.Syntactic analyticity and the other end of the parameter[Z].Lecture Notes,LSA Summer Institute,MIT,2005.
[5]Huang,C-T.J.Resultatives and unaccusatives:A parametric view[J].Bulletin of the Chinese Linguistic Society of Japan,2006,(253).
[6]Huang,C-T.J.The macro-history of Chinese syntax and the theory of change[A].Paper presented at the Workshop on Chinese Linguistics,2006.
The Analyticity of Prepositions and Localizers in Chinese and English
Liu Yang
(Social & Behavioral Science Building,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at Stony Brook, New York 11790, America)
Abstract:In the macro-parameter system, the parameter [+/-analyticity] has different values in Chinese and English. Chinese is relatively analytic, whereas English and old Chinese are relatively synthetic. The structures of prepositions and localizers in Chinese and English differ in micro-parameter. For example, [+/-EPP],[+/-strong], etc. Prepositions and localizers in Chinese are discontinous with proper nouns or noun phrases in between, which displays the analyticity of Chinese. Prepositions and localizers in English are combined and incorporated. In other words, English prepositions are often implicit(and thus can be called empty category or light localizer), which proves that English are relatively synthetic.
Key words:analytic;synthetic;Principle and Parameter;preposition;localiz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