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宝
青蛙是坚守在村庄的乐队。鼓声奔放,调门粗犷,激情四射,不绝于耳。这是乐队的名片。因为来自乡村,这张乡土味浓郁的名片往往只在古典诗词里闪光。在现代城市里它会变得黯淡、陌生、不合时宜。偶尔在流过城市的河边、水上公园、生态湿地,会听到乐队的演奏,但给人的感觉支离破碎、中气不足,像丢进下水道的碎玻璃,忽然会有一点可怜的闪光,但很快便沉入黑暗。所以,青蛙更愿意坚守村庄,坚守一份越来越干瘪的古老诗意。
只有鸡犬之声相闻、明净小河围护、翠绿庄稼衔山的古朴村庄,才是青蛙乐队的欢乐舞台和生活天地。
它们在这番天地里生龙活虎,从容坦荡,泼洒豪情,展现自我,俨然是村庄的主人。但它们十分明白自己的定位,对村庄保持着足够的距离和敬畏。它们从不涉足村庄和人们生活的深处,它们只在小河里生儿育女、培训乐队、引吭高歌。它们灵巧或笨拙的身影也会出现在河边的庄稼地里,就像庄稼地里的神灵,静止沉默,高深莫测。而一旦有蚊虫飞过,它们会闪电出击,用突然探出阔嘴的长舌,将其卷入口中。然后,再次陷入静默、思考,或看起来有点夸张地伸展四肢,爬行、跳跃,转移阵地,开辟新战场。
我记忆中,春末夏初是蛙声最嘹亮、最狂野的时候。尤其是雨后,村庄里高大的梧桐、青杨、鹅掌楸、秋花栾,稍低矮的梨树、李子、木槿、海棠,再矮下去的大丽花、紫茉莉、鸡冠花、太阳花,叶片上还闪烁着亮闪闪的雨珠,它们都肃立着,一动不动。好像刚目送亲人踏上了远去的列车,还没从别离的伤感中回过神来,泪珠盈盈。这时,村外的小河边却热闹纷繁、鼓乐喧天了。
河水因为雨水加入还有点浑浊,河边的青草也因风雨的粗暴梳洗而东倒西歪,只有河中的几朵碧莲,擎着硕大的圆盘,越发神采奕奕。即使整个舞台还有些潦草,还不华丽,但这又何妨呢!歌唱喜雨、歌唱生活、歌唱爱情、歌唱未来,或者纯粹是歌唱,这才是最重要的啊。
来吧,兄弟们,姐妹们,敲起鼓打起锣,放开歌喉唱起来!让嘹亮的更嘹亮,让豪放的更豪放。于是,青蛙,这些天生的、自由的、奔放的、无拘无束的天才乐手,被充分调动起来,领唱、独唱、轮唱、小合唱、大合唱、齐唱,各种唱法纷纷登场,像礼花纷纷射向天空,又在村庄四周的天幕上绽放成河。这时,村庄,包括村庄里的人们,鸡狗鹅鸭、马牛羊猪、大树小树、锅碗瓢盆、锄镰锨镐,都被青蛙乐队的歌声笼罩、穿透、征服、洗濯。
咕呱——咕呱——咕咕呱。咕呱——咕呱——咕咕呱。
这些听起来似乎简单的音符,在声势浩大的唱和之下,凝聚爆发的力量,像战士们摧枯拉朽的冲锋不可阻挡;像裹挟着浪花的流水,铺天盖地淘淘而下。这些自然的旋律,不但让人百听不厌,还让一切变得沉静、安详,不急不躁,神清气爽。我爹本打算趁着雨后去玉米地里撒化肥的,却停下来,说歇一歇吧,为什么这么着急呢?我奶奶很老了,整天混混沌沌,竟然找到了她遗忘多年的一枚银耳环。连我家吃饱了饭就喜欢玩失踪的大黑猫,也静静地卧在花盆底下睡觉了……
咕呱——咕呱——咕咕呱。咕呱——咕呱——咕咕呱。
一场场雨,一阵阵嘹亮的蛙鸣,不断激活着村庄的神经,让它滞重的脚步重新变得轻松,起皱的面孔重新变得细腻,染尘的鬓角重新变得光洁。只有村庄才能享受到这免费的、纯天然的经典演出和暖心服务。在浪花奔腾的蛙鸣里,田野里的小麦由青绿走向成熟的金黄,果园里的油桃泛出胭脂一样的红,菜畦里的蒜苗抽出了小辫子一样的蒜薹。我娘买的一群小绒球般的鸡苗已展开翅膀,飞上飞下,它们渐渐强壮……
这支地球上最古老的乐队,它们演出的剧目里从来没有消沉的曲子。它们始终处在饱满昂扬的状态,释放着古典诗词里的那份激情。只要它们活着,只要还有一片属于它们的水洼、小河和池塘。它们就要快乐地活,快乐地唱,用自己的快乐催生出更多快乐。它们认准了乡村和田园。它们坚信生活在此处。它们把音域宽广的歌喉和短暂的一生都快乐地、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乡村和田园。
有这群天才的歌手生死相依,村庄是幸福的。
年少時的夏夜,特别是心情被阴云罩住的时候,我经常跟随青蛙乐队的召唤来到村外的池塘边。这片阴云或许是考试成绩不好,或许是吃了同学的一个大白眼,或许是一次误解,或许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我坐在湿漉漉的河边,在明亮的月光下,听青蛙乐队无忧无虑地弹唱。似乎因为我的存在,似乎是青蛙早就看出了我需要安慰,它们更加卖力地表演,鼓乐之声也更加嘹亮旷远,声震八方。风吹过来,带走无穷的水分子,却把声声蛙鸣洗濯得越发干净,散发着微甜的芬芳。
从春天到秋天,直至秋风渐凉,白露为霜,这支日夜高歌、不知疲倦为何物的青蛙乐队,才渐渐暂息歌声,收起锣鼓家什,开始谋划自己的前程,为来年的新一轮高歌精心准备。它们在寒冷将至的某一天,早已收拾好了家园。尔后,整个冬天坦然而卧,大梦酣然。
没有蛙鸣,村庄少了一抹鲜活的色彩和生动,村庄的眉眼黯淡起来;没有蛙鸣,村庄少了无数写进诗歌典籍的词汇,村庄的文化粗糙起来;没有蛙鸣,村庄少了与丰收相关的倾情欢歌,村庄的喉咙喑哑起来;没有蛙鸣,村庄少了一份澄澈润泽,村庄绿油油的韵致脱水僵硬起来……
不过,村庄满怀希望。因为在第二个春天,习习东风里,青蛙的乐队会如约而至,再次闪亮登场,轰然奏响生命的磅礴乐章。
那天晚上,我漫步在城市街头。马路两侧的绿化带里虫鸣四起,不绝如缕,但没有蛙鸣。我走过一片新盖的楼区,楼区外还保留着没有清理的黄土和杂草,这里面依然一派虫声唧唧,但这里也没有蛙鸣。
我突然想,青蛙的高贵之处,正在于它们的坚守与尊严。它们选择乡村,只为村庄歌唱。它们是牢守本分的乡村歌手。
因循相袭。从古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