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城深处

2021-08-09 07:18菡萏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1年4期
关键词:老舍济南

菡萏

我是喜欢老济南的,一个古城,水温吞冒着,既有永不停歇的姿态美,又有永恒的平静。风从山巅吹过,泉水干净新鲜。一城人生活在水的脉络上,有灵性,有日光慢慢晒着。于山的腹地,行走或安眠都是绵柔的。千佛山的一草一木,隔着两公里距离能倒映在大明湖的泉水里。没高楼遮蔽的时代,它们是一南一北遥遥相对的恋人,而日光成了媒介,也成就了这份神奇。

那时的房子,大多是四合院。石头砌的半截墙,上接青砖,坚固、挺立,顽强于时间的缝隙。老的过程真是庄严,把心掏出来,伤疤、裂痕、灰尘、阴暗、潮湿,凡远离光鲜的东西都掏出来,倔强于一个时代。平静的双眼,休养生息居住过的每一个人。它活着,进而让我们知道什么是时间,具体到视觉与手的触摸,而人只是流水。

苍苔、木门、白影壁,转进去,黑瓦青砖,拱窗,有窑洞味,也有民国调。这样的小院,我独自背包走了一个又一个。我是爱“小”的,就像爱旧一样。一旦附了时间的魂,深、远、清、幽,不挣扎,不孤独,不忐忑,不难为情。自己的剧情,直演到古木荒天。“小”,同样好,是满的,像京胡,一起声,便泪雨纷纷。我常迷失于这样的森然万象里,那些黏着糖粉的欢乐,端庄也夸张。人们仔细地活着,还是老了,沧桑了。大,难免空。

我在寻找一个城市细小的骨头和最后的古老血液。

2020年8月13日早八点,我在上新街南口下的车,柏油路很静,几乎没有行人。太阳有点毒,满天金花。街口是家考古研究所,明知道被拦,还是顺脚走了进去。一位老者隔着老旧绿纱窗问我找谁,我笑说,不找谁,只看一下。他从屋里转出来,为难地摊着手。研究所的前身是省博,再往前是万字会,一百多年前的仿古建筑。进来时便看到土地庙样的大门旁,立着万字会旧址的黑石牌。几人高的院墙,占去街的左侧,绵延很远。里面苍松翠柏,郁郁苍苍。于这样的恢宏庙宇,也只是想想,若入心,还得民味小居。

顺着街往北走,是条坡路,几米落差,有步步升高之意,所以叫上新街。迎面碰到一位买菜的妇人,一手遮阳,一手拉车,车轱辘响在寂静的路上,发出咕噜噜的滚动声。上前询了路,问哪儿有老房子。她茫然地摇着头,吞吞吐吐说没有,忽又指着万字会那些重楼复阁的建筑。那您知道老舍故居吗?我问。她忙醒悟,知道的,知道的,在另条路上,前面有条胡同可以拐。又说,才从那儿来,很近的。也许经年生活于此,并不觉得四合院有多老或多好,太熟悉的地方,反没了风景。

那些房子很阒静,像从土里冒出一般。大部分上着锁,灰门楼,黑木门,有的附着好看的芦席,错落、严整,也艺术。一家敞开的门面里,一对老年夫妇在卖锅贴。头发花白,忙碌在灶间,脸上挂着细密汗珠,抬腕时,青筋暴露的胳膊告诉我,至少有七十多岁。粗瓷大碗的水,流进平底黑铁锅,刺啦啦觑着;锅铲铲下去,翻过来,焦黄焦黄的壳。我搭讪,暗想若在酒店不吃早餐,倒可以买他们的水煎包。老人好像并不介意,一边弓腰做事,一边告诉我,这条街几乎都是四合院,以前还多,住过不少名人。说着直了直身,指了下马路斜对面。

看到景园的一瞬,我很诧异,这是我见过的最奢侈的小卖部。房址挨着万字会尾端,白卷闸门,透明塑胶门帘。冰柜一侧朝外,打着百岁山矿泉水的广告,另侧码有五六件饮品。石头房子,从头砌到顶,牌坊样青砖门楼,镌刻着景园二字。苍老气派。有惊喜,也有猜疑。墙两侧的拴马石油光锃亮,门楼上长着鲜绿的瓦松与小树。

挑起门帘进去,光从条形缝隙筛至我米黄色手绘软底鞋上,一动不动打着金色条纹。我看到了自己的小腿、裙子,还有鞋子的倒影。不敢动,怕一动就碎了。脚下清幽发亮,略带坑洼的黑地砖,让我想起故宫的金砖墁地,从尺寸、颜色至光泽,几乎一模一样。炉火、麦壳、泥土、时间的诚意全在脚下,且相信,它们来自相近的母体。

室内阴暗,一个中年男子漫不经心站在局促逼仄的货架间。他不算高,但很结实,大短裤,圆领T恤,手脚麻利。我能感觉到他的冷漠,抑或忧郁,身上所散发的寒气和客套。房间油了粉墙,吊了简易顶,环顾四周,想买点什么。结果都是些饮品、辣食、冰棒、口香糖类,实在没需要或可吃之物。因咽炎,很多东西碰不得。要了瓶水,尽管背包里还有一瓶矿泉水,外加折叠伞、钱包、笔记本、药和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对于一个有严重肩周炎的人,已足够沉。带子每勒一下,都生疼生疼的。

有人买打火机,开了冰柜,又拿了冰棒,忙着扫码。是您的家还是租的?我兴奋地问道。我的,他答。祖上的吗?是的。他话语简短。也许不想提及,或许遇到过太多像我这样刨根问底、打听新鲜之人。但从他凝练的语句中,我还是得知这是一座清朝建筑,民国时,被他祖父买下。他祖父是个地主,城外有田。你祖父呢?我追问道。死了。死之前呢?蹲監狱。父亲呢?死了。生前做什么?职员。房子就这么大吗?他沉吟半晌,后面的没了。我还想问什么,却忽然有点泄气,烦了自己的琐碎。其实交谈也是我旅游的一部分。想知道的太多,历史的某个细部,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的动荡。生命之苦,或存在之福。所谓的生命,麻木、疼痛、平静,那些死去的旧人,是我仰慕尊敬的古人。他们的挣扎与喜悦,悲凉与苦痛,都是后人需要守护的血脉微光。

然而实在怕麻烦他。这房子起先应该挺大,不是大宅门,也是寻常体面人家。曾经不属于他们,还回来时,只剩下前面的门楼。现在的主人靠它谋生,这便是全部情节。感谢余下部分,于嘈杂岁月,尚能惊鸿一瞥。

左侧内室幽暗,堆着货,好像还有床。记不清用什么与门脸隔开,一个女人的身影在里面晃动。穿着汗衫样软塌塌的齐膝睡衣,趿拉拖鞋,头上仿佛上着卷发器。那一刻,恍若重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样的伏天对他们来说是个考验,没明亮的窗户,闷如古堡,估计也没有像样的卫生间。不知道在这个城市,他们是否还有别的寓所或房产,但就目前的情况看,是滞后的,离舒适的文明太远太远了。

从那儿退出后,心有不甘,想折回去再交谈下。但他冰山样的缄默,让我欲言又止。

去前,没做功课,只是想随便转转,看下老街巷及老舍故居。遇到景园,纯属偶然。回到荆州,此时,打完上面的文字,出于好奇还是百度了下。关于上新街景园的消息寥寥无几,有些神秘。一说过去住过一位有钱的姨太太;一说曾是清末两淮节度使王占元的府邸;另云老济南四大凶宅之一。消息并没展开,若确凿,男子祖父买的应是两淮总督的府邸,家族背景不错,毕竟这里曾喧哗一时,名人荟萃,老舍执教的齐鲁大学就在附近。随即也理解了男子与我挤牙膏式的对答。也许有太多隐痛;也许祖上的华彩,于他并无意义。总之,万水归源,已成过往。现在这所陈旧的门楼,只是一座普通寓所,住着一对勤劳平凡的夫妇。他们平静度日,卖着最常见的日常之物,和这座老城的年华一起倥偬。

顺着街往里走,是些低矮、参差起伏的平房院落,或弯曲长巷。阳光像金色的泡泡,明亮,跳跃,耀眼。我走得兴致盎然,能进则进。房屋或破敗或整洁,几乎都种有繁茂植物。门外挂着电表箱,内墙钉着报箱,箱上写着《齐鲁晚报》或《老年生活报》字样。窥得见昔日老济南文化人的阅读嗜好。老屋前,长着粗壮古树,或空置一把竹木躺椅。闲适,幽独,有人去楼空、日暮苍山远的味道。

这样的小院,似静物,或沉沉宫殿。即便遇到主人,也是善意亲切的,让我觉得孤身行走的安全。

径直走过一条长而干净的甬道,柔丽的花朵开在两旁,所洋溢的热情,把老宅点得鲜亮。门楼精巧,绕过照壁,深处有一妇人梆梆切菜。循声找过去,问道,您做饭呀?她抬头笑答,是呀。我说,没打扰吧,想看看。她说,好呀好呀!也许见怪不怪,也许山东人本来就这么淳朴热情,不设防。她不认为我的口音是外地口音,也不认为我私闯民宅,如邻人或许久不见的友人,可以来去自如。

我并没有按照买菜妇人所指之路,拐至老舍曾居住的南新街。这条街已足够吸引我,我几乎把每户开着门的院落逛遍。青石台阶一二三四……层数不一,无一雷同,或直或圆,有的打着补丁,从中隔断,但都苍苔露冷,有股旧气。最高的九阶,九最大,有人说官升九级,我倒情愿是圆满之意。即便当初的主人是个官迷,在时间的洗礼下,也有了禅意。

门不同,各式各样,锁千姿百态,圆环的、合页锁的。不少门楼下挂着鸟笼,有点慢时光的味道。曾养过鸟,知道那些相恋的鸟儿,一递一递嗑瓜子,喂到对方嘴里。皮子从喙上哗哗而落,怅然铺满笼底。也知道它们偷偷摸摸奋力嗑断笼条,试着一次次飞翔。翅膀,意味着天空,如人类双脚。尺幅的笼子太残酷。但看到鸟笼时,还是很亲切,祖父是山东老坦,走到哪儿,鸟笼子提到哪儿,不提时,便这样挂在朝阳处。是种休闲,也是种无以言说的孤独。人世的每一次转身都是带泪的,何况这囚网,甜蜜于日光之下。

门,几代人的开合,家之丛林。

一个陈旧的院落里,影壁墙已一块块脱落,地下石板也已残破,积了一摊摊脏水。我跳着,找寻干净的地方落脚。院子里堆着破烂,花油布罩着破木头、烂椅子、泡沫盒。两个小姑娘站在太阳地,低矮的晾衣绳弯曲头顶,挂着一些彩色衣架。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扭着身体,两手绞在一起拉着绳。另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汗津津的短发贴着小脸,眼睛弯弯,像月牙。她怯怯地喊了声阿姨,也许我戴着鸭舌帽,背着双肩包,让她误以为很年轻。她的小脚有点脏,不少泥巴印子,穿着那种很牢,市面常见胖头鱼样的塑料凉鞋。与大点的女孩应是两姊妹,着同款同色,一模一样淡黄碎花连衣裙。

我问:“宝贝,这是你家吗?”小女孩点点头,嘴角上翘,满是笑意。大女孩抢着说,不是的,我们是苏州人。为什么在这儿?我问。做生意,大女孩答道。做什么生意?不记得她如何作答,还是岔了过去。两姊妹站在破旧、满是杂物的院落,始终笑意绵绵,太阳的金粉,一层层涂开都没她们好看。正房的门紧闭着,不像是她们的家,门外挂着老式珠帘。门旁倚着准备丢弃或晾晒的席梦思床垫。房子坚固,看得出昔日主人营建时的用心。房顶有棵老石榴,红彤彤的果子缀满枝叶,根,好像扎在其他院落。

有鸟声缠绵庭院,叽叽喳喳忽隐忽现。

中国人是讲究美学原理的,一家一院,屋檐错落有致,富有构图美。当时,能有这样的宅院,也算殷实之家。民国时,这里繁华,茶肆酒楼、国贸商场、说书的、演电影的,可谓气象万千。如今却像个隐士,沉默于周边沸腾的景区与马路间。

也始终觉得小孩是空明、有觉心的,不是因为没能力,而是有容境。友爱的手掌,被神明罩着。大了,有了挑剔欲望,尖利或圆融都扮在灯影里。老了也是极好的,一个人过冬,如空镜,纸样平静;或孤月,悬于万里之遥。

院子里的偏厦子是间厨房,小豆腐块白瓷砖贴的水池满是油垢。一个年轻女子,刚洗了头,披着瀑布样长发,低头忙进忙出。看得出她身体很好,发遮着脸,瞧不清容颜,应是两个女孩的母亲。

她不怕我拐走她的宝贝女儿们。

告别时,我挥了挥手,说,再见。姐俩也说阿姨再见。那个小点的女孩竟踉跄着跟了出来。我回身,她又站住在水泡边,阳光射着她的眼,依旧笑意盈盈,似一朵软软的花。我抬起手机,叹道,真是纯若珍珠。

漂泊也是一种归宿吧。

朝拜了无数四合院,发现住的几乎都是老人和外地人。

走完这条街,来至车水马龙的泺源大街,才恍若回至现实。庆幸这些民国老建筑,没有像济南老火车站那样消失。时间,深刻的呼吸,是自己的旧与周围新的不断比对,而非纸上数字!一个没有古老毛细血管的城市是不完整的,感谢手下留情、修缮保护之人。对这样不事矜张的房子,我充满敬意。四四方方、端庄,甚至彬彬有礼,有独立内质,又和谐一体。它们有“我”,一个家的过门与起步,戏唱在白天或暗夜,都是悲情欢喜的。

南新街,街名与上新街一字之差,属姊妹街,并排的两条街。依旧是一条安静的街,某院墙阴凉处,几位老人在纳凉。打了招呼,闲聊两句。一位面相威严,八十多岁的太婆坐在轮椅上,身板直直的,两手交叠,偶尔慢条斯理摇两下蒲扇。宽脸,眼泡有点大,胖胖的身材,并不臃肿,穿套干净的绸衫,是个有气度的老人。太婆说,只她是老济南人,自小长在这儿。老舍故居就在前面,只不过她出生时,老舍先生已去了青岛。

太婆1937年生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十二岁。之前上小学,学府是现在的上新街小学。来时我便看到,因是现代化建筑,只瞟了眼,并没进去。太婆说,当年并非如此,是省长妹妹办的一所私立学校。上学时穿校服,小黑鞋,小白袜,冬天穿袍子;夏天穿亮蓝衫子,下着百褶裙。领口颜色不同,红、白、黑、黄,代表各个年级。每星期一去万字会做礼拜,排队跪在蒲团上,老师跪在最前面。万字会是日本侵华时,一些慈善家筹建的,仿故宫式样,唯柱子是钢筋混凝土的,那时觉得很潮。万字会对外叫世界红万字会济南母院,内称济南道院。据说性质很复杂,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解散,收为国有。

“您当年上得起学,家境应该不错吧?”太婆沉吟道,做生意,祖上天津人,大东鞋行是祖业。母亲走得早,公私合营那年就不在了。老人健谈,眼睛直视着马路,蒲扇一下下扇着。仿若那路面,满是飘摇的往事與人影。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有白白的日头,宁静的树影。一个人活到八十多岁是不是很苦,父母、兄弟姐妹都到哪儿去了?

老舍在济南只待过短短几年,应邀在齐鲁大学任教。太婆没出生前,曾夹着讲义慢吞吞走在这条不宽的街上。老舍在我的想象里快不起来,也凌厉不起来,甚至是懦弱沉静的。

他古典,温润如玉不过如此。如他的语言,铺在平凡的春天里。张爱玲在《私语》里说,老舍的《二马》登在《小说月报》上,每月杂志一到,她母亲坐在抽水马桶上边看边笑边读出声,她也靠在门框上笑,所以一直喜欢《二马》。多美的时光,因为《二马》,母女间有了些许琐碎的亲密。我也喜欢《二马》,很多年前,在暗夜的枕边读。灯,独自亮着,正年轻。

老舍,像兄长,即便想挖苦人都是厚道的,轻喜剧,诙谐得恰恰好。主人公老马可爱也爱慕虚荣,似祖辈人。老舍执笔宽厚,如他母亲擦拭简朴家居柜上的铜锁,越擦越亮。即便最后遇见扎心之事,也只是背转身默默离开。

那回头的一瞬是否想到济南,济南在其笔下是有乡情的。北京干,沙,是泥盒子。而济南灵秀,泉水淙淙,是荷、柳、仙的世界。因对水的偏爱,我不知道哪个城市能比济南更富有诗意,小巧而旷达。

若老舍激愤,便不是老舍了。所以在这条街上,他的身影一定也是默默的。他在这儿教学,也创作,思如泉涌。

相较他的《骆驼祥子》,更喜欢他1932年于此写下的《月牙儿》。穷人的月亮,是寒素的,照着饥饿的梦。没圆满,连可怜的亲情都是碎裂、刺痛、怅惘的。老舍的语感天生好,不花哨浅薄生硬,独立于时间之外。比莫言的《丰乳肥臀》温存,且谨慎。

老舍故居并不好,翻新痕迹重,不再幽,也没了老气。有点失望,但,又何妨。凭吊一个人,怀念的是其精神,就像他不经意间用文字喂养了我们,减少另种饥饿。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老式文人中,我喜欢老舍。他善,善是炊烟,一日三餐顶礼膜拜的东西,有情味。

院子不大,也只能如此。门口拦着红线,进去的人,测体温,戴口罩。他当时在此租住,租的北屋,现在把整个四合院都给了他。那凳、床、写字台、台上眼镜、扇子,是否当年之物?时间无法还原,短短的三年能留下什么,又做了多大改观。朋友打消我的疑虑,说是他夫人和儿子捐的。门背后有个破杌子,我拍了照,不知道当初老舍是不是坐此纳凉,或翻几页书。老缸养着荷,牌子上写着老舍昔日所用。老井和屋里的地砖是当时的,他夫人说他常汲水浇花。

济南的老房子几乎家家种石榴,多子之意。树,世界最早的母体,人类久远的亲朋。一个游人说,原来是棵丁香。

后门很小,对着他院粗粝的墙。有水便有石,济南的房子是有骨头的,石的韵致。

这条街被誉为文化名人一条街,民国时科教文白领公务员所在地。是否也是“矮几花阴坐著书”呢?我是信的。

独自坐在老舍门前的石台上,火辣的空气像金色流淌的蜜,没行人,没车辆,没风。若是秋天来就好了,落叶归尘,秋风瑟瑟,大地也就通透了。门口值班的工作人员告诉我,附近还有座小楼是书法家舒同的故居。我起身按他说的方向穿过马路,他怕我找不到,一直站在门口。待我拐进去,回头时,还远远扬着手。

纯白西式小楼,外墙挂着一家杂志社的牌子,人去楼空,锁着门,一派荒凉。我拍了掉在地下摔裂的松果和通往地下室的旋转楼梯。太静,一个人都没有,只不知哪一年的枯叶和荒藓,在阳光下蒸着热气。

在剪子巷口,我补充了体能,一笼南京小笼蒸包,一碗小米粥。

离开老舍故居,返回街口,执勤大妈告诉我,对面便是趵突泉后门,过马路,走几步,便是剪子巷。太热,还是钻进一辆出租车。司机师傅把我拉出去很远,又返回原点,说去掉头。路上不断给我讲济南的风景,在剪子巷对面下的车,依旧过条马路。我客气地致谢,付了15元车资。在外不易,谋生也不易。

老济南并不大,街巷几乎围着趵突泉和大明湖展开,也可以说趵突泉、大明湖本是老街巷的一部分。成为景点后,忽拔高有了仪式感。有了人,也就有了人工,无法完全秉承天然之貌,这也是自然之事。因其好,成了盛景,负了盛名。但也累,习惯了展示,习惯了欢声笑语,甚至游客吐的痰、随手丢的物。一旦公共,也就没了隐私。像芙蓉街,尽管老房子依在,已失了老味。于吵闹杂乱中,似抹了妆的老人。

谢场该多好,一个人的日月乾坤,但经济也是一个城市的命脉,这是矛盾所在。

剪子巷,并非我想象的溪水摇曳的北方江南小巷。水泥路,现代化建筑,那古朴的板桥石屋,石下生鱼,提着裤脚过街的清凉之景早已荡然无存。这条明清时的手工艺小街,如今只是一条普通小巷,与其他城市相类,所谓的旅游,旨在寻找不同处。

芙蓉街非常火爆,人流指数和太阳热度成正比,几乎全是小吃店,脑袋挤脑袋,上厕所都要排很长的队。我茫然地找着芙蓉泉,工作人员指了指脚下,一长方铁盖上写着“芙蓉泉”仨字。为何被封?游客丢垃圾。有水吗?有时有。这是我得到的全部回答。

是人掐断了泉水的命脉。

朋友曾说,芙蓉街这边大多老住户,属市井文化原发地,时间的流速更早一些。

于银铺前,我拍下古法手工制银小伙英俊的面孔,还摄下一家门庭前老青石地砖刻的荷。这讲究的门厅,在曾经雾沼沼的清晨度过了多少静穆的时光。“一池新荷水”不仅指自然之景,也存活于大小字号、作坊里。

出芙蓉街,立马静下来,为解暑,在街尾买了一根老济南山楂糕,软软的。

花墙子街,一水老墙。站在一条鸡肠小巷子口,两旁石墙高耸,中间青石漫路。这样的小巷,即便风云离乱,也是肃穆的。不由得感叹,真好!后面两个女孩听见,一个接口道,阿姨这样喜欢,需不需要我们给您拍张照。我把手机递过去,没入小巷,镜头里自己边举着老济南山楂糕,侧身微笑着。

人胖了,但表情还是极好的。

一个人出游真好,没羁绊顾及,满眼山川日月。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再热,都有“寂寞秋江起西风”的味道。

曲水亭街,五年前曾走马观花来过,有平江路的韵度。柳、水、桥、古宅,那水,水底摇曳的水藻,似飘摇的绸衣,细细的凉。临水的茶肆,即便幽暗,也染了市井气。尽管大中午,毒辣辣的太阳,依旧行人不少。无法脑补古时之景,但无疑是草香、水清、柳野的清逸世界。“三椽茅屋,两道小桥,几株垂柳,一湾流水。”是郑板桥说的。

现在,因地下水位降低,泉水几近消亡。那样的动态美,只是一个城市的过往。今年雨水多,还可以看到趵突泉翻着水花。2015年来时,比这干,水也没这清,但老济南人说,泉水最好时能冒出半米高。

一名执勤人员坐在长条桌后,侧面不远处,躺着几个人。铺着麻袋样的布,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腿坐在布上,眼睛干涸,发白略长且凌乱着。另一个稍胖的男子在地下呼呼大睡。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同样熟睡于地,没枕头,侧身,两条肥墩墩的大腿交叠着。脸埋进臂弯,只露出束着发筋的散乱发丝,脚边是过往的人流。问了路,又询了他们为何躺在这儿。原想是讨米的,见两个男人身上穿着绿马甲,又犹豫了。那个长相像广东人、晒得黑瘦的执勤人说,他们干活累了,在此午休。我不知道干的什么活,搬运工,还是建设者。

总之,他们躺在这熙熙攘攘的马路边,无法顾及很多,只是累和困。走出去很远,还想着没拍照,但不能,实在怕亵渎他们。勤劳,也阻挡不了生存之苦。贫穷,一个城市的补丁,也是伤疤,需慢慢舔舐。

曲水亭街,因几间草庐得名。先时,既风雅又自然,清水荡荡,文人曲水流觞,把酒言欢。饮不完的酒,吟不完的诗,散不尽的宴。既有洗尽铅华的朴素美,也有文人雅士的蕴藉美。至民国,一直保持文艺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依旧书肆林立,好几十家古旧书店。

于背街逛了逛。王府池子街、起凤桥街、金菊街,像迷宫,彼此串联。一个城市曾经的心脏,血脉蛛网。

济南的胡同文化堪比北京。燕瓦钩沉,疏墙淡墨,无藻饰,寂寞的素与雅。

没入一条长巷,太直太窄,踩着脚底磨光的条石,走也走不完。右侧高高的围墙,左侧民居,一户户紧闭的门,似《红楼梦》里干净的过道。这样的小巷若在微醺的月夜、细雨沙沙的黄昏、无语的清晨,自是好的。可以理解成江南的雨巷,或一句简净的诗行。

碰到一家開着的门,就着门檐想卸下背包,掏出伞打上。一名五六十岁的男子坐在院内门边,起身让座。我犹豫间,坐了下来。他递过来一把简易的塑料扇。我坐的方向对着半敞的门,插销粗壮,门板仓厚黑黄,底部稍许霉变。这木门还能用吧?我问道。能,晚上插起。我起身关合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看样子有些年头。男子说,一百五十年的老榆木头门。

男子挺胖,圆圆的,大汉模样,五六十岁,看得出敦厚。这座房舍,已非完整的四合院,应属一个切面。回身时,发现支着一个面板,面板上有补面。盆上盖秫秸盖,白色搪瓷碗,碗里放刷子。旁边有炉子,炉子垛锅。墙角靠着一摞摞黑色蜂窝煤,蒙着塑料布。“您做生意?”男子指了指墙。墙上贴着福字,福下牌子上写着“济南名吃,手工菜饼”。我不知道他的菜饼若何,歉意自己才吃了饭。男人豪爽道,不要紧,不要紧。屋里一位老妇人闻声从躺椅上慢慢起身,弓腰望向院子,以为来了生意,弯腿想出来。男子摆手,不是的,不是的。她又磨转身靠回躺椅。您母亲吧?是的。一样圆圆的身材,圆圆的脸,同个模子。老人头发雪白,肥胖的腰部系着围裙,围裙上沾着面粉。

关于老人,我什么都没说,也不想说,也许麻木,也许疼痛。老住户了吧?是祖宅,母亲生在这儿,八十多年了,我也生在这儿。这个胡同没大变,叫西更道街,打更一条街,所以窄。对面的高墙是德王府,明朝朱见漭的府邸,清时是巡抚公署衙门。男子娓娓道来。小时,王府的墙根呲呲冒水,到处是泉眼,日夜流淌。这样的热天,小伙伴玩水打水仗,随便掀起一块石板,都哗哗的。这条街的四号院,现今还有一眼白云泉。早起巷子湿湿的,云雾缭绕;夜间躺在床上,恍若溪边,水声汩汩。春日繁花压满高墙,冬季白雪覆盖清灰的门楼。秋天有猫,晴暖的秋阳照着两鬓落秋蹒跚的老人。祖上给王府挑水,老济南人。

这样的景象无疑是美的。挑水多好,照得见自己的人影,也照得见脚下之路。劳苦人的脊梁是沉重的,弓向大地,压着踏实的双脚。

西更道街紧挨着我来时的珍珠泉。梯云溪、青云桥、腾蛟起凤牌坊早已消失,只文庙残存壁照,但无疑藏着一个个珍贵的故事和一条条文脉。

济南是文化的济南,每处名字皆诗意,包括我去过的沧园、白雪楼,和没去的梅泉、墨泉。

走完西更道街,这座老城有名的四条街之一,随手拍下最后一家四合院门楼下的对联:福向简中求,德中宽处积。这也是世世代代老百姓的箴言吧,但还是希望人老了能悠闲、富足、无虑,在悠长的时间逻辑里,化蛹成蝶,离开人世。而这些房子依旧承载后人,坚挺在泛娱乐时代,和新建的高楼,成为一个城市的复调。我是爱慕时间的,及时间下的空间,空间里存放的时间。他们孪生在一起,便是根。

2020年秋天的一个午后,我打下这些绵密文字。天气依然炎热,窗外的风尚无法穿透茂密浓荫。济南作为泉城的含义也在消减,一步一泉,“流出明珠颗颗圆”的时代已很难寻觅。于深处我虔诚地遇到过一些人,他们不会记得一只孤雁如何飞过他们日常的天空,而他们已成为我文中的故人。他们与所处的街巷,都是一个城市的理想人格,但不是最终归宿。可以更好一些,像我无数的亲人,过得更好一些。

而泉水,清若少女又幽如老人的繁茂泉水,期待有朝一日能大量复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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