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晃晃

2021-08-09 07:18满涛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1年4期
关键词:表姐局长妻子

满涛

今天是周六,一早起来,马小平就进了卫生间,边蹲马桶边看手机。

打开微信,看到儿子发来一张立着的扫帚照片。儿子说,今天是地球引力最小的一天,是一年中唯一可以让扫帚立起来的日子。

儿子发来一个得意的笑脸。

马小平也笑了。马桶旁有一个扫帚,他顺手拿过来,也试着想把扫帚立起来。

这时,手里的电话响了。这才八点,大周末的有什么急事呢?他有些懊恼,手一松,正要立起来的扫帚啪地倒在地上。

看了看号码,不熟悉,接通,却是一个装修公司的推销电话,邀请他参加周末的客户推介会,还有礼品相送。

马小平没好气地回了句没空,就把电话挂上了。他很珍惜这个周末。

马小平是文化局综合科副科长,主持工作好几年了,科里还有一个临时借调的女孩小齐,负责收发和文印,局里的文字材料其实就是马小平一个人写。上周,他白天黑夜地加班写一个工作汇报,昨天才完工,感觉还算满意,已交给了局长。这个周末,他想好好休息两天,借机回乡下的老家一趟,看看新落成的屋子。

老家在微山湖畔,正在开发旅游风景区,老宅子已多年失修,破败不堪,再不重建,以后怕没有机会了。马小平把这个道理跟父母一说,父母都同意,于是半年前,他找了一个本家弟兄的施工队,简单设计了一下,开始盖屋子,目前已基本完工。

只要是周末,马小平就不喜欢过得太紧张,紧张就意味着赶时间,就像完成一篇限时交稿的工作汇报,了无生趣。他打算快中午时动身,半个小时赶到湖边的小村庄,先看看屋子的情况,然后在湖边找家鱼馆小酌,悠闲地度过一个美味的中午,在晚饭前回到家里。

马小平又捡起扫帚,试着再把它立起来。这次只用了不到五秒,扫帚轻轻地晃了晃,真的站住了。他马上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儿子,也配上一个得意的笑脸。

扫帚为什么能立起来,马小平在手机上查询,据说是美国宇航局发布的消息,这一天是地球引力最小的一天。今天,世界各地的网民都在立扫帚呢,都把立扫帚的照片发到网上。他看了一会儿,感觉有些无聊,放下手机,打算从马桶上起来。

电话又响了。马小平拿起一看,是局长打来的。

局长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这个汇报我看了,没有充分体现工作成绩,得改,你今天加个班吧,下午给我。

马小平唯唯诺诺地连声答应。

挂上电话,躲藏在马小平心里的懊恼一下子成为现实,像一团看不见的肮脏的空气在脸前晃来晃去。今天回老家的计划是泡汤了。他不敢耽搁,匆匆起身,他要早点去办公室加班。活儿已摆在那里,早完成早省心。

局长原来是市长的秘书,市长调任省里后,他就成了局长,来文化局任职才半年多。新局长一来,马小平很快感觉自己的工作节奏完全乱了。

总是不合拍。

马小平写材料十几年了,不管是领导讲话,还是工作汇报,几任局长都认可他写的材料,市委宣传部还多次抽调他到市里的大材料组,给市长写讲话稿。但是,这个局长一来,马小平找不到写材料的感觉了,不是没有深刻领会领导意图,就是写的内容缺乏创新,总是跟局长的要求合不到拍子上。

领导不满意,就按领导要求的改。马小平尽管内心里反感这种东拼西凑又翻着花样出新的文字材料,但这就是他的工作呀。不管心里怎样嘟嘟囔囔,他还是要尽心尽力地一遍遍修改。

到了傍晚,工作汇报修改完了。马小平仔细看了两遍,才用微信发给了局长。

晚上八点,马小平的手机响了一声,局长发来信息:可以。

马小平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明天是周日,还可以放松地休息一天。马小平在手机上追剧到半夜才睡。

第二天一早,马小平和妻子就出发了。昨天的耽搁让他下意识地感觉时间可贵,美好的心情不能再浪费了。

半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湖边的老家。新屋建在离湖不远的高地上,四大间青砖起脊的瓦房,上面是二层阁楼和露台,院子里预留好了树坑,还有一个花池,可种花、菜。马小平想好了,明年开了春就种上桂花、石榴、月季,西边墙下种上一棵葡萄,过一两年,小院就绿意盎然了,每个周末都可以来住上两天。

妻子在跟邻居家的二奶奶说话。马小平在屋子里上上下下察看,用手机录像,又走出大门,离得远远地再看,只见高大的门楼上镶着一块匾:鸿福吉祥居。这块匾,马小平总觉得口气太大了,想让包工头东哥换一个普通一点儿的,比如“吉星高照”之类。东哥说,你是在市里上班的干部,就得配这个。

东哥说的是奉承话。马小平只是一个普通的副科级干部而已,尽管科长的位置已空了好几年了,但局里一直没有调整。今年调整干部的可能性很大,马小平没有什么很硬的关系,只能踏踏实实干好工作,按领导的要求写材料、改材料。

马小平久久地看着“鸿福吉祥居”这几个字,看得有些发痴。鸿福,乃洪大之福,挂上此匾,寓意此地吉祥,福气满满,荫庇子孙。他知道这是一番好意,既然已经镶在门楼上,也不好再更换,就这样挂着吧。只是有点心虚,仿佛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副科长,却在名片上印了科长的职务一样。

忽然,他看到新屋晃了一下,門楼上的匾也晃了一下。

他吃了一惊,定了定神,再看屋子,稳稳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鸿福吉祥居”五个大字在阳光下金光耀眼。

马小平喊了一声妻子,哎,你刚才看见屋子晃了吗?

妻子一直在跟二奶奶说话,她奇怪地看了看屋子说,没有晃呀。

马小平又问二奶奶,你们刚才没看见屋子晃吗?

二奶奶吸着烟,脸上的皱纹笑得挤在一起,我儿来,这刚盖好的新屋子哪儿能晃?

马小平讪讪地笑了笑。趁着她们说话,他又溜回屋里,四面的墙都推了一遍,结结实实,纹丝不动。

回去的路上,马小平跟妻子说,我明明看见屋子动了,你们怎么都没看见呢?

妻子说,别疑神疑鬼了。你主要是最近休息不好,又改材料又熬夜的,估计是有点神经衰弱了。

妻子开着车,她是内科医生,这样说时,她瞟了一眼马小平,眼里流露出一丝怜悯。

马小平哦了一声,眼睛平视前方,没有吭声。

他心底里的秘密仿佛一下子被妻子看穿了。

这些年,马小平其实有一个秘密。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出毛病了,有时看东西眼前会莫名其妙地摇晃一下,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这让他心里也摇摇晃晃的,没个着落。但他从没有认真思考过这究竟是不是一种病。

说实话,马小平也不确定,到底是屋子晃动了还是他眼睛的错觉。

从老家回来的第二天,妻子就跟她的大学同学联系了。她大学同学是市里颇有名气的心理专家。

马小平对去看心理医生有些抵触,但拗不过当医生的妻子。妻子说,你的症状已经很明显了,刚盖好的屋子哪里会晃?明明是一种心理的反应。你去跟我同学聊一聊吧,就当是聊天,好吧?

马小平跟心理专家张医生并不陌生,还一起吃过饭。在妻子的联系下,他在一个下午去见了张医生。

简洁安静的咨询室里,张医生笑眯眯地跟马小平寒暄,请他喝大红袍,营造一种老友叙旧的氛围。

闲聊了一会儿,张医生话归正题,给马小平提了两个有趣的问题,他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最痛苦的事情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马小平笑了笑,凝神想了片刻,说,那我就先说说最快乐的一件事吧。

最快乐的事情,还要数考上大学。说起来,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可这事儿一想起来,还是让人兴奋。你当然也知道,那时候,我们考大学多么难,还没有扩招,全国招生才60多万,比现在难多了。我平时成绩还不错,能占到班级前十名,这个成绩看着不错,实际上高考没戏,因为只有前三名才能进入录取范围。我很努力,但也没有把握,只有看运气了。谁知,那一年高考,我发挥得特别好,全班第三名,正好录取到我。我的运气太好了!刚考完的那两年,只要跟同学见面,就拉高考的事,兴奋呀,现在一想起来,还是热血沸腾。这个要算我最快乐的事情吧。

最痛苦的事情,现在想想,也许上大学后的失恋算是吧。其实我比较早熟,上初中的时候就喜欢我们班里的一个女生,那个女生长得不算太漂亮,但性格好,聪明,善解人意,学习也好。后来上了高中,我是文科,她是理科,她平时看似不怎么用功,成绩却很好,主要是她聪明吧。这个女生,在我上了高中的时候,就和她有个默契,每天下午放学时,无论谁先出校门,都会在前面慢慢地走着,等着另一个赶过来。有一次街上人多,我在人群中拼命找她,忽然发现她就在不远处看着我笑,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为什么说是默契呢?尽管心有所属,但在考上大学之前,谁也不会开口表白的,我就忍着内心的骚动,把对她的最美好的想象当作学习的动力,直到高考结束后才鼓起勇气表白。哎,那真是单纯快乐的时光。美好的初恋总是残酷的,这段感情持续了两个学期就终结了。那时候太年轻,而女生并不会给男生一个成长的时间。刚失恋的那一个月,我天天过得昏天黑地,每天夜里都做梦,梦见我的学校和她的学校合在一起了,然后我一扇门、一扇门地去找她,总觉得她就在隔壁不远,可是总也找不到。直到黎明醒来,痛苦像火一样在内心焦灼,整整一个月,天天如此。最后,我化悲痛为力量,开始了文学写作,居然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也正是靠写作,才赢得了你同学的芳心。当然,这个失恋的故事我早就跟她讲过了几遍了,她有时把这件事当成笑料嘲笑我。这就是时间的魔力,能让一切淡忘。

说着失恋的往事,马小平的叙述,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劫后余生的欢乐。张医生也边听边微笑。

然后,张医生又询问了马小平最近的工作情况,得出了结论,他的心理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唯一要注意的是劳逸结合,不要熬夜,他建议吃一点儿谷维素,调剂一下心情。

马小平说跟张医生聊天真是太轻松了,好几年没这么痛快地聊了,抽空一起吃饭小聚。张医生高兴地答应了。

回去的路上,马小平没有骑车。如果步行,这段路要走三十分钟,今天他却想慢慢地走上一个小时。走到一个街心花园的时候,他坐在一棵桂花树下继续想他的快乐和痛苦。这里的桂花半里外都能闻得到,让他着迷。他想,明年开春一定要在老家院子里种一棵桂花树。是种一棵四季开花的四季桂,还是开在深秋的黄金桂,要好好斟酌一番。八月桂花香,香飘贵人来。在老家的小院里度过一个宁静的夏夜,该是多么美,凉风吹动树叶,荷香伴着桂香,听着夏虫唧唧,惬意而安宁,人间的很多事想必都能看得很轻、很淡。

坐在桂花树下的马小平,仔细回想着这几年,有些小事称不上最快乐或最不快乐,却长久地存在记忆深处。在跟张医生交流时,这些小的记忆都被他忽略了。

刚上班的他,还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他的一篇散文被一家著名期刊发表了,案头的一堆信件里,那个来自北京的厚厚的牛皮纸信封让他一时间有些迷惑,等他看清了,心头掀起一阵狂喜,急匆匆拆开,果然是他的大作。一连几天,他都将杂志放进公文包里,开会乏味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翻一翻,唯恐留下折痕。那天参加市里一个大会,散会时在楼梯上碰见了当时的局长,天真的马小平满怀分享的喜悦从包里取出杂志让局长過目。可是,局长瞟了一眼马小平双手捧着的杂志,那目光仿佛是从高处流下来的,鼻子里哼了一声,径直走了,什么话也没说。马小平的心像一团揉皱的纸。如果不算这一刻的冷遇,发表散文是马小平走向社会后的一件相当快乐的事。那时候,他的眼睛还很好,加班熬夜不在话下。

还有一件事,马小平印象很深。

有一年,市里开展解放思想大讨论,成立了一个写作班子,抽调马小平到材料组,和市委、市政府、报社的几个笔杆子一人分了一个题目,每人写一篇特约评论员文章。马小平从没接受过这样的重任,红肿着眼睛熬了几个夜班,几天后交了稿,他的眼睛有些模糊,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这几天的熬夜值不值。

马小平拿着文章进了市委,来到负责审稿的秘书长办公室门口,正要敲门时,他吃惊地看到门摇晃了一下。

那时候是夏天,秘书长穿着很随意,光着脚穿着一双拖鞋,他让马小平坐下。沙发很软,可马小平坐得直直的。秘书长坐在办公桌边,把一只光脚抬起来,搭在另一条腿上,轻轻地晃。马小平看到他脚底有一层黄色的茧子,秘书长边看文章边抚摸脚上的茧子。

马小平的稿子秘书长看了很久,最后一拍桌子,说了声“好”,居然一稿通过,而那几个人的稿子都来来回回改了几遍才过关。马小平又意外又得意,悬着的心落了回来。他也愈加受到局领导的器重,重要的材料都交由他完成,年终工作总结会上,领导都会点上一句综合科的工作作风很扎实,表示对他这一年工作的认可。

不过,从那之后,马小平的眼睛有些不太正常了,他眼中的世界,时不时摇晃一下。

这些事情马小平没跟张医生说,他觉得太琐碎了,不符合张医生的“最”的标准。

夕阳西沉,桂花的香气愈加浓烈。马小平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步履轻松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张医生的鸡汤给马小平带来的快乐没有超过一个星期。几天后,局长把马小平和小齐都叫到局长办公室,里面还有张宝胜。张宝胜进文化局的时间比马小平晚几年,见了马小平就喊“马老师”,很谦虚,很真诚。

局长见了马小平,热情地让他落座。马小平和小齐坐下后,局长开口说,经局党委会研究,加强一下综合科的力量,由张宝胜同志到综合科主持工作,你们两位以后要好好配合张科长开展工作。

张宝胜一脸的笑,愈发显得忠厚。

局长又把马小平夸了一番,让张宝胜搞好团结,好好支持马小平工作。

然后,张宝胜作了表态发言,说了些感谢领导信任的话,表示一定好好工作,一定支持,一定团结……

这之前,张宝胜不过是一个副科级,一直在文化缉查科,并无多少写材料的经历。领导安排他到综合科任科长,这让马小平万万没想到。马小平很沮丧,自己作为副科长主持综合科多年,写了那么多篇受到表扬的工作汇报、领导讲话,居然在领导心里没有什么地位。

倒是小齐很快适应了环境的变化。原来两个人的办公室现在是三个人了,平时小齐和马小平虽然都在综合科,但工作内容不一样,两个人各忙各的。张科长来了后,小齐忽然变得积极主动了,每天早上除了拖地、扫地,还给张科长打一瓶开水。马小平主持综合科这几年,小齐从没有给他打过开水。马小平心里有些发酸。

张医生的治疗终究没能治愈马小平的眼睛。他想起那把立起来的扫帚,觉得自己就像那把扫帚,虽然稳稳地立着,心里却摇摇晃晃,受不得一点外力。

他的眼睛问题似乎更严重了。有时早上醒来,会看到天花板摇晃一下,这时候他定定神,用冷水洗把脸就好了。到了办公室,小齐打来开水,把暖水瓶放到张科长的桌上,他也看到暖水瓶晃动一下,好像要跳起来,可是并没有掉到地上。有一天,马小平提来开水,泡上茶,刚开始修改一个材料,局长打来电话,让马小平去他办公室一趟,安排一个新的任务。马小平赶紧拿起记录本,走到局长办公室门口时,他看到门晃动了一下,以为有人要推门出来,可是并没有。

种种迹象表明,马小平的眼睛真的出问题了。

他去医院挂了眼科专家号,经过检查,没有问题。妻子是医生,坚决让他在家休息。马小平同意了,等手头的材料写完,趁着还没有新的任务,他拿着妻子帮他开的病假条,向张科长请了一周的假。

请了假本想好好睡一觉,第二天一早,还在床上赖着的马小平接到了单位同事胡小玲的电话。

胡小玲是单位有名的“喇叭”,事情只要到了她的嘴里,不出一天,整个单位都知道了。马小平深知她一张臭嘴的厉害,平日里对她是敬而远之。今天她打电话来,马小平不得不接。

胡小玲在电话里上来就对马小平的遭遇表示同情:咱单位谁不知道你有能力、有功劳,这个科长不让谁干都得让你干呀。你多亏呀,这是啥事呀,我就知道你有情绪,换了谁不难受?没事,就请假,就不上班,晾一晾张宝胜,看谁给他干活。

在胡小玲嘴里,马小平请假完全是闹情绪,对于这样的事,她别提有多热心了。

同情完馬小平,胡小玲压低声音,又告诉马小平一个秘密:马科长,你不知道张宝胜这个人多坏。别看他见谁都笑眯眯的,心里可坏着呢,天天往领导屋里跑,干啥去?打小报告。他有一天给局长送礼,往局长的车上一箱一箱地搬东西,哎哟,就你不会送。哎,你举报他呀,一告一个准儿。还有跟你干了好几年的小齐,这个小妮子,多会随风倒,听说局长对她很有点那个意思,你咋还不知道……

马小平对于胡小玲的来电,抱着洗耳恭听的态度,从中也听出一些自己完全没有注意的东西。他也知道,无风不起浪。胡小玲的话里十分有九分夸大的成分,可终究还有一分的事实,这也足以让马小平对那个小小的办公室心生罅隙了。

就在马小平请病假的这几天,胡小玲又来电话通风报信,张宝胜向局长要了一个大学生充实到科里,培养自己的势力呢。让马小平赶紧举报他,要不然一点地位都没有了。

实际上,马小平对张宝胜的印象并不坏,至于胡小玲说他送礼、打小报告之类,马小平觉得这是办公室政治的常态,甚至是人之常情。在单位,能经常向领导打小报告也是一种本事,这些人能处处发现问题,汇报得多了,领导自然就视其为心腹。这眼光一般人还真没有。马小平就没有,他也想跟领导走近些,可在他眼里,除了汇报工作进展,竟找不到一个值得向领导报告的“小事儿”。

不过,科里又派来了新生力量,这说明,马小平已经被边缘化了。

一个副科长,有什么可留恋的呢?他有时借着一点酒劲,愤愤地想,大不了自己混日子,再也不出憨力了。

他想起老家新屋门头上的五个金光灿烂的字——“鸿福吉祥居”,心里未免有些惆怅。

大表姐来了。

大表姐本来想找马小平帮她协调一个广告的事,马小平在家休病假,就到家里来看看表弟。

跟大表姐有两年没见了,听说她创业很成功。看来的确是这样,不等马小平问她,大表姐就快人快语地说起了这两年的创业发家史,让马小平对她刮目相看。

大表姐比马小平大两岁,前几年刚40岁时从厂里内退了。闲了半年,大表姐广场舞跳够了,健步走也走乏了,总觉得还年轻,不能整天没点儿正事干。也不知道她怎么来的主意,她要开水饺店。

大表姐对马小平说,你不卖水饺不知道,这钱来得真容易呀,老话说得好:皮包馅儿,挣一半儿。我一天调荤、素两盆馅子,出60斤饺子,一斤卖10块钱,扣去各种成本,我净赚5块,一天纯利润就是300块,一个月就是小一万。我在厂里一个月三班倒才挣两千块。

听了大表姐的传奇,马小平的眼睛又出症状了,一身光鲜的大表姐在他眼前忽远又忽近,一会是亲切、圆脸的大表姐,一会是气宇轩昂、攻城拔寨的大将军。

晚上,马小平在暗夜里大睁着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直到后半夜也不困。大表姐从小学习就差,一上课就犯困,一考试就倒数。马小平就不一样了,跟着大人去大姨家走亲戚,总被当作大表姐学习的榜样,再往后,马小平大学毕业分到文化局,大表姐上了技校进了工厂。谁知二十年过去,风水轮流转,世界全变了。大表姐已是成功人士,不仅开了两家水饺店,还准备搞连锁加盟,扩大规模,要建成中国的肯德基呢。

与大表姐的日进斗金相比,马小平还拿着一个月五千块的薪水,仅相当于妻子工资的零头,不仅挣得少,到头来连个科长也没捞着。老家的“鸿福吉祥居”,如果没有妻子的支持,他自己哪有本事盖起来。

马小平要突围,要逃离。当听说大表姐想托他报社的朋友刊登水饺加盟店的广告时,马小平心动了,他要突围到大表姐那里去,要逃离到大表姐的麾下,做一番新的事业。

畅想中,马小平来到了“鸿福吉祥居”,漫步庭院,里面的桂花树已冠盖如云,香气阵阵,压倒了荷花,石榴花团团似火,在枝叶间探着头,西墙边的葡萄爬满了架,一串串果实晶莹剔透,还有无花果,默默地捧出大颗的果子……

马小平一夜酣眠。

第二天,马小平跟妻子说,我要加盟大表姐的水饺店。妻子吃惊地瞪大了眼,说,马大科长,你疯了吗?

马小平没有疯。他已有了主意,局里要派一个干部去县里包村,他想去,正好借机逃离。

马小平从大表姐的发迹中看到了人生希望。人到中年,马小平最初的理想早已漫漶得没有了形状。当初的他,是满怀着一腔热情进入文化系统的。可是,从一上班起,领导就拿他当笔杆子用,天天跟工作汇报、领导讲话打交道。虽然他也因几篇调研文章获了奖,但这些文章都是将网上类似的报告精心拼凑、加以发挥而已。他和几个科技界、医疗界、企业界的精英一同登台领奖时,好像自己作了弊。

人生已走到这里,马小平不想再这么耗下去。他想起自己在报告里常写的两个字“突破”,他要在人生最后的光辉岁月里实现自我突破。

他找到大表姐,说,我要开加盟店。大表姐像发现新大陆般地看着他,表弟,你真想干?你从小就比我聪明,只要你下定决心,我帮着你,没有干不成的。我是你大表姐,不收你的加盟费,还免费给你技术支持,你放心吧!

马小平目光灼灼,被大表姐感动得心潮澎湃。他跟妻子说,你看,大表姐全力支持我,我不试试对不起大表姐,以后也没有机会了。虽说以我现在的身份不能全职做生意,我可以兼职嘛,真干不了也赔不了。

说来奇怪,自从马小平一心想创业后,他的眼睛不治而愈了。那段时间,他走路带着风,到了办公室,看到小齐给张科长的杯子倒上了水,张科长笑眯眯地跟他点头,杯子冒着热气,一点没有晃。看到新来的大学生,马小平也热情地跟他打个招呼,大学生椅子旁的扫帚靠墙稳稳立着,没有晃。局长召开会议,他急匆匆赶到会议室,也不再留意门是不是摇晃了。

马小平高兴地跟妻子说,你说,我的眼睛咋好了呢?妻子哼了一声说,你就是闲的。

妻子说得没错,她在医院天天忙得没空喝水,一到家就躺床上,哪有工夫胡思乱想。马小平有些惭愧,他想,娃哈哈的大老板宗庆后四十三岁才创业,自己比他還年轻哩。

对于马小平想去包村的想法,局长有些不解,他倒是知道马小平的眼睛最近不太好,也该休息一下,可局里的工作能离开他吗?局长有意答应,又不明说,让马小平征求张科长的意见。

局长让他征求张科长的意见其实就是变相地同意了。张宝胜调任综合科长,抢了马小平的位子,也是有些心虚,正好马小平提出去包村,他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局长刚派来一个写讲话稿的任务。张宝胜借势说,最近科里工作忙,你一走人手不够,这个材料谁写得了啊?

为了表示一下心意,马小平只好主动接过这个任务,加了两个夜班交了稿。把材料交给张宝胜时,马小平感觉像交上了自己的赎金。

自此,马小平空闲时常去大表姐的样板店学习。大表姐已形成自己的经营模式,不到十人的小店只要套用即可。她让表弟参与店里的管理,从调馅子到管理都经手、都参与,到了明年开春就选址开新店。

唯一让马小平担心的是怕遇见来吃饭的熟人。不过,他听了妻子的主意,戴上一个大口罩,既显得卫生,又不用担心有人注意。晚上十点打烊,服务员洗洗刷刷的时候,他开始调明天的馅子。三十斤肉馅,他先搅匀,再倒入高汤和麻油,然后一圈圈地用力搅拌,称之为“上劲儿”。半小时后,马小平身上冒出了汗,高汤和麻油也充分渗入肉中,与馅子融为一体。调好的馅子要放入冰柜,通过轻微冷冻锁住汤汁,第二天一早,饱含汤汁的馅子包进皮子里,就成为美味鲜香的“满口福高汤水饺”。

为了调好馅子,马小平拿出钻研的精神,像写领导讲话一样,精益求精。大表姐很是满意,她说,不光口味好,还要认真对待每一个客人,这样咱们的回头客才会越来越多。

马小平不担心没有回头客,担心越来越多的客人里有文化局的同事。可是,越担心什么就越来什么。

一天中午,胡小玲和两个女同事来吃水饺了。他清楚地听见胡小玲说,马小平,人家张宝胜才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还对小齐有那个意思,你们不知道吧?小齐是咱局长的那个……想跟领导争风吃醋?跟你们说吧,这次让他下去包村就是局长的意思……

马小平听得心头冒火,又不能声张。他躲在后厨,一天都很沉默、安静。

晚上回到家,马小平把这事跟妻子說了,妻子听了气得不行,又担心被人传出去遭议论,让马小平趁早别干了。

马小平是一个要面子的人,平日里与人为善,从没有与人发生过争执。他对胡小玲的为人非常了解,有时还劝同事好鞋不踩臭狗屎,不要与小人一般见识。然而,当造谣公然落到他身上,而且是跟局长争风吃醋,是跟纯洁烂漫的小齐有私情时,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马小平要报复这个女人。

怎么报复呢?马小平想了很多,甚至连开车撞死胡小玲的念头都想到了。但他知道这只是激愤之念,现实中自己是绝不会这样做的。妻子也可怜巴巴地说,咱可不能干违法的事。

马小平没有吭声,黑暗中一个人睡了。

……梦见他的水饺店开业了,门口有一棵盛开的桂花树,门头上挂着“鸿福吉祥居”五个金光耀眼的大字,店里生意兴隆,人满为患,服务员端着一盘盘的饺子穿梭而行……

忽然,门外进来一群人,为首的竟然是胡小玲和张宝胜,他们带着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来了,进行文化执法大检查。戴着口罩的马小平像做贼一样东躲西藏,胡小玲的声音尖厉而又魔性:马小平马小平马小平马小平马小平马小平马小平……

马小平落荒而逃,他要逃到湖边,那里桂花、石榴、月季、葡萄、无花果郁郁葱葱,无人知晓。他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越过一群又一群行人,御风而行,朝着桂花飘香的方向,突然迎面撞来一辆汽车……

马小平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天,他早早地去了店里,站在门外,想着梦里的桂花、鸿福吉祥居、奔跑、胡小玲魔性而刺耳的尖叫。他痴想了一会儿,思考现实中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形。

忽然,水饺店的招牌晃了一下。马小平的眼睛有些发花。

接下来的几天,马小平更加隐秘地出没在饺子馆里,像一个小贼,一面操持着小本营生,一面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

他的大半张脸被口罩遮住,目光不时地透过眼镜像雷达一样扫一下四周。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后厨,给馅子“上劲儿”。几个帮厨的女工边包饺子边说笑。这些女工跟文化局的女同事完全不同。她们开心时会一起哈哈大笑,有点粗俗,甚至连一个并不怎么好笑的事她们也会笑上半天。平日里,马小平平时并不加入进去,只有在她们故意跟他这个秀才斗嘴时,他才表示一下礼貌的微笑。今天他却觉得她们的开心是那么单纯,而自己离这单纯似乎越来越远了。

他一边干着活,一边思考自己的计划,对女工们的说笑充耳不闻。其实,他早就想好了,他要向局长打一个小报告,举报胡小玲在外面造谣生事,捏造局长和小齐有作风问题,云云。

马小平从来没跟领导打过小报告,因为他总是发现不了值得报告的事,这一次,他感觉有内容了。年轻的局长正值上升期,平时特别注意形象,他一定在意这个造谣生事、无中生有的胡小玲,这样一来,她以后就有苦头吃了。

不过,马小平不打算当面向局长汇报。局长会相信吗?他不敢面对局长听到这个小报告时的表情——狐疑,震惊,发怒,他会不会怀疑谣言是从自己的嘴里编造出来的?会不会怀疑自己也向外传播了谣言?

马小平给自己找了一堆理由,绝对不能当面汇报。

他要写一封信。

一个月黑风高夜,酝酿了几天情绪的马小平斟词酌句地写信:

尊敬的局长:

您好。自从您来到文化局后,仅仅半年时间,全市文化工作就跃上了新的台阶,广大干部职工深受振奋,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盼望能在您的领导下继续胜利前进。

但是,也有个别同志,政治意识不强,大局观念缺失,个人素质低下,竟然挟私打击报复领导同志,恶意中伤,造谣惑众,给全局工作带来极其严重的负面影响。这个同志,就是老干部科的胡小玲,3月1日中午,她与单位两位女同志在满口香高汤水饺馆吃饭时,公然污蔑局长您与综合科的齐红霞同志有作风问题,大庭广众之下,毫不顾忌,毫无原则,失去了做人的底线,实在不配“文化”二字。您,艰苦朴素,一身正气,有目共睹;齐红霞同志,为人正派,作风优良,人人称赞。任何人的造谣和诋毁都改变不了我们对您和齐红霞同志的看法。

本人出于正义,也是为了维护我局及领导的形象,特向您汇报此事,望酌定。

一名文化工作者

3月7日

信打印出来,马小平拿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再三品味措辞后装入信封。

说来奇怪,之前,马小平一想起写小报告就心里发虚,仿佛造谣生事的是自己,可是写好后再三品读,胆气和正义感陡然而生,不让局长看到就对不起自己的一番好意。毕竟自己的确是在维护局长的形象。

他甚至还愉快地想到这封信被拆阅后的场景:局长脸色乌黑,眼含怒意,指着胡小玲破口大骂。

哼哼,胡小玲——你也有今天!

马小平的畅想满怀着复仇的快意,明天就是妇女节了,他要在这一天把信放到局长的私家车上,也算是给胡小玲的一个难忘的节日礼物。

局长为了塑造形象,平时上下班都开自己的车,只有去县区检查才坐公车。

第二天晚上,马小平来到地下停车场。他知道局长每天走得很晚,停车场此时已无人迹。

马小平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毫不费力就看到了局长的车。确定四周无人,他迅速来到车前,将信压在了雨刷下面。

马小平没有走远,他躲在角落里,想亲眼看到局长把信拿走。

等了一会儿,他听见一个女人的高跟鞋声,是小齐,她才下班。她坐进了自己的红色高尔夫里,车内的灯亮了又灭了。

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局长。他拉开红色高尔夫的车门,坐进了副驾驶座椅上。

那一瞬间,车内的灯亮了。马小平看到,局长用手摸了一下小齐的脸,小齐把头歪在局长肩上,露出甜甜的笑。

车发动了,车灯照亮了远处的黑暗,在低沉的轰鸣中,红色高尔夫慢慢驶离了停车场。

寒风吹来,空旷的停车场突然摇晃了一下,像一个昏黄、巨大的灯笼被风吹动,马小平感到一阵慌乱和阴冷。

直到高尔夫红通通的尾灯消失在拐角,他才猫腰来到局长的私家车前,信还在。他飞快地取下,折成一团塞进裤兜,像一个得手的小偷一样匆匆逃离了。

马小平的报复到此为止。

回到家,马小平惊魂未定,他从来没有打过小报告,以后也不准备再做这样的事了。

在停车场着了凉,马小平的头开始痛了,他发烧了。到了夜半,眼睛也痛了起来,简直不能睁眼,睁开眼就觉天旋地转。

马小平躺在床上,浑身打着寒战。他努力闭上眼,裹紧被子,像躺在一艘夜行船里,摇摇晃晃,难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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