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玉宝
一
有人喜欢唱歌,有人喜欢吹口哨,还有人没事爱打响指玩儿,这些我都不会,我喜欢玩儿马鞭。一天当中我摸得最多的家伙什就是马鞭。这是我用过的第三支了。当时买的时候,队长让买木杆的,我好歹缠磨着跟队长多要了五角钱,买了这支金黄的细长竹子的。这种由三根细竹拧成的鞭子,鞭杆长,鞭绳也长,我还特意在梢上又接了一段单根的细胶绳,这样,打在空中声音会特别清脆。
打开“人”字头上的锁,又想起那个让人生出一些联想的谜语。要在年轻时候,听见那谜面,我一准儿会满脸通红心跳加速。如今对我这样一个四十二岁还未娶妻的人来说,这种故意让人往歪道上想的谜语,也只是觉得好笑而已。我不喜欢猜谜。
听见糖婶儿家的狗在狂吠。讨饭的又来了,真会掐时候。我把锁头挂在门后钉进墙里的半截筷子上,马鞭挂在炕头墙上的圆木橛子上。这是别人挂家法的地方,我家的早被我当了小推车断撑的替补。家法是训诫儿孙的,我挂着没用,看着也别扭。
一会儿讨饭的就会到这边来。我掀开盖帘,先认定了一小块红面馒头。
我拿了簸箕去草垛上抽麦秸。狗还在吠,遮住了恼人的蝉鸣声。我把满满一簸箕草端进屋里,想起来脚上的鞋子还是湿的。这是上午赶着马车往地里运粪肥的时候弄湿的。我一共有三双鞋,都是姐姐做的。那双最新的我收起来了,专留着给人娶媳妇或进城拉肥料的时候穿。
窗台上,我那双黑布鞋倚在窗户的木格子上,鞋口朝两边咧开,像一张大笑的嘴。嘴里的麻线针脚跟撒在地上又被踩进泥里的大米一样,只不过排列更整齐些。我一般不刷鞋,那样会烂得很快。姐姐很忙,她有四个孩子和很老的公婆。
我换下鞋子,把湿的摆上去。闷热立刻包围了我的脚,我想:这要是冬天就好了。
“好心的大哥,給口吃的吧。”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才意识到狗吠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
一抬头,看见一个拖着棍子衣衫褴褛的女人在门外大约两米远的地方站着。
我在毛巾上抓了一下。拿了那小块馒头,但在转身前我停了下来。这女人不像其他讨饭的那样嘴里说着可怜话,脸上一副理直气壮、咄咄逼人、非给不可的表情。她好像有点心虚,像个假讨饭的似的。看她这样子,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我装作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那女人也正抻着脖子往我屋里瞅。见我回头,她显得有些尴尬。夏末的太阳依然毒辣,她的黑脸隐隐泛着红。我瞥见她额头几缕乱发间,有汗水折射出的太阳光点。她两肩垂下来两条毛茸茸的辫子搭在胸前,像两根磨损严重的烂绳子。
我回过头来,一狠心拿了一个整的红面馒头。
她脸上显出惊喜的神色,赶紧上前两步接住。她好像还有什么事情,眼睛老往我身后看。哦,我想她可能是看见了我的腌菜坛子。好吧,送佛送到西。我转身进屋,拿开盖在坛口上的破碗,捞了一个咸菜疙瘩出来。我看着这附着一小圈盐粒的咸菜疙瘩有些心疼。这要切细了,拌上点葱丝,可以吃到下个赶集日呢。可我还是鬼使神差地把滴着盐水的老黄咸菜疙瘩给她递过去。她先是疑惑,后又突然明白了什么般地慌忙伸手接住,深点了两下头,扭过身去把大馒头和咸菜疙瘩装进她斜挎在肩上补丁摞补丁的大布袋里,拖着打狗棒走了。
我不承认我有非分之想,但刚才递给她咸菜的时候,我确实想过抱一个女人会是什么感觉。
她的打狗棒,在我干净的天井里划下一道一步一顿的浅痕。
我觉得我很不会过日子,难怪没有女人愿意嫁给我,不只是因为我一只眼睛看不见。端着刷锅水往芙蓉树那儿泼去的时候,我有些泄气地这样想。
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像女人微红的脸。填一把麦秸进去,火的脚一点点伸过来,麦秸噼噼啪啪地叫着变成赤红,然后卷曲,碎掉。女人再累也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那人大约确实遇到困难了,帮一帮是应该的,常话说好人有好报嘛。
吃完午饭,我基本已经忘了这事。
后窗框上挂着的喇叭把我从午睡中喊醒。出来锁上门。日头正毒,晒得人不愿动。我又看到了地上一步一顿的浅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到了。到胡同边就真的没了踪迹,不知往南还是往北去了。
这个时候地里没有多少活儿,我赶着马车去县城铁匠铺修了几把锄头和耙犁,回来天就接近黄昏了。我拖出铡刀,和老冯铡草。
老冯今年五十八岁,却老得跟八十岁一样。他有哮喘病,老是咳嗽,下巴总耷拉着,喘起气来嗓子像结了蛛网。
看着他的弓背和罗圈腿,总让我感觉这就是我老了的样子。但不一样的是他有老婆孩子,而我没有。
我们俩配合很默契,他胳膊夹紧草一下下往铡刀下送,我也很有节奏地用力摁下铡刀。四十分钟,我们俩谁也不说话,只听见锋利的铡刀很彻底的断草声:“嚓、嚓、嚓……”
每每这时候,老冯的气管就突然顺畅了一般,没有了嘶啦的杂音。
从去年他才允许我给马拌饲料。他说别小看这活,马也是很娇贵的,料豆不能炒得太过,六成熟正好,太过了没营养,马也不喜欢吃;草碎压得时间长了要拿叉翻翻晾晾,不然会发热,发热的草马吃了会拉肚子;拌料时摸到混在里面的硬草梗一定要挑出来……他开始教我这些的时候,我以为他得了绝症,他爱这些马就像爱自己的孩子。我也爱马,但收工回来,他就不让我靠近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怕有了接班人他就得退休,退了休就不能赚工分了。
我跟他说:“我以为你要死了。”
“你才要死了,真是朝富!”我的名字叫长富,但人们总在背后叫我朝富。他非常生气。哦,对了,我们这里“朝”就是傻的意思。
生产队共有十一匹马,虽然我们赶马车的有三人,但永诚和魏先进收工回来就不管了。生产队也不多给我工分,我就是喜欢做这活儿。
我把铡好的草碎倒进铁槽,马的大脑袋就喷着热乎乎的腥味儿凑过来。马儿们欢快地吃起来,嘴唇灵巧地把草碎卷到嘴里“吭哧吭哧”地咀嚼。每听见这声音我心里就舒服极了,我一个人在家就着腌过三天的白菜心儿,喝兰陵大曲的时候就是这么个感觉。
枣红马抬起头来“突儿”地打了个响鼻儿。我想大概是草碎戳了它的鼻孔。它把头伸进铁槽,我抬手去摸它的头,枣红马抗拒地一甩,它嘴里夹在草碎中的豆粕甩出来几粒在我脸上。“老实儿!”我假怒训斥它。
它们的大眼睛很美,睫毛像麦芒,湿润的鼻孔泛着黑亮的光晕张张合合。
我曾经把马想象成女人。那样的话肯定是天下最美的女人。眼睛这么大,睫毛这么长,身形圆润壮硕。
黑骆驼,大山,红驹子,一个比一个威武英俊,它们哪是女人能比得上的。
“墨汁不挑,都在底下。”我把铁槽里的草碎翻调一下,让漏到最底下去的豆粕重又混在草碎里。
墨汁是一匹白马,它身上有大小不一的黑点,就跟倒了墨水瓶溅上去的一般。墨汁这个名字是村里一个小学老师的孩子给取的。那天那孩子正在河边打猪草,见我在河里给马洗澡,就提着镰刀羡慕地傻站着看。马身上的尘土被我洗去,现出更黑的斑点,那孩子就咯咯地笑起来说:“真像我爸爸写对联的墨汁。”
从此我就叫它墨汁了。我感觉这名字跟它很相配。它性格温顺,干活也踏实。我从小没捞着上学,给它取这个名字,我觉着自己也跟文化沾边了似的。
我摸墨汁的脑袋,它头顶的毛涩涩的有点硬,不像看上去的那样滑顺,但这样就很带劲儿,足以装点它的英俊了。队里的小闺女们曾经逼我用红绳给它扎小辫儿,如果不是给她们留面子,我是不会忍着让她们笑那么久的。还问我是不是在谁头发上练过,真是没法理论。
二
老冯吃完晚饭回来了。“回吧。”他说着去屋里取来烟杆,坐在那根被他磨亮了的水泥管子上抽起来。
水泥管子正对着门口,整个夏天,傍晚都有徐徐的东风吹來。
月牙儿已经在天上,把光细纱一般盖在屋宇、树木和街道上。转过糖婶儿家的麦秸垛,就看见了我的三间小屋。它很寂寞地静卧在月光下,等着我用油灯去填满它。蝉在芙蓉树上鼓噪。我从下面走过,凋零的花又飘了一地。
我从窗台种着蚂蚱菜花的花盆底下摸出那枚用我的手指肚磨得很光滑的钥匙。凭感觉,一下就找到锁眼儿。我听见一种动静,像猫突然跑走时的那种叫声。由于刚才开锁时也正好“啪”的一声,我没能听清楚那声音来自哪里。
我左右看看,附近没有猫。一抬头,屋子拐角处有个人慢慢站起来。
“谁?”
“是我。”一个女人说。
“你是谁?干吗的?”
“是我呀,你不是还给过我馒头和咸菜?”
原来是她,她又来干什么?我傻我手松,给了你整个馒头就以为我的粮食吃不了?我这样想着,心里很不悦:“噢,有事儿?”我的语气比我想的还要冷淡。
“你……你,唉!”月光下,那女人嗫嚅着低下头。
别在我面前装可怜,我再没有多余的给你。我这样想着,拿下带挂子推开门,摸到火柴,点起煤油灯。我眼角的余光看见她站在屋门口。她这样看着我,我倒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我帮不了你别的,我的粮食也不充足。”我说。
“你是,一个人?”她问。
“嗯?啊……嗯!”我不明白女人为什么会这样问。
“我,我没有家。”女人说。
“哦。”我嗓子里送出一个字,有个遗落的包裹。
她说她男人死了,她们那里出河水,地淹了,孩子养不了送了人逃活命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站在屋里了,在离门口很近的地方。
我递给她板凳,她感激地接过去坐下。她离我灶台上方的煤油灯很远,我没有回头,却依然能感觉到她眼里的期待。就像牵着我的马经过麦苗地时,它们总盼着我给它们去掉嚼子那样。
她说她从小到大都没出来讨过饭,实在饿得不行了才厚着脸皮去人家门上乞讨。有个好心人送给她这个拾荒的旧布袋,这样,要来的馒头就不会干得咬不动。
我坐在灶台后边的小板凳上,眼睛看着锅台。锅沿儿底下有几处裂缝,做饭时屋里的烟就是从那里混着热气出来的。我想过堵,一直也没堵。别人家不会让自己的锅台这样长时间往屋里漏烟,我是说那些有女人的人家。嗯!女人。我往她旁边的地面看一眼。大概我真应该堵一堵那裂缝了。
她由开始的胆怯变得自如了。又过了一会儿,见我不搭话,她有点焦急。她说她中午来的时候,瞅着屋里的摆设,断定我是单身,她举目无亲……说着,她竟哽咽起来。
我有点发慌。我说:“可是,可是……”
她说她会做饭,能干活。
我还是觉得这事儿太突然:“我,我……你,那你住哪儿?”我直起背,大概因为坐的时间太久了,脖子有点酸。我回身指指那边挡着半截布门帘的里间屋:“那要不……那屋墙角可是塌了一块,要修也得明天呀。”
“不要紧。”她脱口而出,欢快地说,像早晨飞到窗台上来的麻雀。
“那个……”
她紧张地看着我。
我觉得这样留宿一个女人总是不太好,总应该经过点什么环节,或者有人来从中做点什么。十几年来,姐姐不遗余力地到处托人给我介绍女人,都没有成。开始我是有点挑,后来就不是我的原因了,我要求越来越低,连带着俩孩子的瘸腿女人我都没意见,但最终也没成。其实我心里早放弃了娶妻这念头,我喜欢跟我的马在一起,无论白天还是黑夜。
我是有原则的人,我也不傻。本来我想让她去糖婶儿家先住下,像别人娶亲那样一步步来,刚想开口时却突然想起来,糖婶儿的侄子也三十多了没媳妇,我就放弃了这想法:“你还没吃饭吧?”我站起来,打算做饭。
她立刻去解她布袋上的带子,然后很迅速地站起来。布袋里面鼓鼓囊囊有点东西。她掀开上午我给她拿红面馒头的乌盆,把布袋里的东西倒进去。我扫了一眼,基本都是拳头大小的碎馒头,红黄黑三种颜色。我认出了我的红面馒头,少了半块,但还是里边最大的。那个咸菜疙瘩也在。
我拿水瓢去缸里舀水,她过来一把夺去。她的肘撞在我胳膊上,有点硬,但不疼,就像挨着了棉花包上的疙瘩扣。我小腹微微发热,这种陌生的感觉让我紧张、脸红、脖子发胀。“我去拿草。”我说,其实灶窝里有草。
我出屋来。尽管蝉唱得很欢,我依然听得见屋里炊帚扫在锅帮上以及厚铝勺刮着锅底舀水的声音。
星星已经很稠密了,牛郎挑着他的两个孩子跟织女隔河相望。我第一次感觉这个老故事很动人。我往草垛那里走着,回头瞟了一眼,我屋子里的空间似乎填充了某些东西,变得充实、明亮了。年下外甥们带着姐姐做的年货来为我贴年画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我还想起了好几个故事。糖婶儿常在夜晚的胡同口给她孙女扇着蒲扇讲,其中一个是说有个女人从年画上下来给主人做好吃的……
“放米不?”女人往外探著头问。
“哦,在窗下边那个大坛子里。”我说着进屋去,搬开挡在坛子前边的独轮车。
她拿着勺子,弯腰去坛子里舀米。她的衣服领子很皱地堆在脖子后边,她穿的是件黄格子衫,肩背上的颜色明显比领根褶皱里的浅许多。
我平时很少做稀饭,天长日久,米坛子就被挤在了里边。她舀了米离开,我把独轮车又往回搬了一点,没有像刚才那样把米坛子全挡上,也没有完全亮出来。
月光很好,炊烟在银灰里摇曳。糖婶儿家窗户的光暗了,以前我拨的灯头儿再大感觉也没她家亮。他们大约刚吃完饭,没顾上挑亮吧。
糖婶儿六个孩子,如今大儿子又生了两个。我们两家相隔一堵矮墙,我常常看见她家人的脑袋在枣叶间穿行。有时一溜儿黑边,有时是半个脑袋,也有时是整个人,那是她的孙子。
我常会拿一个凳子,坐在院子里看天边的星星、听来自墙那边过日子的声音,有时候很热闹,有时候吵得人很烦。
我摸摸光秃秃的头顶。我这只假眼是不是特别明显呢?此刻好想面前有面镜子。可惜这是晚上,不然的话我去河边照照。
我往屋里抱了些草,故意没用簸箕,好多掉落在天井里。没有其他事儿干,这样我可以打扫的时候在外边多待会儿,省得在屋里两人尴尬。
“刺拉!”屋里炝锅的声音。有什么可炒的呢?我纳闷儿。她也只是带了些碎馒头呀。
我借着月光打扫了院子,把麦秸垛重又拿木棒压了压。突然把锅台让给别人,实在有些不习惯。但又觉得这感觉很好,就像连续下了半月雨,好不容易天晴,终于可以套上马车出门去一样的心情。
墙根下的鸡窝敞着黑洞洞的门口,我放了三块砖头,推一推,让砖头略倾斜一些,这样黄鼠狼就找不到侵入口了。鸡窝里“咕咕”叫了几声。我摞砖头的“啪啪”声惊扰了鸡的梦。
很浓的咸香味儿飘出来。我用我这只好眼从大开的门里看她。她一会儿坐下往灶口里填草,一会儿站起来拿勺子在锅里翻炒。那两条不听话的辫子老是跑到前边去,她就一次次往后撩。
我看傻了。
糖婶儿家孩子吵闹的杂乱声里,有谁说“记工分儿去”,我才恍然醒悟,忘了工分儿的事儿了。
“吃吧。”她又探出头来说。
“哦。”我答应着,感觉轻飘飘的。
锅台上摆着两个碗,一个碗里是小米稀饭,另一个碗里是和鸡蛋裹在一起的咸菜条。咸菜条又细又匀,油亮亮地从黄白相间的大蛋块里叉出来。我咽了一下口水:“你怎么不舀上吃,你吃了?”
“我,吃过了。”她说话比刚才少了些底气,走到先前她坐的那个板凳前坐下。
“那你喝汤。”
“不用,在路上吃过了。”她重复。
我抓起馒头吃起来。真香。这女人,还挺会做饭,她怎么知道鸡蛋在小陶罐里的呢?
不一会儿,我就把一个半馒头和四碗稀饭装进肚里,还有一碗蛋炒咸菜条。我吃得太急,烫得舌头麻酥酥的。光顾吃饭,几乎忘了旁边还有一个人在那儿坐着。我回头,她也正看着我,一脸平静。我忽然不得劲儿起来,觉着很失礼。我擦一下嘴站起来,“嘿嘿”对她笑笑:“很香。”
她笑了,笑得很开心。
锅里还剩一点稀饭,我打算盛到碗里,然后刷锅。她又过来抢去勺子:“我来吧。”
“那好。”我说。我到里屋去。里边很黑。家里只有一个煤油灯,她在那儿呢,我不能拿走。里屋这张小木床年代很久了,摸着黑我依然能“看见”它——纯黑色,床头床尾都有木质雕花,那是一只长尾巴的绶带站在牡丹盛开的丛叶间。如果在白天,你端详它,仿佛能听见鸟鸣。
老母亲留给我的时候说,这是唯一祖传的物件儿。我曾经有那么一点伤心,以为到我这儿就失传了。看来这想法错了。父亲曾经说,很多事,不到死不能下定论。看来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我把我的棉衣棉被什么的摞到床角,面口袋、破面瓢、小笤帚,哦,还有母亲用过的倒线轴子,又摸到几个干丝瓜。平时没注意,床上竟然有这么多东西。我一股脑儿把这些都推到床底下去,找出褥子和薄被,没有更薄的了,唯一的一床被单在我炕上。
“好了,我去社屋记工分儿。”我对挽着袖子弯腰扫地的女人说。
“嗯!”她直起腰,万分感激。
她还在那儿冲我站着。
我停住脚。
“有没有衣服我先穿穿?这个,我想洗一洗。”她拽拽自己身上的说。
“嗯,有。”我想了一下说,去里屋床角摸到了那件花褂子。这是上次姐姐来的时候怕遇着雨给小外甥披在身上的,走时把衣服落下了。
我走进胡同,大街那边有人说着话往西去了,估计是记完工分回来的。我想快走几步赶上去跟他们说点儿什么,但我忍住了。
估计我一开口跟人说这事,他们马上就会跑来看。解放和二愣子都没有老婆,他们都有两只好眼,也不秃顶。
大街上没有人了。车辙里躺着半片影子,两条发白的小路通往远处灰蒙蒙的村口。这样的夜晚,一个人要是走出村子去,旁人是没法找到的。
我犹豫着停下脚步,迅速计算了一下我的财产——衣服没几件,而且很旧。粮食,一个个子不算高、又略显瘦弱的女人走远路的话,最多能背四十斤。钱没事,十五块六都掖在墙缝里,除了蛐蛐儿,没有第二个人能找到。
我继续往社屋走去。
社屋里依然是那样烟雾腾腾,大家都在聊天,有坐着的,有倚墙站着的。
到会计那里记上工分,找了一个不妨碍走路的空当蹲下。
“长富你今天咋来得晚?”永诚问我。他光着一只脚,那只鞋子在屁股底下垫着。他平时总爱拿人取笑,在家却是个妻管严,但他从来不避讳,动不动就称他老婆作“爱人”,真是让人受不了。
“咋?你早来多给你记几分了?”我毫不示弱。
“哟!”他拉长脖子高挑着眉毛盯着我,“今天咋了,你那骡子怀孕了?”
“你那骡子才怀孕哩。”
“呵!都看看人家长富这气势哈,和马待久了,人也越来越威风了。”
“哈哈哈哈!”
我起身要走。
“你看看,恼了吧?”
“今天来咱村一个要饭女的,和俺老婆说她家被洪水淹了,就剩下她一个人,她走了俺老婆才想起来该留下她问问,给她找个主儿。”
永诚又把我拽坐在地上:“不对!长富,你今天眼角开了,有什么好事?去县城捡着东西了?”
“嗯,捡了个大元宝啊。”我笑着说,又不生气了。
旁边突然大动静闹起来,哪个青年未婚妻给绣的手帕被人夺走了,青年去夺,几个人都跟着扑上去抢夺。
趁他们都往那边看的时候我起身出来,听见永诚在后边说:“这么早回去干啥?睡不着。”我装作没听见。
我走得很急,心绪不宁的,有点期待又有点担心。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担心什么。
越过糖婶儿家偏房,我稍踮一下脚尖就看到了我的屋顶和芙蓉树的伞尖。我的心莫名地慌乱起来。转过墙角和麦秸垛,看见我的门窗洞黑着,期待一下子没了,只剩下担心,沉甸甸地罐在我两条腿里。
门一推就开了。
“回来了?”那个声音在里屋说。
我一时竟激动得忘了回答。
“铁丝上晾着东西,你别碰到脸上。”
“嗯。”我惊讶自己答应得如此虔诚和迫不及待,仿佛开口晚了就会失去什么似的。
我摸黑往我的炕上去。地面踩上去有“吱吱”的水声。洗件衣服要多大动静,弄这么些水在地上。
我坐上炕沿,用脚后跟互相搓掉鞋子,和衣而卧。没有半点睡意。里屋也没有任何声音,凭感觉我知道她也没睡。
三
不知道鸡是什么时候开始叫的,我醒的时候天已经放亮。我打开木门,淡铅色的光带着一丝凉意哗地扑在我脸上。薄露附在还未完全苏醒的芙蓉树的花和叶子上,给它们生了一层绒绒的白汗毛。
我听见脚步声,知道是她起床了,不由得回过头去。我感觉站在门里的她极不真实,就连昨天晚上的一切好像也都不真实了。而清晨凉爽的空气又那么真实地在我裸露的皮肤上跳跃。
她好像换了一个人,比昨天瘦小了似的。姐姐的衣服在她身上不太合适,短了点,肥了点,她的裤子好像也不是昨天的颜色。门楣挡去了一些光线,她的脸被后边的暗衬得很白,左脸上赫然一块红色疤痕,看上去就像一棵干蚂蚱菜扒在揉好的面团上。我的心不由得一紧。她的辫子不见了。她抬起手,想把剪短的头发理过来遮那疤痕,头发却又水一样地流了回去。
我回过神来:“起了?”
她点头答应,快速顺下眼去,转头找到了笤帚,扫起地来。
我进屋拿了扁担和铁桶出来,勾上,去河边挑水。
水桶“吱扭吱扭”地晃起来,仿佛知道我要唱一支什么好听的歌似的,它先就替我唱了。
想起她脸上那块疤痕,我觉得心里很踏实。我抬起头,望向胡同口那白茫茫的田野,而不是跟以前一样只低头看脚尖。我的胸膛也很自然地挺起来,就像永诚他们那样。
河面飘着淡淡的轻雾,两岸的树和茅草都湿漉漉地白。河边硬地上没有水渍,也就是说,今天我依然是第一个来担水的。
我把水桶轻巧地甩下河去,水流推着它慢慢移动着往下沉。我用胳膊做杠杆,另一只手使劲儿一压,装满水的桶就“嚯”地从水里跳上来。两桶都灌满后,那些被拖倒的芦草才窸窸窣窣互相推搡着从水里站起来。清幽幽的河水为草洗去身上晨雾结的露,它们立刻就显得青翠欲滴了。
水桶不唱了,扁担又唱起来,咿咿呀呀的,好像女人们坐在糊着毛头纸的窗户底下纺棉花。
人们大都起了,墙那边有木门的咣当声和咳痰声。他们的猪狗鸡鸭鹅,也带着初晨的愉悦在院子里走动起来。
“早啊!”
江苏担着水桶从旁边胡同里出来,吓了我一跳。他很客气地跟我打招呼,然后点了下头,就往河边去了。
江苏的媳妇还是我赶着马车给他拉回来的,虽然是生产队指派,但我赶车的技术,永诚他们是赶不上的。无论多窄的胡同,多小的院门,只要能容下一辆马车,我就能无半点磕碰稳稳当当地把马车赶进去。结婚这种人生大事,做得完美了,会平安一辈子。
江苏下边还有个弟弟在上小学,将来,终归他那媳妇是要坐着马车来的。
转过我前邻的屋角,看见糖婶儿和几个邻居在我屋门口站着。
我脚步很有节奏地和扁担打着拍子。水,澄澈见底,在桶里荡起欢乐的波纹。
“看把他叔给喜得……”
“你好福气啊长富,不声不响的,一个好人就在屋里了。”
“閨女说看见她长富叔家有个女人,我纳闷儿是谁啊,又没见他姐姐来,过来一看呢,哎呀!真是天做的姻缘呀……”
我把扁担竖在墙上,提水桶进屋。屋里还站着四五个。她们都不坐,扇面形站在屋子当中,对着那个坐在灶窝里烧火的“我的女人”。
“都坐吧,站着咋?”我做出很大气的样子。
“让你捡了个大便宜。”
“就是,你们不捡,我不捡?”我说。
有人拍了我背一下:“美得你!”
“好歹买点喜糖分分,给人家做两件子新衣服。”
“真是,跟了长富你真是有福气,人能干又老实,也会过日子……”
倒下水,我又勾上空桶走了。希望她们再多说几句这样的话。
“这下忙得有劲儿了,哈哈哈哈!”
“挑担水还……你们不挑?”我用稍微严肃点的口气往身后说。我觉得这样显得我更男人。
“过了年再给你生个大胖小子……”
后边我听见屋里她们在问她姓啥,家是哪里。
我挑第二担水回来的时候,门口围了更多人。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了来了”,人们纷纷回过头来,呼啦给我闪开一条路。大家嘻嘻哈哈地跟我开玩笑。大概因为太紧张,我什么也没听见。
我挑着扁担一直走进屋里。
她坐在炕沿上低着头,剪短的头发护着她的两颊。
永诚说了句“怪不得”,就只嘿嘿笑着看我,笑得很下流。我差一点就绷不住脸上僵硬的肌肉笑出来。这次他倒是很难得没有说话损我,大概因为我的脸色不好看。
我不说话,大家也都不说话。我觉得我成了一个陌生人,我认识他们,他们却从来没见过我。当然,还有她。我们就像两只从深山老林来的猴子。
我舀了水洗手洗脸,故意做得动作很大。
“散了散了,该干吗干吗去!都啥时候了,不上工了?”队长在外边喊。他为我们解了围。
临走,队长小声说:“长富你算是得着了,有什么困难,说。”
“等天冷了,需要铺盖。还有,我里屋墙角漏风。”
“你情况特殊,铺盖队里给你解决,另外再给你八尺布票,墙角漏风,你自己挖块泥糊上就行了。”
队长这人不错。我降服过一匹烈马,从那时起他就让我负责赶马车了。那年我十六岁。
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觉得我们的距离比昨天近了许多。
吃完饭,我拿上马鞭要出门的时候,她问有没有针线,她要拆洗我那两床比铁板软和不了多少的被褥。
我当然有。
今天去南坝头割豆子。三辆马车都出动了。墨汁很听话,所以我套车麻利。我的车打头。
劳力们坐在车上说说笑笑,他们问我施了什么手段把人留下的。我说是她自己愿意来的。他们开我玩笑,我答不上话来,老忍不住嘿嘿就笑了,他们更起劲地说闹。后边永诚车上的也吵吵嚷嚷地往这边凑热闹。
我坐在前头抱着马鞭不回头。墨汁耳间的毛发在阳光下闪着微黄的光,随着脚步一颤一颤很活泼的样子。在两侧驾骖的红驹子和大山,就像两个愣头野小子,一走快了就连蹿带跳的。
永诚在后边大声说:“昨天晚上咋叫也不回头,什么事儿啊,记完工分就蹿了,饭食儿还没行下去呢就吹灯了……”
“哈哈哈哈……”
我车上拉的年轻女孩儿多,她们在我身后偷笑。太阳照着我的脸,空气也很清爽,我的背上却一阵阵发热。
“哎呀,你可捞着了……”大家笑罢,永诚又吆喝说。
“哈哈哈哈……”
我举起马鞭甩出去,轻巧地往回一带,鞭梢儿在空中抽出一个脆响。“驾!”我吆喝一声。马儿立刻奔跑起来。我连续又抽了几响,马车颠得更欢了。
“早知道,咋着也得去听听风啊,是吧?长富,这喜事儿,去记工分你咋不跟大伙儿说一声,也得走个形式呀是不是。”
“哈哈哈哈!”
“嘻嘻!”
我有些气恼,猛地一挥鞭子,马车又跑起来。我越过晃动的马头看着远方,心里很爽快。
她到我炕上来的时候,是进我家后的第七天。
姐姐来看过,说既然她愿意在这里住下,让我俩就像别人家那样过日子就行了。姐姐还想说什么,犹豫着终也没说出口来。我明白姐姐的意思,没说话,把头扭到一边,让姐姐知道,男女之间的事我懂。
当晚,我就让她到我炕上来了。
我僵直地躺着,她也一动不动。漆黑里,我感觉到来自那边的热乎乎的体温,女人的体温,女人……我想到了春天街上的狗。身体变得冲动。外边,芙蓉树上的蝉叫得断断续续。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碰了一下我的胳膊,我吓了一跳。她翻身抱过来。
血液在皮肤下拱起热潮,潮水在岸边涌起多高,拍下来却是钢丝网做的水坝,没有激起任何浪花。
一连几天,我们没有话说,只是简单地说吃饭,或什么东西放在哪儿这些非说不行的简单对话。
我不死心,但就像下洼麦收时候染了严重风寒那次一样,一口袋粮食本应一把就推到车上去,却因为力不从心,到底没有做到。
我很心烦,觉着太阳和人们的笑声离我远了。
我还没有搞清楚她会不会就此看不起我了,她却突然说:“要不,我走吧。”那过于平静的样子,好像比我放弃得还彻底。
我又想起她藏在污垢下的脸、毛茸茸的辫子,还有这块生了疮没能及时治疗留下的疤痕。我说:“随你吧,如果你愿意,可以留下做个伴。”
慢慢地,我也已经习惯了在远处看我的灰色屋顶上,那狗尾草围绕的烟囱里冒出的炊烟,而那炊烟不是我自己烧出来的。
在她剛来我家的那个晚上,我脑子里出现过一个有孩子吵闹的大家庭画面。如今我不这么想了,我觉得像这样,生活对于我来说就已经圆满了。
无论是坐在夜晚的芙蓉树下,还是坐在行走的马车上,或是放马的空闲时,我常会这样思考:生活就是这样,刚给你一点幸福,接着就会再给你点痛苦。它不让人太得意,因为太得意就咂摸不出甜滋味来了。它凭空给你什么,一定是觉着亏欠了你什么。
她踏踏实实地住了下来。或许为了给我些安慰吧,她的笑容比以前亲切自然了许多。她跟着出工一起劳动,虽然身体略显羸弱,却也很快融入了我们的集体。
日子每天流淌着明媚的阳光,马鞭“啪啪啪”地甩出我心中的歌儿。雄健的马儿在我马鞭指挥下,载着我,去往一个又一个目的地。
四
得柱要结婚了。一个月前他才订的婚。他小时候得过婴儿瘫,脚跛得厉害。未婚妻是邻村的,有癫痫。
这次又轮到我的车拉媳妇。早几天她就把我那条钩破裤角的单裤洗了,补好放起来。那条裤子颜色褪得不狠,平时本不该穿的,但换洗不过来。
傍晚收工回来,我正在给马卸套,队长过来跟我说,这次先让魏先进的马车去拉媳妇。本来该轮到我的呀。队长却支支吾吾说不出啥理由。
给马除去累赘,我没好气地挥了下鞭子,放松了的墨汁小跳了一下,一甩脑袋就往青草堆上去了。它细细的腿踩进小山样的草堆,草就水一样哗哗地流下来。我把缰绳放到最长,松散地在后边跟着,任草堆在墨汁细而有力的蹄下变得乱七八糟。
老冯斜着眼骂我。我不理他。墨汁叼着几根鲜嫩的芦草连蹦带跳欢快地离开,到凹地的沙土上打滚解乏。
魏先进跟永诚给马卸完套,拍打着身上总也拍打不尽的尘土回家了。我和老冯拾掇、喂马、铡草。
老冯说得柱残疾,虽然女方有癫痫,能娶上个媳妇也是不容易,要有个闪失,担不起那责任。我明白,他这是在劝我。想想也对,我就一下下很有力地把铡刀摁下去。
晚饭时,她说女人们听得柱娘说她儿跟媳妇都有缺陷,愿意找长相全乎点的人去帮忙娶亲。我呼啦呼啦地喝稀粥。她又說:“人家不嫌他就罢了,两个残疾,万一……”
我打断她:“你以为我很愿意去?”
她吓了一跳,手里的大瓷碗停在嘴边,看了看我,不说话了。
金黄的田野带着丝丝墨绿,在太阳底下闪着耀眼的光芒。豆荚被夏的长尾巴尖抽得“叭叭”爆裂。大伙儿或坐或躺,在守庄稼的农屋前的柳树下午休。在一天的辛苦劳作中,此刻,是人们最放松最自由的时候。
永诚在跟几个女孩子斗嘴开玩笑。永诚长得浓眉大眼,性格也开朗,很讨女孩喜欢。
他说女孩们一个个的不知道学做点针线活,将来想找个婆家也难。
女孩们拿着玉米棒子扔他。
永诚拿脚去踢,踢起来一些土沫子弄了对面女孩一脸。女孩们扑上去拉住他。扯不住,干脆胳膊腿地抱住,拿围巾捆上。
永诚老婆在一旁不出声地弯着眼笑,很开心的样子。
永诚虎着脸,笑憋在他眼鼻口里,满得就要喷出来似的。他说再不松开,等会儿看怎么治她们。
我的她,坐在树墩子上低着头纳鞋底。扎上针一下下抽线的时候,她会扭过脸去看那热闹的把戏,也跟着笑。
眼前这幅景象,是我好多年以来所期待的。这些他们眼中的平常事,在我,却是求之不得的。如今,我终于跟大家一样了。
我倚躺在豆秸堆上,硬邦邦的豆梗在耳后“沙沙”作响。风带着植物的清香,从割倒的豆地那边吹来,摇落叶子上的阳光,洒满我一身。我闭上眼,看我变成融融的橙色的眼皮,自得其乐。
“真的,我眼神真不好,给你针你自己挑吧。”
迷迷糊糊地,我听见她在说话。
我看见是王会计。他手上扎了刺,正好她手里有针,王会计要她帮忙把刺给挑出来,却遭到了拒绝。
队里所有需要称重的东西,都是王会计负责。称庄稼、分粮食,都是他计算、报数、看磅秤。大伙对他都很尊敬。我一个人过日子的时候倒是没什么,他敢歪待我,我就直接说出来,他拿我没辙。她不行,一个女人家,又初来乍到。
我觉得她应该帮王会计这个小忙,但心里又不愿意她帮。王会计跟永诚不一样,永诚整天跟女孩子们打打闹闹从没有人说闲话。王会计不一样。我倒是没看见过什么,是听魏先进说女人们背地里骂王会计是流氓。
王会计说自己挑不了,一扎就流血,一流血就看不到刺了,得一只手捏着另一只手挑才行。王会计说着,手依然那样朝她面前伸着。她抬起头,表情不自然地捏住了王会计扎了刺的手指。
过了会儿,王会计拿回手来,说:“刚才怎么着也不得劲儿,这会儿舒服了。”
我中午多喝了些绿豆水,这会儿又想上厕所。我起身往屋后去。蝴蝶在农屋墙边的扁豆架上飞舞,七星瓢虫在蓖麻叶上掀起鞘翅,抖搂它衬裙似的黑纱。
我在土墙围成的齐腰高的厕所里小解,听见那边有什么动静。抬头一看,是墨汁在不安地踱步,弄得料槽咔啦咔啦响。
我很纳闷儿地往那边去,就见魏先进惯使的那匹黑骡子立起前蹄往墨汁身上扑,它野性狂浪的样子一下子激起了我埋在心底的怨愤和怒火。墙脚有根木棒,我一把抄起来就跑过去,照着黑骡子的屁股狠狠来了一下。
“干什么朝富?”魏先进跑过来,“神经病啊,大晌午头的不歇着跑这儿来打牲口?拉媳妇又不是我愿意去的,谁也没和你争。”他夺我手里的木棒。棍子在魏先进手里一扬,黑骡子以为又要挨打,往旁一闪,扯开缰绳连蹦带跳地跑了。
魏先进他们跑了半个多钟头才追上黑骡子。回来后,都梗着脖子不搭理我。
魏先进说啥也不去拉这趟媳妇。我上了倔劲儿也不去。永诚父亲头年刚去世,村里有个说法,倒了头(父亲或母亲去世)的人,三年没有好运气。永诚用不着推辞,人家自然是不会用他。
后来,她在外边听说魏先进不是因为跟我赌气才不去的。魏先进的姐姐曾经托人为自己儿子去向那个癫痫女提亲,谁知竟然被拒绝,这让他们一大家子都很没面子。
五
鸡叫头遍的时候,她点上煤油灯,叫醒我。我的对襟白布褂子是昨天她给我找好的。其实不用怎么找,连单带棉就只那寥寥几件,打开里屋柜子一伸手就能摸到。
衣服穿在身上干干爽爽的,没有像以往那样,一抖搂一股子霉味儿。鞋子因为在柜子里掖得太久,我的脚趾在炕边的黑影里很费劲儿地摸索了好一阵儿,才挑开压实了的鞋口穿进去。
她说这双鞋往后不用特意留起来,新鞋就快要做好了。
我拽一拽身上的衣服,松开手,没有出现像以前那样大大小小的菱形和三角形的褶子。她坐在炕上,向我这边扭着身子,腿盖在薄被里。我觉得心里充满了幸福。我说:“你睡你的。”
“对了,”她想起什么,从炕上下来,“忘了,鞭杆要洗一洗。”
她抓了些碱面,蘸上水一搓,马鞭立刻显出金黄的底色来。擦干后,它又恢复了从供销社刚出来时的俏模样。
我带上屋门。外面很静,房屋、草垛、街道,还都还在朦胧的月光下睡着。空气凉凉的有点湿润。今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我去马号把墨汁牵出来。
墨汁脖子底下的铃铛“丁零丁零”响。如水的月光在它背上流淌。它的脑袋不紧不慢地上下点着。我懂这节奏,它的心情跟我一样是愉快的。我靠着它的脖子,我们走在一起,像一起出征的好兄弟。
街上的车辙和雨天留下的脚窝高低不平。我松一松缰绳,让墨汁走在较平坦的一边。我从来都不会像永诚他们那样骑在马上。我觉得它们的威风就在于高人几尺。
喜主家早已开始忙碌了,屋里很亮。刚才在路上感觉月光还很好,现在让屋里的灯光一显,天好像比刚才黑了许多。
门口出出进进,认不出谁是谁。我的马车就在当院,这是我昨天来停好的。车上已经拱上了缨头毯篷子,非常神气。有人走过来,叫我拴了马进屋去等着吃水饺。那声音亮亮的,热情、欢快又匆忙。她是新郎的母親。
她儿子终于娶上了媳妇,我真心为她家高兴。“行啊,不急。”我说。
她突然吞吞吐吐起来,说:“要依着我,就按队长安排的,但是他们都说图吉利什么的,我也是不想万一有个什么不痛快,落埋怨啥的,所以才……”
我说我没往心里去,她才放下心来。她说水饺马上就下锅了。
我问她要红绸子。
“二嫂,二嫂!”她喊着进屋去。一会儿拿出来一大一小两团涩涩的、有些油腻的绸布。她说进屋坐一会儿再结花也不迟。
我没有进屋。借着灯影,仔细地结起绸子花来。我把绸子在手上叠几层,拦腰一系,就翻出一朵花瓣均匀的大花。往墨汁脑袋上一比,不大不小正合适。墨汁还不好意思了,一下闪到一旁去。我挽过来它的脸,细心地为它系上。然后抖开小团绸布,系在铃铛和马鞭上。
等我套好马车,东方已经发白。启程时,那边正橘红一片。
田野沐浴在晨光里,茅草把晶莹的露珠挑在叶尖。
我坐在马车上视野很好,老远就看见前边村子里新娘家的人站在街口。
墨汁得意地把铃铛“丁零、丁零”揺得均匀。
新娘家的胡同很窄,我赶着马车往里去,站在两边的人就都扁起身子贴墙站。
天井的入口垒着半截一米多高的墙垛子,马车非常不容易往里拐。有人建议把马车停在胡同口。我在心里轻蔑地一笑:那叫干一回差事吗?
我坐在车上前后瞅了一眼装了半个胡同的人。我没有大声吆喝,只举起鞭子在空中轻轻抽了一响。这一响不是跟墨汁说,是提醒旁边那几个看热闹凑得特别近的,叫他们离远点。
我把鞭梢在墨汁脸前左右一点,它立即领会,巧妙地左拐,后退,前进。左拐,后退……轻轻松松地进到天井里去。
“好技术哩!”有人说。
妇女们在那里咬耳朵,不知说了什么,笑嘻嘻地看我,好像在赞赏一匹真正的高头大马。
我驾着马车趟开人群,调好方向,稳稳当当地停下。地下站着的男女老少都仰着脸看,笑得嘴巴都忘了合上。小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停好马车、自行车,我和同来的两个人还有新郎分别被请到邻居屋里的酒席上。新郎去了正屋,我们在偏房。
第八碗方子肉上来,同样是没等夹两块,就只剩下飘着几片香菜叶的清汤。
箢箕里翻开的笼布下,剩了两个白馍。她早饭大概还是吃的红面馒头就咸菜条或辣蒜瓣吧。我看着那两个白馍想。
陪客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拿了给我的谢礼。说他们招待不周,也不知我们吃饱了没,要我们再喝点茶。
我说我得去看看马,在人空子里,别碰着人了。其实我是怕人碰我的墨汁。他非常客气地塞给我两个纸包,一个里面包着六块糖和十个白面做的小喜饼,另一个包的烟叶。
新媳妇一身红装,被人搀扶着上了马车,连同五六个花包袱一起,塞到车上缨头毯篷子里去。
在黑蓝为主的人群中,红色的缨头毯篷子、马头上的大红花、鞭杆上的红璎珞,相对我和墨汁的白,特别醒目。所有的目光被我们牵引着,直到走上村外开满紫色牵牛花的大道。
我拉过好多个新媳妇,却没有一个是我的。以前我常想,就这么举起手来,马鞭一甩,把身后篷子里这新媳妇带走。至于带到哪里去,我却从来没有想过。
如今我也有了,只是缺少一个这样体面的婚礼。
六
得柱家门户大,听说得柱找了个俊媳妇,来看的人很多。
新媳妇下轿可真够麻烦的,还要讲究个脸儿冲哪儿。车一停,女人孩子就围了一堆。我在人堆里推着墨汁的脖子、举着鞭子调整方向。旁边七嘴八舌,我只当没听见,这事儿用不着别人来教我。
正当我扬着马鞭调整位置的时候,忽然瞥见她站在人群外边。等我停好马车,她却又不见了。
忽然,不知谁放了一个炮仗。吓了我一跳,“哗”一声铃铛响,墨汁也扬起脑袋。
“谁啊?”
“怪不得炮仗散开头了,原来是你作盗。”
“乖子你干什么?”
“见你哥娶媳妇眼红了?”
“哈哈哈哈!”
喜笑颜开的女人们围在马车周围,她们的脸都被缨头毯篷子映得红红的。
一道白光从眼前划过。是什么?我回头去看,只看见一张张笑嘻嘻的脸。
椅子摆在马车旁,两个女“接客”吆喝着让路,掰开众人,大摇大摆地过来接新媳妇下车。车边上更挤了,推推搡搡都抢着看新媳妇第一眼。这些女人们可真爱看稀奇,挤得我都没处站了。得提醒她们一下,我得管马呀,把我挤出去算怎么回事?
我把鞭子很夸张地在空中划了一圈,收尾时轻轻带了一下,这样,击出的声音短促而清脆。墨汁懂得,平时开心的时候,我常这样做。不料在这时,那刚起身要出门帘的新媳妇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啊呀!”有人夸张地尖叫。
墨汁不安地晃动它的大脑袋,突然“咴儿”的一声立起身子,弄倒了旁边的椅子。女人们吱哇乱叫。我在空中用力抽了一鞭子,不但没起作用,墨汁反而更焦躁了,猛地蹿了出去。幸亏车前没有站人。
我第一个反应过来,一个箭步跟上去抓住缰绳。但墨汁力气太大,它根本不理睬我。缰绳一下从手中滑出去。车轱辘从我鞋边压过去,车轴在我腿肚子上狠狠地剜了一下,剜得生疼。
刚才在跟墨汁较劲的时候,我又看见那道白光,只是没来得及去看那是怎么回事。凭感觉那光是从右边来的,我往那边看的时候,魏先进的小儿子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见我看他,脸色一变,手迅速揣进口袋里。在他装进口袋的那一瞬间,白光又从他手里的那个东西上闪了一下。
我来不及多想,得先去追我的马车。马车已经颠簸着往村外去了。
花包袱一个个地从鼓满风的篷子里滚出来,滚到路上,滚到车辙里,滚到坡下的玉米地里。
车厢里的新媳妇在哭。缨头毯的门帘颠得扇起来,里面红彤彤的。新媳妇匍匐在乱作一团的褥子上,时隐时现,她的红头巾不见了,浓黑的头发,苍白惊恐的脸,凌乱在柔红、狭小的空间里。
一块追来的人,大呼小叫着,被远远地甩在后边。
墨汁头上那朵红绸花脱落在一旁,迎风飘舞,像起飞前的风筝。
我的嗓子眼儿像吞了把辣椒面,火辣辣地疼。
马车上了土坡,我知道那边是小桥,而且路很窄,一边是很高的水泥闸门,另一边是只有五公分高的桥面翻沿儿。
翻过坡顶的瞬间,马车飞起来。我胸口刺痛了一下,一阵紧缩,心想:这下完了。不知是在担心墨汁还是那倒霉的新媳妇。
我跑上坡顶,看到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我两腿发软,瑟瑟地抖,扶着膝盖直喘。
马车撅着屁股斜歪在桥那边的老柳树旁。缨头毯篷子没了,大概是被柳树挤塌了。在倾斜的马车和浓密的芦苇间隙里露着一小片白,应该是墨汁身上的某个部位。
我赶忙呼吸了几口,然后跑下坡去。我惊喜地发现马车动了一下,墨汁还活着!它侧卧在一个长满芦苇的大坑旁,那根磨亮了的车辕紧紧地压在它肚子上,篷子塌在车帮上。除了墨汁摇晃的几声铃铛响,其余没有任何动静。
我一把扯开已经不能称之为篷子的缨头毯,里面空空的,只有皱作一团的喜鹊登枝大牡丹花褥子堆在底下。
我看了一眼身后翻滚东去的河,河水镶在浅褐色带着一溜儿绿沿儿的河岸里,光溜溜没有一棵树。望去,一览无余。河的那头,细成了巴掌那么宽的一小溜儿。
得柱娘早上还笑得那样灿烂……唉!
我一步迈进芦苇丛,水立刻没到我的腰。掀开倾斜的马车下一个散开的花布包,赫然发现新媳妇闭着眼歪在那里。苍白的一张脸,嘴上堵着一堆白沫。她被一丛密实的芦苇托着,只脑袋和一个肩膀露在水面上。我想把她拉出來,却发现车在慢慢往下滑。之所以车身能这样悬在芦苇上,是因为车尾还有一小部分搭在坑沿儿上。再往前挪动十几二十公分,车就会砸下来。
被压着的墨汁在挣扎,它想站起来。它动一下,马车就向前滑一点。
眼看车尾要从那沿儿上脱离,可是得柱媳妇还在这里歪着。算了,我一弯腰揽过来一大丛芦苇,摁成一堆,踩上去,用力扛起即将扣下来的马车。墨汁感到压力小了,马上更努力地挣扎。马车就在我肩上很重地前后搓,我的肋骨岔气一样钻心地疼。我攒着一股劲儿挺直身子,吆喝墨汁别动,它果然就不动了。
脚在一点点地往下沉。右边扛着车帮的半个身子热辣辣地疼。我正在骂他们为什么这么慢,就听见自行车摔在地上的声音。得柱来了。他跛着一只脚就要跳下来。
我摇头。我猜想大概一张口说话,我就扛不住了。
他白着一张脸,张着鼻孔和微紫的嘴唇喘息,很快地观察了一下,扯下缨头毯拴在车帮上。然后用柳树做软杠杆,抬起他那只跛脚蹬着树身使劲一拉,我的肩膀立刻轻松了许多。
人们接二连三地来了。
我被拉上沿儿的时候,觉得身上的筋骨都不是我的了。
得柱的新媳妇没受什么皮外伤,只是惊吓过度,犯了癫痫病。
车轴刮破了我的小腿。得柱娘给我的伤口上了红药水,用一块旧布片包扎起来。
我回到家里,她不在。想起在得柱家看到她那一眼的感觉,我很纳闷儿。她去了哪里?
我在炕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见她坐在灶窝后,眼睛望着门外直愣愣地发呆。
“你上哪儿了?”我不高兴地问。
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看了我一眼。过了一会儿,她说听糖婶儿说有个要饭的从这儿走,在打听个什么人。
我一听,心里忽地一下不安起来。我问她是什么样的人,打听些啥。
她回避了什么样人的问题,只说是要找个叫“素”的还是姓“宋”的,当时糖婶儿家孩子正打架,吵吵得她没有听清楚。
素是她的小名,她大名叫吴容。我问她不是说家里没什么人了吗?她送人的孩子也还小。
大概因为提到了孩子,她像被蜇了一下,随后很不自在地说:“是呀,我也是这么想,可听糖婶儿一说,又觉得蹊跷……”
她说虽然没有至亲的人了,也还有个远房表哥,早就不联系,甚至都忘了这门子亲戚,听说有人打听,也还是存着一线希望。
我放下心,问她吃饭了没,要不要帮她一块去打听。她连忙拒绝,说看见的人说上午就从县城离开了。然后说她不太饿,等晚上一起吃。她看上去情绪很低落,我却想不出句什么话来安慰她。
她用手指碰了碰我受伤的腿,问还疼不疼。她动作很轻,看我的眼神有点异样,好像我是只被人遗弃的病狗。
我心里突然有点恐慌,感觉她会离开我。她来了已有些日子,我整天在马号忙,很少在家。
倘若有个一男半女,唉!
她问伤到别的地方没有,我说没有,就是肋骨还有点疼。
“他们没到,你就敢一个人跳下去?”她埋怨说,把我换下来的湿衣服放到铜盆里。
我说要是等他们,就啥都晚了,这次要换了魏先进,也许真是啥事没有,但也许得柱会落个一场空白忙活。
她很奇怪地看着我说:“你没赌气?”
“我赌什么气?”我莫名其妙,“要不是我在底下撑着,她说不定这时候早死了!亏我跑得快,不然得柱那新媳妇就得砸在里头。”
“噢。”她答应,好像这事很出乎意料似的。真是笑话,为这事我都差点送了命。
她问马怎么会突然受惊。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就说大概真是运气吧,赶了几十年马车,拉过十几个新媳妇,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她说:“刚才听那个谁……我还以为得柱他娘说那话你心里有气。”她拿毛巾蘸了水,“噢,是这样呀,不管别人,你没往心里去就好。”她兀自说,像是在跟我的脚对话。一下下很小心地给我擦脚踝那里一块干结了的泥巴。
我说:“我和她一般见识呢!”
吃过晚饭,她拿上针线到别人家串门去了。我锁上门,往得柱家去。
夜很黑。孩子们没有在街上叫嚷,大概都去了得柱家。拐进胡同,黑咕隆咚里听见两个孩子扭打在一起,像两只抵角的牛。我刚想喊住手,听见一个说:“你不给我,我就把马车为啥跑了的事说出去。”
我吃了一惊。
另一个说:“你敢!你要是说,我拿火点了恁家。”是魏先进的小儿子。
我走过去喊一声:“干啥?”不知是因为我声音大,还是突然走过去吓了他们一跳,黑暗里他们撒腿就跑。我不顾肋骨和小腿肚疼,三两步追上去,一把揪住了其中一个。
他说:“抓我干啥?不关我事。”
“怎么回事?快说!不说我揍你。”我吓唬他。
“魏、魏晓友,他抢走了我的玻璃球。说好是换的,他爹没挣着块糖和喜饼,他就抢我的。”
“马车跑了怎么回事?”
他不说,哭了。
“说!”我吼他。魏先进的小儿子本来在远处站着,这时“噔噔噔”地跑了。
“他爹没捞着去拉媳妇,他就用小镜子照马眼。”
我放了他。此刻魏先进儿子要在眼前里,我肯定会狠狠地踹上他几脚。
得柱家天井里有五六个孩子在胡窜着玩儿。北屋里人也不少,都向着灯光坐着。看样子已经不怎么忙了。新房那边很安静,门开着,没看见有人出入。通常,这时候新媳妇屋里应该是挤满了闹房的人的。今天他们家有惊无险已经算是很幸运了。
永城和石头他们在临时伙房里抽烟拉呱,看见我,招呼我过去。
我一进屋,就从浓浓的烟雾里闻见油炸肉的香味,舌头底下立刻生出些口水来。这样可不太好。我咕噜儿一声把口水吞了下去。
“你還真行哩,跑那么快,”永城说,“青年都没跑过你。”
这话我爱听。“嘿嘿!”我笑,在一地的盆碗碟子间找了个小空坐下。永诚递过来烟叶。
他们说今天这事好险,又问我那马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我很生气,说:“哪是我的马看见什么,是魏先进他儿弄的。”
糖婶儿正进屋来倒开水,听见后,脸就撂下来:“他长富叔,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往一个孩子身上安?晓友怎么那么大本事,能把马车给弄跑了,那马就那么怕他?”
我更生气了,把身子扭向一边,侧脸斜瞪着她说:“明明就是他呢,难道是我?”我气得嘴唇不利索了,溅出去好多口水。
糖婶说:“是谁我管不着,反正赖到一个孩子身上是不对的。”
“二猴子家的儿说了,就是魏晓友的事,咋弄我头上了?我还差点把命搭上呢。”我据理力争。
糖婶儿说小孩子的话不能信,她从小看着魏晓友长大,那孩子虽然有些调皮,但心眼儿不坏,从来不爱惹事。
我回头看永诚,希望他们能帮我澄清。永诚低着头往地上弹烟灰。石头几个啥也不说,只尴尬地笑。我把烟头甩在地上:“你们都哑巴了?”
石头说:“乖子放鞭炮也有关系,不年不节的,那还不吓一跳。”又对着我说,“可你也是,没事弄着个鞭子胡摇啦啥,在个人堆里。”
我猛地站起来,一步跨出低矮的伙房门。板凳在身后哐啷倒在不知道是盆还是碗上,我头也没回。
早上,得柱娘用擦脸布包来一碗肉丝香菜。最上面的几段细梗,已经皱皱的走了水分。这是昨天待客剩下没舍得吃的。她不很真心地跟得柱娘推让了一番。得柱娘说了许多表示歉意的话。其实,从看见得柱娘拿着东西踮着小脚走进我家天井的那霎,我就已经不生气了。
饭后,她说要到县城把鸡蛋卖了。我说队里这几天可能要去县城买麻绳,到时候可以坐车去。她说走着也不是太远,她想去买块白布做吊底袜子。
晌午的时候,老远我就望见我那两扇发白的木门还紧闭着。她不在家。鸡们在门前瞅来瞅去等食儿吃。我在天井里站了一会儿,想着要不要赶上马车去县城找找。一想,她又不是小孩子,迷不了路。
我边烧火做饭,边瞅从前邻屋角闪出的那半溜儿胡同。
她回来了,面容有些憔悴。
“赶个集要这么久,你看,我说拉你去吧。”我说。
“没事,就是渴,早上出门忘了喝水。”她说。没等我起身,她就抢在前头拿起暖瓶自己倒了一碗。
我觉得她好像有心事,想问,又不知道问啥。她一会儿洗衣服,一会儿铲天井里的鸡屎,总也不停脚。喇叭里喊出工的时候,我就把这事搁下了。
七
供销社出售一种新东西,胶皮的,又厚又硬,是用来装氨水的胶囊。
储存氨水的池子建好后,盖上草苫子仔细养护了五天。据说如果氨水泄露,触及手,手会脱皮,溅到眼睛里,眼睛会瞎。
我牵出墨汁去套车。往常,它是最有灵性最听话的,你只要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扶着它的背,说声“喳”,它就会乖乖地倒退进车辕里去。今天不知怎么的,它使起性子来了,脖子甩来甩去,嚼子在两排大牙间“咯咕咯咕”地响,一连拽了我两个趔趄。
“仗着我心疼你,就不听话了是不是?”我说。它顶嘴般地“咴儿咴儿”叫。我举起鞭子照它屁股上来了一下,它弹了下后腿,又抬起前蹄,把身子高高立起来,雪白、粗壮的长脖子昂向天空,好像要用它的下嘴唇去舔天上晕着金光的蓝。它下落的瞬间,耳间漂亮的毛发和背上的鬣鬃一下子都飘动起来,脚下的地面被它捣得“通通”作响。
我只好牵着它去遛。
在一旁套车的永诚说:“弄得就跟你儿似的,不行看我的,管保一鞭子叫它服服帖帖。”
我没理他。遛完一圈回来,拍拍墨汁屁股:“别耍性子了啊。”我吆喝着把它往车辕里撵。刚一靠近,墨汁的大脑袋一扭,踢踏着又把屁股转了出去。
“今天真是邪了。”
“我先走了。”永诚的马车已准备就绪,他坐到车上去,跷着二郎腿,怀抱着马鞭得意洋洋地看着我。
“等等,我不知道化肥厂那装氨水的在什么地方。”我说。我把墨汁牵回马厩,换了红驹子来。我用它当过几次驾辕,所以套车还算顺利。
充了氨水的胶囊鼓着大肚子躺在车厢里,车一晃,它就跟着“咕啦咕啦”地叫。我检查过,这胶囊很厚,大概用刀子割也不容易破。但这溅到眼里一点都会让人变瞎的。一千两百斤危险物躺在背后,总让我有几分担心。
还好我们回去的时候是逆风。永诚说话我尽量不回头,那些气体逆着风窝在背后,我一回头,那强烈的气味马上就会钻进鼻孔,呛得人难以呼吸,眼泪直流。
氨水池建在村外一处荒地上,长四米,宽两米,高两米半。旁边堆有停放马车的土平台,以方便顺下管子往池子里泄氨水。土平台两端有坡道,马车从这边上去,卸完載再从那边下去。
在离氨水池二十几米远的地方,我跳下车,撵着红驹子一起跑起来。因为如果没有惯性,装载车是不容易拉到土平台上去的。
氨水池建好后,马车这是第一次上来。
红驹子明白我的意思,很配合地跑着往斜坡上冲。路有点窄,刚上坡时红驹子跑得有点靠里,眼看再跑几步就没我的路了,我喊着让它往外一点。
红驹子领命,立刻往外去。它身体很大,稍动一点就跑过了,我又打出去鞭子在右侧“咦咦”地让它往回来。
车速突然慢了下来。这时候我发现车身有些向外倾斜,心里一惊,摇着鞭子“驾驾”地大声喊着让红驹子加劲儿。
它弓着脖子努力往前拉。但是,车却在离坡顶不到两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我扯着嗓子猛摇马鞭。
车身又倾斜过去一些,胶囊像老母猪的肚子那样,“咕啦咕啦”跟着往那边躺。
我弯下腰去一看,外侧的车轮已滑向坡外。那边的土可怕地松动了。
永诚扔了马鞭跑上来,扳着车帮往前推。我绕到外手去,用肩膀抵着车帮“驾驾”地喊红驹子。它的四条细腿在地上蹬出好些个立体月牙。
马车依然卡在原地。
“快叫人啊!”永诚说。他太阳穴上鼓着青筋,声音沙哑着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
离得最近的大场院空荡荡的,边角上有个影子,那是储存的冬天喂马的草料垛。
红驹子努力坚持着,但只是徒劳。我发现它越动,车轱辘滑得越低。
氨水池入口的盖板上压着块石头,我叫永诚搬下来卡住左车轱辘。我想去前边往里推红驹子,就在我抬手的瞬间,车身慢慢向我这边倾盖过来。
“快躲开!”我听见永诚大声疾呼。
我努力一蹬,想跳下平台。脚下的土很松软,我不但没有弹出去,相反,整个人更矮下去了。马车向我砸过来,“要死了”的念头闪过我的脑际,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里,左小腿打着石膏。腿骨折了。我的眼睛热辣辣的疼,呼吸道着火一般难受。
红驹子死了,被氨水熏死的。听说它躺在周围全是氨水的地上,挣扎了十几个小时。它被车套捆着脱不了身,氨水的毒性很大,没有人敢上前去解救,也不懂得用大量清水冲洗可以解救的方法。直到下午收工的时候,红驹子还躺在地上抽搐。
我感觉仿佛一个孩子从我身边走了。
她看见我眼里的泪,问我是需要叫医生,还是给我把腿再抬高点。我说每一匹马都是我摸着长大的。她先是惊奇,后又不屑。她对马的这种无关痛痒的态度,使我感觉很不舒服。
但我还是很感激她。有女人的家,才是真正的家,特别是受了伤,做不了一些事情的时候。看着她出出进进、忙忙碌碌,我觉得很幸福。
大夫说我的腿好了以后,阴天下雨可能会有点感觉,注意保养的话,不会有太大影响。
我只是担心走路不能像以前那样快,因为春天耕地,我要牵着马在地里走近一个月呢。同屋的病友听他的亲戚说以后耕地不用马了,用拖拉机。我问他拖拉机什么样。他没见过,只听说很大,还隆隆地叫。我说那叫汽车,我见过,那年那大家伙从村里走,把石头家的小妮子都给吓得找不着家门了。那玩意儿能耕地?那我怎么见一个泥坑就把它给制住了呢。
我很想念我的马,墨汁、黑骆驼、枣红马……看不见它们勇猛雄健的身姿,听不到它们“嘚嘚”的蹄声,我的生活少了好多情趣,感觉寡淡无味的。
永诚会不会给它们洗澡,梳理毛发?草料拌得匀不匀?二骡子要单独拴这个事永诚当然知道,但他会不会一粗心给忘了?
从医院回来后她又去过两趟县城,一次是买虾酱,另一次是买铁锹把。她又像上次那样心事重重了。问她,她欲言又止。我心里很烦闷。
永诚见我摔打簸箕,问我为啥事不痛快。我装出没事的样子,说,一个破簸箕,没必要小心翼翼。
我不想跟他说什么,我只是没有孩子,其他的,我都跟他们一样。
她果然走了。前些时候她进城,就是去打听消息的。城里有她的老乡。老乡听说她闯关东的男人没有死,据说也在托人找她。
我照样跟平常一样赶着马车去地里干活,甚至在有人的时候还故意哼哼几声《沙家浜》。
今年的玉米长得特别好,杆粗叶肥,玉米都掰净了,叶子的绿也不见褪去。马儿们冬天可有好草料吃了。
天已经擦黑。劳力们跟着永诚还有魏先进的马车先走了。我不喜欢他们看我的包含同情和安慰的眼神,故意让车走在最后。早回去也没什么意思,黑灯瞎火的没点动静。
她大概已经跟她的男人团聚了。她其实长得也还好看。她耳根前那块红色的疤痕,多像一片木棉花瓣呀。她做的饭也好吃,窝头的样子很好看,细细高高的,她的细手指一下下拿捏,窝头的圆窝就出来了……
马车爬上缓坡。那边,永诚他们的马车像两个移动的草垛。村子已经升起炊烟。鸡鸭鹅在叫,狗在吠,还有喊孩子的声音。我知道这些不会传得这么远,但我能听见。
都回家了。
我不想这么快回家。我喊停墨汁,把缰绳搭在它脖子上,在路边上小解。掏出烟叶卷了一根,点上。我感觉胸膛里很闷。
墨汁去啃路边探过来的小榆树的叶子。
马车动了,顺坡下来。我正侧身站着,被探出车外的玉米秸推了一下绊倒了。我抬头,看到车轱辘正奔着我这边过来,我想翻身爬起来,不料,车轱辘压住了我的大衣角。我使劲拉扯,却无济于事。看着快速逼过来的车轱辘,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就这样吧,反正也没什么意思,这辈子缺得太多,我不想再承受什么了。
车轱辘挨上了我的背,我心说:完了。突然我被什么拉起来了,是墨汁咬住了我的裤子,把我从大衣里拖出来,它用牙齿半拖半吊地把我提了起来。墨汁弓着后腿想要停住,无奈,车却因为惯性推着它往前走。
我又不想死了。我想抓住点什么把自己全身都悬起来或站住。手往上划拉了几下,只拽下几根玉米叶子。车轴吱吱呀呀负担很重的样子。这一车的载,在这斜坡上像是要从车前一股脑儿压下来一样。我害怕了,在心里默念:墨汁你可千万别松口。我两条腿悬着,身子拖在地上,我不得不两条胳膊在地上倒腾。车轱辘在凹地上一颠,我趁势攀住了一截绳头。
墨汁咬着我的衣服一直坚持到坡底。我站起来,浑身发软,手掌和胳膊肘火辣辣地疼。我一摸,两层衣服和胳膊上的皮都破了。
我再不想憋,抱住墨汁的脖子泪如泉涌。
哭够了,觉得心里敞亮了许多。我松开胳膊,墨汁“突儿突儿”地打響鼻儿,轻轻地抖脖子,好像在抖我洒在它身上的泪。我捋捋它的鬃,它在我肩膀那里嗅嗅,就抬起俊美的大脑袋,往村子那边望。黄昏的微光里,它的眼睛很美很沉静。
八
春天,地里果然就来了拖拉机。它两个宽脚板子扎扎实实地伏在地上,拉杆儿一推,它马上腾腾腾地冒着黑烟跑起来,泥土就在后边水一样很流畅地翻卷了。
我们都站在地沿儿上看。永诚两眼放光,说要能开开这玩意儿就好了。他野心还不小,人马负担轻了就知足吧,就这,在以前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
队长叫去挖沟、泡种子,好不容易才把人吆喝走。地沿儿上剩下些老幼,还在张着嘴,痴痴傻傻地看。半大小子们“嗷嗷”叫着追着跑,他们在翻过来的新泥土块上跳来跳去,像还没有上笼嘴的马驹。
枣红马要生产了,老冯给枣红马单独收拾出一间草棚。晚饭后,我和老冯坐在大水泥管子上抽烟。
老冯说,那年队里派他和老田去军马场领马,回来的路上老田弄着一匹都手忙脚乱,他老冯一个人赶三匹。他认准了一匹头马骑上去,脚一碰马肚子,它就知道往哪走。那两匹不用多管,乖乖地在一旁跟着。他说人畜也讲缘分,上辈子结了缘,这辈子就会遇上,说不定下辈子还会在一起。
我跟他说我前世不知道是做什么的,这世,马是我命里的福星。它不但救过我的命,还立过几次大功。有一年冬天,我赶着墨汁拉着全村女人熬夜织了一冬天的草绳,往一百多里外的山里送,遇到了骗子。卸下草绳跟着那人去拿钱,七拐八拐说就到了就到了,突然就不见了人影。那是我第一次流眼泪。多亏墨汁记性好,摸黑又返回原地。虽然天已经快放亮,草绳却还没来得及被骗子转走。等到有人来,我央告人家帮我装上车,找到集市附近专门倒卖草绳的商贩,才算完成了任务。
队里买了十二马力的拖拉机,永诚实现了他的愿望。魏先进试过,没发动起来,还被摇把砸了脑袋。我一看这阵势,连试也没试,主要我舍不得放下我的马。
永诚使的那三匹马被黄河下游洼地的人买去了。
马车的活比以前少了很多,我们只负责施肥、播种这种拖拉机进不来的活。
没事的时候,我常会想起她拖着两条脏辫子可怜兮兮的样子和在锅台前弯腰做饭的背影。有时候我想:假如那不是她要找的人,她还会回来吗?
永诚又在和女人们打嘴仗了。
她在的时候,可不像这些女人,不管当着多少人的面儿,也敢胡说八道。她会笑嘻嘻地坐在一旁,只听,不搭话。我现在才发现,其实我俩挺投脾气。
歇工的时候,我躺在卸了套的马车底下休息,我挺喜欢这样一个人静静地想事情。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旁边干了的水沟里有人说话。一个说:“那么好的媳妇,跑了,连个孩子也没给他留下。”
“你不知道吗?留什么孩子,他那方面根本不行。”
“真的?”
“那还会错。”
“嘻嘻!怪不得。”
我从车底下爬出来,觉得浑身发抖,耳根发热,脊梁沟发冷。我想打人,绕过马车,到水沟边上我停住了。几个刚下学的闺女看见我,尖叫着跑了。
老冯死了。我如愿以偿住进了马号,终于可以白天黑夜都跟我的马在一起了。
夜晚,我坐在被老冯磨亮了的大水泥管子上抽着烟,看着满天的星斗,听着墨汁、大山、黑骆驼、枣红马它们“吭哧吭哧”嚼草,还有它们下巴底下那截铁链摩擦铁槽的声音。感觉生活是如此平静,就像天上的银河,看似浓密繁稠,却各有定位。该归哪儿的,终究会归到该去的地方。
不知老冯去的地方,能见到红驹子吗?
生产队又买了辆五十马力的拖拉机,这玩意儿力气更大,干活更快。魏先进开着它威风得不得了。
我替我的马感到了危机,我预感着,我还有我的马,我们的时代将要过去了。
江苏的弟弟要结婚了,日子定在腊八日。这回拉媳妇只能是我的马车了。
快进腊月了江苏家也没有人来说话,队长也好像忘了这事似的。我在胡同几次碰到江苏和他父母,他们都像没事人似的,打打招呼就过去了。是不是他们家换了新风尚,结婚也全用自行车了呢?可算上邻村,总共也只有三辆呀,他们上远处借的?算了,我也不问,反正到时候有什么不凑手的,也怪不着我。
明天就是腊八。江苏家门口人出人进地热闹起来。
江苏管魏先进叫舅,难道是托付了他?那他要用我的车和马,起码也得跟我打个招呼吧。真叫人纳闷儿。
晚上我想去他家看看。
屋里坐满了人,大多是他家亲戚。江苏爹递过来板凳叫我坐,还丢过来一支香烟。他那烟盒是淡蓝色,图案没有看清,但是很漂亮。我点上抽了一口,嗯!还真是清香啊,一点也不呛,非常柔和,只是不如卷烟有劲儿。
他们在数算他们的亲戚哪些今天到,哪些明天到。女人们商量哪一辈的该回多少礼,总共多少份。算出大大小小三十一份,后又加一份,说是给“撕鸡”的,要最大份,额外还得加两瓶酒。撕鸡?咋还有叫这名字的。后来他们又说开车早来什么的。
我全明白了。
天刚蒙蒙亮,我就听见汽车“轰轰”地来了,那声音张扬、霸道。我不想出去看稀奇。我觉得我老了,不愿意动。炕席硌得我背疼。但我倔劲儿上来,偏是不动。我骂自己是“倔杠种”,却依然这样躺着。感觉这马号屋子好像比我刚住进来的时候小了许多,屋顶的黑檩条间隔那么窄。灰絮好像又多了几支。一支最大的垂在我脑袋正上方。我想:它里面应该也包裹着老冯那时的烟灰。我与它对视,它大概也正在拿我和它以前的居友老冯做着比较。我们都一动不动。我突然觉得,做一支灰絮挺好,看着这一切发生,不必讨好谁,也不被谁嫌弃,来了去了老了病了,都与自己无关,依然是这样一支灰絮。
大汽车走了又来,我明白,这回新媳妇接来了。
我得出去把夜壺倒了。
越过矮墙看胡同,一目了然。那大家伙过来了,军绿色,它前头的红绸花结得很大,比墨汁头上的大很多。车厢很高,镶着围栏。上面没有红缨头毯篷子。
哦,原来新人在前边梯形玻璃里。
车轰鸣着走近来,那开车的坐在新媳妇旁边,春风得意的样子,好像他是新郎似的。
车上穿戴一新的五六个男女,两手扶住栏杆,站成一排,摇摇晃晃的。脸都冻青了,还笑得那样开心。
这家伙太高太大了,颠簸的时候,几乎就擦着了我面前的矮墙,使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汽车过去,后边跟着叽叽喳喳吵吵嚷嚷的孩子和女人。哼!他们就是这么好事儿,没见过世面,你看看一个个,好像前边有金元宝等着他们捡似的。
“人家阔气,直接用汽车!”
“还是这个好呀,多威风。”
“新式样儿的。”
“快跑啊,江苏娘撒糖了!”
“抢糖去喽!抢糖去喽!”
一帮子人追着汽车拖拖拉拉拐过屋角去。
墙外静了。我想出去遛遛,伸展伸展筋骨。
那家伙好重,轧在屋地基上,印下两排长长的均匀、整齐的辙印。我一路走,一路看。
“走啊,看汽车去!”
“早见过了,俺娘家那边就是用这个拉媳妇。”
听见那边有人过来,我就抬头看远处了。我是个赶了大半辈子车的好车手,并不嫉妒谁,我只是随便逛逛玩玩儿。
她们从我身边走过,谈论着哪一个的嫂子结扎也像别人坐月子似的,吃多少白饼卷油条鸡蛋,好像我是一团空气。
我感觉自己我被生活落下了,就像这辆车一样,载着年轻的笑声轰隆隆地往前去了,把我和我的老马甩在后头。
那些曾经的黎明,我和墨汁走在街上,沉睡的人们不知道我们的快乐。墨汁白,我也穿着白褂子。它头上有红绸花,我鞭杆上有红流苏。我们在人堆里耀眼夺目。
如今我的白褂子成了压箱底的纪念物,泛黄,散发着更浓的霉味儿。
九
马的活儿更少了。队里商议再卖掉两匹,我阻止不了,只盼着它们遇见个能善待它们的主人。
全中国农村都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候,魏先进要了那辆大拖拉机。第二天,他就开着上山拉石头去了。永诚出不起价,小拖拉机归了石头。
马也要处理掉。我感觉我就像一个被绑了四肢架在火上的猎物,被火烤,分割,然后被一块块吃掉。
我眼看着马儿一匹匹从马厩里被牵走,我不知道它們被送到哪里去。队长只说是卖了,他说很快连他这个队长也只剩个称呼了。
只剩墨汁的时候,我把它牵出来。队长问我干吗?我说多少钱?我要。
队长看了我一会儿说:“队里的公有财产都要分下去,但一匹马的话至少得两家人合伙,否则摊不到,你问问有愿意合作的,你们留下就行。”他还问我是不是想好了,一口人的地,马基本是用不上的,冬天还要喂很多草料。
我劝说永诚,他老婆百般不同意,在我几乎是哀求之下,他终于勉强答应了。
我牵上墨汁回到我即将塌倒的旧家。墨汁已经很老了,这也是它被留到最后的原因。
我的身体也真的老了,一晚上起夜四五次,肚子常常火烤般地难受,左腿骨折过的地方一到阴天就疼。
赶了一辈子马车,我不太会种地,也种不了地,抱一捆麦秸都累得直喘。春天,给墨汁套上犁子去帮人犁地,赚点钱我们吃饭。它已经很瘦了,原来身体滚圆,现在瘦骨嶙峋,腰也塌下去,显得窄了。
这点活儿还是靠老交情们照顾,弄得他们两邻都不高兴。本来地都连在一起,一趟过去就完了。一家例外就得隔开。相邻的地就多了些回头拐弯的车辙,压实了好难拾掇。
得柱是仅有的几户用马耕地中的一家。他媳妇给他生了双胞胎儿子,才分很好,都考上了大学。他说用马耕地好,到边到沿儿,也细致,中间不夹白片(漏耕的地)。晚些也没有关系,反正年年高产,粮食也吃不了。
永诚老婆终于也不埋怨了,说等老马死了,埋在她家地里做肥料。
年轻人都到城里去干零活赚钱了,男男女女都顶着卷发,穿着扫地喇叭裤,骑着小金鹿自行车,都是小轮的,脚蹬子可以倒转的那种。
没有人再稀罕坐我的马车,也没有人到我屋里来,甚至连我的天井里也没有人来。大家似乎很忙碌,但比起生产队时,又显得清闲。
外甥们自从长大后也来得少了。姐姐去世后,他们就只过年时来一趟,来时会带点小咸鱼,或者二十几枚鸡蛋。
队长来看我,他佝偻着背刚蹭进门口的时候,我没认出他来。他说他推车子闪了腰,第四五个关节膨出,腰再不能直起来。
我给他一个板凳,我们出门口来,坐在靠窗的墙下。我们回忆过去扬鞭催马的美好时光,感慨生活变化之快。
他看着拴在芙蓉树下的墨汁说:“永诚他老婆见了我就叨叨。照顾不了的话,还不如……”
我最害怕的事他终于要说出口了。
“卖牛肉的老王说他可以帮忙,不收钱,但是四蹄下水得给他。”
我说不出话,泪水挡住了我的视线,墨汁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些灰白的碎片。
我的院子里又来了许多人,这回不是堵在屋门口,而是围了一个松松的圈子在芙蓉树周围。
我从那些不远不近的腿的缝隙里,看见墨汁被分割成好几块。它漂亮的皮铺在地上,中间汪着一大摊鲜红的血,那曾经流淌在它年轻的身躯里的鲜血,汇集在两排对着的肋骨下。老王套着装袖的粗胳膊利索地挥动着,尖刀在那些肋骨上飞舞。他蹲在那里,一条腿跪着,被血浸得黑漆漆的围裙拖在地上。
一个人转到另一边去的时候,我从他离开的那个空当看见了墨汁的头。那硕大的脑袋伏在地上,嘴唇微张,露着老黄的大牙齿,它的嘴唇再无力去舔天空晕着金光的蓝。
我浑身突然灌满了力量,我站起身,尽管感觉到腿的麻木,但依然不歪不斜地走了过去。我坐在地上,抚摸墨汁的大鼻梁。它麦芒般的睫毛稀疏了许多,大张的眼睛直望着天空,我抬头看时,仿佛看到高空那朵白云里有它套着马车“嘚嘚”小跑的影子。
哦!我感觉太累了。我贴着它的脑袋躺下去,这样就可以和它一起去看那块云彩了。我的脸和它贴近的那一瞬,我看见它大瞪的眼睛里有一颗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
旁边有人在喊:“长富爷爷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