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优瑕
在许多人眼中,文字是记事记言、传情达意的载体,图像则是增加文字可读性的点缀。可喜的是,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图像与文字一样也具有表述的张力与冲击,承载着丰富的历史信息。统编高中历史教材已然提供了以图片为载体的各类图像,它包括各种画像、雕塑、照片、地图、建筑等等。
本文以《中外历史纲要(上)》第12课“辽宋夏金元的文化”中的插图“芙蓉锦鸡图”为例,试图从“时空”与“社会”两个维度,探究此画所蕴含的多层涵义,以期弥补非叙事性的古代绘画在历史教学中的缺憾。
一、自然之景
芙蓉花娴静地半开着,花朵温柔而妩媚,叶片阔大而清健,尽显华丽清贵之美。一只锦鸡蓦然飞栖枝头,以爪抓枝,花枝因此低垂摇曳,宽大的叶片也随之翻仰转旋,向背反侧各具姿态。五色锦鸡翘望着翩翩起舞的彩蝶,毛羽鲜亮,尾翎纤毫毕现。锦鸡之下,几枝菊花探出头来,与粉色芙蓉交相呼应。整个画面设色古典而富丽,情调雍穆端庄又不失生气。“芙蓉锦鸡图”与此前求神韵轻形似的画法不同,尤其写实。不独此画,看看“清明上河图”,觀览宋人之山水花鸟,宋朝画法呈现出高度写实的突变,以致康有为感慨:“鄙意以为中国之画,亦至宋而后变化至极,非六朝、唐所能及……谓宋人画为西十五纪前大地万国之最。”[1]
这种“变化至极”固然有绘画自身发展逻辑的内在原因,也有社会文化的外在原因,即理学思潮的兴起。在理学家眼中“天下物皆可以理照,有物必有则,一物须有一理”“凡眼前无非是物,物皆有理。如火之所以热,水之所以寒,至于君臣父子皆有理。”万事万物皆有理,故而提出“格物致知”。所格之“物”既可以是一草一木,此类客观世界的“物”,以明“物理”;亦可以是道德世界的“物”,以明“事理”。“格物致知”的思维对宋朝绘画严谨写实的倾向产生相当影响。宋朝画论《山水纯全集》指出“品四时景物,务要明乎物理,广乎人事”[2]。通过细致精微的观察,画不同季节的景色要符合不同季节的景象特点:春天画出草木萌发,人们劳作之喜乐;夏日呈现纳凉之景;秋日绘萧瑟之态;冬日现雪夜围炉之情状。宋徽宗观孔雀画皆不满,缘于孔雀升藤敦,必先举左脚,而未有画工察觉;画院新人创作了一幅斜枝月季花而倍受徽宗褒奖,因为月季四时朝暮花、蕊、叶各不同,此画恰恰准确地表现了春日正午的月季。宋朝对物理的讲究前所未有,高岭认为:“规律的寻求,在艺术上要求的正是人们要看到,把握到对象外在的情态的个性征貌之后的常理,他是使对象成其为对象的所以然。因而,这种对规律的寻求,也就是对理的寻求。”[3]
然而,这幅“芙蓉锦鸡图”难道只是“穷理”之下,自然之景的精致勾画吗?
二、文化之意
画面右侧留有宋徽宗的题诗“秋劲拒霜盛,峨冠锦羽鸡。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鹥”。题诗与景象所形成的联动大概能够为我们提供此画更深层次的文化之意。
首先,需注意“芙蓉锦鸡图”中的母题“芙蓉”。芙蓉有两种,一种是“水芙蓉”,一种是“木芙蓉”,水芙蓉为荷花,此处显然是木芙蓉。就整幅画来看,以整棵芙蓉入画,占比颇大,宽大叶片的尖端虽然微焦,但是芙蓉花依旧娴静盛开,充分说明芙蓉不畏秋霜的习性。事实上,木芙蓉又名“拒霜花”,在瘠薄土地亦可生长。芙蓉花虽多,但是都为侧面花瓣层叠雕刻,吸引人眼球的乃是芙蓉枝叶。即便有些枝叶已经略微下弯,但是依旧能够承受锦鸡的重量,彰显着芙蓉花重压之下强劲的生命力。芙蓉花下,出现了与母题无关的菊花,仅仅两枝,枝头却是花朵丛生,以不同的角度盛开簇放,菊花竟也敢与西风抗争!芙蓉、菊花两种秋日开花的植物,一面反映了此画的“时间”,一面呼应着“秋劲拒霜盛”的诗意。
另外需注意的是画中的另一母题“锦鸡”。画中的锦鸡以背向画面的姿态,抓附着芙蓉枝叶。这样的姿态在宋朝的花鸟画中颇为罕见,宋朝花鸟画多以侧立的方式来描绘。比如《桃鸠图》,鸠侧立于桃枝之上,生漆点睛,卓有神采;《五色鹦鹉图》《戴胜图》等等中的鸟都为侧立。那么,锦鸡何以以背向的方式予以描绘呢?或许是为了强调锦鸡从头到尾的羽色和状态:头上金黄的羽毛拖曳至颈部,好似头戴黄冠一般;尾翎拖长,斑纹细致;全身羽色光亮又华丽,黄色、白色、红色、褐色、黑色依次层叠,恰恰是头戴“峨冠”身有“锦羽”。形象的视觉强调在于鸡具有“五德”,《韩诗外传》载:“君独不见夫鸡乎?头戴冠者,文也;足傅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仁也;守夜不失时,信也。”[4]如果说“勇、仁、信”是内化难以表现的品德,那么“文、武”两德则可形象为锦鸡的“头戴冠,足傅距”,故而锦鸡背向画面,头顶华冠,爪抓枝干。具有五德的锦鸡,在降霜时节,颇有闲情地扭头观望蝴蝶,毫无生存之忧,比起凫鹥更加安逸悠然。
三、观物察己
值得注意的是,此画并不止于文化的意趣。“芙蓉锦鸡图”是徽宗时期的院体画,院体画的理念与功能深受帝王的影响。由官方主持编撰的《宣和画谱》曾表示“展张于图绘,有以兴起人之意者,率能夺造化而移精神,遐想若登临览物之有得也”[5]。也就是说,院体画不独为皇帝观览,更用于群臣共赏,希望兴起人“意”,令人有所得也。那么要兴起怎样的“意”呢?
芙蓉与菊花皆可扎根贫瘠之地,也可在秋霜正盛之时盎然绽放,这些不仅是植物的自然习性,也被比赋成人的品性。比如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士”;苏轼《和陶贫士·七首其一》“芙蓉杂金菊,枝叶长阑干……无衣粟我肤,无酒嚬我颜”的“贫士”。芙蓉、菊花成为不畏境遇之艰苦、品性高洁之士的象征。
再者,鸡具有五德,出自春秋时期田饶与鲁哀公的对话。在道明鸡的五德之后,田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鸡虽有此五者,君犹日瀹而食之,何则?以其所从来近也。夫槛鹄一举千里,止君园池,食君鱼鳖,啄君菽粟,无此五者,君犹贵之,以其所从来远也。臣请槛鹄举矣。”[6]鸡虽然具有五德,但是因为常在人身边而被忽视,最终沦为盘中餐;而那些来自远方的鸿鹄,停在君主的花园园池,损害君主的利益却被重视,这正是田饶对己身遭遇的隐喻。最终,田饶拒绝了鲁哀公的挽留,奔赴燕国,燕国立刻封他为宰相,君臣成就太平治世。锦鸡在此同样象征了具有才德的文臣官僚。结合“五德”诞生的语境,“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鹥”便有了更深层次的涵义。
这种涵义同时还需结合“凫鹥”一词。“凫鹥”起源于诗经《大雅·凫鹥》,“凫鹥在泾,公尸来燕来宁。尔酒既清,尔肴既馨。公尸燕饮,福禄来成……”凫鹥在水里畅游,公尸安详赴宴,酒菜精美,会有福禄降于你。此诗描述周王祭公尸,公尸欢饮助神降福周王,用以歌咏“大平之君子能持盈守成,神祇祖考安乐之也”即贤明君主持盈守成,成天下太平,致祖宗安乐。具有五德的锦鸡比生活在周朝的成、康盛世时候的凫鹥还悠闲,其未尽之意似乎昭然若见:贤明为君,人才受用,天下得治。
景的描绘,诗的联想,物的安排,彼此交错令此画呈现出三个层次的涵义:一、对秋日自然之景切时合理的精雕细琢。二、自然之景中芙蓉、菊花,锦鸡蕴含的文化寓意。三、拓展延伸其内在的文化意蕴,将绘画作为可视的语言来表达儒家纲常名教,使画作“与六籍同功”,令文臣官僚在观赏的过程中有所得。
基于此画多层的内涵及在教材中的位置,如果将它视为教材本身所提供的史料而非徒增趣味的插图,它或许具有多维的史料价值。
作为载体,它集中了工笔画、瘦金体与诗作。诗书画融于一体的结果令它一面具有艺术的美感,一面又反映北宋文化艺术的新发展,此画在本课中恰恰被安排在“文化艺术”子目之下。
另一方面,它又被置于“儒学的复兴”子目之后,此画写实的风格的确受到理学“格物致知”的影响。除却表层的画风,就深层的内容而言,此画的旨意又与“格物致知”的内核相契合。程颐曾指出:“读书者当观圣人所以作经之意,圣人所以用心,与圣人所以至圣人,而吾之所以未至者,所以未得者,句句而求之,昼诵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则圣人之意见矣。”[7]在此,程颐主张“读书致知”,那么致什么“知”?理学所强调的“知”并非科学知识,也非语言文字的知识,而是從圣言圣行之中明仁义礼等道德之善;而后,能进行自我反思,思圣人所以为圣,而吾未至的原因;最终克服自身习气,明觉自身本就固有的“天理”(道德秉性)。这便是理学的穷理尽性,观物察己,以成圣人。“芙蓉锦鸡图”精致写实的表层描绘,旨在令文臣官僚对诗画形成身临其境式地观赏、品评,继而超越写实的表象,同样获得伦理道德层面的体悟:何为坚毅、高洁、五德,最终察己以移精神。可见,不论是读书抑或是赏画,不过是致知的方式不同而已,最终殊途同归。
展悉图绘,我们感受到宋人艺术的情趣,也感受到宋人思想的重量。它既可以证明文化艺术的新发展,又可以反映时代的思潮,同时可以说明“格物致知”的含义与最终指向。
【注释】
[1]康有为:《万木草堂论艺》,北京:荣宝斋出版社,2011年,第117页。
[2]剑华:《中国画论类编》,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年,第670页。
[3]高岭:《“真放本精微”的传神理论——苏轼绘画美学思想研究之一》,《文艺研究》1988年第5期,第153页。
[4]魏征:《群书治要》(上),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32页。
[5][6]王伯敏:《中国绘画通史》(上),北京:三联书店,2018年,第394、395页。
[7]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