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秋月里,我回到故乡岷州小城,陪陪八旬老母,也放松放松心情。每日午后多是漫无目的地游走,行走的路线,一般是出了小区大门,沿岷州西路向东走百余米,向南拐入西城壕到和平街上,顶着夕阳西行回家。每当拐到和平街上的医药小区附近时,我总会驻足观望马路南边那栋不太规则的“刀把小楼”。说它是小楼,是因为从正面看它的确有三层,一楼还是三间门面;说它像刀把,乃是因为它东宽西窄,东边进深约有四米,西边则不到两米,整栋建筑形似刀把,完全是可丁可卯、充分利用了边边角角、舍不得浪费一寸土地的精心之作。
常常驻足观望这座小楼,因为它曾经是大舅的家。1979年夏末,我回岷县一中插班读高考补习班时,就住在大舅家。那时,这里还是土坯小院。小院变身为“刀把小楼”大约是本世纪初年的事了。当时市政建设要拓宽街道,大舅的小院被占去一大半。大舅因地制宜,费尽洪荒之力盖起了这座不甚规范的“刀把小楼”。建楼时,大舅在经济上捉襟见肘,不免东挪西凑,图纸是自己画的,材料是自己买、自己搬运的,着急时也曾赤膊上阵给泥瓦匠打下手。可以说,这座“刀把小楼”凝聚着大舅的心血和汗水。“刀把小楼”没能享用几年,由于单位集资建房急用资金,小楼最后还是易主了。我不知道现在的房主系何许人也,在我的心中,这座小楼就是大舅的化身,而且永远都会是。
睹物思人,每每走到这里驻足凝望时,便不由得想起我的大舅。大舅梁复兴,1948年3月生人,如果在世,已满七十三岁了。
我对大舅有印象,始于两岁左右。那时,外公外婆带着一大家子住在新民街的老院子里,这所院落是做小生意的外公在新中国成立前典来的。南北各有三间平房,房子虽然是土坯的,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再往里还有一个菜园子,里外两院成为孩子们玩耍的乐土。菜园子北边,隔着不高的土墙就是我们家租住的郎家巷,当中学教师的父母要上班时,常常隔着土墙将我递进来,让外婆带我,在墙里接我的通常都是大舅,这个场景是我对大舅最早的记忆。
再后来,父亲病故,母亲带着我们兄弟二人回到外公外婆家里,和大舅相处的时间就更多了。彼时外公外婆的院子里常常聚有六七个外孙,加上还未成家的舅舅姨姨,是一个真正的大家庭。外公外婆格外怜爱我们这两个失去了父亲的外孙子,不肯让我们受一丁点委屈,家里若是谁逗哭了我俩,一定会遭到外公的大声呵斥。细数起来,当数大舅“挨训”最多——因为大舅喜欢逗孩子,且以恶作剧为多,也常以小外甥们哇哇大哭而告终——现在回想起来,都是温馨而遥远的往事了。
大舅的一生可谓时运不济。大舅自幼聪慧,从小学到高中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尤以数理成绩最为突出,动手能力也很强,借用现在的词来形容,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理工男”。我幼年时见识到的第一部矿石收音机是他亲手组装的,我和弟弟穿着开裆裤的第一张合影照是他用借来的照相机拍摄并洗印的。1966年,大舅厉兵秣马备战高考时,“文化大革命”爆发。那时我才三四岁,只记得大舅穿着一身旧军装、戴着红袖箍,参加了红卫兵“大串联”,从北京“串联”回岷县时,虽然蓬头垢面,却给我们这群外甥带回“洋糖”,甜透了心,让我们至今念念不忘。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文县碧口白龙江水电站上马建设,承担建设任务的水电部第五工程局来岷县招工,大舅带着不满十五岁的二舅一同报名并被录用,兄弟二人从岷山洮水奔赴白龙江边,加入了水电建设大军。但是命运又和大舅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风潮刮来,按照当时的政策,初、高中毕业的城镇青年都要到农村去“插队落户”。大舅的工人是当不了了,只好回到岷县,和小他一岁的五姨一起到农村当了插队知青,五姨到了离城相对近一点的文斗公社,大舅则到了山大沟深的东三区蒲麻公社。大舅在插队地点被就地招工,成为岷县药材公司蒲麻药材收购站的一名职工。
岷县是千年药乡,盛产当归、黄芪、党参等道地中药材。大舅招工之后,扎扎实实蹲在药材收购的一线岗位,不会就学、不懂就问,自己也成了半个中药材专家,间或还给人看看舌苔把把脉。在蒲麻收购站打磨数载后,大舅以扎实的业务功底被调入县公司业务组工作。当时的岷县药材公司作为甘肃省较大型的中药材出口企业,对商业会计的要求比较高,大舅在工作之余又自学财会专业,以极大的毅力考取了注册会计师资格。行内人都知道,这个资格证是很难考的,何况那时大舅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在高原小城里应该是“人到中年万事休”的人生阶段了,这又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大舅过人的禀赋。
我在大舅家寄居读高考补习班时,他已经是公司的会计股长了。这期间,大舅在勤奋工作学习的同时娶妻生子,和和美美的小日子过得也是有滋有味。注册会计师的身份给大舅带来了好运:当计划经济日渐式微时,大舅考入了县检察院反贪局,由企业干部成为公务员,由于精通会计业务,在局里也颇受人尊敬,工作干得风生水起,一直到退休。
2011年8月,大舅突发疾病撒手人寰时,才虚六十四岁,表弟的孩子刚刚出生还未满月,正是该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惊闻噩耗,我星夜疾驰赶回故乡,在为大舅守灵的几个夜晚里,望着大舅的遗像,回忆他平淡却不平凡的一生。我想,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大舅的人生轨迹可能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可能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机械工程专家,或是一个有专业建树的大学教授。时运不济,让他和那一代人失去了圆梦的机会,但他即使身处逆境也从未颓唐,一直默默奋争,以期改变命运。
大舅去世,迄今已十年了。十年里,我回过许多次故乡,似乎什么都在变,大街小巷在变,男女老少在变,风俗人情也在变,而在我心中,这座“刀把小楼”是不变的,一如大舅的化身,倾诉的是大舅敦厚淳朴、善良宽容、勤俭持家、温文细腻的一生。
杨靖宏:毕业于武汉空军雷达学院,原兰州军区空军司令部电子抗雷达处处长,空军大校军衔,现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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