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却人间无数

2021-08-09 11:01熊明
中华瑰宝 2021年8期
关键词:芸娘王戎沈复

才子佳人的爱情可以说是文学创作中亘古不灭的主题。现实生活中,确有才子佳人的爱情生活化庸常琐碎为诗意隽永,这或许比文学创作中的故事更真实,也更美好……

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里有许多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读来总让人羡叹感慨。明末清初,还曾出现过才子佳人爱情小说的创作热潮。然而在《红楼梦》第一回,曹雪芹却借石头之口说:“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的确,现实生活中那些彼此相爱的男男女女,男也堪称才子,女也堪称佳人,他们的爱情故事比文学作品中的故事更精彩。

卿卿我我

如今形容男女沉迷在甜蜜的爱情里,相亲相爱,如胶似漆,缠缠绵绵,常用“卿卿我我”来形容。这一成语,源自西晋王戎和他妻子的爱情故事。

王戎,字濬沖,魏晋间名士,与嵇康、阮籍、山涛、刘伶、向秀、阮咸并称“竹林七贤”。王戎幼而颖悟,神采秀彻,而且胆识过人,《世说新语·雅量》中记其7岁时观看猛士搏虎,老虎承间攀栏而吼,其声震地,观者恐惧退避,摔倒在地,而王戎湛然不动,了无恐色。他15岁时就与年长20多岁的阮籍结交,成为“竹林七贤”之一。本来阮籍与王戎的父亲王浑是同辈朋友,但后来阮籍拜访王浑,却主要是去见王戎,阮籍对王浑说:“濬冲清赏,非卿伦也,共卿言不如共阿戎谈。”(《晋书·王戎传》)

王戎与其妻感情笃好。妻子与王戎言谈不离“卿卿”,就像今人每言必称“亲爱的”一样,而且从不避旁人,以致王戎在人前颇觉尴尬,就从礼教的角度告诉妻子这样不合适,以后不能如此。

王安丰(王戎因平吴有功而进爵安丰县侯,被称为“王安丰”)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世说新语·惑 溺》)

显然,王戎妻的“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比王戎的理由更加充分,以致王戎只好作罢,任由她“卿卿”了。后世也因此有了“卿卿我我”这个美好的成语。

王戎夫妻的美好爱情,不仅体现在日常生活中的“卿卿我我”,也体现在二人心灵上的深刻默契。王戎生活在魏晋之际。当魏明帝曹叡于景初三年(239年)病逝后,司马氏集团逐渐崛起,司马氏大力培植羽翼,消灭异己,打击曹魏势力。这一过程血腥而残酷,许多不愿屈节的士人纷纷被杀。景元四年(263年)嵇康被杀,震惊士林。之后,王戎走出竹林,融入俗世,投入司马氏门下,历吏部黄门郎、散骑常侍等,至进爵安丰县侯,拜太子太傅、司徒,成为当时名士中少有的显达者。

为了“自晦”,王戎让自己变得世俗而庸常—爱财俭啬,斤斤计较,“广收八方园田水碓,周遍天下。积实聚钱,不知纪极,每自执牙筹,昼夜算计,恒若不足。而又俭啬,不自奉养,天下人谓之膏肓之疾”(《晋书·王戎传》)。天下人对王戎多是讥笑,然而,其妻却陪着他一起“俭啬”,王戎算计,夫人必在身边,“契疏鞅掌,每与夫人烛下散筹算计”(《世说新语·俭啬》),“翁妪二人,常以象牙筹,昼夜筭计家资”(刘孝标注引王隐《晋书》)。世人都不理解王戎,唯其妻与他相契相通,陪着王戎“聚敛”“吝啬”,就像老莱子与其妻、黔娄先生与其妻、陆通与其妻一样,一起高蹈、隐居,这是最好的陪伴,其间一定有着最美的爱情。

佳人难再得

“佳人难在得”出自三国才子荀粲之口,悼叹其妻之亡。荀粲,字奉倩,曹操集团重要谋士荀彧少子,魏晋名士,性“简贵”,傲世不群,不与常人交往,所交结者都是当时俊杰。荀粲兄弟五人,除他之外,多宗儒术,而荀粲却鄙薄儒学而独好道家及玄学,多有惊人之论,如称“六经”乃圣人糠秕。荀粲最著名的言论当属他对女性的看法,认为“妇人者,才智不足论,自宜以色为主”。他择妻以貌美为标准,后娶曹洪女为妻,“骠骑将军曹洪女有美色,粲于是聘焉”。

荀粲與妻子曹氏感情深笃,有一次妻子生病发烧,荀粲竟然在冬日中不穿衣服暴露在严寒之中,然后用自己冰冷的身体给妻子降温。此事传扬出去,引来世人讥笑。后来妻子病逝,荀粲伤心至极,“不哭而神伤”,以致他的朋友傅嘏很为他担心,劝解他说:“既然你认为女子容貌最重要,漂亮女子很多,何必太悲伤呢?”荀粲却说:“佳人难再得!顾逝者不能有倾国之色,然未可谓之易遇”。意为美丽的女子当然很多,但如此让人倾心而爱的女子却没有第二个了!荀粲痛惜妻子的死亡,不能自拔,“岁余亦亡,时年二十九”。

由此看来,荀粲并不是一个“好色”之徒,相反却是一个痴情之人,婚后与曹氏感情“至笃”,一往而情深,最终因爱妻的死而忧郁至死,可谓历史上罕见的专情男子。

如荀粲夫妻之恩爱深情者,历代还有,如潘岳夫妇、元稹夫妇、苏轼夫妇、纳兰性德夫妇。虽少有文献记载他们的故事,然而,从潘岳、元稹、苏轼、纳兰性德的悼亡诗词,可以约略窥见。如潘岳深情的怀悼:“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髣髴,翰墨有馀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悼亡诗》三首其一)元稹万念俱灰的悲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离思》五首其四)苏轼的午夜梦回:“……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纳兰性德懊悔的追念:“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赌书消得泼茶香

现代历史学家吕思勉曾评价两宋之交的赵明诚与李清照夫妇云:“夫妇皆擅学问,长诗文,精金石,诚一代之才媛也。”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山东济南人,善诗词,自少年便有诗名,词作《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写成,轰动当时,有《漱玉词》存世。赵明诚,字德父,山东诸城人,毕生致力于金石之学,著有《金石录》30卷。

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18岁的李清照与时年21岁的太学生赵明诚成婚,二人生活虽清贫,却因共同的学术追求而幸福满足。那时,每当初一、十五赵明诚便告假,用衣物换钱后购买碑文、果实回家,与李清照一起“相对展玩咀嚼”,这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忘却一切世事,无忧无虑,仿佛是“葛天氏之民也”。

两年后,赵明诚入仕,基本生活有了保障,夫妇二人就立下了“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想尽办法收集各种金石文字。夫妇二人沉溺金石书画的收藏、整理,简单快乐,仿佛神仙眷侣。而日就月将,他们的古物收藏也渐益堆积。

因为政治变故,宋徽宗大观元年(1107年),夫妇两人离开汴京,回到青州,开始了10年屏居乡里的生活。虽遭变故,二人的生活依旧平静,搜寻书、画、彝、鼎,一同把玩、校勘。据李清照《金石录后序》记载,二人夜来赏玩书画金石,必燃尽一根蜡烛。每饭后休息,一边品茗,一边赌书,以是否说中为胜负,胜者先饮茶,常常因开怀大笑而将茶水泼洒在身上。这应该是他们最幸福的10年,“甘心老是乡矣”。

正如清代词人纳兰性德《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所描写:“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10年间,二人搜得大量古籍金石书画,于是建书库,“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这种精神生活的快乐是声色狗马无法比拟的。

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年),“靖康之變”发生,赵明诚、李清照夫妇的生活从此改变,在战乱中颠沛流离。建炎三年(1129年)八月,赵明诚病卒。之后,李清照在孤苦、凄凉中度过生命中的最后14年时光。对过往美好生活的回忆,成为她最大的安慰。她晚年的《偶成》一诗写道:“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

艳福清才两意谐

清代沈复和陈芸娘的爱情,因沈复所作《浮生六记》而为世人所知。此书“笔墨间缠绵哀感一往情深”,宛然呈现了沈复与芸娘在平凡、艰难生活中的诗意隽永。两人相知、相怜,婚后漫长岁月,相爱如初,且愈加醇浓。

沈复,字三白,号梅逸,长洲(今江苏苏州)人,终身辗转各地幕府供职。其妻芸娘,字淑珍,为舅家表姐,聪慧有才思,幼年时听讲一遍《琵琶行》,便能背诵,长大后得《琵琶行》,才挨字而认,开始识字,后刺绣之余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她与沈复成亲,嘉庆八年(1803年)去逝。

沈复13岁时随母亲归宁,见芸娘才思隽秀,便告诉母亲:“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沈复母也喜爱芸娘的柔婉和美,当即脱金定亲。有一次沈复晚归,见芸娘读书入神,原来是读《西厢记》,继而相与论此书优长,“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芸娘初作新妇,不语不言,温和娴静,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婚后,沈复因学业暂别,3个月后返家,“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后夫妻卜居沧浪亭侧,“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夫妻二人生活渐入佳境,“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日常家居,夫妻一同参加婚礼、观剧,制作插花、山水盆景、活花屏;焚香静室,坐论古文、李杜,小酌、联句、拜月老、营建废宅为雅居等,又别出心裁男装出游、自备饮食出游等。

沈复与芸娘的爱情婚姻,“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夫妻情深,如手足、如并蒂,自然如一人一体:“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沈复《浮生六记》)沈复自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枚;沈复执朱文,芸娘执白文,既是他们夫妻书信往来的信印,也是相爱的誓言和承诺,更是他们美好爱情的见证和祝愿。清代王韬评沈复夫妻的爱情婚姻生活:“卜宅沧浪亭畔,颇擅水石林树之胜,每当茶熟香温,花开月上,夫妇开尊对饮,觅句联吟,其乐神仙中人不啻也。”

沈复的《浮生六记》,记录了沈复芸娘式的美好爱情生活。类似的图书还有明末清初冒襄的《影梅庵忆语》,记录了冒襄与董小宛煮茶焚香、看花赏月的诗意爱情生活。纳兰性德与其妻卢氏的爱情生活也大略如此,《沁园春·丁巳重阳前》有描写“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椅斜阳”。

古往今来,世间一定还有许多才子佳人的爱情,或隐没在时间长河的浪花中,或隐没在现实纷纭的琐碎里,我们无从知晓。这些爱情,一次又一次反复证明了,爱情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可以一起柴米油盐,一起琴棋书画,也可以一起花花草草,一起山山水水;可以一起贫贱淡薄,一起颠沛流离,也可以一起锦绣繁华,一起飞黄腾达……只要情好无猜,庸常的生活就有了诗意,那便是世间最美的人生。

熊明,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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