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与古人爱情观

2021-08-09 11:01赵伯陶
中华瑰宝 2021年8期
关键词:男女诗经古人

《礼记·礼运》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儒家经典对于人类两性间的情欲毫不讳言,甚至将之与维持生存不可或缺的饮食等量齐观,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易经·序卦》有云:“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夫妇作为古代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这五种伦理关系之一,也受到传统儒家的重视。俗话说“捆绑不成夫妻”,尽管大多数古代婚姻并不以爱情为基础,但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的男女结合,也未尝不会在家庭的温馨中擦碰出真爱的火花。然而亲情毕竟不如憧憬中的爱情那般有无限激情,于是以理想弥补现实不足的爱情畅想就成为古今中外文学的永恒主题。

中国古代文学作品表现爱情自以《诗经》导夫先路,三百篇之首的《周南·关雎》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歌咏曾感动了后世无数的痴男怨女。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欢欣,有时反不如恋人相思情境下的焦灼感来得真切感人,《陈风·月出》中的男子思念一位从容娴雅的苗条女孩,在等待相聚的急迫中,从“劳心悄兮”到“劳心惨兮”,无不诉说着一己内心正遭受忧愁苦恼的煎熬。最令后人心追神往的《诗经》作品是《秦风·蒹葭》,其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将理想中情侣可望而不可即的无限怅惘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符合人类“不如意事常八九”的心理定式。《诗经》中的十五国风属于经过文人加工的民俗歌谣,战国屈原的《离骚》则是纯粹文人的作品,其中的美人香草之思不乏男女之情的因子;其《九歌·少司命》则受楚国民间祭祀风俗的影响,“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的人神之恋的书写,也闪烁着理想爱情的辉光。

然而古人解读《诗经》,无论“毛序”“郑笺”“孔疏”乃至南宋朱熹的“集传”,爱情往往被所谓“微言大义”或“比兴美刺”说所笼罩,“后妃之德”“君臣遇合”等诠释比比皆是,类似郢书燕说的解读连汉乐府一类的民歌作品也难幸免。《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如此斩钉截铁的爱情告白常被后世的恋人当作天荒地老、始终不渝的海誓山盟,然而也有论者认为这是出征士兵拼死效忠君王的誓言。就接受美学而言,诸多解读皆有其合理处,难分轩轾。晋人陶渊明写有《闲情赋》,因为其中有“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一类的排比句,颇似后世鸳鸯蝴蝶派心甘情愿做美人足下鞋子的祈愿,被编纂《文选》的梁人萧统视为这名隐逸者道德层面的“白璧微瑕”。而现代学者对于这篇赋作也有“政治理想幻灭”“出仕与归隐的矛盾”等说法,其实今人理解诸如战国宋玉《神女赋》、三国曹植《洛神赋》等文学作品,实在不必胶柱鼓瑟,无论其微言大义究竟如何,仅以其借男女情事书写的外在而言,就完全可以证实弗洛伊德所谓“力比多”的无所不在。况且古代的婚姻于男人而言可以一妻多妾,古代男子的“专一”概念与现代人“不二色”的道德操守有本质的不同。如此而论,对于古人这类爱情作品不妨抱有“理解之同情”心态,实在不必过于认真。

唐代元稹有诗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离思》五首其四)这是诗人对已故妻子韦丛追怀的诗句,也常被现代青年男女当作“非君不嫁”或“非汝不娶”的誓言。然而元稹关于宿娼饮妓且对之津津乐道的诗篇不在少数,他还撰写过小说《莺莺传》,其中张生始乱终弃的薄幸行径姑且不论,其“尤物妖人”说就令人匪夷所思。而元人王实甫以之为素材创作杂剧《西厢记》,早已成为文学经典。显然,若以“爱情”两字苛求古人,就不免步入虚无,这也涉及如何看待古人的悼亡诗问题。悼亡诗就是历代文人传达夫妇情笃的作品,有论者认为《诗经》中的《邶风·绿衣》与《唐风·葛生》两篇,都是悼亡之作。晋潘岳有《悼亡》三首,其一有云:“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书写物在人亡之感,凄楚动人,这与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悼念亡夫赵明诚之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武陵春》),仿佛有异代同悲的默契。

在艺术表现手法上,演绎爱情的民歌如南朝乐府《西洲曲》与文人之作如五代牛希济《生查子》词,有异曲同工之妙。前者“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的描写,与后者“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叮咛,皆在恋人的表象记忆上做文章,恰如《西厢记》一本一折中“且休题眼角儿留情处,则这脚踪儿将心事传”的唱词那样耐人寻味。

古代谚语有“贵易交,富易妻”之说,突显了这一现象在等级社会中存在的普遍性。这又涉及古人富贵与婚变的话题。《诗经》中《邶风·谷风》就是一位帮助丈夫起家后即被遗弃的妇女心中的悲歌,宋元南戏《王魁负桂英》、明人话本《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等,都是鞭挞社会中无耻负心汉的作品,呼喊出底层女性的心声。

中国人喜欢大团圆的结局,美好的结局恰如童话的结尾“他们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那样迷人,但现实的骨感又令爱情的凄美结局更易深入人心。汉诗《孔雀东南飞》中男女主人公的殉情,民间传说中“梁祝”的双双化蝶,以及清孔尚任的传奇《桃花扇》“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的侯李爱情悲剧,无不昭示出对美好理想易于幻灭的无奈。宋秦观《鹊桥仙》词有名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清人许缵曾也有一首《鹊桥仙》词,他从男女恋人的复杂心理变化角度进一步挖掘道:“算来若不隔银河,怎见得相逢更好?”清萧德宣《津门竹枝词》歌咏男女恋情也有“不如淡交滋味长”的警语。

在灵与肉的天平上,男女精神层面的相濡以沫似更引人入胜。清初戏剧家李渔,在其《闲情偶寄》中竟然也说:“想当然之妙境,较身醉温柔乡者倍觉有情……幻境之妙,十倍于真。”生年稍后的蒲松龄,于《聊斋志异》中书写男女之恋,巧借花妖狐魅摆脱了人世间社会关系的羁绊,《娇娜》《宦娘》等篇皆朦胧隐约传达出婚姻以外的另一种类似于“柏拉图式”的情感想象。这一想象在《罗刹海市》中通过龙女之口得到完美的展示:“此后妾为君贞,君为妾义,两地同心,即伉俪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谓之偕老乎?”而人类情感的复杂性也在《恒娘》一篇中得到更为细致入微的表达:“人情厌故而喜新,重难而轻易。”狐女的“易妻为妾之法”正是洞悉人情復杂的产物。

研究古人的爱情观的确难以面面俱到,然而大体上既不能以今探古,也不能以古鉴今。

赵伯陶,中国艺术研究院《文艺研究》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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