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09 17:55李世琼
躬耕 2021年7期

李世琼

算你狠,走了就别回来。

孟小芸的声音很有金属的质感,她厌恶地瞪了柳旭阳的背影一眼,一脚劲头十足的射门,砰的一声关上防盗门。他的身影突然消遁了,家一时空旷了起来。刚刚纷争的痕迹,也跟着消失了。她整个人被抽去筋骨,只剩下一副空空的皮囊。

室内安静得可怕,她紧绷的表情和圆睁的怒目,说明战火的硝烟还在房间里弥漫着。她转过僵硬的,与防盗门对抗的身体,往阳台缓缓挪步。太阳的光把悬挂在阳台上的红灯笼照成了鲜艳的火球,红灯笼?她突然醒悟过来,今天是除夕,铺天盖地的委屈,顿时潮水般向她涌来。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泪水来祭奠无法复原的一地鸡毛。她跌跌撞撞地冲进卧室,关上门后把自己扔在床上,任逐步加剧的哭声把自己渐渐淹没。她抽噎的胸口像扎进无数的针尖,疼痛,难受,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咚咚的敲门声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女儿稚嫩的声音:妈,妈……

她猛地清醒过来,女儿醒了。矫情得有点过分了,她给自己下命令,并一点点地把自己从绝望的哭泣中拉出来。她狠狠地拭去脸上的泪,使出全身力气把身体从床上拔起来,抽噎彻底停下后她才打开卧室的门。

妈妈,你怎么哭了?一双柔弱的小手拉着她问。

消失的力量仿佛在那一刻重回身体,身体一暖,胸口的疼感也消失了。她捏紧女儿的小手说:沙子进了妈妈的眼睛,一会就好。甜甜有事吗?

我要看喜羊羊和灰太狼,妈,过年了,我还要穿新衣服。

好,妈妈马上准备。

给自己脸上堆上一丝难看的笑容,帮甜甜穿戴一新,甜甜咯咯地笑着打开电视,眼睛都不眨地看喜羊羊和灰太狼。

吃罢午饭,他仍旧没有回来。女儿还沉浸在童话的世界里。童年真好,不识人间忧烦的年纪,有吃的,有新衣,有动画片,她就乐不可支了。他去了哪儿?孟小芸无从知晓,但她决不给他打电话。于是,她走向了阳台,想让自己潮湿的心情,给阳光晒干。

一张残破的蛛网,悬挂在阳台的右上角。蚊子挣扎后剩余的残骸,像一个幼小的问号,欲落不落地挂在那里。心念一动,她直愣愣地走到网下。可怜的蚊子,至死都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个悲惨的结局。抽空了血肉,残缺而没有生命的躯体还能悬挂多久?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了,不能在女儿面前哭,逃,只能逃。

这几个字电光石火一般出现在脑海里,她为自己找到了重生的突破口。她打开房门便跑了出去。自家的停车位空空荡荡,看来,他已经把车开走了。她放任自己僵硬的身体往街上走,到处都挂满了红灯笼。人头攒动的车站,急匆匆归家的人流,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喜庆的笑容。这些笑容的背后,是不是也有和我一样的故事?她孤单地站在车站想,何处才有世外桃源?

一个小女孩的笑脸,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女儿的笑脸也晃动在眼前了。这情景像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一下子就熄灭了她企图出逃的火星。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没有任性的自由,也躲避不了那个称之为家的镣铐捆绑。她缓缓地移动步子,向不远处的公园走去。

婆婆打电话让孟小芸和甜甜去吃年夜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从婆婆的絮叨中才知道柳旭阳竟然一个人开车往厦门去了,现在快到宜昌了。她的脑袋嗡一下子炸开了,在这万家团圆的除夕,他却选择了孤独,选择了回避。不对,他到底是一个人去的还是带着哪个狐狸精?愤怒和怀疑占据了整个脑海,她坚定地拒绝了去吃年夜饭并挂断电话。自己连跨区都实现不了,他却一跑就是上千公里,太不公平了。

她把奔突的怒火用在了脚上,一直蹒跚的步子加快了。转过一个弯,一大片挂在悬崖上的迎春花出现在她面前。鹅黄的花朵连在带红晕的外沿上,它们点缀着下垂的枝条,让这悬崖成了华丽的锦缎。一个遠去的童谣画面,立时出现在眼前。他在迎春花下搂着她说:芸儿,你像极了迎春花,美丽、端庄又倔强,经历了严寒,还那么妩媚清香。她幸福地笑着,身子直往他怀里钻。他哈着气继续在耳边说:我们的爱情要像迎春花的花语一样,相爱到永远,不离不弃。动听的情话还在耳畔萦绕,而责备声吵闹声也充斥在耳边。孟小芸使劲地摇头,想甩掉这些奇葩又荒谬的生活悖论。

突然,她停下了脚步,好多鹅黄的花瓣掉落在地上,它们簇拥着,委屈又无助。她小心地注意着脚下,不忍心踩踏到任何一朵。迎春花这么快就被遗弃,看来,凋谢才是它的唯一归宿。

花无百日红。多少即将淡去的画面,一一向她袭来。

八年的婚姻,五岁的女儿。曾经的你侬我侬,如今的争吵不断。现在,家里时时潜伏着危机,战争总是一触即发。房贷、车贷、生活费、水电气、物管费、女儿学习费、补课费……所有的一切,像一个个网格,她就像那网中无力自救的蚊子。思忖着除夕临近,孟小芸便找柳旭阳要钱还贷,他说这个月公司没什么利润,只给了她两千元。好在自己发了工资和年终奖,她才勉强将这些格子填上了。

昨晚,在婆婆家团年,他招呼不打就给了他父母两千元。他开着一家广告公司,以往生意也还可以。可今年的生意差了一大截。孟小芸找他要钱补贴家用,他说现在经营不好就给得少。可是,今天却这么大手大脚。尽管恨得牙痒痒,碍于公公婆婆的面子,她强忍着没有当面发作。一回到家,她就质问他。他喷着酒气,不停地论述父母就他一个孩子,生养都不容易,给这点钱只是尽点本分而已等等。她大骂他对家庭不负责任,对她们母女不管不顾。他一头扎进兼做书房的客房,反锁上门,再也没有出来。她压着怒火陪伴女儿睡着后,孤单地躺回大床,睁着眼睛和天花板对视。夜,无比漫长,当他从狭小的书房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因为睡得不好,孟小芸浑身无力,反正不上班,她就赖在床上。

过年了,到处都脏兮兮的,哪像个家?柳旭阳大声质问着。她蹭地一下从床上坐起,快步走到客厅。的确,一大团黑汁突兀地呈现在客厅中央,像一头巨大的黑熊,想把这个家吞噬。

昨夜的怒气还憋在心里,新的委屈又冲上脑门。这个家是我一个人的吗?我每天又要上班,又要接送甜甜上下幼儿园,还要煮饭做菜,打扫卫生。你凭什么站着指责,就不可以动手做做吗?

他斜着眼角看了她一眼,挑衅、蔑视全都显现出来。

她不服气,又重复道:你就不能做吗?

哪个大老爷们做这些,笑话。战争就这样打响了,谁都没有占到上风,直到他冲出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句话,一点儿污渍,一些琐事,都可能引发争吵。随之而来的是冷眼,和无声的冷漠。

从回忆中醒来,眼泪已噙满眼眶。孟小芸长长地叹口气,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匆匆回家了。

家,不是选择题,而是必答题。

吃罢晚饭,孟小芸不想看春晚,任由女儿守着电视里的喜羊羊和灰太狼。她想忽略掉除夕夜,忽略掉一切残缺、萎靡、颓丧。她无助地打开微信,收到的信息好多是群发的祝福短信。这年头,人都变懒了,有些人群发时连祝大家都没有改成祝你。她轻蔑地笑了笑,忽略掉他们。

柳旭阳还没有发消息过来,好像她砰地关掉防盗门后,他就被掳到另一个星球去了一般,孟小芸失落极了。只是,一缕细细的隐隐的担心,也在心中攀升了起来。她打开高德地图,输入鼓浪屿。地图计算了一会儿,显示26个小时才能到达,好几个地方在堵车,这么远的车程,他安全吗?

她重新回到微信。黄清月的消息跳进她的眼眸,打断了那缕担忧。我逃到了你的城。这个消息是一小时前发的。她的心一下子凉了起来,逃?

黄清月是她大学同学,那时,两人好得仿佛穿一条裤子似的,走哪里都一路。黄清月大学毕业不久就和相恋多年的恋人结婚了。两人是高中同学。第二年,她生下儿子。看着她优雅地每天晒幸福的样子,纵是闺蜜,孟小芸也羡慕得不行。这日子,从头甜到脚了。可是,造化总是戏弄人,在她儿子两岁那年,她就宣布离婚了。孟小芸还在为她扼腕叹息,过了两年,黄清月又重披婚纱,笑盈盈地走进了结婚殿堂。已经四年没有见过黄清月,现在她是怎么了?

孟小芸继续翻看她发来的信息。不理我?接下来是一张以长江为前景,流光溢彩如梦似幻的朝天门为后景的照片。这是在南滨路拍的,孟小芸思忖着。后面附着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虚无感一时袭上心头,无论句子多么诱人,海子觉得今天的一切虚无又崩溃,他在挣扎,在向往明天的繁华,有人说这首诗是海子离世前的绝笔。面朝大海,只能看到虚幻的浪花,没有扎根泥土的草木之花。当年她们曾为此探讨过。而此时的画面,让孟小芸浑身痉挛起来。

她颤抖着将电话拨了出去。漫长的嘟嘟声揪紧了她的心,一通完结,没有接起。孟小芸猛地站起身,她一边背包一边拨出了第二通电话,嘟嘟声孤寂又荒凉,孟小芸简直要哭了。还好,在电话快要断掉的时候,黄清月终于接起电话。孟小蕓仿佛从海底打捞起黄清月般,她欣喜若狂,嘴里冒出的话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黄清月支吾着没有回答,她当即邀请她来家里住。黄清月犹豫着没有表态,孟小芸生气地问是否要她半夜跑到南滨路去接她?黄清月犹豫后答应了来她家住,孟小芸当即把位置发过去,让她打车过来。

甜甜睡下后,孟小芸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出门去接她。明明灭灭的彩灯十分张扬地闪耀着,她紧了紧衣裳,加快了脚步。宽旷的街上,行人和车辆都极少,看来大家都回家团圆去了。接到黄清月时把孟小芸吓了一跳。四年不见,她憔悴了、苍老了。她们没有任何言语,只是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但有泪水,双方的廉价泪水,正无声地洗刷着各自的脸面。这仪式的过程有点缓慢,直至双方认为应该停下来的时候。最后,她们牵手走进小区的时候,沉默的心中似有千言万语。

一到家,孟小芸就安排黄清月洗漱。黄清月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她像一个揭不开瓶盖的瓶子,坚固地塞在那里,那个爱说爱笑闹的女子到哪里去了?

小区里传来倒数数字的喧闹声,激扬而夸张。如今还有这么幼稚的人们。她猜想这是跟着春晚在迎接新年的钟声敲响吧。之后,有零星的小火炮声响起,估计是家长拗不过小孩到偏远地区偷偷买了点,现在偷着放一下。

孟小芸连拖带拽把她拖到卧室,一沾床,她就挺尸似的仰躺着,眼神空洞地望向天花板。她仿佛被榨干了所有的汁液,全身上下都没有半点儿生气。孟小芸索性关了电灯,和她一起掉进深不见底的黑洞。

因为放假,孟小芸特意关了闹钟,无奈生物钟已经养成,六点十五分,她准时醒来。因为昨晚睡得晚,也睡得浅,虽然困倦仍在,她还是按时醒来了。平时的这个时候,孟小芸像是在打仗。煮早点的间隙,她洗脸、化妆、梳头,七点钟准时叫醒甜甜和柳旭阳共进早餐。然后风卷残云般地收拾停当,急匆匆地把甜甜送往幼儿园,再马不停蹄地赶去上班。八点半,经过一路奔跑她才能准时坐在办公室喘粗气。孟小芸一直在想,她曾经也是柔弱又爱赖床的小女子,何时就变成了雷厉风行的女汉子了。

微曦的晨光透过窗帘照到床头,把她们从黑洞里打捞了出来。黄清月的眼睛总算是闭上了,眉头仍锁得紧紧的。孟小芸轻轻摸到手机,打开一看,还是没有柳旭阳的消息。打开他的朋友圈,也没有任何动态,好像他真的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从离开到现在近二十个小时了,他到哪里了?安全吗?真的消失了吗?她纷乱地想着。片刻后,恻隐被恼怒所取代。大过年的,把我们娘儿俩扔在家跑了,这算哪门子爷们。愤怒、悲伤、无助、凄凉一起升上脑门,委屈的泪水决堤而出。终究是压抑不住,她发出了轻微的啜泣声,似乎这啜泣声能带走些愤怒和凄凉。

黄清月一下子惊醒了。她扭身看到她在哭泣,霍地坐起身:怎么了?孟小芸仍旧抽噎着,没有回答她。

咦,怎么没看到柳旭阳?你,你们离婚了?黄清月终于发声了。孟小芸竟然破涕为笑:闷葫芦终于说话了。

黄清月掠过一丝难为情,她动情地靠紧孟小芸,幽幽地说:昨晚你那么久没有回我信息,我以为你不理我了呢。我当时在想,长江会不会成为我的最后归宿?

孟小芸用力打一下她的肩,而后搂紧了她。只听黄清月轻声地说:小芸,谢谢你。

孟小芸长叹一口气:谢我什么,别吓我就行。看你这口气喘过来我就放心了。谁能像你说离就离呢,毕竟是焊接在一起的三个人,总得勉强维持三角形的稳定性。唉,是不是有了这稳定性,男人就懒了,就不想再付出了。这磨人的岁月像鸡肋。哎……

那他在哪,大过年的,莫非像我一样逃离了?孟小芸看着黄清月,想着柳旭阳,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干脆避开锋芒,孟小芸索性把矛头指着她问:先说你吧,到底是怎么回事?黄清月的活力瞬间又消失了,她钻进被窝,两眼失神地望着天花板。看不惯她死气沉沉的样子,孟小芸索性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

黄清月沉吟片刻说:你们这不是什么大事,彼此互相谦让一下,这些问题就过去了。我家可不一样,他……

经济只是导火索,他大男子主义,家务不做,还处处压制我,这么吵一架,就跑去鼓浪屿,谁知道是跟谁浪去了。孟小芸越说越气,委屈的泪水又要流出来了。

黄清月披衣坐起,她无奈地拍了拍孟小芸的肩说:小芸啊,别哭。你知道我第一次婚姻为什么离的吗?真没什么新鲜事,就是他出轨被我发现了。这是原则性问题,我怎么可能容忍,所以我当机立断,离了。儿子是他家的血脉,他要我就留给他了。后来,我遇到现在的老公胡子松,我们也算谈得来,相似的地方又多,马上就恋爱结婚,然后生下女儿。好在他是初婚,对我对女儿还不错。他很上进,在单位深得领导赏识,已经提拔成技术部经理了。提拔了,待遇自然就上去了,家里的开支也应付得过去。他还想生儿子,我也在积极备孕。所有的一切都往良好的方向行进,我竟然发现他也出轨了。第一次婚姻结束时,我以为离婚就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你看,没过去几年,我又循环到这个死胡同里来了。你说,是不是生活对我的特大讽刺。

孟小芸惊讶地问:啊,你怎么发现的?

女人的第六感是超级敏锐的,不一样的举动,不同的味道,再顺藤摸瓜就能寻到踪迹。被我发现后,他说是一时没有把控住自己,只是玩玩,让我原谅他。如果是第一次婚姻,我肯定就离了。现在,他像一坨屎横在我面前,看着难受,闻着又臭,却无法清理掉。人啊,活着真没意思。昨天,我和他大吵一架就跑了,买了机票就向你飞来了。他犯的是原则性错误啊,我头脑里乱哄哄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已经离过一次婚了,两次婚姻都有孩子。如果再离了,以后遇到的男人还会不会出轨。我的女儿该怎么办。还有,我老是觉得亏欠了大儿子。你说,我该怎么办?

卧室关了一夜,孟小芸闻出了空气中的污浊。她起身拉开窗帘,打开玻璃窗,太阳晒得她睁不开眼睛,风撩起白色的纱幔,清新的空气也跟着钻了进来。他既然说要改就给他一个机会吧,你这么一跑一闹,说不定他真改了呢。何况他的把柄在你手里捏着,你总是占据主动了。如果你应用得好,或许还是好事。

狗屁好事。这种事就没有好的。有了第一次,就可能会有第二次。狗改不了吃屎。

别这么悲观,好不容易来一趟重庆,我带你到处逛逛吧。孟小芸嘴里说着,心里却打着鼓。这天天出去得花多少钱啊,但是人家千里投奔,总得有个主人的姿态才是。

正月初一,因为有甜甜的同行,三个女人的行程满是笑声。尽管黄清月和孟小芸的笑声是薄的、虚的、一捅就破的,但好歹是笑了。纵是孟小芸争着付款,也抵不过黄清月提前在网上订好票、付过钱。原本为钱而敲的鼓渐渐不响了,孟小芸感激得不行。甜甜不停地粘着黄清月,用蹩脚的普通话和她满是新奇地对话。和甜甜说得越多,黄清月想女儿就想得越深。老公胡子松不停地給她打电话,她把他设为静音,硬是不接听。发来的信息,她瞄一眼就不管了。

晚上坐游轮游嘉陵江和长江,夜幕拉上的时候,灯光次第亮了起来。纵然夜景迷人,黄清月怎么也走不进这江风和霓虹里。她抱着甜甜,想着自己的一双儿女,无来由地想流泪,她从没有这么孤独,也没有这么绝望过。船在行驶,两岸千万扇窗却在倒退,她在想那千万扇窗里,是不是有人也像她一样感到失望,甚至绝望呢?

已经是正月初四了,重庆周边都转完了。今天,她们窝在家里哪里也没去。甜甜还在睡懒觉,柳旭阳走了这么多天,甜甜一次都没问过。平时,柳旭阳多是在甜甜睡着后才回家,所以父亲不在是常态。她也感觉不出父亲在的时候,自己有什么差别。记得柳旭阳曾让孟小芸在甜甜面前说他的好话,可是小孩子心思总是极其简单,谁和她玩谁陪她就和谁亲。

黄清月初六就要上班了,自己乱麻一样的心情还没有理清。突然,黄清月眉头一松,自告奋勇道:小芸,我给旭阳打个视频电话吧,见证奇迹的时候到了。可好?

孟小芸早就想知道他的情况了,听黄清月一说心已揪成了一团。她木头一样杵着,到底会出现什么样的奇迹,她心中没底,却异常担心。

黄清月起身关紧卧室门,她对孟小芸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就靠墙站着,她拨通了柳旭阳的视频电话。白色的背景墙,自己憔悴的脸庞,任柳旭阳也猜不出自己是在哪里给他打电话。

嘟嘟声没有敲在黄清月心上,却重重地击打在孟小芸心上。在嘟嘟声快要结束的时候,柳旭阳终于接了电话,像接通了一个消失已久的星球。孟小芸直了直僵硬的身子,眼睛死死地盯着黄清月的手机。孟小芸知道柳旭阳正活灵活现地在手机里,但她不敢露脸。她只能打开耳朵里所有的毛细血管,不放过任何一点儿响动。

柳旭阳正在开车,估计手机放在正前方的手机架上,黄清月可以看见他正手握方向盘,全神贯注地开车。柳旭阳开口问道:小黄,你怎么舍得给我打视频电话?

黄清月清了清嗓子说:我找小芸呢,打她电话一直没人接,才打到你这里的。你在开车啊,快把电话给小芸吧,我有事找她。

我一个人在外面呢,小芸应该在家吧。我刚刚从鼓浪屿出发,明天必须赶回重庆,后天要上班呢。

你可是犯忌了,大过年的扔下她们娘儿俩一个人出去潇洒,谁信你的鬼话,是不是带着野女人出去浪了给我扫一下车内,我要替小芸监督你。

柳旭阳的手机扫过车内,而后他说道:这下相信了吧。我这不是旅游,我是在给自己放风,放逐内心的疲惫。总共六天时间,开车就要四天。累了困了我就把车停在加油站,眯一会儿又继续开。哎,这磨人的日子,像人跟影子,虽说谁也离不开谁。可影子毕竟是影子,都是虚的。

好吧,别整得像哲学家。好好开车,注意安全。日子得用心经营,你要好好待小芸,不然我可不饶你。说罢,黄清月挂了电话。孟小芸身子一软,整个人都伏在黄清月身上,两个人相拥着啜泣了好久。安静下来后,思虑良久,黄清月发了一个带定位附游玩图,并屏蔽柳旭阳的说说。

柳旭阳的电话仍旧没有打回来。没过多久,婆婆打电话叫孟小芸带甜甜过去吃饭。她猜想是柳旭阳让他母亲打来的,但他没回家她肯定不会去他母亲那里,她推说甜甜要补课就不过去了。婆婆并没多说什么,就挂了电话。纵是如此,孟小芸的心里也好受了些。

初五上午,孟小芸的电话响个不停。她接起一听,是胡子松找黄清月的,原来他已经来到小区门口,并买好了两人的回程机票。孟小芸赶紧拽着黄清月迎出小区。胡子松狠狠地瞪了黄清月一眼,又讨好地拉住她。他不停地给孟小芸道谢,随后和黄清月坐上车急驶而去。

自己消防员一样,避免了别人一场家庭火灾。可自己家的战火呢,何时可以熄灭?

夜幕合上来的时候,柳旭阳轻轻地打开了防盗门。正在看喜羊羊和灰太狼的甜甜只瞄了他一眼,又回归到电视上了。孟小芸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柳旭阳绷着一张蚂蚱脸,游魂一样缓慢地走进书房,好像他根本没有出过门一样。

孟小芸走到阳台的角落,那张残破的蛛网,仍然悬挂在阳台的右上角。蚊子不堪一视的残骸,仍旧在微风中凄惨地摇曳着,像一个巨大的问号……